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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東門 (八 上)

2023-11-17 20:50:25 作者: 酒徒
  剎那間,幾乎在座所有的大小頭領們都楞了一下。他們沒有料到代表館陶縣令前來談判的程名振居然會提出如此荒唐的一個建議。不入城,不提出超越館陶縣承受能力的要求,那樣的話,大夥興師動眾來攻打縣城做什麼?還不如結結實實地綁上幾個肉票,坐地收取贖金好了!

  但最近一段時間劫掠的收益越來越少,各地的抵抗越來越激烈也是個不爭的事實。以前大夥誰都沒心思仔細去想其中緣由,今天被少年人以「焚林而獵」的比喻提出來,立刻讓很多人心有所感。把周圍能攻下的縣城都搶遍了,今後大夥到哪裡去找活路去?放下刀劍再次提起鋤頭麼?官府會允許麼?周圍其他綹子會允許麼?!

  發覺周圍的動靜異常,程名振身上禁不住湧起一股疲軟的感覺。他知道自己最後幾句話說到了點子上,為了活命,無論張金稱表不表態都得硬著頭皮繼續下去。「如果我是張大當家,最妥帖的辦法是跟館陶縣令達成一紙協議。剩下的物資不一次帶走,而是讓館陶縣今後每向朝廷繳納一份錢糧,便也如數向大當家這裡繳納一份。如此大當家收到了補給,館陶縣上下得安,雙方都沒什麼虧吃!」

  話音落下,周圍竊竊私語更是響成了一片。流寇們落草前大多都掙扎在社會底層,長期的苦難無形中在身上打下了自卑的烙印。當了山賊後,更是對前途已經完全絕望。毫不猶豫地欺負那些比自己還可憐的百姓,為了殺戮而殺戮,為了搶劫而搶劫,從沒想過將來的結局在哪裡。而學著官府的樣子向周圍郡縣收取錢糧,這個大夥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提議卻猛然在眾人眼前推開了一扇窗。讓他們看到了當了山賊之後的另外一種活法。像官府一樣收取錢糧,像官府一樣維持地方秩序,然後,自己甚至可以慢慢變成官府……

  楊玄感就在不遠處的汲郡造反,帶著麾下弟兄猛攻洛陽。韓國相聚眾十萬,橫掃河南無人能擋。眼下已經是不折不扣的亂世,亂世之中,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真該早點殺了你!」在紛亂嘈雜聲中,張金稱一字一頓地說道。程名振的提議看上去明顯像一個陷阱,卻令他幾乎無法拒絕。「明天我要見到這禮單上的東西。你好好燒柱高香,讓姓林的別試圖糊弄我!否則,明天休怪我老張不講情面!」

  能夠成功說得對方動心,程名振已經喜出望外。他不敢奢求更多,再度笑著拱手,從容地說道:「謝大當家高抬貴手。程某代闔縣百姓多謝諸位當家!」

  「我幾時說話要放過館陶縣來?」張金稱聳肩而笑,「到底入不入城,要看你家縣令知不知趣。鵑子,你給他們兩安排一座小帳。多派些人手保護他們。這小子陰險狡詐,少不得會打什麼鬼主意!」

  前半句話是針對程名振,後半句話卻是對玉面羅剎杜鵑吩咐的。三當家杜老刀對這個安排很不滿意,卻不願意在外人面前拆張金稱的台,皺起眉頭向上看了看,目光中充滿了警覺。他的女兒,七當家杜鵑不理睬父親的暗示,衝著帥案後抱了抱拳,然後得意地向兩個少年招呼道:「跟我走吧,別磨磨蹭蹭的。你不去擺攤子算卦真可惜了,死人都能讓你說活過來!」

  「安排完他們兩個之後早些回中軍來。咱們還有要事商量!」杜疤瘌想想還是不放心,追在女兒的身後叮囑道。

  「知道了!你們先議著,我回來聽就是!」 父親的多事讓杜鵑感覺非常不舒服,一邊走,一邊用皮鞭戳著王二毛的脊樑,轉瞬間,人已經走出了大帳之外。

  出了中軍帳,新鮮的空氣立刻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兩個少年不敢呼吸得太大聲,抽動著鼻翼,相對苦笑。七當家杜娟將他們的小動作看了個真切,搖搖頭,笑著說道:「裡邊的味道很難聞,是麼?我最不喜歡的便是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瞎嚷嚷。本來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結果人都捂臭了,話還沒說到一塊去!」

  「還好了。館陶縣的軍營裡邊,也是這個味道!」程名振不願意再生是非,小心翼翼地回應。「至於扯皮麼,官府裡邊扯得更厲害,有些事情年初開始扯,到了年終都未必有結論出來!」

  「那還能做成什麼事情了?」杜鵑的笑臉上寫滿了不相信。

  「對他們來說,扯皮也是一種樂趣!」王二毛大聲插嘴。「他們多扯一會兒皮,就少動些歪心思。對於俺們這些小老百姓來說,反而不用整天提心弔膽地活著!」

  「你還是小老百姓?」杜鵑對王二毛自報的身份很不認同。

  「當然。不是跟你說過麼,我們兩個二十天前還在碼頭上呢。之所以混鄉勇,就是為了圖個飽。張大當家沒去我們那兒招兵,否則,說不定我就跟著張大當家混了!」王二毛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表白。眼前這個名叫杜鵑的女人看起來甚得張金稱的賞識。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跟她套好近乎,關係越親近,活著離開的可能性越大。

  「就你會說!」杜鵑向他揚了揚皮鞭,「我們這兒從來不招油嘴滑舌的!太油嘴滑舌的人,十有**靠不住!」

  「不油啊!」王二毛用力抹自己的嘴唇。「我好幾天沒吃過葷了,哪來的油!」

  「少貧!」杜鵑利落地甩了個鞭花,嚇得王二毛直縮脖頸。難得有個人跟她說這麼多笑話,威嚇歸威嚇,她心裡並不覺得二毛有多討厭。反倒是處處小心翼翼的程名振,看在眼裡總是令人覺得彆扭。好像彼此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牆般,想穿過去,卻怎麼推都推不動。

  「不是貧,是真話,我在家裡真的很難吃一回肉!」王二毛從對方的笑容里受到鼓舞,愈發口無遮攔。「我娘總是說要把錢存起來給我娶媳婦,卻總是捨不得拿錢去外邊請媒人!」

  「那你就去搶一個回家。就像郝老刀他們那樣!」 杜鵑一邊笑,一邊大聲地給對方出主意。「過兩年生個胖兒子出來,不願意也變成願意了!」話說完了,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也是個女兒身,臉上騰地跳起一團紅雲。

  好在王二毛是個天生的馬大哈,不會注意到少女的突然情緒波動。而程名振此刻的心思又懸在今後的談判細節上,壓根兒沒朝她這邊看。所以杜鵑的伎倆很容易便得了逞,話題轉眼又扯到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上。

  只是順利將尷尬話題避開之後,她心裡又隱隱湧起一股不甘。如果剛才口誤發生在與其他山寨中的年青頭領之間,對方早涎著臉湊過來了,豈會像程名振這般置若罔聞。想到這,她有些憤懣地瞪了一眼程名振,突然發現對方生得甚為白淨,額頭臉孔稜角分明,比起自己日常所見的那些同齡人,看上去英武得多,也沉穩得多。

  沉穩的男人更可靠。雖然喜歡和活潑好動的少年交往,但同齡女孩子們私下交流時,卻總是把沉穩作為選擇丈夫的一個重要標準。夕陽下,杜鵑的臉越發紅潤了起來,就像春日裡的山花,燦爛爛開得正旺。

  在寂寞中開開落落不是山賊女兒的性格,她不想繼續被程名振忽略,笑著點點頭,自顧問道:「程小九,你今天跟張二伯說得話,不是騙人的吧?」

  「啊,哪句,怎麼可能!」程名振被問得一愣,趕緊把心思從別處收回來,打起十二分精神相對。他可不敢將看上去與自己同齡的杜鵑視作鄰家少女。傳說中,死在這個笑吟吟的女人手下的男子已經有上百了,無一不是死得慘不忍睹,屍骨不全。

  「你說可以跟縣令達成協議,按時收取錢糧的那一句!」杜鵑見自己的伎倆得逞,心中暗喜,佯裝鄭重地追問。

  「那當然。這是目前對你我雙方都有好處的方式。」程名振毫不猶豫地回應。他剛才也是被張金稱等人逼急了才想到這樣一個歪主意。原本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平安脫身。現在回想起來,卻發現對於敵我雙方而言,這條路都是個不錯的選擇。「至少兩家不用繼續打打殺殺,畢竟打仗就要死人!」

  王二毛見杜鵑好像心有所思,趕緊在一旁替程名振做補充。「那樣我和小九哥就可以隨時過來找你玩了。你們山寨上有了傷患,也可以偷偷送到館陶安置!」

  「那你們每年能上交朝廷多少錢糧?」杜鵑皺著眉頭想了想,繼續追問。她發現王二毛的話對自己很有誘惑力,自從跟隨父親落草以來,家裡的確吃穿不愁了。可每進一次城,她都得提著十二分小心。很多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她根本不敢仔細看,很多新鮮的吃食也從不敢停下來悠閒地細品。

  程名振剛剛進入官場,對館陶縣到底要繳納多少賦稅也不太清楚。但上午林縣令等人議事時,曾經清楚地說過,四萬五千石米、一千吊錢不算大數目。本著能少勿多的原則,他猶豫著說道,「大概每年能繳納兩萬石米,三百吊錢吧。數量雖然不大,但年年不斷!」

  「才這麼點兒啊,還不夠弟兄吃一個月呢?」杜鵑對程名振報出的數字很看不上眼,豎起眉頭,瞪大了眼睛說道。

  「但張大王可以多找幾個這樣的縣城啊!」程名振早已想過這個問題,非常乾脆地提醒道。「巨鹿澤周邊不止館陶一個縣,一個縣城管一個月,十二個縣城之間都定了同樣的約,弟兄們從此後就不用四處打家劫舍了。加以時日,說不定還能憑此訓練出一支百戰精兵來!」

  「什麼樣才是百戰精兵?」杜鵑繼續追問。在她印象中,目前自家弟兄已經是非常強大了,如果昨天不是王當仁想搶頭功,自家弟兄衝上去,也許一早大軍已經進了城。

  「長官無命令,則千軍萬馬前亦不言退。前進時百死而不旋踵,後撤時井然有序,不與袍澤爭路,不棄兵器旗幟於道。」程名振照著書本上的記載,振振有詞地解釋。這才是他心目中的軍旅形象,無論是目前的鄉勇和張金稱麾下的嘍囉,在他眼裡都是一群剛剛放下鋤頭的農夫,實在上不得台盤。

  「又掉書包。」杜鵑聽得迷迷糊糊,氣哼哼地道。隱隱約約,她亦覺得程名振說的好像有點兒道理。手中真的有這樣一支軍隊,恐怕再也不怕被官兵圍剿了吧?巨鹿澤中的爺爺嬸嬸們也能過得開心些,不用聽見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想帶著孩子往蘆葦叢中鑽。

  只是,這樣一支軍隊,誰能訓練得出來呢?放眼整個山寨,讀過書的人屈指可數,能將行軍打仗的事情說得頭頭是道的,更是比沙堆里的狗頭金還稀罕。想到這兒,她又看了一眼程名振,發現對方身子骨生得極為均勻,手臂和大腿修長有力!

  會武功,讀過很多書,能在半個月之內將鄉勇訓練得戰鬥力超越王當仁麾下嘍囉兵的,也只有此人了。「那你可不可以留下來,幫張二伯訓練這樣一支精兵?」鬼使神差般,邀請的話脫口而出。

  「啊!」程名振的笑容立刻被嚇得僵在了臉上,張大了嘴巴喊道。

  「算了,算我沒說!」杜鵑臉上又是一熱,悻悻地道。他依舊是一個官兒,而自己這裡是匪窩。平生第一次,她為自己的身份感到難堪起來,心中悶悶的,說不出地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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