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人 (二 上)
2023-11-17 20:50:25 作者: 酒徒
當晚回到自宅,杜疤瘌將自己這幾年搶來、騙來和買來的眾位夫人召集到一處,鄭重宣布:「你們大夥跟著我,這些年也受了不少罪。如今我老不中用了,也不想再耽誤你們。家裡邊還有些錢,我會讓管家給你們每人分一份。拿了錢糧後,你們各自散了吧!」
一個老色狼突然改邪歸正,眾女人誰也不敢相信。嚇得臉色煞白,抱在一起珠淚滾滾。哭夠了,才推舉了其中年齡最大,跟了杜疤瘌最久的一位出面,低聲勸道:「老爺今天怎麼了?我們姐妹如果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您想打想罵,儘管吩咐下人動手執行家法就是了?我們都是您的女人,打死了也自甘命苦,不敢有半句埋怨!」
「打死你們幹什麼?我做的孽還嫌不夠多麼?」看到小妾們個個如嬌花帶露,杜疤瘌心裡很不是滋味。但為了女兒和女婿的幸福,不得不把腸子硬起來,皺著眉解釋道:「今天說這話,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我太老了,不該霸占著你們了。萬一哪天我跟他孫叔去做伴,你們又無一兒半女的,下半輩子守著空宅院可怎麼熬啊!所以還不如趁我在的時候,給你們一筆錢財,讓你們都找個好人家嫁掉。窮家小戶雖然沒我這裡吃得好穿得細,卻是熱熱鬧鬧,夫妻可以打到老,罵到老。比給我這孤老頭子守寡,豈不強得多?」
眾小妾們聞聽,愈發哭得不可收拾。有人是高興自己終於苦盡甘來,喜極而泣。有人卻是習慣了杜府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再不敢過那種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哭了一會兒,還是先去那個老一點的妾室出頭,帶領大夥跪倒向杜疤瘌道謝。然後抹了把淚,低聲求告:「我們既然嫁給了老爺,萬一有那麼一天,為老爺守孝、殉節也是命里註定的。望老爺不要趕姐妹們走!年青一點兒的不愁嫁人,可像妾身這般年齡大,又不會做活的,離開了老爺,不是乾等著餓死麼?」
「不是趕你們走!」聽女人說得實在,杜疤瘌也有些神傷,「是不想拖累你們,真的,我這輩子沒做過幾件好事,這回好不容易行一次善,你們大夥別耽誤我!也不麻煩別人了,秋容,既然她們都信得過你。就你吧。待會兒,想走的,或者有家人接的,到你這報個名。每人十吊錢,五匹綢緞。不夠吃一輩子,但當嫁妝,該可以嫁個殷實人家了。我這人大手大腳慣了,也沒攢下更多。你們都是知道的。」
年齡最大的妾室聽杜疤瘌說得堅決,只好點點頭,把丈夫的拜託答應了下來。看著對方已經長了皺紋的臉,杜疤瘌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一時半會兒走不了,或者不想走的。我也不攆你們。都住在跨院裡去,吃穿用度照舊,哪天想走了,或者家裡人找到了,再領一份錢財走也不遲。」
「那老爺呢,老爺不要我們了麼?」秋容抹了把淚,替可能留下來的女人問道。
「我啊,我要跟他五叔去遊山玩水, 不想在家悶著了。」杜疤瘌笑了笑,故作輕鬆。「就我這腿腳,已經很麻煩他五叔了。不可能再帶你們之中任何人。但每月供給不會少的,鵑子那邊我會打好招呼,朝廷給我的俸祿錢糧,每年官府也會送上門來!」
眾小妾見杜疤瘌心意已決,只好哭著拜謝告退。其中機靈點兒的,回到自己房間後立刻遣了丫頭,去不遠處程府找當家姑奶奶回來主持公道。杜鵑雖然不贊成父親沒完沒了地納妾,聞聽這個消息,還是被嚇了一跳。趕緊跟程名振打了個招呼,策馬趕了過來。
進了家門,氣都沒喘均勻,立刻低聲抱怨道:「阿爺這是幹什麼?白天出了趟門,晚上就怎麼想起當和尚了?誰給你出的主意,看我如何收拾他!」
「沒人給我出主意,這不是想給你跟小九積點兒福麼?」杜疤瘌早料到女兒會上門干涉,笑了笑,低聲將白天郝老刀勸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又自作主張補充道,「他現在已經是高官了,我再胡鬧,也讓他跟著沒臉面。所以乾脆一了百了,不給自己找麻煩,也不給你們小兩口添麻煩!」
「五叔那是念佛經念出毛病來了!」杜鵑氣得直跺腳,「老天真若有眼的話,當年怎麼會把咱們爺兩個逼入綠林道兒?老天真要有眼的話,怎麼會讓那麼多人不當賊就沒法活下去?你別聽他的,該怎麼過還怎麼過。我們夫妻兩個,自然有我們兩個的那份福氣!跟您娶不娶小老婆不相干!」
「也不光如此,我年齡畢竟大了。霸占著一堆女人也不是個事兒!」杜疤瘌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解釋,「三妻四妾,大魚大肉的癮,我算過過了。過過了就知足,再繼續過下去也沒什麼意思。當年咱們爺倆最看不慣的就是那些搶男霸女,橫行鄉里的大戶,如今我自己卻當了大戶,雖然女人不完全是搶來的,但也差不太多。有時我自己想想,都覺得臊得慌!」
「那也不能全趕走啊,日後誰伺候您?」聽父親說得坦誠,杜鵑嘆了口氣,低聲詢問。憑心而論,搶男霸女這四個字,放在老父親頭上真不能算冤枉。只是自己從來沒往這方面想而已。可笑的是,換做當年,自己看到家中霸占了無數女人的老色狼,肯定是一刀砍了乾淨,絕不容他繼續活著禍害別人!
「這不想著跟你五叔出去遊山玩水麼?帶個女人成什麼樣子?」杜疤瘌笑了笑,繼續解釋,「年齡最大的不過二十七八歲,我常年不在家,她們守不守得住寂寞還兩說呢。與其日後生恨,不如早點替她們尋個出路!」
「話也不能那麼說。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您對她們怎麼樣,她們自己心裡明白!」杜鵑又嘆了口氣,很無奈地勸告。「如果您想給她們尋出路,我也不攔著。但只要有人願意留下伺候您,無論是誰,我日後肯定拿她當長輩照顧!」
「行,就這麼定了。你也別替我操心。該幹什麼,我自己清楚!」杜疤瘌點點頭,非常爽快地答應。
「那你跟五叔準備去哪遊山玩水?」解決了一件燃眉之急,杜鵑繼續追問。
「還沒想好呢!」怕女兒聽了自己上山祈福的話多心,杜疤瘌信口扯謊,「你五叔見我腿腳不方便,勸我多出門走走。我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所以就答應了。」
杜鵑聽了,只覺得心中不舍,猶豫了片刻,低聲道:「我讓小九派些護衛吧,兵荒馬亂的,也免得有人不開眼!」
「這年頭還哪來的土匪啊。早都受招安尋富貴去了!況且以你五叔的身手,找死的才惹我們兩個!」杜疤瘌怕帶著隨從被佛祖認為心不夠誠,因此連連擺手。
這倒是一句大實話。經歷多年戰亂,偏僻之地已經荒無人煙,做土匪是也就成了一樁非常賠本的買賣。況且眼下李家的大唐、竇建德的大夏和王世充的大鄭之間正重演三國爭雄,綠林道上但凡混出些名堂的,就不愁沒地方當將軍。殺人放火受招安,富貴比考秀才來得都快,傻瓜才繼續混綠林!
「那也得帶兩個小廝,路上幫您照顧照顧坐騎!」杜鵑不放心老父獨身上路,繼續苦勸。
「要說照顧坐騎,還有人比我強麼?」為了女兒的幸福,杜疤瘌繼續堅持。但終是拗不過愛女,答應走的時候帶四名年青小廝做隨從,時刻跟家裡保持聯絡。
郝老刀卻不願意帶那麼多累贅,臨走那天,只牽了三匹駿馬,一匹自己乘坐,一匹拖著行李,另外一匹馱著自己的兵器和幾壺羽箭,兩把騎弓。程名振見了,心中有些不安,上前數步,低聲勸道:「五叔真不帶些隨從麼?咱們巨鹿澤中很多老兄弟也閒著沒事,你多少帶一兩個,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嘿,誰照顧誰還不一定呢!」郝老刀笑著撇嘴,「甭看你五叔年齡大了,可真拼起命來,你都未必近得了身。不信咱們爺兩個伸伸手,看你的刀快,還是我的箭准?」
程名振當然不敢跟郝五較真兒,笑了笑,讓開了去路。望著父親蒼老的背影去遠,杜鵑忍了半天的淚終於落了下了,以手擦拭,卻怎麼都擦不乾淨。
趁大夥不注意,程名振偷偷摟了摟她,低聲道:「你別擔心,我已經寫了信給沿途的官員。請他們沿途看顧兩老。見到信後,無論他們給不給我這個面子,怎麼著也得小心一二!」
聞聽此言,杜鵑終於展顏笑了笑。但心裡卻隱約覺得,郝五叔和父親二人當中,可能有人不會再回來了。望著丈夫剛毅的面孔,她咬了咬嘴唇,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夏日的陽光從天邊照過來,將四野鍍上一層鎏金。金色的原野里,蒲公英開得耀眼而狂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