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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王二毛

2023-11-17 20:50:25 作者: 酒徒
  王二毛每回巨鹿澤一次,都會在周寧的墳前坐上一會兒。這裡不僅僅葬著周年那嬌小冰冷的身體,連同他年少時所有青澀,都一併埋在泥土之下。

  周寧為什麼要給杜鵑下毒的原因,王二毛早就想明白了。她的全家上下都死於館陶之難,兒女給父母報仇,天經地義。

  而杜鵑之所以將周家滅門,是因為周家謀害程名振在先。

  周家之所以欲將程名振置於死地,卻絕不僅僅是為了搶走小杏花,而是因為一個活著的程名振,有可能給周家帶來危險。

  至於這個危險到底存不存在,在下手謀害程名振時,周家上下沒人在乎。一個戍卒之子的生命,也許比周家養的狗還輕賤些。抹掉他,不需要太多考慮。在周家人眼裡,程名振這樣的人,也許根本不是,也不配被當做同類。

  既然不是同類,互相殘殺起來,又何須憐憫。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們生於同一地域,長著一樣的皮膚,說著一樣的話,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共戴天。

  這些到底是誰造的孽?王二毛想不明白,也沒力氣去想。他唯一知道的是,周寧的死,讓很多人都變了。

  那場血色的婚禮,不僅僅影響了他王二毛一個人。

  自從周寧死後。程名振就不再婆婆媽媽地勸著弟兄們少做殺戮。他給張金稱獻的那條「養豬殺肉」之策,也被大夥換了個方式,更果斷地執行開去。

  凡是願意定期向巨鹿澤繳納「保安費」的村莊堡寨,張家軍上下基本做到了秋毫無犯。但是,對於那些敢於抵抗的堡寨,張家軍也做到了雞犬不留。他們不想再給自己留下什麼後患,一個弱女子周寧,都差點要了七當家和九當家的命,那些被屠戮者的後人一旦長大,還不一定會翻起多大風浪來。

  所以,乾脆殺乾淨了吧。斬草除根,一了百了。

  一股血色浪潮以巨鹿澤為中心向周圍蔓延開去,官吏鄉紳,販夫走卒,見之無不變色。即便是刀頭上打滾的綠林豪傑,提起「巨鹿澤」三個字,背上也會緊一緊。

  無數高牆大院被攻破,人頭在地上翻滾。僥倖逃出生天者,無不對張金稱恨之入骨。

  還有更多的貧苦漢子,放下妻兒餓乾癟的屍體,緊緊褲腰帶,掙扎著走向了巨鹿澤。很快,他們就會拿起刀,成為新一波復仇者。

  但是,殺戮卻沒給大夥帶來解脫。相反,王二毛覺得自己的心臟越來越沉重。雖然最近巨鹿澤幾乎百戰百勝,連氣勢洶洶奔河北而來的老將軍馮孝慈都被大夥擺了一道。灰頭土臉地退回了黎陽城。可這種殺人放火的日子何時是盡頭?自己的未來又在哪裡?他在血光中看不到答案。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殺戮之後,回到周寧的墳塋前蹲一會兒。拔一拔份上的荒草,順便對著周寧,對著埋在土裡,當年那個稀里糊塗的自己疲倦地笑一笑。

  這樣,他的心才能感覺到片刻的寧靜。

  「再忍忍,再忍幾天就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歡住在這裡!」已經被刀磨得滿是老繭的手依舊那樣靈活,青草在手指上打幾個圈,就變成了一個活靈活現的草蟈蟈。王二毛將它放在墳前,與剛才紮好的草人、草馬擺在一處,讓它們消解周寧的寂寞。

  「張大當家今天親口答應了,只要小九哥幫他打掉馮孝慈,他就讓小九哥到外邊單獨立營。」仿佛沉睡的人能聽見,他繼續自言自語。「立營的地點我們差不多都找好了,就在漳水和洺水之間,天好時,隔著河能看到館陶。」

  一個小小的鴿子又在王二毛手指間成形,看上去振翅欲飛。周寧生前不喜歡他四下劫掠來的那些禮物,唯獨不拒絕他親手扎的這些草偶。想著周寧捧起草鴿時小心翼翼的模樣,他繼續道:「今天來看你,還有一個好消息。你最討厭的那個王麻子,準備去山那邊發展了。其實是張大當家放逐了他。他老是想陷害小九哥,並且老想著納你為妾。這回,你跟小九哥都輕鬆了。再不用看他那張臭臉!」

  林間傳來微微風聲,仿佛有人在輕嘆。王二毛的手迅速摸向腰間刀柄,然後又慢慢放了下了。沒人會到周寧的墓前來,這裡是整個巨鹿澤中最荒僻所在。即便有一兩個嘍囉知道自己喜歡在這裡逗留,他們也沒膽子來打擾。

  如今的王堂主,可不再是那個人見人捏的聳包蛋。親手砍過那麼多腦袋,王二毛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死氣。戰馬見到他就不敢撒歡,士卒們見到他畢恭畢敬。就連平素與他最為親厚的兩個妹妹,如今遠遠地看到他,也會低下頭去,小心翼翼貼著牆角。

  他自己也不喜歡這種死氣。但他卻知道,如果早幾個月之前自己能有現在一半兇悍的話,也許程名振新婚之夜那血腥的一幕根本不會出現。

  可惜,自己醒悟得太晚了些。

  可惜,周寧不會等。

  「其實我也知道,王麻子之所以處處針對小九哥,是張大當家故意縱容的。他想利用王麻子和姓盧的牽制小九哥,這樣他的大當家位置才能安穩。」警覺地掃視了四周一圈,王二毛坐下來,繼續陪著周寧閒聊,「不過這回牽扯的利益太大,張當家不得不親手打破這種平衡。上次馮孝慈出兵剿匪,高士達、竇建德等人都被打得抱頭鼠竄,只有小九哥這一路,放火燒掉了馮孝慈的糧草。從那以後,張大當家就幾乎能跟高士達平起平坐。如果小九個這回再幫他徹底拔掉馮孝慈,河北綠林道總瓢把子的位置,就會落在他張大當家頭上!嗤!爭來爭去,不過就是個虛名,可偏偏他們都放不下!」

  幾根青草,在他手中又漸漸成形。這回,是個小巧的草房子,門窗俱全,屋檐下還掛著頂上還豎著一根草莖做的煙囪。「小九哥已經立下的軍令狀,明年開春之前,一定會砍下馮孝慈的腦袋。張大當家也豁了出去,把所有本錢都撥給了小九哥。我們明天一早就出征,也許幾個月才能再回來看你。不過,下一次,我就可以把你搬走,在巨鹿澤外重新找個住處。」

  「其實,我娘跟我妹妹也不喜歡這裡。她們說這裡太陰,太潮,住時間長的容易生病。我們家就我一個男人,我得給她們找個能安身的地方。等打完了這仗,咱們一起搬過去!」放下草屋,將先前紮好的草偶重新歸攏,一一擺於草屋子之前。所有草偶碼放整齊後,就像一個完整的家了。有牛有羊,有雞又鴨,熱熱鬧鬧,生機勃勃。如果屋子前站著一個女主人,她一定會為富足的日子滿心歡喜。

  王二毛在附近尋了些乾草和枯枝,堆成堆,用火摺子點燃。然後將草偶們一一擺到了火堆上。精美的草偶被火苗一舔,立刻騰起陣陣青煙。渺渺的煙霧中,他仿佛又看見了周寧臨終時的笑容。

  抹了下眼睛,他笑著道:「這回,小九哥派我去清漳,護住大軍的側翼。也許會對上清河郡的楊善會,或者是武陽郡的魏徵和魏德深。也許是他們三個一起。反正差不多,打誰都是打。如果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也不要擔心。反正,我的心思你明白的。只要還有知覺,不論走多遠,都會回來看你!」

  說罷,他握著刀站起來,用包鐵戰靴踩滅了熊熊烈火。然後轉過頭,大步離去。背後,裊裊青煙慢慢飄散,卻有幾聲低低的嗚咽從秋林中響了起來,順著風,在湖面上飄出很遠,很遠。

  酒徒註:其實,這是第三卷的修訂版內容。開國功賊即將出版,酒徒最近一直在忙著修改第三卷。為了避免大夥說我偷懶,特地拿一部分出來給大夥分享。

  明天就能正常更新了。耽誤了大夥看書,實在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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