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滅頂之災
2023-11-17 16:31:44 作者: 高月
天寶縣,張煥在涼州刺史、都督、縣令等等數十名地方軍政官員的陪同下來到石羊河兩岸視察,十六年前,張煥在武威主政時,曾將在天寶縣安置了一千餘漢人軍戶,他們就在石羊河沿岸開墾土地,使原本荒蕪的石羊河兩岸出現了一片片阡陌縱橫的麥田。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這裡的景象和當年相比也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天寶縣的人口還是千戶左右,漢、羌各占一半,維持著傳統的漢耕羌牧的局面,五月底的麥子即將成熟,金黃的麥浪在和風的吹拂下起伏翻滾。
「陛下,天寶縣當年曾被吐蕃大軍蹂躪,大唐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當時幾近一座空城,後來唐軍重新收復河西後,許多逃亡隴右的百姓又陸續返回縣裡,在軍隊的幫助下重建家園、重耕土地,才慢慢恢復到今天這個景象,著實不容易。」
天寶縣的縣令姓王,長安人,年紀約三十歲,是在當年隴右單獨舉行的科舉考試中通過的士子,前年由昌都縣縣丞提升為天寶縣縣令,雖然他才三十歲,但長年的操勞使他變得十分蒼老,宛若四旬,身上的官服也漿洗得發白,很是破舊,看得出他做官的辛勞。
對於天寶縣和涼州,張煥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為防止那裡的百姓被貪官荼毒,他每年都要特別安排監察室人到涼州各縣暗訪民意,結果還算讓他滿意,尤其是這個王縣令,要贍養兩代老人,還有四個孩子,家中十分清貧,由於請不起僱工,據說他和妻子還要親自下田耕作。
張煥點了點頭,他來到一片麥田前,仰望著旁邊一架巨大的水車,這就是當年他曾經看過的那架水車,當年的新水車已經變得十分陳舊了,吱吱嘎嘎地轉動著,水車下原本坐著十幾個休息的老農,見大群官員和士兵走來,都嚇得遠遠地躲開了,張煥遠遠地眺望一下麥田,便走到水車前找一塊石頭坐下,又揮手命眾人都坐下,可憐眾人沒有帶坐墊,只得紛紛席地而坐,張煥笑了笑,又問王縣令道:「土地實名制天寶縣開始了嗎?」
「回稟陛下,我們三月中接到戶部文牒後就開始了,由涼州土地田畝司主持,我們縣裡協助。」說到這裡,王縣令悄悄瞥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涼州土地田畝司參軍事,意思是應由他來回答皇上的這個問題,但其他官員見皇上根本沒有詢問別人的意思,誰也不敢多嘴,張煥確實也沒有想問別人,他繼續問王縣令道:「那你說說看,你們天寶縣的土地實名制是怎麼做的?」
王縣令見皇上只盯住自己,只得暗暗苦笑一下道:「回稟陛下,天寶縣的耕農大多是軍戶,按照軍戶標準他們每戶可得土地五十畝,軍戶在授田時都有登記,每戶且都有地契,對於非軍戶人家也按三十畝土地的標準登記授田,而一百餘戶農耕的羌人也一視同仁,並無歧視,所以天寶縣的土地實名制比較簡單,只一個月便實地核對完成。」
「超標的大戶天寶縣沒有嗎?」這才是張煥想問的關鍵問題。
「天寶縣大多是新墾土地,所以大戶幾乎沒有,只有兩戶人家因人口較多,所以多開墾了土地,各自超過標準五十畝和百畝,一戶人家分成三戶解決了超標問題,而另一戶捐助縣裡辦學,屬下已替他上報申請勛官,備案表皆送往朝廷。」
王縣令見皇上在沉思中,他忽然鼓起勇氣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張煥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便點點頭道:「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
王縣令見其他上級官員都在緊張地望著自己,可是有些話在他心中憋悶已久,不說不快,他心下一橫便道:「這個土地實名制雖然能解決部分土地侵占問題,但也只能對中小地主有效,可對那些占據了數千畝、上萬畝土地的大地主,卻是直接侵犯了他們的核心利益,為了保住土地,他們必然會使出各種手段,最常見的辦法就是賄賂官員聯手造假,縮報田畝,事情嚴重或許還會武力抗拒,從而造成天下動盪,土地問題歷來就極難解決,一個不慎將會荼毒後世,陛下,不可不防啊!」
張煥望著這個忠直的底層官吏,他讚許地點了點頭,又對周圍的官員道:「正如這位王縣令所言,土地問題歷來都極難解決,幾乎所有的社會動盪、改朝換代都是土地過度兼併導致,昔日漢哀帝改元,也是想限制土地兼併保住漢室江山,卻不得其法,落得漢室被王莽篡位的結果,本朝玄宗皇帝也意識到土地兼併的嚴重後果,幾次下旨限田,終因積弊太深而不了了之,土地兼併問題最後引發了安史之亂,縱觀歷史上也有成功解決土地的例子,如漢初、唐初,這卻是因為人口稀少,土地眾多的緣故,矛盾不深,朕為解決這個土地問題也是殫精竭慮,現在大唐占地廣大而人口稀少,又經過長期內亂的重洗,使解決土地問題的難度要比開元天寶時容易得多,同時朕採取先興工商、再改土地的策略,給大戶人家疏導了一條出路,他們也可以興辦工坊、發展貿易而保持家族富有,這就大大減輕了大戶人家走投無路的可能,而且這些大戶若能拿得出當時購買的地契,朝廷還會給予興辦工商後的減稅補償,退一萬步說,大唐給予權貴本身就有很高的土地標準,已經足夠享有,關鍵是一個『貪』字,你們想一想,一個家族占有一萬頃土地,他們要這麼多土地做什麼,一年的收成幾輩子都吃不完,大量的土地無人耕種被荒蕪,如果朕不改變這種狀況,有惡劣的先例在前,百年後我大唐的土地兼併必然會愈演愈烈,那時朕在九泉之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唐亡國了,所以晚痛不如早痛,朕如果現在不改,將來就再也沒有改的機會了,即使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朕也絕不後悔。」
說罷,張煥站了起來,他拍拍身上的塵土,對左右官員道:「好了,現在時辰已不早,朕在天寶縣歇一晚,明天繼續向西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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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張煥從長安出發去碎葉的同一時刻,河北相州,一輛馬車在百名侍衛的環護下疾速地駛進了城門,馬車裡坐著心急火燎的裴佑,他接到家族的緊急快信,相州土地田畝司和相州團練軍雙雙派人進駐了裴家,開始正式清查裴家的土地實名情況。
毫無置疑,這是朝廷開始對裴家下手了,但讓裴佑感到一絲恐懼的是,在他出發的前一天晚上,他先後得到楚家、崔家和房家的消息,這三家幾乎是和裴家同一天遭到調查,裴佑立刻意識到,這個所謂的土地實名制實際上就是一個精心策劃的巨大陰謀,目標就是針對各大世家的土地。
相州就是從前的鄴郡,州治是安陽縣,裴家的本宗就位於安陽縣城北,是一片占地廣大的住宅群,有護宅河、有高牆、有箭樓,儼如一座城中之城,除了相州本宗之外,還有部分裴家子嗣分布在長安、魏州等地,各方嫡庶一共五百餘戶人家。
此刻這個大世家宅內被一種恐懼的氣氛所籠罩,調查人員一共來了三百多人,裴家的帳房和所有的帳簿都被控制住了,在裴佑趕來之前,調查組已經進行了整整十天的調查,事實上,所謂調查只是一種確認的過程,裴家的土地分布狀況早在八年前就被朝廷所掌控了,分布在相州、魏州、博州、衛州內的六個大莊園。
「家主回來了!」裴佑的到來,就仿佛穿透烏雲的一縷陽光,裴家上下笑逐顏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家主的身上。
「家主,他們來得氣勢洶洶,有上千士兵包圍了裴家,我們攔不住。」留在裴家掌管日常家族事務的是裴佑族弟裴代,見家主回來,他連忙上前訴苦。
裴佑擺擺手沒有多說什麼,他陰沉著臉,旋風一般衝進了裴家的涵水堂,這裡是裴家族人聚會的一處場所,現在被調查人員徵用為臨時查帳處,涵水堂內各種帳簿、文書堆積如山,甚至幾十年前已經發黃的老帳也被翻了出來,幾口大楠木箱中裝滿了地契,三十幾名調查人員正在整理帳簿和地契,已經查清明確了的資料被他們編上號,整齊地碼放在一旁,一名年輕的官員正背著手來回視察,不斷吩咐著什麼。
饒是裴佑已快到耳順之年,看到此情景胸中一股怒火依然衝上了頭頂,裴家還沒有敗亡呢!竟敢如此無禮,他進門便大喝道:「這裡是誰當值?」
那名官員一回頭,忽然認出了裴佑,他急忙上前施禮,「卑職相州土地田畝司參軍事楊善,參見裴太保。」
裴佑憤怒的目光緊緊盯著他,半天才從牙縫裡擠住一句話,「一個小小的從七品官竟敢來搜查我裴家,你好大的膽子!」
楊善臉色一肅,他從懷裡取出一本文牒,挺直腰昂然道:「屬下官職卑微不假,但屬下是奉命行事,這是土地田畝監下發的監察令,屬下只是履行職責,請裴太保見諒。」
裴佑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他才恨恨道:「老夫已經回府,難道你們還要在老夫面前清查不成?」
「卑職不敢。」楊善躬身施一禮,不卑不亢地答道:「上面只規定我們入駐時間,卻沒有規定結束時間,如果裴太保覺得不便,我們可以暫停幾日,還裴太保一個清靜。」
說完,他立刻回頭吩咐道:「把已查清的裝箱帶走,其餘就地封存,改日再來。」
眾人立刻七手八腳收拾一番,留下一張所帶走資料的清單,調查人員隨即退出了裴府,陰雲消散,裴家的幾十名重要的裴家人物紛紛來到裴佑面前申訴。
「家主,他們清查帳簿還是其次,我們的土地已經被他們用紅線劃出來了。」一名白髮蒼蒼的族人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他們說我們裴家只能得一千一百頃土地,而且必須按標準分給各房,家主,這樣一來我們裴家真的完了。」
另一名族人也焦急道:「博州那邊也傳來消息,我們莊園的土地上都插上紅木樁,上面寫『土地田畝監封』,我們莊園執事前去和他們論理,還被他們打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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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你快想想辦法吧!當年我們裴家有十幾萬頃土地,當年減為一萬頃土地時你可是保證過,朝廷不會再動我們的土地,現在軍隊沒有了,土地也沒有了,你怎麼向裴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
眾人七嘴八舌,口氣越來越犀利,皆有指責裴佑當年擅自答應交出軍隊的意思,裴佑的臉脹得如豬肝一樣,汗水從他額頭流下,他終於忍不住大喊一聲,「夠了,都給我住嘴!」
房間裡霎時安靜下來,就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一個陰冷的聲音,「家主好大的脾氣,就好像所有的責任都在我們身上一樣。」
裴佑猛地回頭,只見幾年未見的四弟裴伽出現在門口,旁邊還跟著大哥的次子裴明耀,裴伽原是朝廷中書侍郎,後被左遷為魏州刺史,裴明曜因武元衡的打人事件,也被貶為河東聞喜縣縣令,當年在爭奪家主的過程中,他們二人以及七十幾戶族人與裴佑鬧翻,一氣之下遷到魏州,分了裴家在魏州的兩千頃土地,作為條件他們沒有另立家主,表面上還是承認相州裴家為本宗,不料這次土地實名制對魏州土地也產生了衝擊,裴伽一系僅僅只能保留不到兩百頃土地,其餘全部要被拿走,氣急敗壞的裴伽和裴明耀趕到了相州裴府,卻正好遇見裴家清查,他們不肯出頭,就等著看裴佑的笑話。
「四弟,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幾時把責任推給大家了。」裴佑望著他冷冷道。
不等裴伽說話,旁邊的裴明耀卻陰陽怪氣道:「二叔,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總歸是要找出責任人,既然二叔說不是大家的責任,難道這是我父親的責任不成?」
裴佑重重哼了一聲,不屑與他說話,這時,裴代見場面僵住了,急忙出面打圓場道:「現在是我們裴家生死存亡關頭,大家只有精誠團結才能渡過難關,可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發生內訌。」
「這件事我自有主意,現在我要去莊園看一看,願意去的可一起去,不願去的就請約束好自己的嘴。」
說完,裴佑不再理會裴伽,大步向府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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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州緊鄰黃河,安陽縣離黃河約兩百餘里,境內支流頗多,其中洹水橫貫其境,洹水兩岸分布著大量良田,裴家在洹水南岸就有兩個大莊園,約四千頃上田,最近的一個莊園離安陽縣十里,不到半個時辰,裴佑便率領三十幾名族人抵達了莊園。
莊園修建在一望無際的麥田之中,此時正當黃昏,絢麗的晚霞照在滾滾麥浪之上,使人仿佛置身於金黃色的海洋之中,壯麗無比,裴佑心情複雜地望著這片豐腴的土地,他知道過不了多久,這片土地便不再屬於裴家,裴佑忽然慢慢跪了下來,用額頭去觸摸這塊滋養了幾代裴家人的土地,幾十年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眷念這些麥田,或許是將要失去的緣故,他竟有一種難以言述的離別的惆悵,不知不覺,裴佑的眼角濕潤了。
這時,管理莊園的裴家子弟和幾名執事聽說家主到來,皆飛奔前來見禮,裴佑看了他們一眼,便陰沉著臉問道:「最近可有官府中人來過問莊園?」
管理莊園的裴家子弟嘆口氣道:「回稟家主,在十天前就有軍隊來丈量土地,他們要求我們配合,我們不睬,可是那些該死的佃戶聽說土地會分給他們,紛紛幫助軍隊指認,我們裴家的土地已經完全被軍方控制了,說是收割完麥子後就要全部收走,哎!」
一名執事又跑到麥田邊拔出一根木樁,遞給了裴佑,「家主,您看看這個。」
裴佑接過這根約兩尺長的木樁,只見上面用紅字寫著:『土地田畝監封』,用的是朝廷的名頭,裴佑默默地望著這根奪走裴家土地的紅樁,他心中忽然對張煥生出了一種深深的仇恨,他喃喃自語道:「張煥,你這次做得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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