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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20:55:30 作者: 退戈
傾風向來眠淺,聞見那陣浮動暗香時,已半清醒過來,手往床沿上重重一按,只是眼皮灌了鉛似地睜不開。掙扎片刻,等好不容易能從床上起身,面前已不見古舊橫樑或是璀璨星辰,唯剩一片蕭疏黃土。
已不知是夢是幻了。
清冷的牆上畫出一道纖瘦身影。
花妖立在床頭,神情莫測地看著傾風,徐徐伸出只手,要朝對方額心探去。
尚未觸及,屋中的月色忽而泛動。
她倏然回頭,望向門外長廊。
想退已是不及,腳下土地寸寸如齏粉潰散,復又化為一片澄澈的水光,將她圈在其中。
待她看清全貌,愕然發現自己竟回到了熟悉的少元山。
不遠處就是她的出生地。
林別敘盤腿坐在湖邊的青色巨石上,寬袖一揚,不溫不火地道:「出來。」
他目光所落處,那棵參天古樹開始枝葉搖顫起來,退開繁茂綠蔭,顯出一個潛藏的人影。
花妖娉娉裊裊地從樹上飛下,落在如鏡水面上,朝著林別敘低頭福身。
「先生。」女人看著水中的模糊倒影,聲音細若燕語,「原是先生在此,無意驚擾。先生點化之恩,奴家無以回報。」
林別敘淺笑著說:「不必了,將我師妹還回來。」
花妖維持著姿勢,俯首垂眉道:「先生這般隱逸之士,不知緣何出入紅塵,又在昌碣此等是非之地。」
林別敘只看著她,未回話。聽出她心底是有些幽怨,認為自己束手坐視二十來年。
花妖又道:「奴家僥倖得先生傳道,奉行先生慈悲仁懷,於妖境修行。可惜蒙昧蠢鈍,至今不明立身之道,望請先生解惑。」
「可惜了,先生解不了你惑。」林別敘將袖口收攏,遺憾道,「天下之道,何來唾手可得?當初我被送至人境,隱身於刑妖司,人境白澤亦未能替我除惑。你既同在人境歷練,難道不曾有所參悟?」
花妖這才抬起頭來,認認真真看他一眼,驚訝道:「先生藏身於刑妖司?」
林別敘說:「還不知你姓名。」
花妖謙卑答道:「奴家自取一名,衍盈。」
「衍盈。」林別敘叫了她一聲,又說一遍,「將我師妹還來。還有陛下。」
衍盈靜默不語。
天空開始落下雪來。
寒荒土道兩側佇立著的村莊裡,一群衣衫襤褸的百姓瑟瑟發抖地圍聚成團。
傾風仰著頭,看著那鵝毛大雪紛紛而下,朝前走了兩步,只見面前現出一個背對著的白色身影。
她下意識去摸腰間長劍,手上一空,方悻悻收回。
「姑娘?」
傾風試著叫了一聲,花妖沒有回應,只是緩步朝前走去。
第150章 千峰似劍
(我只管做我能做的事,行我能行的路。)
傾風跟了上去, 隨著花妖一同走向村墟聚集之地。
不過須臾之間,寒潮兇猛來襲。
山巒為一片銀白埋沒,粉絮似的飛雪瀰漫長空。
風雪所過之處, 土地猶被冰封,尚未完全乾枯的疏草亦被凍結,隨著四起的朔風卷折斷裂。
天色冷得緊切,那群百姓衣衫襤褸,身上所披不過單薄麻衣,裹著一層蒲草製成的被褥, 衣衾冰冷似鐵,縱是相挨取暖,亦難逃過這肅殺寒冬。
花妖肩上輕搭著她的白傘,停步在茅屋後方,抬手一拋。傘面高升,在妖力驅使下化為一株足有十丈高的白花,招展的花瓣將空中凋敝的霜雪遮擋在外。
妖力四散,淌下隱約的暖意。
花妖站在浩浩深雪中,以真身蔭庇一方百姓。
方才還在嚎哭的村民們, 悲泣轉為欣喜,跪伏朝天地叩謝厚恩。
只是花妖亦怕冷, 漸漸身形如冰雕杵立不動。眉上,睫上, 俱壓上瑩白的碎雪。直至徹底被妖境的寒潮所淹沒。
從朝至暮, 自冬入春。
天地回暖, 殘雪消融。
花妖自深寂中甦醒, 睜眼之後, 所見卻不是於凜冬倖存的百姓, 而是滿地已然腐朽的屍首。
空中惡臭熏天,蒼蠅蚊蟲環繞不絕。
饒是傾風不過旁觀,見此慘狀,也生出種駭然而憤慨的愁懷。一時間沉鬱難解,心頭被無力感重重壓下。
花妖身上冰霜方退,四肢尚不能活動自如,小心曲張著剛恢復的手指,沿著路邊的痕跡,一步步找到殺人的匪徒。
說是匪徒,其實不過是群落草為寇的流民,在一群小妖的率領下,沿途一路劫掠屠殺。
膽大的架鍋燉吃兩腳羊,膽小的與人分搶城中米糧。
花妖到時,已晚一步,那座臨近的村莊早已血流殷地,白骨累累,滿目瘡痍,目不忍睹。
高空中黑雲翻滾,陰霾迷濛。枯殘的草木上是淋漓而下的雨水,在淺坑中積成一片猩紅的水窪。
花妖抬起手,眼中血絲密布,咆哮中招來無數鋒銳的飛葉,在身前盤旋環繞。
可傾風聽不見那些背景里的哭喊慘叫了,耳邊只剩下一陣蒼涼詭譎的風鳴。
血液飆濺,人如飛絮遊絲,高揚又落地。
風波平息過後,村中只留下一群尚算年幼的孩童。
一名少年跪在半塌的土牆前,不住朝她磕頭,求她饒命。磕得額前皮肉血漬斑斑,最後見父母仍是身亡,才放棄掙扎,吼叫著膝行上前,抱起死在地上的雙親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