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露 (七 上)
2023-11-17 20:50:25 作者: 酒徒
「長史大人,長史大人,大喜,大喜呀!」早晨剛剛進入衙門,還沒等將桌案上的公文和帳簿展開,門外就想起了一連串獻媚的聲音。
不用猜,魏徵也知道來者是誰。整個郡守府衙門裡,只有小吏湯祖望這樣慌裡慌張,絲毫沒有官吏的模樣。但大大夥誰也不能跟此人較真兒,畢竟他曾經冒著掉腦袋危險幾度出使巨鹿澤,沒有功勞,也有幾分苦勞在。
轉眼間,小吏湯祖望已經跑到了魏徵的桌案前,也不行同僚之禮,雙手往桌案旁一按,探著臭烘烘的大腦袋繼續嚷嚷道:「長史大人料事如神,打起來,他們真的打起來了!」
「怎麼回事?誰跟誰打起來了!」魏徵心裡猛地閃過一道電光,臉上的表情卻依舊古井無波,將壓在湯祖望手下的公文向外抽了抽,然後淡然問道。
「張,張金稱和程名振兩個賊頭唄!」湯祖望的情緒受到了些打擊,喘息著解釋。「他們火併了,就像大人事先預料的那樣,一旦周圍沒有了敵人,他們便自己把自己當了敵人!」
「真的,什麼時候?」魏徵將桌案上的公文卷冊一一歸攏,淡然而笑。
「大概是三天之前,張金稱突然奪下了洺水,然後帶領兵馬直撲平恩。」湯祖望用盡渾身解數也沒能調動魏徵的情緒,只好收起藉機攬功的心思,如實匯報。
「勝負如何?」魏徵的聲音依舊平平淡淡,仿佛遠處的戰爭跟自己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我不太清楚。張金稱剛一發兵,我就立刻跑回來向大人報信了!」湯祖望的聲音越來越沒力氣,耷拉下腦袋補充。
魏徵見狀,趕緊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幹得不錯。郡守大人上次還跟我誇獎過你。這回有了賊人火併的消息,相信他更不會忘記你的功勞!」
「真的?」湯祖望的眼神立刻又明亮起來,就像在黑夜裡點燃了兩支蠟燭。「郡守大人提起我了?他老人家什麼時候跟您說的?」
「就在幾天前。」魏徵含混地回應,然後快速轉移話題,「你怎麼猜到我希望他們火併的?還是有人跟你說過?」
「嘿嘿,嘿嘿!」湯祖望連聲乾笑,「今天,今天早晨我先碰到了魏縣丞!他聽到消息,立刻撫掌大笑,說不枉了您一番苦心謀劃!還說賊人就像一群狼,吃光了周圍的麋鹿,就開始自相殘殺。」
話音落下,魏徵立刻書案後站了起來。仿佛被魏德深戳破心思的事情,比張金稱和程名振火併的消息更為驚人。「魏大人呢,他跟你說完話後去了哪裡?」
「魏,魏大人,當然是點兵去了!」湯祖望被弄得滿頭霧水,猶豫著回答。
「兵戈之事,怎能如此倉促!」魏徵急得直頓足,抬腿就向外走。臨到門口,還不忘了回頭狠狠地瞪了湯祖望一眼,仿佛對方捅了個天大的簍子。
無論是長史魏徵還是貴鄉縣丞魏德深,都屬於湯祖望得罪不起的級別。他本想著兩頭討一下好,誰料看目前情形,反而要給自己惹一身麻煩。想到這兒,湯祖望趕緊上前幾步,拖住魏徵的衣袖,仰著臉說道:「長史大人不要著急,我還有下情回稟!」
「什麼話,邊走邊說!」魏徵奮力甩開湯祖望的手指,冷冷地命令。
「其實,其實巨鹿澤那邊,希望跟咱們做比交易!」湯祖望稍稍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道。
提及巨鹿澤,魏徵不得不暫時放慢腳步。「你把話說明白些,他們想做什麼交易,誰跟你說的?你是怎麼答應的?」
在魏徵刀一樣目光的逼視下,湯祖望又有些膽怯了,稍稍側開半步,嘟囔著道:「不是大人讓我去跟他們虛與委蛇的麼?我到巨鹿澤沒找到張大當家,發覺事態不對,就冒險追到了洺水。然後張金稱的義子張虎就跟我私下說,他們想除掉程名振。如果屆時武陽郡肯出兵策應,他們可以免除武陽郡一半的錢糧!」
「狗屁!」雖然是讀書人,魏徵亦忍不住口出惡言。巨鹿澤的賊人簡直太囂張了,居然要官府替他們出兵做事,還以減免錢糧為酬勞!殊不知,那些錢糧本來就是整個「驅虎吞狼」計劃的一部分,還以為官府真的怕了他們!
「啊!」從來沒見過魏徵發這麼大的火,湯祖望又像受驚的野雞般跳開了半步,然後慘笑著替自己開脫,「對,狗屁,他們的確是在放狗屁。所以屬下也沒答應他們。只是推說做不得主,要向大人請示。然後就趕緊跑回來報信!」
「嗯!」魏徵從鼻孔里長長地出了口氣。湯祖望這廝說得肯定不完全是實話,這一點他非常清楚。自從接了去巨鹿澤送信的任務後,此人渾身上下收拾得越來越齊整,甚至連純金打造墜子都繫到腰帶上了。而這些意外橫財肯定來路不正,只是念在其所冒的風險份上,郡守府里沒人願意深究而已。
「屬下,屬下真的什麼都沒答應!」越看魏徵的臉色,湯祖望心裡越沒底,忍不住囉囉嗦嗦地辯解。
「你自己收了人家多少好處?」魏徵聳了聳肩膀,邊走邊問。
「啊!沒…….」湯祖望本能地撒謊,卻逃不開魏徵那銳利的目光。只好低下頭去,訕笑著道:「是,是收了些。但那都是他們托我送信,還有托我等幫忙出手贓物,給的,給的一點點跑腿錢。」語調一轉,他突然又變得滿臉嚴肅,「但屬下對天發誓,咱們這邊的情況,屬下什麼都沒透漏給他們!」
「你根本不用刻意透漏!」魏徵看了看湯祖望吐沫星子飛濺的大嘴,笑著接茬。「都誰參與替人銷贓了,幫賊人賣了什麼,又買了什麼?」
偷眼看了看魏徵的臉色,湯祖望繼續替自己和同夥開脫,「主要是黃牙鮑經的手,這傢伙是巨鹿澤的奸細,您和郡守大人事先都知道的。每回都是他把東西帶來,也就是一些古玩,字畫,小打小鬧的。我們,我們也就幫忙估計估計價錢。」
「到底還有誰參與,除了銷贓外,幫忙買了什麼,撿要緊的說!」
「衙門裡劉班頭,李捕頭、市署的黃帳房,還有,還有……」湯祖望不敢撒謊,扳著手指頭如數家珍。「還有儲、儲主簿。不過他參與的不多,只有特別貴重的物件,弟兄們認識的人都吃不下,才請他老人家出馬!」
怪不得最近幾個月儲萬鈞那邊消停了呢?魏徵終於知道了答案。自己一直利用湯祖望和黃牙鮑這條線在巨鹿澤內部製造隔閡。反過頭來,巨鹿澤也利用了同一條線,為他們自己謀取利益。
「他們買的主要是糧食,葛布之類的。還有農具,犁杖等粗笨之物。」湯祖望怕魏徵治自己的罪,繼續坦白,「他們還想買點生鐵,但屬下們想了想,沒敢賣給他們!」
「要真賣了,你就該死了!」魏徵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厲聲警告。「然後,他們就越來越大膽,甚至連跟咱們聯手的主意都敢想了!你這個貪心的傢伙,官府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屬下不是沒答應麼?」湯祖望滿腹委屈,「再說了,您和郡守大人不是也跟巨鹿澤做交易麼?」
「閉嘴!」魏徵氣得直搖頭,拿湯祖望這疲懶人物端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郡守大人和自己跟巨鹿澤之間的交易,能與替賊人銷贓的勾當類比麼?可較起真兒來,兩邊的確都不符合大隋律法,誰也沒法指責誰!
湯祖望不敢再說話了,趔趄著跟在魏徵身後向外走。才出了二門,武陽郡長史魏徵突然又停住腳步,皺著眉頭問道:「張金稱出了多少人?程名振那邊有多大實力,這些你都探聽清楚了麼?」
「稟大人。屬下探聽清楚了!」一瞬間,湯祖望的臉上的表情又活躍起來,帶著幾分自豪回應。「張金稱出了三萬五千人。程名振被張金稱藉故調往外地了,實際上不在平恩。眼下留守城內的是他的婆娘,手頭只有大概三千多戰兵,剩下的全是老弱婦孺!」
「如此,張金稱肯定必勝無疑了!」魏徵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既然必勝之仗,張虎又何必求你幫忙請官軍出馬?」
「怕是玉羅剎跑了吧?」湯祖望以為魏徵在向自己發問,自作聰明地回答,「屬下聽人說,那玉羅剎的身手幾乎不在程賊之下。一旦她跑了,日後巨鹿澤便有很大麻煩。」
「一勞永逸,也是個好主意!」魏徵輕輕點頭。賊人的打算的確有些異想天開,但想到他們本來就是一群剛剛放下鋤頭的農夫,也就沒必要高估他們的心智。可轉頭又一想,魏徵還是覺得心裡急惶惶的。仿佛有一個答案就在眼前,卻被隔著一層白霧,怎麼看都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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