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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冬至 (三 下)

2023-11-17 20:50:25 作者: 酒徒
  囚室裡邊看不到陽光,冷風順著牆壁的縫隙嗖嗖地吹進來,將人衣服上的血跡凍結成冰。少年的心裡卻有一股火在熊熊地燃燒,支撐著他不肯輕易地死去。

  「我唯一犯下的罪行就是救了你們這群中山狼!」程名振喃喃地嘟囔,慢慢從發霉的稻草上弓起身體。鐵鏈「叮噹」、「叮噹」響個不停,新的血痕不斷從冰殼下滲出來蓋住舊的血痕。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想化作團烈焰,將這醜陋的人間付之一炬。

  同獄的是幾個老獄油子,看到少年人臉上的猙獰表情,都嚇得遠遠地躲在了一旁。垂死掙扎的人身上迸發出來的戰鬥力往往最為可怕,他們與程名振無冤無仇,可不想給對方做了墊背的。

  好在程名振的注意力不在他們幾個身上。只是不斷地掙扎著爬起來,又不斷地倒下。直到將身體附近的稻草都染成了殷紅色,才不甘心喘息著,目光死死盯著牢獄欄杆向外看。

  管獄的小牢子是李老酒的徒弟,早得了師父的關照要「好好伺候」程名振。因此無論少年人的呼吸聲再沉重,身上的血淌得再多,也根本不向此號裡邊看上一眼。更甭說拿些水來給程名振喝,或者拿些藥材來給他治傷了!

  堪堪捱到了傍晚,兵曹蔣百齡偷偷地拎著籃子跑來探監。見到程名振倒在草堆上半死不活的模樣,他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了兩行熱淚。「教頭,我,我對不住您……」一邊哽咽著,他一邊將酒菜和吃食擺在程名振面前。目光卻始終躲躲閃閃,片刻也不肯與對方的眼睛相接。

  「別這麼說!今天要不是你帶頭攔著,我說不定已經死在公堂上了!」程名振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了難以移動的地步,卻仍然不肯在外人面前服軟。「弟兄們都好吧,小心些,別被人打擊報復!」

  聽了程名振這番說辭,蔣百齡愈發覺得心中愧疚。「如果不是我當晚巡夜巡到那娼婦家門口,教頭也不會被捉住。我知道教頭肯定是被人栽贓陷害的,但能脫離了現場……」

  「如果不是你恰巧,恰巧,咳咳,咳咳!」程名振大聲咳嗽,上氣難接下氣,「說不定我已經變成一具死屍了。那樣,咳咳,咳咳,更省了別人的事!」

  蔣百齡無言以對,很驚詫程名振居然對自己沒有半點恨意。然而,他卻知道自己愧對這種豁達。李老酒和蔣燁等人設計要毀了程名振的前程,事先他曾經有所風聞。對於這種「高層」之間的爭鬥,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得遠遠的,以免引火燒身。只是萬萬沒料到,那些人不僅僅想搶走程名振的職位,而且還要順帶著取走程名振的性命。

  但是,這些秘密蔣百齡無法跟任何人說。只能讓它像毒蛇一樣吞噬著自己的良心。其實在酒席宴前,他已經盡力給了程名振暗示,可當時對方卻根本沒聽出來,或者說是聽出來了,卻壓根兒沒放在心上!

  「我,我娘知道我處事了麼?」趴在地上喘息了片刻,程名振低聲問道。

  「知道了。老太太要到衙門替你鳴冤,被段清他們攔了下來。弟兄們說,只要大夥在,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蒙冤受屈。但弟兄們,弟兄們……」

  「弟兄們能幫我安慰老娘,我已經很是感激。其他的,你們別跟著摻和了,摻和下去也沒什麼用!」程名振苦笑著搖頭,鐵鏈「叮噹」「叮噹」地跟著亂響。想要自己的命的人是林縣令、賈捕頭和郭捕頭,還有館陶周家。鄉勇們人數雖然多,卻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到了現在,除了老天外,沒人能夠救自己。可老天爺早就睡著了,很久很久沒睜開過眼睛!

  「教頭!」蔣百齡給自己和程名振兩個都倒了一盞酒,先把自己面前的那盞喝了,然後將另外一盞遞給程名振,「監牢裡邊風大,您喝點兒酒暖暖身子。這是弟兄們湊錢買的,算不上什麼敬意。您吃好喝好,才有力氣想辦法給自己洗清冤屈!」

  「喔!」程名振有些詫異蔣百齡的舉動。按常理,此人應該站在弓手蔣燁一方才對,怎麼會接受了段清等人的託付。但此人的一番小心的舉動,卻給他提了一個醒。只有活下去,才有機會報仇雪恨。如果輕易死掉,再大的冤枉恐怕也翻不過來了。

  他顫動著手將酒盞舉到嘴巴,如飲瓊漿。蔣百齡默默地將所有吃食嘗了個遍,然後逐一撕成碎塊,餵給到程名振嘴邊。這頓飯,兩人吃得都非常慢。但咀嚼得都非常仔細。仿佛對著的是魚翅燕窩般,唯恐半點兒被浪費掉。

  吃完了飯,蔣百齡將程名振扶到牆角避風的地方,又叫過小牢子叮囑了幾句,然後默默地離開。他前腳走,躲在牢房角落的幾名老囚立刻惡狼般撲將上來。他們現在不怕被程名振臨死反咬了,有這麼好吃食的傢伙,輕易捨不得跟人拼命。而那些吃食是他們多少年都見不到的,豁出一頓打也值得咬上兩口。

  程名振笑著搖了搖頭,任由囚犯們將屬於自己的食物瓜分乾淨。他沒有力量,也沒有精神分散在這些不相干的傢伙身上。眾囚犯見他不出聲,一個個搶得更歡,其中兩個囚犯為了爭奪一塊冷肉,居然在馬桶旁大打出手。而門外的小牢子只是看了看,便習以為常的走開了,根本不肯出面維持一下秩序。

  吃完了殘羹冷炙,所有同牢的囚犯都心滿意足。他們互相看了看,開始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謝意」。「你以前是當官的?」一名滿臉橫肉的囚徒由正面靠近程名振,冷笑著詢問。另外兩名同牢的囚犯則從左右包抄過來,將少年人緊緊逼在中間。最後一人,則費力地拎起了馬桶,一邊傻笑,一邊衝著大夥做鬼臉。

  「我以前是這個縣的兵曹。你們如果進來的時間短,應該聽說過我。半年前,很多不長眼的山賊都死在我的手裡!」強忍著頭上傳來的眩暈,程名振伸出手,目光直直地盯向自己的掌心。昏暗的油燈下,他的掌紋呈青黑色。仿佛凝著許多血,分不清到底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一邊說著,他一邊將手腕上的鐵鏈向外揮了揮,儘量讓其顯得舉重若輕。「我現在被問的是謀反、殺人、**三項重罪。在這裡呆不了幾天,請各位老大多多照顧!」

  聽到這話,四名本想給新人一份下馬威的「牢友」立刻軟了下來。他們之中罪責最嚴重者不過是偷了別人家的耕牛,根本與死囚不是一個級別。「我,我想起來了。您就是隻身闖入張金稱大營的程少爺!」靠近程名振左手那人見識稍廣,大聲驚叫,「您不是死了麼?怎麼又活著回來了!」

  「不准喧譁!」這回,小牢子的反應倒是迅速,用皮鞭敲打著牢門大聲呵斥。

  四名「牢友」立刻將身體貼到了牆壁上,儘量遠離牢門。待小牢子的腳步聲去遠了,他才又將目光轉向了剛才準備收拾的「新丁」,目光中充滿了尊敬。

  「因為我不想死!」程名振苦笑這搖頭。做惡人就是有這種好處,哪怕你窮凶極惡的模樣是裝出來的,至少能讓你少受些欺負。

  他忽然想起了張金稱。此公總是四處炫耀自己喜歡吃活人心肝,是不是也出於同樣的道理。論武藝,在巨鹿澤諸位當家中,張金稱肯定不是最高。論領兵打仗的本事,恐怕郝老刀、杜鵑的能力均不在張金稱之下。但張金稱的大當家位置卻坐得很牢,經歷了那麼多場的叛亂,從沒人能夠真正將其打翻在地。

  杜鵑手中有了那麼多的嘍囉,張金稱會不會容她不下?猛然間,一張含嗔帶怒的笑臉又闖入程名振的心底。幾天前,他不肯留下,因為她是一個賊。而他有著一個大好前程。現在呢,他終於也是被打成「賊」了,卻再也沒有與她並絡而行的機會。

  這一夜過得極為難捱,身上的新傷舊傷都像被灑了鹽般,一陣陣疼得人撕心裂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身上的傷口終於疼得麻木了,呼吸和血液卻像火一樣炙熱起來。程名振被燒得迷迷糊糊,總覺得過去的事情像皮影般在眼前晃。他看到張亮叮囑誠伯,給自己工錢比別人加了一倍。然後看到張亮來到縣衙門,要求林縣令照顧自己。接著,他看到黃河老龍,笑著許諾自己一場富貴,龍女,蚌婦,一個個圍著自己蹁躚起舞。然而,這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想要的只是一份平安富足的生活,看著老娘的背別再那麼馱,身影別再那麼憔悴。

  「程名振,你非走不可麼?程名振,你會不會回來看我!程名振,你走好!有空就回來看看大夥!」最後,他聽到杜鵑在風中抽泣,心裡翻江倒海,卻始終不敢回頭。

  一股突如其來的冷風將所有影像都吹散去。小牢子用皮鞭將其幻境中抽醒,「程名振,有人看你來了。起來,別他娘的裝死!」

  「嗯?」被燒得迷迷糊糊的少年人茫然抬起頭,心猛地抽搐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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