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露 (四 上)
2023-11-17 20:50:25 作者: 酒徒
那一夜,夫妻兩個深切地理解到了什麼叫做亂世。非但貧者無法安身,富者也同樣朝夕不保。爬上高位不足炫耀,因為隨時可能會跌下深淵,粉身碎骨。飛來橫財亦不足為喜,如果你沒有足夠的力量保住它,就像一個嬰兒抱著一塊金錠於匪窩中行走,轉眼便會將財富和性命一同丟掉。
他們在平恩駐紮的最大好處不是躲開了張金稱,而是信息不再像澤地中那樣閉塞。程名振撒往臨近各郡的哨探時刻都將外界的信息送回軍營。短短几個月內,夫妻兩人知道外邊的天下已經又換了一番模樣。某些有名有姓的綠林大豪已經掉了腦袋,其中很多人是在睡夢中被自家視作臂膀的兄弟砍成了肉醬。而朝廷中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去,手足相殘,翁婿相煎之舉比比皆是。
一切規則均被踐踏於腳下,一切傳統都被視作虛偽。當高尚不再成為高尚,卑鄙和兇殘便被引以為榮,堂而皇之地出現於大庭廣眾面前。由於昏君楊廣聽信謠傳,以為自己的江山將被李姓之人取代。所以權臣宇文述便建議他拿李姓之中身居高位者開刀。而當朝權位最重的李姓大臣,卻偏偏是與宇文述有著通家之好的大將軍李渾。為了證明自己的忠心,宇文述立即派遣心腹誣告李渾謀反。楊廣心領神會,旋即將李渾一家下獄,派遣最擅於逢迎自己的馬屁鬼,御史大夫裴蘊主審此案。可能是此案實在過於荒謬了,連御史大夫裴蘊亦起了惻隱之心,查了一個多月,竟以查無實據向朝廷匯報。正當楊廣騎虎難下之際,宇文述靈機一動,暗中找到自己的親侄女,嫁給李混之子李敏為妻的宇文娟,答應單獨赦免她和她兒子的罪責,要求她出面指正丈夫和公公。為了保全兒子和自身,宇文娟在獄中招供。楊廣便以此為證據,將李渾家滿門抄斬。隨後,為了把案子做實,宇文述命人毒死了自家侄女宇文娟。
人們心中不敬畏鬼神,也不相信因果。他們甚至連自己的父母、兄弟亦不敢相信,唯一可以視作依仗的便是手中的刀。
而手中的刀是否足夠鋒利,卻需要血來驗證。所以城頭日日換大旗。
殺了李渾之後,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有意迫害李姓大臣。四月份,楊廣委任李淵為河東道撫慰大使。李淵上任後,發郡兵討伐流賊。龍門帥母端兒戰敗,僥倖逃脫,誰料撤退途中卻被麾下愛將周鵲兒刺殺。周鵲兒帶著親信四十多人,提著母端兒的腦袋去向李淵投誠,被李淵的兒子李世民以「背主求榮」的罪名一併斬首。人頭與母端兒的腦袋共同掛在了太原城的城牆上。
母端兒的屍骨未寒,城父縣小吏硃粲造反,自稱為迦樓羅王。攜裹百姓參軍,有不從者,無論男女,都砍碎鹽漬充為軍糧。
人命猶如草芥。
土匪眼中如此,朝廷眼中亦如此。
為了應付紛紛揭竿而起的百姓,朝廷連續委派重臣到地方剿匪。民部尚書樊子蓋英勇善戰,連續擊潰數支義軍,收復堡寨十餘座。因為各堡寨的百姓無法證明他們自己是否曾經從賊,樊子蓋便連夜挖了個大坑,將收復之地的成年男女全部活埋,徹底滅絕了造反的「源頭」。
血流成河,屍橫遍野。而無辜者的頭顱,卻往往會壘成為野心家向上爬的台階。
逃亡到瓦崗寨的李密聽聞樊子蓋亂殺無辜,立刻通過瓦崗大當家翟讓之手的發出檄文,號召天下英雄一道反抗,推翻大隋暴政,重建秩序。被李密重金買通的江湖術士們也紛紛出面作證,「桃李子」歌謠中喻示取代楊廣的新皇帝,必然是李密。在謠言和大義的雙重感召下,河南綠林同道紛紛向瓦崗寨聚攏。短短一個月,居然聚集了近二十萬眾。
江湖豪傑人數雖然多,怎奈疏於訓練。河南撫慰大使張須陀帶領麾下悍將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前去征討,初次交手,便在陽武、原武等地將李密率領的河南道綠林聯軍打得丟盔卸甲。十幾萬江湖豪傑被一萬多官軍追得雁不下蛋,落荒而逃,連褲帶斷了都顧不上管。如果不是徐茂公出山接應的及時,七成以上的綠林好漢要死於亂軍當中。
外面的局勢紛亂如斯,平恩一代的安寧便愈發顯得可貴了。為了維持住這短暫的安寧,程名振夫妻兩個可謂用盡了全身解數。他們無法判斷官軍什麼時候會前來征剿,也無法判斷背後的巨鹿澤將來會向哪個方向發展。他們能做的,僅僅是讓安寧的日子多一天算一天,為了這數萬信任自己的弟兄和百姓,也為了夫妻兩個自己。
然而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往往在十之**。剛剛開始收秋,潛伏在太行山一帶的哨探便冒險送回警訊,四當家王麻子走夜路過多終於遇上了鬼,在追殺一隊行商時冒犯了河東道本地豪強,於抱犢山一帶遭到不明勢力伏擊,全軍盡潰,王麻子本人生死未卜。
「到底是誰幹的,連旗號都沒看清楚麼?」
「有沒有兄弟逃回來?對方什麼實力?」
得到消息後,夫妻兩個大驚失色,叫住斥候,接二連三地追問。最近半年多,隨著巨鹿澤的聲勢壯大,河東道的綠林豪傑對王麻子也高看一眼。發生衝突時能忍則忍,實在無法忍了也會派人來跟張金稱打個招呼,由巨鹿澤派人出面替雙方斡旋。此番河東道的某個豪傑居然連問都不問,便出手將王麻子給收拾了。其實力不可謂不強,眼睛也的確長到了頭頂上。消息傳回巨鹿澤,恐怕張金稱即便心裡對王麻子再不滿,也不得不替老兄弟報這個血海深仇。
「屬,屬下無能。沒來得及打聽清楚!」哨探小頭目凌雲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低頭謝罪。
「廢物點心!」杜鵑又急又怒,衝著凌雲慶直拍桌案。
程名振的涵養比她好得多,雖然心裡邊焦急,臉上依舊帶著笑。擺了擺手,和顏悅色地安慰道:「事發突然,你得不到具體消息也是難免的。吩咐弟兄們繼續留神,上萬人的隊伍,即便戰敗了,總也會跑出幾個活口來!」
「活,活口的確有。九當家有所不知!」哨探小頭目凌雲慶咧了下嘴吧,非常慚愧地補充,「聽到四當家戰敗的傳聞,我就將麾下的眼線全撒出去了。隔了三天後找回七名活口來,其中兩人傷口發炎,只過了一夜便病死了。剩下的那五個,只是反覆強調攻擊他們的不是官軍,反覆強調對方殺得兇狠,他們抵擋不住。至於對方的旗號,還有當家人是誰,根本沒看清楚!」
「那不等於沒說麼?」張瑾聽得不耐煩,氣沖沖地咆哮。「挨了打都不知道誰打的,救他們還有什麼用?不如一刀殺了乾淨!」
「可不是麼!屬下起初也是這麼想!」凌雲慶側頭看了一眼張瑾,苦笑著辯解,「可他們說,攻擊發生在黑夜。對方是趁著他們在營里安歇的時候,從四面八方沖了進來。幾個帶隊的堂主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便被人砍死在被窩中了。剩下的弟兄沒有主心骨,哪還能做出像樣的抵抗?膽子小的,像他們,撒腿就跑,才逃得一條性命。膽子大些的,稍作猶豫,便都被砍死在亂軍當中!」
自從程名振進入巨鹿澤之後,弟兄們從沒打過這般窩囊的仗。聽完凌雲慶的解釋,一個個愈發怒不可遏,七嘴八舌地斥責哨探們信口胡說,為了推卸責任而『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
「屬,屬下已經盡力了。屬下,屬下甚至派弟兄混到附近的幾家綹子裡邊去打探,都沒探出消息來!」 眼看著自己成了眾矢之的,凌雲慶心中恐慌,趕緊出言辯解。平恩這邊和巨鹿澤裡邊規矩不一樣,對哨探工作極為重視。只有那些百戰老兵才有資格擔任斥候,每月能拿到的份子錢是普通嘍囉的五倍。但與待遇相同的是,九當家對斥候的要求也非常嚴格。如果總是不能完成規定的任務,或者蓄意敷衍,一經查實,重者會被除以刑罰,輕者也會被剝奪斥候身份,打入隊伍中重頭做一名小嘍囉。
「盡力個屁,我看你光顧著抱娘們了!」
「盡力還沒打聽到任何消息,如果不盡力,那還不是連腦袋瓜子都丟了?」
眾將領憤憤不平,繼續七嘴八舌斥責凌雲慶。
「我,我……」一個人說不過這麼多張嘴巴,凌雲慶滿肚子委屈,可憐巴巴地將目光轉向程名振,期待著九當家為自己主持公道。
程名振倒沒懷疑凌雲慶的能力和忠心,他心知對方說得可能是實情。王麻子本身就算不得一員良將,其麾下的嘍囉們這兩年也沒怎麼經過訓練,人數再多,恐怕也是一盤散沙。以平庸之將統帥一群烏合之眾,當遇上統兵的高手,這支隊伍頃刻間土崩瓦解也就不足為奇了?
只是,對方居然做事如此周全,如此果斷狠辣,非但滅了王麻子,而且連消息也一併堵在了深山裡!
只是,王麻子這一敗不打緊,平恩縣的安寧日子,恐怕就此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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