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送卿回京,與君惜別
2023-11-25 14:43:46 作者: 府天
一大清早,一行車馬悄悄駛離了幽州開陽坊的一家客舍。坐在馬車中,白姜頻頻悄悄偷眼去瞥自己的主人,見其手托下巴心不在焉, 她終於忍不住低聲說道:「娘子,真的就這麼走了,也不和杜郎君打個招呼?」
「出城之後,我就讓人去給他送信。他此次是奉旨觀風,正事要緊。」
嘴裡說得正氣凜然,王容的雙頰卻不禁微微一紅。前一天傍晚在薊北樓上,她著實沒料到杜士儀會真的把話說開了,這足以讓她一個晚上輾轉難眠。每年進士及第的人就那麼幾個, 半數以上都是四五十開外的,年輕而尚未婚娶的屈指可數,更何況還是世家子弟?榜下挑女婿的公卿們想來都早已看上了杜士儀,之所以尚未下手,還不是杜士儀那奉旨觀風之行。可以預想,杜士儀此前在并州之行中已經立下了不小的功勳,回京之後必定會被人趨之若鶩。
更何況,市井傳言中,東都永豐里崔家對他極其看重,應有定下婚姻許配女兒的意思,須知清河崔氏位列五姓七望,頭等名門望族,門前列戟,家名赫赫,將來必能相助他的仕途。
心裡這麼想, 可隨著馬車的顛簸,王容恍惚之中又想起杜士儀昨天突然牽自己的手,繼而直截了當地吐露出了好感,甚至自陳婚事自己做主, 一時間她不禁發起了呆。她能夠找出一萬個此事難成的理由,可她自己更清楚,打從大安坊那野地里親眼看到杜士儀折梅的時候,她就不知不覺留意上了他——不是傳言中那個才華橫溢前途無量的狀元郎,而是那個站在梅樹前洋溢著自信的少年,是那個在王家別業山第中,聽得她一本萬利大為讚嘆的知音,也是在并州大都督府前為人阻攔便以目示意,想當然認為她能夠幫上他的人,更是她在得知張說的安排後,想都不想便送上了那枚琉璃墜的朋友。
真的就這麼走了?只是出城後讓人給他捎個信?幼娘,如此回到了長安,在那等時時刻刻有人窺伺的情況下,真的能再相見嗎?
馬車出城時,王容不禁輕輕打起窗簾,看了一眼這座自己第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來的北地雄城,長長吐出了一口氣。然而,就在她放下手的一瞬間,她突然聽到後頭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儘管明知道自己昨日沒告訴過他投宿之地,也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這會兒怎麼也不可能是他追上來,可她仍是不由自主地把頭探出了窗外,下一刻就看到了那個穿過城門門洞出來的熟悉身影。
「啊!」
王容突如其來的動作和驚呼讓白姜吃了一驚,連忙也從另一邊窗口探頭出去張望,等發現是杜士儀,她眼睛一亮,立時把頭縮了回來,卻只見自家娘子也已經坐了回來,但那神情怎麼看怎麼不平靜。
王容在長安時兩次見到杜士儀,白姜都跟隨在側,儘管回去之後自家娘子半句不曾提起這些,可在她看來,正因為半句不提,方才證明娘子心中另有思量,因而之前在并州受命給杜士儀送東西的時候,她很好奇杜士儀的反應。果然,那位聲名遠揚的狀元郎沒有讓她失望,飛龍閣上那次相會之後,娘子竟是啟程來了幽州。只可惜那時候她沒能一直跟隨在側,絲毫不知道杜士儀對王容說了些什麼,可昨天薊北樓上那些話她都聽到了!
娘子的婚事一直都是主人翁的心病,而那位杜郎君非但有才華,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便深諳生財之道,絕不是那些覬覦王家財富的公卿權貴!
此時此刻,杜士儀已經追上了馬車。拱了拱手後,見王家那些隨從猶豫片刻便讓開了路,他笑著頷首答謝後便來到了馬車之側,猶如敲門似的輕輕叩擊了一下車廂,緊跟著,他便看到窗簾被人輕輕拉開了,現出了那張此刻不見自信狡黠,唯有掙扎和猶豫的臉。
「我是來送你的。」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雖然沒有解釋為何知道她此刻走,又是走的哪座城門,王容卻不禁心頭大震,那些假意責備抑或是強硬回絕的話都再也說不出來。然而,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她終究還是放下了窗簾,等到心緒完全鎮定了下來,她方才用極低的聲音開口說道:「杜郎君雖聲名遠揚,平步青雲,可長安城中尚有外敵虎視眈眈,真的願意放棄以婚姻結好公卿,而舍易求難?」
杜士儀心知肚明王容此言是什麼意思。王毛仲如今正炙手可熱,而他既然已經與其對上了,那將來的每一步都會異常艱險。而不論是他娶了崔家這樣的公卿名門,抑或是其他朝堂重臣的女兒,那便會多了一重最大的後援。但是,有好處也同樣有壞處,那就是他會被牢牢綁在別人的馬車上!須知往後朝堂黨爭會越來越激烈,他需要相當的獨立性。但更重要的,卻還有另一個緣故。
「若非兩情相悅,而是單純因利而婚,此刻固然可以輕鬆過關,焉知將來不會後悔?」
「那你就不怕人說,你是為了王家的億萬家財……」
「雖不敢企及王家長安首富,但我既然能振興傾頹的家業,將來也能擁有足以讓人無話可說的財富。只不過,恐怕你要等幾年。」
王容看著杜士儀那自信的眼神,終於深深吸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聲音竟是幾乎微不可聞:「杜郎君,回長安之後,我打算去金仙觀,請求金仙貴主度我為女冠。杜郎君倘若真的甘心情願舍易求難,那麼便如你所說,再等幾年吧!我雖只有微薄之力,但也會傾盡所能自保!」
她這不但是在顧忌她自己,也是顧忌到風頭正勁的他!她不可能頃刻之間就想得這般長遠,分明這個念頭早就盤桓在她的心中!
「好!」
瞬息之間,杜士儀便迸出了這麼一個字。然後,他盯著她那堅定的臉色和眼睛,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策馬後退兩步便朗聲說道:「既然王娘子沒有膽量擔當我所言的大生意,那麼等我回到長安的時候,再邀千寶閣的劉膠東商量吧!此去長安天高路遠,還請一路小心些,就此告辭!」
眼見得杜士儀拱了拱手,隨即頭也不回揚鞭離去,王容頓時怔怔鬆了手,那窗簾無聲無息就滑落了下來。她剛剛出口的打算早就縈繞心頭,剛剛不假思索說出來的時候,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竟然能夠如此決絕,更沒有想到,杜士儀竟然會二話不說答應了,而且更當眾撂下了這樣至少可讓人少懷疑些他們關係的話!他是真的相信她所言的傾力相助,更知道以王家長安首富的名頭,並不一定能擋住他那些仇家,所以方才立刻撇清!
「娘子?」
「娘子!」
車內車外同時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王容立時抬起頭來,用極其冷峻的聲音吩咐道:「別耽擱了,立時啟程回長安!」
車外那些王家隨從正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出而納悶,此刻聽到女主人的話,面面相覷了一陣子便無可奈何地照吩咐去做了。隨著車軲轆繼續轉動了起來,車內漸漸又是一陣陣的顛簸,白姜終於忍不住低聲說道:「娘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白姜。」王容輕輕伸手攥住了白姜握緊的粉拳,隨即眼睛閃閃發亮地說道,「剛剛我和杜郎君說的話,不論是阿爺還是兩位阿兄,你都不許透露半個字!」
「可是……」
「沒有可是。」王容不由分說地打斷了白姜,又側頭緊緊盯著她,「這關係到杜郎君的將來,也關係到王家的安危。」
「我……可是娘子呢?」白姜猶豫了許久,最終輕輕點了點頭,「那……我聽娘子的就是了。」
「我就知道你最懂事了。」王容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隨即伸了個懶腰懶懶靠在了後頭的軟墊上。除了阿爺和兩位阿兄之外,別人固然也有人驚嘆她的能力,可多半總免不了閒言碎語,就連精幹如張說者,亦是讓其夫人元氏婉轉告誡過她,做女人不要太逞強。可是,他卻不但說對她有好感,而且願意信賴她,這種信賴對於她來說,才是這個天底下最珍貴的寶物。
而當杜士儀策馬到了城門口的時候,見小和尚羅盈正探頭探腦的,他稍稍放緩速度,言簡意賅地說了一聲回去。不過一小會兒,羅盈就縱馬追了上來,不由分說擋在了他的馬前頭。
昨夜悄悄跟著王容一行,找到他們落腳的旅舍,又在附近隨便找了個一家店過夜的小和尚滿臉的納悶和不解,此刻連珠炮似的問道:「杜郎君,究竟怎麼回事?這不是趕上了,怎麼又爭起來了?而且這爭的是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想知道?那就陪我去酒肆喝兩杯。」
見杜士儀不由分說撥馬便走,羅盈只覺得腦子裡一團亂七八糟的漿糊,只能無可奈何地追了上去。等尋到了一家無甚客人的酒肆,眼見得店主殷勤張羅了米酒送上來,他見杜士儀連喝了三杯卻根本不理他,只得索性伸手搶過了酒壺。
「杜郎君!」
「無論今後誰問你今天的事,你都得說,我和王娘子生意不成翻臉了。」見羅盈險些把眼珠子瞪出來,杜士儀突然笑道,「當然,你又不可能一直跟著我,不會有人沒事找你盤根究底……總而言之,你記住,你對誰都不能說,昨天我在薊北樓上對她說過那些話。」
「啊……」
「我仇人多。倘若不是如此,恐怕長安王家要遭池魚之殃。」
羅盈這才想起岳五娘對自己說過的那些事情。他當初從洛陽安國寺被送到嵩山少林寺,還不正是因為王守貞?他雖然心性純樸,可並不笨,想清楚了其中關節,他不禁狠狠咬了咬牙,繼而便重重點頭道:「杜郎君你放心,除了岳娘子,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他就知道小和尚必然會把岳五娘刨除在外!罷了,那個岳五娘來無影去無蹤,確實最最不好騙,不過想來她決計不會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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