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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尊卑長幼

2023-11-25 14:43:46 作者: 府天
  王晙新官上任,儘管在幽州都督府中第一個見的不是底下屬官,而是杜士儀,然而接下來的正式升座接受屬官行禮,接著訓話聽各種軍情稟報, 這一番折騰卻一直持續到了太陽完全落山方才結束。哪怕大多數屬官不是住在都督府後頭的官舍中,就是在這都督府所在的軍都坊置辦或是租賃了房子,可依舊叫苦不迭。尤其心裡有事,還得隨時隨地防備王晙發問的杜孚更是心力交瘁。

  從前張說主政幽州,少有差池張口就罵,這已經夠讓人難以應付了, 如今王晙竟是更加不留情面, 連官階只比自己差一丁點的長史亦是罵得狗血淋頭!偏偏如今營州兵敗,奚和契丹正打得如火如荼,若有什麼萬一,在戰場上幾乎無往不利的王晙相當於幽州的定海神針,更何況那是天子嘉獎的重臣!

  「阿郎回來了。」

  門前老僕的問候,杜孚只是隨隨便便點了點頭,等到了裡間由婢女服侍脫下外袍,他疲憊地歪倒在了座席上,由著人按捏了好一會兒,這才半眯著眼睛問道:「十九郎可來過?」

  「十九郎?」杜孚元妻韋氏頓時挑了挑眉,隨即打手勢讓婢女乳媼暫且退下,隨即慌忙跪坐在杜孚身側,低聲說道,「外頭傳言說王大帥剛到幽州,第一件事就是見了今科狀元郎,莫非十九郎真的到了幽州?」

  「嗯。我在都督府見了他一面, 只是王大帥急等著升座,沒來得及說其他話。」

  樊川韋杜皆為關中大姓,然而和杜孚出身破落官宦之家一樣,韋氏亦是出自旁支末族, 自小清苦慣了,嫁給杜孚的時候,對方已經不小了,說不上是良配,不過是門當戶對而已。此時此刻,她的眉頭直接蹙成了一個結,音調不知不覺就提高了幾分:「既然來了,就算之前顧不上說話,也該來家裡看看,哪怕他如今不比從前,科場連連告捷,就連陛下也嘉賞不已,可到底還是你的嫡親侄兒,總不能連這尊卑上下都忘了!」

  「你少說兩句!」杜孚惱怒地喝了一聲,見韋氏面帶不忿地住口不言,他才心煩意亂地說道,「如今你說這些有什麼用!當初他們兄妹在家,我幾年都沒見過一面,頂多是捎帶書信回去,其他照應更加談不上,如今你硬要人家禮敬,他一句長輩不慈,就能把你的怨言都打回來。」

  「話可不是這麼說。」韋氏慍怒地哼了一聲,這才低聲說道,「前時崔氏有意聯姻,還不是讓人專程投書給你……」

  「可那時候還不是你扣著書信久久沒有回書!」

  「清河崔氏何等名門望族,更何況永豐里崔家是正經的嫡脈,不比我們,不是說門當戶對嗎?」韋氏理直氣壯地昂著頭,可在杜孚那冷峻譏誚的目光下,她自知私心,便心虛地嘀咕道,「若是十九郎迎娶了崔家女,豈不是更加不把我們這些長輩放在眼裡?要我說,之前城中范家派人來見你,那方才是真正的誠意,不僅范三娘子品貌俱佳,而且謝禮十足……」

  見杜孚只不接自己的話茬,韋氏不禁重重一拍憑几道:「更何況人家願意幫忙說合,把十五娘說給盧家五郎!那可是范陽盧氏,而且是嫡脈主支,那位盧五郎馬上就要應幽州解試了……」

  杜孚何嘗不知道妻子的算盤?然而,以尊長壓卑幼,這倘若杜士儀只是他的嫡親侄兒,自然不在話下,可如今京兆杜氏把這好容易出的一個狀元郎當成寶貝疙瘩,怎麼容得下他隨便做主?因而,見妻子喋喋不休只念著盧五郎的種種好處,本來還腹中飢餓的他連飯都不想吃了,直到外間傳話,說是二位郎君來見,他方才坐直了身子。

  進來的兄弟倆,年約十五的是庶長子杜黯之,跟在後頭亦步亦趨的五歲小童則是嫡次子杜望之。杜孚當年為了仕途無心周顧婚娶,娶了韋氏時,庶長子杜黯之已經很不小了。因還聰明伶俐,便為其啟蒙讀書,韋氏雖對其很不待見,可最初她只得十五娘一女,也只能容下了他。如今有了嫡子,她看庶長子自然越瞧越不順眼,尤其是如今杜黯之竟然和杜望之一塊進屋,她更是目露寒光。

  「父親。」

  「阿爺,阿爺。」

  杜望之幾乎和從前一樣徑直衝進了杜孚懷中。若是平時,對於這個好容易才得來的嫡子,杜孚必然會和顏悅色,可此刻他心情不佳,再加上兄長的兒子已然名揚海外,可自己的嫡子卻還只是懵懂孩童,他只覺得心中說不出的憋悶,竟是本能地把杜望之往外一推。虧得杜黯之進屋就留心到父親神情不對,此刻見狀連忙搶上前一步扶住了杜望之,這才沒有讓弟弟摔倒。可即便如此,從來不曾遭到父親這樣漠視的杜望之仍然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韋氏哪裡忍心看到兒子哭,慌忙上前從杜黯之那邊把杜望之拉了過來,等攬了他在懷,這才冷冷說道:「你父親心緒不好,二十一郎自回房去讀書。」

  見父親也好嫡母也好,全然仿佛不記得早已過了晚飯的時辰,儘管飢腸轆轆,杜黯之只能低頭行禮後悄然告退。直到了外頭穿上鞋子,見裡間依舊是氣氛一片僵硬,儘管不知道這是所為何事,他仍是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低頭看了一眼右手無名指上因為執筆太多而磨出來的老繭。

  要是他能像堂兄杜十九郎那樣天賦異稟就好了!

  就在他打算餓著肚子回房看書的時候,卻只見外頭一個仆傭匆匆進來,到了寢堂前報說了一句什麼。尚未來得及聽清楚的他一回頭,就只見父親已經出現在了堂前,仿佛要出去,可腳趿拉了鞋子便看見了他,立時揚聲叫道:「二十一郎,去門外接一接你十九兄!」

  「啊……是,父親。」

  杜黯之只覺得眼睛大亮,慌忙快步往門外走去。他在樊川老宅長到七歲,這才跟著父親到了外任上,對於堂兄的印象便是那個瘦削的白衣身影。儘管那時候杜士儀很少留意他,可其寒窗苦讀的身影他卻一直看在眼裡。儘管此後杜士儀一度名揚樊川,繼而又因老宅失火而重病不起,可他一直覺得堂兄能夠振作起來東山再起,果然不如他所料,那竟是如同古書上所言的鳳凰涅槃一般!

  到了門外,杜黯之一眼便看到了那個約摸比自己大兩三歲的白衣年輕人,其身後則跟著一個抱著包袱的崑崙奴。只是,比起當年臉上很少有笑容的堂兄,如今的杜士儀看上去神色更加從容,身量也不似從前的瘦削,而是高大挺拔,見到自己行禮時,聽到一旁的仆傭說了一聲這是二十一郎,還笑著上前把他扶了起來。

  「原來是二十一郎,一晃你長這麼大了。」

  對於叔父杜孚一家子的記憶,杜士儀都很淡薄,依稀只記得最初有一子一女,後來又添了個兒子。此時此刻,見身材單薄的堂弟見著自己兩眼放光,分明極其崇拜的樣子,他不禁有些意外,進門之際就索性以哥哥的架勢打趣了一句。可不想他這隨隨便便一句話,竟是引來了堂弟更加意外的回答。

  「十九兄難得來幽州,倘使有空,可能指點一二我所做的詩文?」見杜士儀躊躇不答,杜黯之不禁低下了頭囁嚅道,「我知道我不比十九兄的天賦,詩文平平,可是……」

  「那好,回頭給我看看吧。」想想今日初至,總不至於連堂弟這要求也要推搪,杜士儀思來想去也就答應了。當看見杜黯之那掩不住的雀躍狂喜,又突然聽得那一聲藏都藏不住的肚子咕咕叫聲,他不禁啞然失笑。看似半大少年,可這還只是個孩子……

  到了寢堂前,他便從田陌手中接過了一個包袱,隨杜黯之脫鞋進屋。

  「十九郎來了。」

  見杜黯之領著杜士儀進了屋子,杜孚用親切而有別於殷勤的口氣頷首打了個招呼,等杜士儀向自己和韋氏行過禮後,他便示意其入座,順便也吩咐杜黯之坐了下來。之前那會兒來不及寒暄,此刻他少不得說幾句久別重逢的親近話,又問了樊川近況,可當聽到一聲極其不合時宜的咕咕聲時,他頓時愣住了。見是庶長子杜黯之,他眼神倏然轉厲,卻不想杜士儀搶先道:「九叔見諒,之前我一路疾趕到幽州城,午飯也是匆匆吃的,如今腹中實在飢餓難當,不知道可容我先在九叔這兒蹭一頓飯再說話?」

  杜士儀話說得隨性,杜孚自也心頭輕鬆不少,當即笑著頷首道:「我下午戰戰兢兢對著王大帥,險些也忘了如今早就過了晚飯的時辰。快,讓人送上食案飯菜來,先果腹之後再說話!」

  韋氏本還想訓斥杜黯之兩句,顯出主母的樣子,可杜孚搶過了話頭,她只能摟著杜望之悶聲不言,根本忘了也該讓兒子去拜見兄長。等到一具具食案送上來,她這才發現上頭菜餚寒酸,想起不及預備,她頓時暗自咬了咬牙,好容易忍到一頓飯吃完,食案一一撤下,她方才迫不及待地說道:「十九郎,你此番得進士科甲第,杜家上下都以你為榮。如今你年紀也不小了,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這話還沒說完,杜孚便重重咳嗽了一聲。這時候,杜士儀卻是拿起身邊的一個包袱,欠了欠身說道:「此次我來幽州,雖是奉旨觀風經過,但也給九叔帶了些樊川特產,雖則只是干棗,石榴餅等物,但故鄉之物,也是個念想。除此之外,還有朱坡老叔公給九叔的信。」

  一聽說竟是杜思溫捎信給自己,杜孚連忙神色一正。而杜黯之已經主動站起身上前去接過東西,又恭恭敬敬雙手呈送到了父親跟前。包袱中那些樊川特產儘管勾人回憶,但杜孚沒時間注意這些,拿起那個竹筒隨眼一掃後劃開封泥打開塞子,取出裡頭的一捲紙箋,他方才凝神細看了起來。

  對於如今隱隱為京兆杜氏最大尊長的杜思溫,他一直敬畏有加,可科舉無成,仕途上亦不算如意的他一直沒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這位朱坡京兆公。可此刻那信箋一張一張地看下來,他不知不覺就感到背上一陣冷一陣熱,面色亦是變幻不定。

  韋氏亦是極其關切杜思溫這封信,此刻忍不住問道:「九郎,朱坡京兆公這信上說了什麼?」

  杜孚此刻被那些告誡的話砸得頭昏眼花,攥著信箋心裡五味雜陳,哪裡還有工夫理會妻子。只恨身前還有外人在,他不得不勉強按捺心緒,好一陣子方才勉強笑道:「京兆公語重心長,我這麼個不成器的晚輩,實在是讓他老人家費心了。他還惦記我一直不曾回鄉,說是來年回京調職之際,務必回樊川看看。唉,一事無成,實在無心回去……對了,十九郎今晚便宿在家中如何?」

  「九郎,你事先不曾說,屋子都沒騰出來……」

  杜孚幾乎被妻子這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給氣死,然而,杜士儀卻再次搶先說道:「不用了,之前王大帥也曾經留我在官舍暫住,不過我此行人多,已經賃下了軍都坊內一家旅舍。此刻天色已晚,九叔明日還要去都督府點卯,我這就先告辭了。」

  站起身的杜士儀見杜孚令杜黯之相送一程,而堂弟連聲答應,面上卻仿佛有些失望,他想了想剛剛杜黯之的請求,便開口說道:「二十一郎剛剛求過我看他的詩文,不若就讓他跟我回去在旅舍暫住一夜。我此番畢竟是公幹,不知道在幽州能停留多久,恐怕之後未必能抽出空來。」

  「那是他的福分。」杜孚想也不想便連連點頭,這才板著臉沖滿臉狂喜的杜黯之說道,「你隨你十九兄回去,務必恭敬請教。」

  「是,父親!」

  杜黯之完全沒注意到嫡母那鐵青的臉色,等到送了杜士儀出門,又見家僕牽了馬匹出來,他只覺得心情激盪,高興得恨不得叫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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