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蟄伏待飛時
2023-11-25 14:43:46 作者: 府天
想當初盤桓長安洛陽兩京,公卿王侯貴第也都是座上客,然則踏入這并州王宅,杜士儀方才深深明白了,民間不少名門世家的富比王侯竟絕非虛言。王宅東中西三路, 西路為園,中路為正堂寢堂等按照儀制規矩的建築,而東路則是從戲台到酒窖以及包括眾多客舍在內,用來待客的地方。今日他送了王翰回來,在客舍用過晚飯後不久,老管家格外恭敬客氣地來請,道是主人已經甦醒過來, 便引他一路到了王翰的正寢。
大約由於老管家年邁而又資深,檐下那些年輕貌美的侍姬毫不避忌他登堂入室,那些好奇的目光全都在其身後年少俊逸的杜士儀面上身上打量,直到人隨著老管家進去,那落下的門帘阻隔住了她們的眼神,這種注目禮方才告一段落。
想起老管家此前引自己進來時,說王翰進士及第之後便喪了妻室,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如今內寵姬人雖多,卻無一人生下子女,杜士儀想想人那嗜酒如命的習氣,再加上這好色如命,又有那郎主的稱呼體悟到其父母雙親都不在,心下不禁有些犯嘀咕。
這還真是符合唐人及時行樂的性子!
「我都換了慣騎的馬,又甩掉了那些礙眼的從者,只一個懵懵懂懂的梧泉跟著, 居然還能有人管閒事送我回來,真是太不容易了。」
杜士儀才看到老管家打起長榻前那一層薄若蟬翼的亳州輕容, 就聽見了這麼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緊跟著,他就看清楚了那斜倚著一個大引枕的男子。此前相見,王翰跌倒在地滿臉是血尤其狼狽,他也沒功夫留心,此刻再細細觀察,就只見王翰面龐闊朗,下頜蓄鬚,整個人透出了一股疏懶而又豪爽的氣息來。而他打量過去的時候,王翰也饒有興致地端詳著他,突然用手一撐坐直了身子。
「這位郎君絕非無名之輩!」
見自家郎主目光炯炯,老管家頓時一愣,隨即方才想起杜士儀只說過姓杜,其他的確實並未明言。果然,還不等杜士儀回答,王翰便笑道:「若心有所求者,目光必然游移,身段不知不覺便要放低,縱使才高八斗,眉宇間總會有懷才不遇的鬱氣,然則郎君眉宇闊朗,神色自信,顧盼之間只有對王某的好奇,若非官人,便是今科新郎君,林老,這位郎君姓氏為何?」
「是杜郎君……」
林老管家才只說出了四個字,王翰便乾脆連鞋子都不穿直接下了長榻,竟是赤足衝到了杜士儀的面前,兩眼放光地問道:「莫非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早聽說杜十九郎得聖人欽點北地觀風,我還想何時能到并州來,想不到今日這麼巧就給我撞上了!好,好,前時張使君還提到,明歲制舉有直言極諫科,我還說有直言如杜十九郎者,我又何必去湊那熱鬧,今日既然得見,該當浮一大白!」
都傷成這樣了,還要喝!
杜士儀見王翰器宇軒昂,儀表堂堂,言行舉止大顯豪爽,雖生相交之心,可對方都傷成這樣了,還一心想著喝酒,他瞥了一眼面如土色卻不敢勸諫的林老管家,只得一本正經地說道:「王兄抬愛,本應捨命陪君子。可你既然盛讚我直言極諫,那我眼下對王兄也不得不直言極諫一回。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父母在,不可損傷,父母不在,更不可損傷,須知王兄還有一雙兒女!或者用一句通俗的話說,身體是本錢,若是掏空了身子,酒色財氣再好,恐怕也不得長久享用。王兄不妨酣然高臥一晚上,若要喝酒,改日我再相陪如何?」
林老管家看慣了自家主人那些臭味相投的友人,以及趨奉逢迎以求薦書引見的後輩,見杜士儀今日才初見王翰,就這般直截了當到委實不客氣,他心下贊同的同時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唯恐王翰脾氣上來就此翻臉。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王翰眨巴眼睛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一聲不響回到長榻邊上一屁股坐下,隨即徑直便躺了下來。正當他心裡七上八下之際,這才聽到了王翰輕輕哼了一聲。
「杜十九郎,除卻二位張使君,敢勸我嗜酒如命王子羽少喝酒的,你是第三個!今天你說得在理,我聽你的!」
杜士儀見人轉身便睡,頓時莞爾,待到林老管家如釋重負地要送他出寢堂,他便低聲說道:「我的事情,還請林老管家暫時不要聲張。并州張使君處,我已經命貴府的人前去投書,其他地方我不想驚動了。」
林老管家此刻對杜士儀已經是打心眼裡感激,別說如此小事,就算再離譜的他也願意一口答應。他服侍了王家兩代主人,可王翰這位主人可說是最難以伺候的,尤其是前時老主人也去世了之後,更無人能夠管得住隨心所欲的王翰!當他把杜士儀送回客舍安置的時候,心中忍不住生出了又一個感慨。
要是主人的朋友裡頭,能多些如同杜士儀這樣不是凡事只順著他的,他就該額手稱慶了!
日落時分太原城夜禁之前,一騎人抵達了并州大都督府門前。下馬通報了姓名之後,他立時被引進了後頭官廨。待到見著新官上任才數月的并州長史張說,他恭恭敬敬跪下磕頭,雙手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銅筒,道是自家主人命他千里迢迢送來的信箋,隨即才在張說的示意下,隨著從者的引領前去休息,等待明日執回書返程上路。
張說如今五十有四,然則兩鬢早已白髮蒼蒼。當年從宰相的巔峰跌入谷底,甚至一度被貶嶺南,看不到任何翻身的希望,一貫保養極好的他便是在那時候迅速蒼老了下去。儘管這幾年調養得宜,然則那段困窘歲月帶來的影響,仍然深深刻在了他的額頭上。此時此刻,打開銅筒取出那一卷信箋,他展開掃了一眼,一時忍不住若有所思地用手叩擊著桌案。
當年剷除太平公主的功臣,武官們大多出典北衙禁軍,風頭一時無二,而一度出任宰相的人卻幾乎沒一個有好下場,如劉幽求便是死在了貶所,他亦是千方百計方才得以重新受到任用。前時他在幽州都督任上政績斐然,這才來到了并州接任張嘉貞留下那一攤子,自然心懷壯志。須知并州比起幽州來,距離京兆長安可要近多了,張嘉貞那一步登天就是如此輕輕巧巧邁出,可如今換成是他,便不能只寄希望於天子能夠突然想起從前相伴東宮的情分,想起他的能力亦完全不輸於姚崇。所以,他自從出任幽州都督之後,除卻蘇頲那裡一直有書信往來,對天子寵臣王毛仲也下了不少苦功夫。
要拉近當年在一條戰壕中的交情,便不能突兀,先得以舊情作為紐帶,好歹他們當初曾經都是藩邸舊人!
可是眼下王毛仲來的這封信,著實讓他又是凜然,又是為難。王毛仲的信上除卻告知他張嘉貞遷中書令,源乾曜進侍中之外,竟還直言不諱地說,奉旨觀風北地的新科狀元杜士儀與他有過節!儘管並沒有要求他做更多的,但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哪裡還會不明白那個看似粗豪實則深沉的傢伙打什麼主意?
平心而論,他對於天子突然讓一個尚未授官的新進士觀風北地,心中自然嗤之以鼻。科舉成績再好,不過是紙上談兵,因而杜士儀自己說要出來遊歷,這是有自知之明,可堂堂天子湊什麼熱鬧?頂著那樣一個名頭,再加上杜士儀出身京兆杜氏名門,難得的才子,早已被人捧到了天上,還不得飄飄然?
更何況,張嘉貞在并州長史任上都曾經被人誣告過,倘若眼下他的屬官之中有人向杜士儀告黑狀,他得提防到什麼時候?人在暗處,他在明處,就算他強勢,也不能明目張胆攔著言路?此前在得知杜士儀要北上觀風的時候,他就做好了兩手準備。
可要是真按照王毛仲的支使去做,那也大有隱患……張家算是地地道道的寒素之家,祖父和父親兩代都沒有出仕,他若非制科高第,也不至於有如今的機緣。而前一次京兆府那樁案子他也聽人說過,京兆杜氏德高望重的長輩杜思溫,可是親自給杜士儀出過頭!若他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出政績,而只顧著王毛仲的請託,恐怕會因小失大!
「使君,王娘子來了。」
門外突然傳來的聲音讓張說一下子驚醒了過來。想到昔日自己困窘時,王元寶於他家眷多有照拂,此次太原城中飛龍閣重修,正是自己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請王家送了琉璃窗來。先前也是他吩咐人從飛龍閣回來之後,立時引來見自己,他不動聲色地將紙卷塞回了銅筒,這才頷首說道:「請進來吧。」
見那年方十五六的女郎隨著家僕的指引進來,旋即襝衽施禮,張說便頷首笑道:「令尊富甲長安,些微小事卻還要你親自拋頭露面,也未免太不顧惜自己的女兒了。你此來并州,不妨四處游賞,多盤桓幾日再走。」
「多謝張使君厚意。不過,飛龍閣是當年高宗陛下和則天皇后巡幸并州時,曾經登高俯瞰的地方,如今既然要重修以備聖人東巡,自然要盡善盡美。能夠用琉璃坊的琉璃窗點綴其中,阿爺若非不能分身,恨不得親自來,我也是戰戰兢兢,唯恐一個不慎,糟蹋了張使君一片苦心。」
說到這裡,王容見張說面色霽和,目光瞥見案頭那一個分明是和不知何地通信所用的銅筒,她便笑吟吟地解說了尺寸用料等等,最後方才不動聲色地說道:「阿爺前時讓人苦心鑽研,最終終於做成了幾具七寶琉璃榻,最是夏天納涼之物,有助於安眠。張使君坐鎮并州,又管轄天兵軍,日理萬機自不用說,所以阿爺特意囑我捎帶一具,讓張使君能夠安心在這炎炎夏日處置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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