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賭局 (二 中)
2023-11-17 20:50:25 作者: 酒徒
一盞茶,一局棋,眼前棋稱上經緯分明,光初主簿儲萬鈞卻遲遲落不下子。與之對弈的元寶藏也不催促,羽扇輕搖,香茗細品,臉上寫滿了悠然意味。
「屬下棋力相距大人太遠,這一局,還是棄子為妙!」反覆斟酌了好半天,儲萬鈞也沒看到翻盤的希望,乾脆將手中棋子向棋盒裡一丟,宣告認輸。
元寶藏淺淺一笑,「萬鈞又哄老夫開心,此局才到中盤,哪有這麼早認輸之理?你再想想,老夫不著急?」
「屬下哪敢,大局已定,繼續掙紮下去,恐怕也於事無補!」儲萬鈞拱拱手,無論如何不肯繼續接受對方的蹂躪。棋稱上,屬於元寶藏的黑子已經連成一條大龍,漸有一飛沖天之勢。他即便再花時間去琢磨,也只能於對方照顧不到的地方撈回有限幾目,實在是杯水車薪。
「未必吧!」元寶藏笑著看了看,然後將棋稱調轉方向。「來,來,來。你來接老夫的棋,老夫來接你的,咱們易地而處,看看能不能力挽天河!」
「大人!」儲萬鈞苦著臉哀求。「屬下這點棋力,怎接得上大人的妙招?還是算了吧,屬下先回去苦讀幾天棋譜,然後再登門向大人求教!」
「你這懶傢伙!」元寶藏被拍得舒舒服服,搖頭大笑。「恐怕是最近勞碌過度,沒心思在老夫這裡磨時間吧!罷了,罷了,今天就到此為止。改天等你有了興致,老夫再與你手談!」
「也不是沒心思下棋,只是最近有惶恐!」儲萬鈞又拱了拱手,順著對方的話茬往上爬。「幾千弟兄的糧草輜重,每天都不是少數。馬上夏糧該入倉了,給朝廷的,額外支出的,恐怕都得仔細準備。嗨,也不知道魏郡丞那邊到底有多少勝算?萬一他再輸上一次,屬下這把骨頭都拆掉,恐怕也湊不出善後之資來!」
「萬鈞不相信魏郡丞有一戰定乾坤的能力?」元寶藏從儲萬鈞的話里話外聽出了幾分酸溜溜的味道,笑著質疑。
儲萬鈞笑著聳肩,「哪敢啊?人家可是楊義臣老將軍親自推薦的郡丞。我一個小小主簿,怎敢質疑太僕卿老人家的慧眼?」
新任郡丞大人魏德深幾年來沒打過一次勝仗,卻被楊義臣看中,力薦,從而得到了朝廷的破格提拔。非但儲萬鈞等人心裡不平衡,元寶藏肚子內也憋著一股子邪火。但他為人老成持重,不會把這些東西全表現在臉上。笑了笑,低聲安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德深平素體恤士卒,善待百姓,想必是積了些陰德,所以最近是官運亨通。萬鈞做事謹慎,老夫曾多次向朝廷申報過你的功勞。如果不是時局混亂,東、西兩都留守都忙不過來。想必你也不會總被委屈在一個小小主簿之位上!」
聞聽此言,儲萬鈞趕緊站了起來,長揖及地。「大人誤會了!能在大人麾下做事,乃儲某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坐下,坐下,咱們兩個相交這麼多年了,你又何必跟我客氣!」元寶藏笑著搖頭。「擎雲之志,哪個不曾有過?莫說你儲萬鈞想著指日高升,元某當年何嘗不想著入天子幕府。出謀劃策,指點江山。唉,只是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往往十之**!」
「卑職真的只想侍奉大人!」雖然元寶藏說明了自己不會介意,儲萬鈞還是繼續解釋。「不怕大人笑話。儲某現在只希望保全首領。對於仕途,著實看得極淡!」
看了看元寶藏錯愕的臉色,他苦笑了幾聲,繼續補充道:「大人也不必感到奇怪。如果是太平盛世,當然是官做得越大越好。可如今是個什麼局面,大人難道一點兒沒察覺麼?」
「大廈將傾,吾何必去做那根於事無補的獨木?」元寶藏心有戚戚焉,喟然長嘆。「萬鈞看得明白,也懂得其中道理。不像某些人,唉……!」
「他自己看不開也罷,卻非要去給大夥惹麻煩!」儲萬鈞一下子與元寶藏找到了共同語言,非常不屑地數落。「那程名振豈是好相與的?到時候被人打得落花流水,還得咱們去給他善後!這武陽郡的大戶,上回就已經被逼得不耐煩了。如果這次再讓他們出糧出錢,恐怕大人也要受些埋怨!」
「德深這個人啊!」元寶藏吃了口茶,慢慢回味。「有骨氣,有擔當,更難得的是對朝廷忠心耿耿。他執意要調動兵馬,老夫也不好攔著他。」
「是啊,大人有大人的難處。即便是屬下那邊,何嘗又不是忙得焦頭爛額。眼看著第一批糧草既要被他用盡了。這第二批糧草,屬下還不知道上哪給他挪動去呢!」聽出了元寶藏的本意,儲萬鈞微笑著試探。
郡兵們在家門口作戰,不可能像流寇那樣就地「籌集」補給。如果他將糧草輸送日期往後拖延幾天,魏德深就等於被勒上了一道韁繩,無論怎麼撒歡撩蹶子,恐怕也難逃後方的掌握。
這本是一條轄制對方的妙計,不料元寶藏卻斷然拒絕,「萬鈞切莫胡鬧。該給的糧草一定給足,給及時!老夫這邊還有一些別的安排,你千萬別好心辦了錯事!」
「屬下明白!」儲萬鈞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帶著幾分沮喪回應。「希望魏郡丞也能理解大人此番胸襟,別辜負我等的一番努力!」
「你要是真明白,才怪!」元寶藏繼續笑著搖頭,仿佛背後藏著無數秘密般。
對於頂頭上司的權謀能力和做官水平,儲萬鈞向來是不敢質疑的。首先,能與楚公楊素有瓜葛,在楊玄感兵敗後卻沒受到牽連,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其次,一邊對朝廷忠心耿耿,一邊還跟流寇眉來眼去,腳踏數隻船,卻從沒讓鞋子被弄濕,這也不是平常人能有的功夫。再次,元寶藏這個人雖然對賄賂來者不拒,卻從不主動貪墨,對屬下的饋贈也毫不吝嗇。有時候給屬下的回禮比受的禮物還貴重。即便如此,他手中的錢財卻越聚越多,總好像花不完。如果不是學過陶朱公的秘笈,恐怕天下無人能做到。第四……何必第四,單憑前三條,已經足以保障元寶藏在武陽郡的地位堅如磐石。大戶人家擁戴他,部屬敬佩他,至於升斗小民們,雖然沒什麼見識,卻也曉得他們能於亂世中獨得安寧完全依賴於元大人的治政之功。日子過得雖然苦了些,從來不敢在背後胡亂嚼舌頭根子。
「你且來猜猜,魏郡丞在洺州賊面前能堅持幾天?」看到儲萬鈞一幅低頭受教的模樣,元寶藏突然來了興致,得意洋洋地考校。
「這個?」儲萬鈞搖頭苦笑,絲毫不肯給同事留顏面,「屬下以為,恐怕不取決於魏郡丞。上回王賊只有了區區幾百人……」看了看元寶藏的臉色,他又將話頭向回掰了些許,「不過這次,好歹有楊大人在。也許能在關鍵時刻幫上魏郡丞一把!」
「指望那頭白眼狼,無異於緣木求魚!」元寶藏的笑容冰冷而古怪,「如果老夫所料不錯,楊大人肯定先行後退,待別人跟程名振拼得兩敗俱傷了,他再上前撿現成便宜!」
「屬下,屬下只是不希望魏大人戰敗。畢竟,畢竟他亦代表著咱武陽郡的顏面!」儲萬鈞被笑著有些尷尬,紅著臉解釋。
「如果你是程名振,你會怎麼做?」元寶藏安慰性地笑了笑,繼續問道。
「屬下,屬下只是個文官!」儲萬鈞愈發小心了,將自己知道的情況仔細琢磨了一遍,然後用棋子粗略地擺了個形式,「屬下也不跟他硬打。逼著盧方元先上。然後這樣……」
擺出了幾粒子,迂迴到地方背後,他猛然停手,呲牙咧嘴。「只是,如果楊郡丞不戰先退,這招就落空了。賊又不甘心走空,掉過頭來,魏大人的境地可就危險了!.」
「大局未定之前,他不會在魏大人身上浪費力氣!」元寶藏也抓了幾粒棋子,慢慢在棋稱上演示。「依照老夫的觀察,那程名振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魏郡丞雖然對朝廷忠心,可他那點本事,恐怕根本沒被程賊放在眼裡。在局勢未分明之前,盧方元想必也要觀望,不肯輕舉妄動。如此,洺州賊的左右兩翼雖然都有危險,卻都無關大局!」
論起紙上談兵的功夫,元寶藏還是非常有一手的。幾粒棋子一落,棋稱上的局勢立刻變得非常分明。以白子帶表的官軍勢力相繼收縮防線,在巨鹿澤東側讓出大段空地留給盧方元和程名振兩個自相殘殺。而魏德深勢必獨木難支,退往漳水河東岸。如此,洺州軍周圍立刻就空闊起來。程名振發覺形勢變化後,可以向左攻擊盧方元,也可以向右渡河攻擊魏德深。但這些動作都不符合他的本性。以元寶藏的眼光看來,程名振此刻最佳的選擇是趁著楊善會大步後退,軍心浮動的機會,直接撲上去咬住他。只要一口將楊善會咬死,回過頭來,無論是想收拾盧方元,還是想收拾魏德深,全都是遊刃有餘。
「嘶!」看到此節,儲萬鈞忍不住深吸一口冷氣。如果程名振真的像元寶藏推測的這麼做的話,魏德深的境地可就更加危險了。與其讓他在漳水河畔等著挨打,何不早一天將其調回郡城?!
可元寶藏大人為什麼還催著我及時給他輸送糧草?幾乎在意識到危險的同時,儲萬鈞心裡湧起一個謎團。借刀殺人?元郡守要借程名振之手殺掉魏郡丞!他被自己猜測到的真相嚇了個半死。認識元寶藏這麼多年,知道對方擅長權謀,卻從來沒見對方出手如此狠毒過。可那樣做,武陽郡豈不是一點兒自保的力量也剩不下了?憑著對上司的了解,儲萬鈞迅速否決了自己的推斷。元大人即便恨上了魏德深,欲置對方與死地,卻也不會把自己的命也賭上,那樣對他自己沒任何好處,他也不會笑得如此從容。
「還請大人指點迷津!」既然猜不到元寶藏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儲萬鈞乾脆放棄猜測。給對方一個賣弄的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拍馬屁的機會。
「老夫雖然與魏郡丞失和,卻也不會戕害同僚。這點,萬鈞盡可放心。況且玄成還在軍營中,老夫一直視其為臂膀,豈肯讓其白白丟了性命?」元寶藏知道儲萬鈞那點小心思,笑著指點。
「大人的胸襟和氣度,屬下向來佩服!」儲萬鈞深施一禮,將臉上的尷尬與惶惑掩飾掉。「但屬下資質實在魯鈍,看不出破局之策來!」
「你再來看!」元寶藏很得意自己的布局,忍不住低聲提醒。「打仗如下棋,不能只著眼與一處。遠近虛實,都要看得清清楚楚。」
說著話,他又撿起幾粒白子,放到了黑子背後更遠的地方。「桑顯和將軍得了曲突通和堯君素兩位大人的支持,帶著兩萬精兵正星夜趕來,準備一雪前恥。如今,他的兵馬已經過了黎陽,可能擋在其前面的替程名振爭取時機的,只有博望賊賊王德仁一家。而王賊隸屬於瓦崗軍外營,與程賊一直沒什麼往來。眼下瓦崗軍被李仲堅逼得節節敗退,王德仁斷然沒有不南下救自己之難,而把力量浪費在程名振身上的道理!」
啪。最後一粒棋子落稱,激起一聲脆響。儲萬鈞聽得如聞驚雷,楞了楞,喃喃道。「程賊給楊郡丞剛剛惡戰過一場,恐怕剛剛回過頭來,桑顯和率領大軍便能殺到。屆時,盧方元掉頭向巨鹿澤中一縮,魏大人借勢向前一探……」
好大一場豪賭。
如果王德仁真的任憑桑顯和從自己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趕往巨鹿澤的話,洺州軍危矣!不知怎地,猛然間,儲萬鈞心裡對程名振的命運湧起了一股深深地同情。雖然對方與他沒什麼交情,還幾度逼得他求爺爺告奶奶地去籌集錢糧。但整個河北道上,程名振卻是是唯一一個,肯講道理,不喜歡濫殺無辜的義賊。
「除卻此賊,老夫從此又得安枕矣!」元寶藏眼望遠方,大聲長嘆。
『此賊狼子野心,不可輕視。宜在其羽翼未豐之際儘早除之。兄見信後,務必盡全力將其拖在漳水河畔。某將令德仁讓開道路,令官軍為吾等手中之刀……』夏日的鉛雲上,一封長信隱然而現。
事實上,他元寶藏,亦不過是粒棋子而已。真正的翻雲覆雨手,當局者誰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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