第484章 仁至義盡
2023-11-25 14:43:46 作者: 府天
宇文統既然表達了那樣的「誠意」,杜士儀在鄂州茶引司的事情上,自然投桃報李,人選也好,其他也好, 全都按照宇文統的意思遴選安排,只在下頭的吏員之中,安插了一個他從成都帶來的,自己曾經在成都令任上用了將近兩年的老令史。從鄂州啟程之前,他把人叫到面前面授機宜時,卻只鄭重其事交待了一件事。
「水至清則無魚,更何況人都是宇文使君安排, 清廉也好剛直也罷,我全都無法預料。留著你只為一件事,記錄。我不要你相爭相抗,奪權攬總,只要你事無巨細把所見所聞一一記錄下來,每旬經由雲山茶行送到我手裡即可。」見那老令史面露異色,旋即連忙答應,他又補充道,「另外就是,留心人才。茶引司所用,無論是流內流外,乃至於那些雜役甚至其他,只要你覺得是可用的可信的,都可以一律舉薦給我。」
「杜侍御放心,這些事我一定會辦好。」
「只要你能夠做好這些,你在流外多年,勤懇不貪,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我自會為你謀一個養老之地。」
這種承諾對於流外的胥吏來說,遠遠勝過財物,那老令史自然千恩萬謝,越發承諾會按照杜士儀的安排行事。而這一次,杜士儀也無意再見鄂州茶商,和宇文統登過一次吳王樓便匆匆再次啟程,這次卻是從陸路前往黃州。離開鄂州的那一日午後,在一處官道旁安設的茶攤休息時,他只喝了一口老漢殷勤送上來的茶水,他就不禁眉頭大皺。
竟然是加了鹽的!
他喝不慣,但縱觀在此停下的趕路人,卻多半對這一碗微微透著鹹味的茶水很中意,不少與那老漢熟識的,甚至還嚷嚷著稱讚他調味茶湯的手藝越來越高明了。聽到這話的他和王容交換了一個眼神,卻只見彼此都露出了一個苦笑。
「人各有所好,不能強求。」說到這裡,杜士儀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這才看著王容道,「此前鄂州魚莊中人,竟然也知道我那本茶經。按理說一本書要傳抄到距離成都數千里之遙的鄂州,不會這麼快,這應決計離不開你的推廣之力吧?」
「若無司馬宗主,杜郎書定然不會推廣至天下,更勝經卷;而若無顏氏子弟以及千寶閣,杜郎墨和端硯也不會成為文人墨客的案上佳品;如今飲茶之風雖日漸盛行,可終究尚不曾完全走入平民百姓家,若不借用名人效應,你這茶引司若是停滯不前,搗騰這麼一出的你就該哭了!」
王容說得風趣幽默,見杜士儀哈哈大笑,她就似笑非笑地說道,「不但是你,此前寫信給尊師和玉真觀主的時候,我還請她們多多推介茶葉,如此兩京盛行,天下自然效仿者更多!什麼時候文人墨客詩賦答和的時候全都不忘提一個茶字,這茶葉也就能真正風靡天下了!」
「說到這個,我倒是從一本古書上看到,除了我在茶經上提到過的茶葉製法,還有另一種制茶法,製成的茶葉是紅色……」
憑藉變態的記憶力,把自己依稀記得的紅茶發酵法對王容一說,他就只見王容登時眼眸發亮。平生嗜茶的她輕聲重複著杜士儀所說的那道發酵工序,又念叨著紅茶這兩個字,最終笑了起來:「你的主意向來層出不窮,我一定要試試!對了,此前那封信和宇文使君的請託,你就打算當不知道?」
「裝聾作啞只怕不行,至於聽他們的,當那把尖刀就更加不行。」杜士儀想到這困擾了自己兩天的問題,以及昨天晚上的決定,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不管怎麼說,宇文融也曾經是和我同乘過一條船,更聽從我的引薦重用了郭荃,也幫過我大大小小好幾個忙。他如今看似風光無限,實則這些年也不知道招了多少記恨。於公於私,我都應該提醒他一聲。至於他聽或不聽,那就是他的取捨,我盡到了自己應該做的責任,也問心無愧了!」
「杜郎竟是打算提醒他?」
王容一時不禁失聲驚呼,那稍稍大了幾分的聲音立時引來了四周矚目。所幸他們周圍幾桌都是自己人,旁人見兩個年輕男子說話,瞥了一眼也就過去了,倒是裴寧有些莫名地端詳了兩人一番,咀嚼著王容這句話,心中登時豁然開朗,冷峻的臉上反而浮現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而當他看到盧聰鬼鬼祟祟往那邊瞧看的時候,他不禁皺了皺眉。
這些天似乎老看見盧聰打量王容,是識破了她的女扮男裝?
「盧郎君。」裴寧先叫了一聲,見人沒反應,他就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直到盧聰打了個激靈方才回過神,他便淡淡地問道,「你為何老是悄悄打量楊郎君?」
「啊!我……我不是……」驟然被人揭破這一條,盧聰頓時又是慌亂又是尷尬,一時語無倫次了起來。好容易等到自己鎮定了一些,他想了想這些天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咬了咬牙就索性低聲說了實話,「裴御史,我看你和杜侍御似乎有些親近,能不能……能不能提醒他一句?男女有別,他年紀老大不小,卻至今不談婚姻事,這些天更和楊郎君一個男子過從甚密,萬一被人說道,甚至於彈劾,不是平白惹上一身麻煩?」
「嗯?」
裴寧登時愣住了。見盧聰說出這話,一下子顯得手足無措,甚至更加慌亂,他不禁嘴角一挑露出了笑容。之前雅州都督盧奇說兒子盧聰人老實,他還覺得有些言過其實,如今盧聰竟是把心一橫說出這般會惹人不快的提醒來,心性倒是不錯。只不過,這小子看人的眼力嘛……
「我知道了。」
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讓盧聰心中七上八下,又是不安裴寧的反應,又是懊惱自己嘴太快,一時別提多糾結了。
然而,作為他所言主人公的兩個人,這會兒卻都沒有注意到這小小的插曲。王容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孟浪了,發覺別人沒太在意,方才如釋重負,但仍不免擔憂地看著杜士儀說:「你既然知道宇文融結仇甚多,甚至想要置張說於死地,他萬一施政稍有閃失,聖眷不再,一個個仇人落井下石,他就絕沒有好下場。他在官場二十年,資歷遠勝於你,你若提醒他,他必定會當作你推搪,不但沒用,反而平添怨恨……」
「幼娘,你說得固然不錯,但此刻怨恨,若是他真的陰溝翻船,興許反而能夠恍然醒悟。即便他小小算計過我,終究相交一場,更何況,他已經讓宇文統如此明示於我,你還能想得出更好的回覆?所以,有寶兒將宇文統所勸之語一一記錄,回頭我寫信去京城時,所引所征,也能夠更加有理有據。」
杜士儀見王容登時啞然無語,他不禁苦笑了一聲,將那一碗鹹鹹的茶湯一飲而盡。
宋璟尚且不敢上書請求在全國範圍內推行兩稅,他就更不敢認為自己有那樣的威望,那樣的執行力;而讓他說動宋璟,把宇文融推上那樣一個地位,讓其主導這樣一場自上而下的地稅改革,他也沒有絲毫把握。說動不了宋璟固然是其一,但其二也是最要緊的一點是,他不認為宇文融就能用對人!
單單一個益州成都,此前的括田括戶就有多少的錯漏?與其就此綁在同一條船上,不如他把話向宇文融說清楚!他相信,杜十三娘定然不會在那樣輾轉緊急送給他的家書上說沒有把握的話,他對宇文融把該說的話說了,宇文融若真的要就此視他為寇讎,那也是天意了!
歇夠了,也就著茶水用了乾糧,杜士儀這一行人正要上路之際,卻正巧遇見一行十幾騎人在茶攤外駐馬。杜士儀本待上馬,可無意間瞥見其中一人竟有些眼熟,依稀記得是當年他在尚書省都堂參加省試時曾經見過的一個亭長。而那人見杜士儀頻頻往自己身上打量,也不禁多端詳了人幾眼,隨即大吃一驚,慌忙丟下韁繩快步上前來,恭恭敬敬地交手行禮道:「見過杜郎君。」
稱郎君而不稱官名,杜士儀自然知道對方不欲聲張,當即笑著點了點頭,因見其他人已經進茶攤去各自坐了,他方才笑問道:「這是要緊公幹?既如此,我也不耽誤你了。」
「是公幹,但不要緊,只是不好聲張。不瞞杜郎君,如今我在鴻臚寺任令史,這次是護送一位渤海靺鞨的王子去一趟嶺南。」興許是一路過來頗為鬱悶,再加上他鄉遇故知,那個自陳令史的胥吏自然是大倒苦水。
「黑水靺鞨年初入貢,因不曾知會渤海靺鞨王同行,被其疑心和我大唐勾結,於是渤海王就打算派剛剛我提到的那位王子發兵攻打黑水靺鞨。此人曾經在大唐為質多年,自然百般諫勸,說這形同叛唐,最終渤海王卻不但不聽,還要殺他。此人奔唐相告,聖人本嘉賞其忠心封了他官爵,可因為渤海王上書要人,聖人立時把人派去安西,假稱已經黜到了嶺南,可結果還被渤海王拆穿了。聖人一怒之下,貶斥了鴻臚寺兩位官員,又姑且讓我們護送他到嶺南走一趟,再回京城,也好對渤海王交待。就算一路不拘行程,可以遊山玩水,可那位王子自然心情不好,我們這些護送的也無可奈何。」
這種匪夷所思的情節,杜士儀聽得簡直哭笑不得。然而,辭過那令史啟程之後,越是思量此事,他越是鄙薄天子這番措置。
堂堂大唐天子,面對小小的一個渤海靺鞨王,竟然還不能庇護一個因為正言諫勸容不下而奔唐的渤海王子,反而要這樣百般遮掩!這難道不是恩不足,威不夠?這還是如今年富力強尚未糊塗,每每惦記著開邊之功業的李隆基,倘若糊塗了會是如何光景?如此天子,實在難以稱得上一個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