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七 旌旗十萬斬閻羅(13)
2023-11-18 18:18:49 作者: 美味羅宋湯
一旦發生自然災害或者人為禍亂,立刻就會導致饑荒,從而引發社會動盪。
這種情況下,濟留倉的糧食就更加重要。任何一個識字的人,看了報紙之後都會得出一個結論:崑山縣完了。
但凡這位知縣還有一絲轉機,就有人可能投機。
對於鐵板釘釘要被人丟棄的廢物,卻沒人肯陪著一起死。儘管縣丞說得很有道理,換個知縣,尤其是換個北來官,全縣大戶都不好過……但這並不意味著別人就肯拿出糧食來。
在當地鄉紳看來,任何一個縣官,不管南來北來,都得遵守大明的規矩。
大明的規矩是什麼?是縣官不下鄉。
他們想要完成正稅額度,只能靠縉紳;他們想要升遷的資本,只能靠縉紳;他們想要在發生天災人禍的時候有個幫襯,只能靠縉紳。
總而言之,他們想要順順利利無災無難地度過自己的任期,只能靠縉紳。
這種情況下,換個知縣又算什麼事呢?
崑山縣剛剛騰起的希望旋即又被撲滅,每日上衙都像是上刑一般,就等著署衙大門被人一腳踢開,手持鐵鏈鐵尺的緹騎將他拘走……只是一晃眼的功夫,那緹騎又變成了牛頭馬面……
「縣尊,無妨,無妨。」縣丞見知縣老爺又陷入習慣性地呆滯抽搐之中,連忙將他喚醒過來,又勸道:「不著急。南京那邊帶來了文書,說是這回皇太子很看重此事,為了不生冤屈,非但有都察院的人來。還有各報社的訪員。這麼多人,路上肯定還要耽擱耽擱。」
「不如三尺白綾一了百了……」崑山縣忍不住又要哭:「這般折磨,真是生不如死……對了!我還要將那三個吃裡扒外的東西抓起來!死也要他們墊背!」
縣丞道:「他們早就逃了,連個影子都不見,顯然是心虛之故。」其實吳蓀菖等三人卻是拿著縣丞開具的公文前往上海公幹去了。
這位縣丞可不是沒腦子的人,被牽連虧空不過流放,若是捲入刺殺朝廷命官的案子,那妥妥的大辟啊!
何況現在保全這三位北來官,日後無論風往哪邊吹,自己都有一條後路在。何樂而不為?
知縣聽說吳蓀菖等人已經逃了,後槽牙磨得咯噔直響,突然問道:「為何是都察院派人來?」
縣丞回憶了半晌,道:「之前好像是有過公文,說六部改制的事。日後偵緝查訪的權責全歸了都察院。」
兩人都是不在乎所謂改制變法的事,反正管好自己一畝三分地就行了,哪個官來了不都一樣伺候麼?
崑山縣長長「噢」了一聲,又道:「你看能從這都察院的御史下手麼?」
「這倒是應盡之意,只是不知是否跟那些北來官一樣鹽油不進……」
「去試試。」崑山縣定了定神:「我再去找那些糧耗子說說,我若死了,他們也別想逃!」
縣丞面色沉重的點了點頭。他出去之後。發現應天府府衙里的關係網已經全都被拔除乾淨了,只得又去找其他府縣的故交,打聽這專案御史的消息。
原本以為這等大事朝廷方面會遮遮掩掩,誰知道還沒見到老朋友,只是隨手買了一份《曲苑雜譚》,就看到那位御史的大號掛在上面。好像生怕人家不去走他門路一樣。縣丞對這份報紙真是愛恨交加,用力捲起收入袖中,徑直去安排人手私會這位御史。
唯一讓崑山縣和縣丞欣慰的,便是這位御史雖然是北人,但也是進士出身。多半還是要講些官場道義的。
好不容易等到三月初八,專案御史張荏張文泉,總算帶著浩浩蕩蕩的訪員團到了崑山縣,在驛館住下。崑山縣和縣丞已經拿到了張荏的履歷,打聽好了年科,帶著恰如其分的禮物趕往驛館拜見。
張荏原本在山東為官,就是因為接受了下屬的禮物,列名犯官,打入犯官院裡居住。在那個僅比窩棚好些的環境裡,著實煎熬了張荏的心性,也讓他看出了官場的人情冷暖——沒有一個同年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以至於自己的妻子竟然動了入宮為女官的念頭!
總算這兩年東宮光復極快,許多犯官都得到了起復。膽子大些的,直接去前線為牧民官,現在都躋身通貴之列。他當初就是膽子太小,錯過了那股晉升之風,如今仍舊只有六品。
好在張荏聽說都察院招人,拿出當年科舉的苦功,將大明律例以及皇太子、李明睿的書籍文章都苦讀了一遍,終於成功進了都察院,出任御史。這可真是因禍得福,誰能想到竟然躋身台垣清流了呢。
張荏很快發現自己對都察院的認識有些偏差,御史貌似還幹著糾察風紀的事,但權力卻更大了。而且待遇好得有些過分,若是糾察出了一個違紀官員,非但有獎金,還有可能記功。當然,如果御史貪瀆枉法,懲罰也是極重,最輕也是委派遼東為書吏,重的直接去修路挖礦。
開始張荏還有些心虛,暗道憑御史的這點俸祿看來還得過幾年苦日子。
不管怎麼樣,總比在犯官院裡好多了,妻子也不用去當女官,苦就苦點吧。
誰知都察院下達了「清肅司法官專項」的任務,幾乎所有御史的眼睛都盯著那些新任的司法官。
張荏到底老成,不像年輕人那樣聽風便是雨,故意緩了一步,結果卻懊悔不迭。
那些司法官違紀違法的事實在是太多了!
小到收受當事人饋禮,大到貪瀆枉法……這簡直是一座銀山啊!
最為令人激動的是,這些司法官多是女丁科出身,入讀政法學院後出任地方司法,在朝中沒有靠山,互相之間沒有網絡,不打這些人還打誰?
張荏看清時勢之後,動作也不比年輕人慢,追著各級法官猛打。因為他筆頭好,條例也熟悉,尤其是常年儒學教育,讓他更能從「微言」中尋得「大義」,對條例的解讀入木三分,很快就在一干年輕人中脫穎而出。
依靠這些法官,張荏順利地發家致富,還受到了都察院的表彰,特發「紙幣」一百兩,被他裱起來掛在了牆上。
開始時,張荏還要用出身不同來安慰自己:自己是正牌子進士,那些人只是女丁科出來的白丁、破靴黨。打到了後來,哪裡還有出身問題,眼中只有白花花的銀子和彰顯身份的獎狀。以至於碰上進士出身的官員,即便是同年他都沒有手軟過。
這回被都察院推薦擔任專案御史,自然是因為這個下手快准狠的名聲。
張荏亟亟趕到南京,訪員團也組建得差不多了,正好一起下崑山。路上他已經看過了各種報紙,知道《曲苑雜譚》是皇太子這邊的——也就是自己這邊的,其他報紙多是江南士林一派,或多或少不甚友善。
這些訪員號稱「布衣御史」,一雙雙眼睛盯著,言行舉止不能不小心。
到了崑山第一晚,張荏就接到了崑山縣的帖子,要來驛館拜訪前輩。這種正常的人際往來不算什麼,張荏自然也沒有推辭。何況他也想摸摸對手的品色,看這場案子能做多大。
按照都察院裡不為外人道的規矩:案子越大,獎金越高,功勳越著。
所以有經驗的御史一般都是先從重罪開始查,不夠格才勉為其難層層下降。
張荏對這起案子並不甚滿意,因為虧空糧倉,最重也就是貪污;如果抓到了官員賣糧給糧商,還可以加一條私賣公產;再算上官員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巨額家產,可以扣一條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
數罪併罰,也不過是遼東戍邊三五十年吧。
「後學楊承德見過前輩。」崑山縣與縣丞兩人見了張荏,畢恭畢敬地行了後學禮。
張荏點了點頭,示意他們請坐,又道:「二位夤夜來此,何其操勞也。」
楊承德看著陪坐的另一位御史,心中痒痒難耐,只得硬著頭皮道:「這位是……」
「都察院的規矩,辦案時不得單獨會見與本案有關人士。」那位御史冷著臉道:「你們不用管我,且當我不在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是進士。」
楊承德尷尬地抽搐嘴角,想擺出個微笑卻一敗塗地。他看了一眼縣丞,縣丞也是搖頭,有如此巨大的蠟燭在場,如何說那些私底下的話?
「後學準備了一些土產……」楊承德將準備禮物推了上前,堆笑道:「還請前輩笑納。」
「太麻煩……」張荏微微搖頭,伸手去推,卻見崑山縣頗為堅持,只得接了下來,又取出一張表格,道:「那就勞煩賢令填了這張表吧。」
崑山縣接過一看,目瞪口呆:這表格上有送禮時間,送禮人,接受人,見證人,禮品名色,價值幾何……
這東宮治下竟然如此嚴苛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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