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少女與字典
2023-11-18 18:06:57 作者: 三戒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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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陳恪房間內笑聲陣陣。
二郎準備參加下屆科舉,這時節正與大郎他們到處遊歷,以文會友、增長見識,因此這間房就他一個人住。
不過他也難以落得清靜,每晚上蘇軾和宋端平都會來聒噪好一會兒,才會各自回房溫書。
這會兒,蘇軾坐在他特製的安樂椅上,愜意的搖來晃去,宋端平則霸占了他的座位,把他趕到二郎的椅子上。
蘇轍和四郎也在,他倆就老實很多,坐在桌邊的墩子上,小口呷著茶,聽幾個大嘴巴的傢伙高談闊論。
蘇軾與陳恪一樣,都不喜歡膩膩的茶,他倆加上宋端平,喝的是自釀的橘酒……比黃嬌更有酒味,關鍵是沒那麼甜。
今天,他們討論的是近日所習的課程……經過在書院四年的學習,他們已經度過依葫蘆畫瓢的階段,開始要確定自己的文風了。
雖然老師王方強烈提倡古文、反對時文。但他們已經不是人云亦云的小孩子,而有自己的思想的判斷了。
「山長反對時文,強調古文的態度鮮明。」宋端平道:「可現在仍是時文的天下,不學西崑、太學之體,何以行天下呢?」
「你還是直說,何以興舉業。」蘇軾白他一眼,笑道:「我是堅決不學那些四六駢文的。文章是君子之道,男人寫駢體文,好似往臉上塗脂抹粉,戴著滿頭釵飾,翹蘭花指一樣……」
「哈哈哈……」他促狹的比喻,引得眾人一陣大笑。宋端平笑一陣道:「你這樣反對駢體文,看來是要學『太學體』了。」
「狗放屁的『太學體』,反對駢體文過頭,直接走火入魔了。」蘇軾卻大搖其頭道:「其文體怪誕詆訕,流蕩猥瑣,直以斷散拙鄙為高,殊不知人家西崑體好歹還賞心悅目,它卻面目可憎,令人抓狂,我寧肯剁了手去,也堅決不寫這種滅絕人性的東西!」
「古文真就那麼好?」宋端平存心抬槓道:「我看那韓、柳的文章,也不免刻意追求字句的精煉雄奇,有些作品亦近於生澀如太學體。」
「這就是抬槓了,」陳恪說句公道話道:「古文運動,反對的是五代以來的文風不正,提倡的是昌黎先生的優點,而不是說昌黎就是完美的。孔子曰『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們要學的,是其『文以載道』的觀點,是用語平易通順、明白曉暢的優點。而他尚奇好異的作風,克服了他奇崛艱澀的缺點,都是我們需要克服的。」
「那就不要文字優美了麼?」宋端平問道。
「識高氣雄,寫出來的文章,自有金石之音!」蘇軾斬釘截鐵道。
「你說呢?」宋端平又問陳恪。
「和仲這話,說的有些絕對了。」陳恪搖頭道:「他天生才華橫溢,對他來說,寫出優美的文字,就像家常便飯一樣。我等沒有他的驚采絕艷,還是得用心雕琢,儘量讓文章在平易曉暢的同時,再婉曲多姿一點。」
「此乃正理。」蘇轍和四郎一起點頭道:「切不可矯枉過正。」
「好,既然都打算學古文,」宋端平道:「那各種古文,宗何為是?」
「《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屋裡眾人還沒回答,先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只見身披翠衫,烏髮斜綰的蘇小妹,抱著足足半尺厚的書冊,俏生生立在門口,俏聲道:「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
「哈哈,比大蘇還厲害的小妹來了。」宋端平笑著起身道:「是來找你三哥哥的?成人之美乃雅事一樁,我等速速退去。」
「瞎說什麼呢!」蘇軾不情願的從安樂椅上爬起來道:「休要損我妹妹清譽。」他一臉嚴肅的走到小妹身邊時,卻突然擠眉弄眼道:「晚上還是要回家睡的……」
「哥,你最不正經了……」小妹霞飛雙頰,舉起厚厚的書冊,作勢要打:「人家是稟報了母親才來的!」
「知道,編字典麼……」一眾無良兄長,才鬼笑著作鳥獸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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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屋裡只剩下陳恪和小妹兩個,小妹粉面薄嗔道:「怎麼今年開始,他們老拿我們取笑?」
「別理他們,」陳恪笑道:「十七八的男娃娃,滿腦子都是齷齪思想。」
「三哥也是十七八哩……」
「嘿……」陳恪頗感意外:「小丫頭,這是誰惹著你了,說話帶刺哩。」
「誰也沒惹著我,」小妹一臉無謂,眼圈卻微紅道:「只是來告訴哥哥,你的字典編完了,以後你也不用怕得罪我,盡可跟他們一道欺負我。」
「哦,編完了……」陳恪大吃一驚道:「這麼快?」
見他只關心字典,卻沒理會自己後面的話,小妹心裡那叫個委屈,終於忍不住鼻頭一酸,掉下淚來,轉身欲走……
陳恪卻一步閃到了門口,正堵在她面前:「嘿嘿,小丫頭,讓你哭著跑回去,我卻說不清了。」
小妹猝不及防,一頭撞在他的胸口上。頓時眼冒金星,抱著腦袋哭起來:「討厭,這麼硬!」
「我看撞哪兒了?」陳恪反手把門關上,端詳著小妹的螓首道:「沒看哪有烏青啊……」
「這……」小妹雖然氣他,卻依然輕輕撩開劉海,雪白的額頭,果然被裝出通紅的一片,打著哭腔道:「你看,更高了!」
「嘿……」陳恪忍俊不禁道:「哪有……」
卻說蘇小妹生得眉彎目秀、顧盼神飛;肌如白雪、腰如束素,端是慧黠秀麗,人見人愛。卻有一樁心事,那就是額頭稍高,而又因為此,便顯得眼窩要深……其實憑良心說,真的只是稍高,連白璧微瑕都算不上,甚至令她別有韻味,十分耐看。
然而不幸的是,她有個無良兄長。有一次,蘇軾看到小妹剪掉額發,發現她這一特點,便馬上抓住調侃道:「未出堂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幾回拭淚深難到,留得汪汪兩道泉。」
女孩子最怕別人說她相貌的弱點,小妹登時憋足了勁要找回場子。她一端詳,發現哥哥雖然算是個帥哥,但臉明顯要一般人長、眉間距也寬。當即喜孜孜地反擊道:「天平地闊路三千,遙望雙眉雲漢間;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未到耳腮邊。」
當時兄妹倆一小了之,小妹也不可能記恨她哥哥。可從那之後,她便不論季節的留起了劉海……還別說,自打換了髮型,再也沒人知道,她還有這樁心中的痛。
時間一久,小妹也把劉海當成了自己的秘密,也只有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才會做這樣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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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片紅咧。」陳恪低頭,嘴巴正好對著小妹的額頭,便吹氣道:「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哎呦……」小妹揉著額頭,躲閃求饒道:「別吹了,痒痒得很。」卻也止住了哭。
陳恪拉著她纖細的手臂,讓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圓凳上,裝模作樣的抱拳道:「不管今天哪裡得罪了小娘子,總之是我錯了,小生給你賠不是了。」
「撲哧……」見他滑稽的樣子,小妹忍俊不禁,旋即又板起臉道:「連人家氣什麼都不知道,可見只把這個妹妹掛在嘴上,從沒放心裡。」
「怎麼沒放心裡?要不你找把刀來,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瞧瞧,保准住著個小人兒叫蘇小妹。」陳恪拍著胸脯道。
「誰在你心裡住著……」聽他胡言亂語,小妹卻雙頰發燒,捂著粉腮道:「羞死人了。」
「你這娃娃,好生彆扭。」陳恪不免抓狂道:「不放在心裡不行,放在心裡也不行,你待要讓我怎樣?」
「你看你,什麼脾氣!」小妹氣苦道:「每次哄不到兩句就不耐煩,再多哄一句,人家就好給你看了。」
「嘿,你妹……」陳三郎這個脾氣,確實不適合哄女孩子。他恨不得伸手,把她的小臉擰出兩朵花來。但還是一臉嚴肅道:「小妹,我知道,你是氣我把你和字典聯繫起來,但我想向你說明兩件事。」
「什麼事?」
「第一,沒有字典,我也不敢讓你生氣。」陳恪繃著臉,抱拳道:「第二,你能幫我把『字典』編出來,我是又羞又愧又心疼。感謝的話不說了,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親姐……」
「噗……」小妹絕倒,這是什麼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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