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頁
2023-09-04 20:55:30 作者: 退戈
見到幼童拿著糧草與觀音土充飢, 滑稽地抱拳與路人鞠躬行禮,卻換不來邊上幾隻畜生嚎叫轉圈得到的打賞。
傾風越看,越想,便覺得心中的那把劍越發的尖銳。
這世道,終日晦暝,風雨比磐石更為堅硬,從萬里凌霄打砸下來,什麼鋼筋鐵骨都被削去,只剩下一具殘破的骸骨。
街上走的,全是淪亡了志氣的行屍走肉。等著明日復明日,葬身於明日。不知該用什麼藥救。
朝來暮去,天氣黯淡,寒暑交替,難分冬夏。
數不清具體是哪一日了,這挑不出半點好的破老天,又不安分地興起一陣怒號的狂風,把自己掏出個洞,落下一場詭異的冷雨。
傾風住在城內,有大妖與陣法的庇佑,都感覺屋頂上那片茅草頂要叫這邪風給掀走了。屋內濕濕嗒嗒,跟著下起雨瀑,渾濁的泥水直接漫過了床鋪,將她逼到房樑上休息。
縮著身子坐在橫樑上的時候,傾風暗想,不知道聚集在城外的那群百姓,有沒有沾到這座都城一星半點的光。
疾風驟雨肆虐了足有一日,持續到深夜才肯收斂聲勢。
夜半時分,靠近城牆的百姓,隱約聽見了城外傳來的悲泣聲。與那嗚咽風聲的餘音和調,高高低低地飄過高牆,裊裊不絕。
翌日,天色微亮,水位退去,白重景受命跟著城中的兵衛一同出城,幫忙將遇害的屍體搬去遠處掩埋,以免疫病傳染。
他背著鏟子,穿著一身過於寬敞的舊衣服,透過散開的人群,看見了一群萬念俱灰、眼神空洞的黎庶。
這場昏天暗地的災禍之下,孩童老弱幾乎難以倖存。屍體橫七豎八地鋪了滿地。好些沒有被雨水與大風捲走的百姓,也熬不住這一整晚的寒意,日頭一出,開始發起高燒。
白重景看著四野都在呻吟哀嚎的災民,怔怔出神,心如刀絞,周身被一股強烈如潮的恐懼所浸透,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邊上一青年見他干杵著不動,推攘著他手臂提醒道:「喂,小子,聽清了沒?那些得病的,肯出錢的就給他們抓一把治風寒的藥,沒錢的得馬上趕走,不能叫他們死在這地方,又給我們多添一筆麻煩。病得半死的就當病死的算。一律搬走,可別聽他們求情。誰人敢死纏爛打,拿你手上鋤頭一敲了事,立威震懾,省得他們見你臉嫩,得寸進尺。聽見了嗎?」
白重景身形隨他動作晃了晃,只有雙足釘在原地,不做動彈,仿佛一具失魂的軀殼,正活在一個很是抑鬱的夢裡。
青年見狀不再勸說,只是嘟囔了句:「小孩子,沒見識,這就嚇傻了。」
部分倖存的百姓見城內大妖全然不憐惜他們死活,心灰意冷,被小兵們驅趕,便埋頭收拾了行李準備離開。
一姑娘打著哆嗦,臉被黃泥糊得看不清面容,隨家人落魄往前時停了一步,怯生生地問邊上男人道:「張大哥,你不走嗎?」
男人蹲在地上,聞言「啐」了一口,哂笑道:「能去哪裡?哪裡都是一個死字!我勸你們也別折騰了,少元山上的那一劍,斷送的不止是龍脈的命,還有我們的命。我們這些人都是少元山的陪葬品!還沒認清這事實嗎?」
年輕姑娘想勸說,被前面的父親拉了一把,形銷骨立的男子說:「我們去南面找狐主。」
男人抹了把臉,怨憎道:「呵,省些功夫吧,我就是從那邊來的。真信了傳聞的什么九尾狐宅心仁厚,師承白澤?都不過是嘴上的仁義道德。白澤斬斷龍脈,今朝禍起有九成在他!九尾狐緊閉門戶,放任我等去死。真是一對好師徒。你們去了也是一樣,區別不過是死在這裡,還是死在路上。」
眾人遭逢變故,親友接連罹難,自然心懷怨恨。時局危迫之下,這股怨氣在輾轉流離中無處宣洩,只能依靠遷怒來圖個痛快。至於恩怨的根源究竟在誰,早已理不清了,也無人在意。悲憤中的一句胡言,聽過就算。
可這些話落在旁人耳朵里,偏偏就不是一個味道了。
生在都城,沒有目睹過家國破碎,更沒有經歷過孤舟漂泊的王孫貴胄們,聽到這頗為「大逆不道」的咒罵,只覺是一群從爛泥坑裡爬出來的臭蟲,在不識天高地侮辱尊貴的大妖。
縱然是借他們一百個膽子,這群連狐主一根毛髮都比不上的喪家犬,也不該妄提狐主的大名,何況是以這等輕蔑的語氣。
該治大不敬的重罪!
恰好當初那位二公子與他的幾位朋友就站在城門口,負責督查災後的瑣碎雜務。
為首少年轉過臉,似笑非笑地望向說話的人。
他身後的一位同伴已會意上前,揚起手中馬鞭,狠狠教訓起那個災民,邊打邊罵:「你這賤民,也敢指摘先生與狐主的不是?光是從你嘴裡說出這二位的名字,就是髒了他們的身份!你這糞坑裡爬出來的蛆蟲,我都城的門口肯借你三分地已是仁慈,不感念我妖族的大恩,竟還心生怨懟,挑動民怨,乾脆今日打殺了你,免得來日養癰成患!」
馬鞭被他用上了內力,一抽下去,血肉外翻,深可見骨。
男人悽厲吼叫著在地上打滾,傷口上的血漬與坑窪中的泥水混合,模糊一片,在空中飛濺。
白重景渾身戰慄,忍不住衝上前去,一把拽住空中的鞭身,被鞭尾的余勁在胳膊上抽出一圈傷痕,粗聲粗氣地道:「不要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