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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鄭開心

2023-11-16 23:56:56 作者: 睡覺會變白
  句容,茅山。

  茅山在句容與金壇交界處,行政劃分上屬於前者。據說西漢時,有茅氏三兄弟在此採藥煉丹,救民濟世,創立道統。

  後到齊梁時, 上清派宗師陶弘景又隱居茅山,廣收門徒,正式立派。因敬崇先賢,故尊茅氏三兄弟為祖師。

  茅山在鼎盛時,宮觀多達257處,不過到清末,僅剩三宮五觀。三宮為崇禧萬壽宮、九霄萬福宮、元符萬寧宮;五觀為德佑觀、仁佑觀、玉晨觀、白雲觀、干元觀。

  後來戰爭爆發幾乎全被焚毀。直至八十年代,政府撥款修復了九霄萬福宮和元符萬寧宮, 合稱茅山道院, 屬正一派。

  另有一處坤道院,名乾元觀,屬全真龍門派。

  話說在此山北麓,有一小鎮,叫茅山鎮。該鎮南北長10公里,東西寬5公里,面積甚小,人口僅三萬餘。

  這日清晨,許多人尚在熟睡之中,鎮上有名的富戶鄭家卻是院門大開,吵吵嚷嚷,門口還停著好些車輛。

  「陳道長,這次還要麻煩您了,您多多費心。」

  「客氣,都是應該做的。」

  說話間,只見幾人擁簇著一位道長從屋裡出來, 一個中年人陪著好話,順便將一封厚實的紅包塞了過去。

  那道長接過,熟練的用袖子一掩,就消失不見,隨即也摸出一封紙包,道:「這是我推算出的時辰,你們按我的吩咐去做,今晚肯定無事。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死者趕在中元節前故去,不是什麼好兆頭,你們最好再辦場法事,才能消除災禍。」

  「一定一定,我們信得過您!」

  「那貧道就先告辭了!」

  幾人將道長送走,抹身回屋,又連忙穿衣戴孝。不是那種很正式的孝服,在頭上或腰間紮根帶子,衣衫素淨便可。

  之後,數十人都擠在屋裡,一個矮矮小小的少年被推到最前。他頂多七八歲的年紀,濃眉大眼,帶著幾分呆怔,懷裡還抱著一隻圓滾滾的瓷壇。

  「……」

  一時間,眾人屏聲靜氣,那中年人低聲道:「開心,昨天怎麼教你的,照著做就行了。」

  「哦!」

  少年點點頭,將瓷壇舉過頭頂,嘴裡念叼著:「爺爺,您既然走了,就別再念想……兒孫為您送終祭奠,您也保佑兒孫平安健康,財滿福滿。」

  話落,他用足力氣,狠狠一摔。

  「啪!」

  瓷壇砸在水泥面上,頓時四分五裂,在門口碎了一地。而緊跟著,一個女人端過一碗糖開水,道:「開心,快把這喝了。」

  那少年一口氣灌下,眾人才紛紛出門,各自上車。

  這中年人叫鄭成,少年是他的小兒子,叫鄭開心。前幾日,族裡輩分最高的爺爺去世,這會兒正操辦喪事。

  俗話說:五里不同俗,三里改規矩,何況南北之異?

  比如北方,第六天晚要「上旺」,就是在家門口燒點紙錢,擺些供菜,召集親朋好友,主持者叨咕叨咕,並在煙囪旁邊撒些紙灰。

  因為按北方說法,逝者在前六天不知道自己死了,你要在第六天告訴他:啊,你已經掛了,快些走吧!

  然後,逝者的魂靈才會順著煙囪遁走。

  但在南方,尤其江南一帶,貌似沒有上旺的習俗。只在頭七早上,由小孩在門口摔壇,再喝碗糖水,寓意平安。

  當然了,以前都要停靈七日,現在不行,一般三日就會火化。

  話不多時,車隊便到了殯儀館,一幫人又忙著祭奠。

  鄭開心不懂,讓燒紙就燒紙,讓磕頭就磕頭……小孩雖然沒哭,其實挺悲傷的,這個年紀已經有「死亡」的概念了。

  爺爺對自己很好,但是再也見不到了。

  ……

  在夏國的喪葬傳統中,頭七大概是最重要的一天。

  通常認為,死者的魂靈會在第七天返家,家人要預備一頓飯菜,之後必須迴避。如果讓魂靈看見家人,會令其牽掛,彼此都不得安寧。

  茅山鎮挨著茅山,世世代代耳熏目染,自然比別處更加看重。

  轉眼到了傍晚,鄭宅。

  遠親近鄰都已散去,剩下最直系的一幫人坐在客廳。只見鄭成摸出那個紙包,小心拆開,扯出一張黃紙,上面批著幾個字:

  亥時二刻。

  這便是死者回魂的時間。

  「亥時是九點到11點吧?二刻又是什麼時候?」鄭成有點苦惱。

  「不用管,就按兩個小時算。」

  奶奶比較爽利,摟過小孫子特意叮囑:「開心,記住了!一會千萬別出來,就在被窩裡呆著!」

  「嗯嗯,我不出來!」孩子道。

  「那好了,差不多就準備吧。」奶奶發話。

  當即,一幫人開始忙碌。

  按照那道長的吩咐,先把香燭酒食擺好,再鋪上一層草木灰,取竹竿一根,隔一尺貼紙錢一張,立在門口的台階上——據說陰魂見到竹竿,就會進家門。

  之後,煮一雞蛋,用土罐裝盛放在房角,以賄賂殃神(俗稱雞腳神),以便讓鬼魂多待片刻。與此同時,還得準備一串鞭炮,等亥時過後丟進屋內,爆完才能進去。

  搞定後,奶奶讓一幫人回屋,絕對不許出來。

  說實在的,他們不知那道士講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他們只曉得,這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就像元宵、端午、春節一樣,成了當地人根深蒂固的東西。

  鄭家的院子很大,二層樓,奶奶,叔叔一家,姑姑一家,大兒子和兒媳婦,以及鄭成夫妻帶著鄭開心。

  小孩蜷在床上,夾在父母中間,又興奮又好奇,問:「媽,爺爺會回來麼?」

  「別瞎問,快點睡覺!」

  「可我睡不著啊。」

  「那就眯著!」

  鄭媽的態度很模糊,回答是吧,自己都不太信;回答不是吧,也不太踏實。她一邊拍著孩子,一邊問:「哎,幾點了?」

  「八點五十。」

  鄭爸正在玩手機,混不在意,父親死了七天,悲傷期已過,現在就是走程序。妻子比他重視,道:「燈閉了吧,一會媽該說了,你也別玩了。」

  「唉,閉吧閉吧!」

  他沒辦法,只得放下手機,讓妻子關燈。

  剎時間,院裡漆黑一片,詭異安靜。各屋的人不知在做什麼,半點聲音都沒有。鄭媽抱著兒子,在心裡估摸著,應該九點了吧?

  她略微緊張的側耳傾聽,靜悄悄的,什麼都沒發生。

  過了一小會,她又想,應該九點十五了吧?

  「呼……」

  「嘎吱……嘎吱……」

  這次有動靜了,卻是兒子的微鼾聲,和老公無聊的翻身響動。

  就這樣,三人躺了好一會,除了鄰居家偶爾的犬吠,和外面的車輛駛過,並無異狀。她不禁好笑,果然是迷信啊!

  「唔……」

  又躺了一刻鐘,鄭開心忽然動了下身子,醒來道:「媽,我想尿尿。」

  「忍忍吧。」

  「哦!」

  「……」

  「媽,我憋不住了,快尿出來了!」

  「那就去!」鄭爸不耐煩道。

  「時間還沒過呢!」妻子不許。

  「過什麼過,快去,別尿床上!」

  老公不在乎,鄭媽也想了想,好像真的沒啥事,便道:「去吧,上完廁所就回來。」

  「嗯!」

  鄭開心蹭地跳下床,趿拉著鞋就跑出臥室,進到衛生間。痛痛快快的揮灑完畢,又顛顛往回走。

  走到過道時,他鬼使神差的用膀胱瞄了一眼:那過道通著客廳,客廳通著房門,房門通著院子……這一條直線,漆漆暗暗。

  酒食分毫未動,草木灰完好無損,屋角的土罐也好端端的放著。

  他晃了晃頭,哧溜竄回臥室。解決了生理問題,左右有爸媽守護,小孩感覺溫暖安穩,很快就重新睡去。

  ……

  「唔,怎麼這麼亮啊?」

  不知睡了多久,鄭開心忽地咕噥一聲,只覺眼前顯出一片光亮。同時身體發輕、發軟,好像泡在了水中,被浮力一點點的往上推升。

  這種狀態很奇妙,他都不曉得自己是夢是醒,是睜眼是閉眼。

  迷迷糊糊間,只見那光亮慢慢變暗,轉而出現一個黑色的人影。這人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面容清晰,赫然是自己的爺爺。

  「……」

  鄭開心想要大叫,也確實叫了出來,卻沒發出任何聲音。而爺爺走到他跟前,面容慈愛,也是沒說話。

  爺爺稍頓,跟著伸出手,似摸了摸孫子的頭,隨即轉身消失。

  「開心!開心,你怎麼了?」

  「開心,你別嚇媽媽……嗚嗚……」

  單說鄭家的宅子裡,此時可亂了套!

  鄭開心睡著睡著,突然就大喊大叫,雙手亂揮,然後又變成哭鬧,不停道:「把燈打開!把燈打開!」

  爹媽嚇了一跳,又晃又搖,可就是叫不醒。奶奶那些人被驚動,急慌慌的跑下樓,一時間,各種吵雜聲亂成一團。

  「把燈打開!把燈打開!」

  「開心……嗚……開心……」

  鄭媽也跟著哭,鄭爸急得直踹牆。唯有奶奶怔了怔,忽狠狠罵道:「死老頭子,沒事摸孩子幹什麼!你沒事摸孩子幹什麼!」

  「媽,你說爸回來了?」

  而鄭媽一聽,猛地抬起頭,直勾勾的盯著婆婆,極為懾人。奶奶一窒,連忙安慰:「沒有沒有,我瞎說的!你放心,孩子就是睡癔症了,一會就好,一會就好!」

  如此這般,眾人手足無措,有的說送醫院,有的說找道長,還有的去煮糖水。最後連鄰居也跑過來,可惜沒個卵用。

  所幸啊,約莫五分鐘後,鄭開心漸漸止住了哭鬧,恢復清醒。看上去沒啥變化,就兩隻眼睛腫的跟桃一樣,懵逼道:「媽,我怎麼了?」

  「嗚嗚……沒事,沒事就好!」

  鄭媽顧不得解釋,抱住兒子又是一頓哭。

  …………

  「啊!我不進去,我不進去!」

  鄭開心連滾帶爬的跑出屋子,媽媽緊追出來,怒道:「你鬧什麼?快跟我進去。」

  「我不進去!那裡死過人,我不進去!」

  小孩抱著鐵門,臉色刷白,身子哆哆嗦嗦的發抖。

  「你別瞎說!」

  媽媽臉也白了,抬手就扇了一巴掌,罵道:「你這個小崽子知道什麼?你什麼也沒看著!」

  「真有,真死過人,媽,媽……」小孩已經帶了哭腔。

  鄭媽還想再罵,卻見堂姐趿拉出來,倚著門框道:「喲,我說開心啊,我平時對你不錯吧?幹嘛咒我們啊?」

  「沒有的事,姐,小孩玩鬧的!」她趕緊解釋。

  「玩鬧?哼,那小子被老爺子摸了,這事可全知道。指不定啊,他就開了什麼陰陽眼,嘖嘖,這麼本事的外甥我可要不起,以後還是少來吧……砰!」

  堂姐把門關了。

  「……」

  鄭媽抿了抿嘴,拉著孩子的手,一步一帶的領回家。

  正值中午,家裡剛備好午飯。奶奶見他們回來,勉強招呼一聲,便齊到飯廳用餐。

  整個過程,一家人氣氛沉重,誰也不吭聲。鄭開心更是鬱郁,幾乎把頭埋在碗裡,不敢看自己的親人。

  打頭七那天之後,他就變得奇奇怪怪。每到一處地方,不是說這死過人,就是說這不吉利,要麼就發瘋大叫……誰愛搭理?

  短短几天,半個茅山鎮就傳遍了,說鄭家小子被鬼摸,神經了。

  人就是這樣,在強大的壓力面前,縱是骨肉親情,有時也能輕易割捨。

  「我跟媽商量了,明天就把開心送上山。」

  鄭爸嘴裡嚼著飯,冷不丁來了一句。

  「送上山?什麼意思?」鄭媽一愣。

  「我跟陳道長溝通過了,他說這孩子陰氣入體,久居家中對凡人不利。他很有興趣收做徒弟,每年給些瓜果孝敬就行。」

  「鄭成!你特麼還有點良心麼?」

  鄭媽立馬就翻了,道:「那是你親兒子!你就捨得送去出家當道士?」

  「你別跟我吵吵,他這麼瘋瘋癲癲的,我們能怎麼辦?就算我們不嫌棄,等他長大了又怎麼辦?上學,談戀愛,找工作,結婚,誰會看上他?與其這樣,還不如讓道長管教管教,或許就好了呢。」

  「你!」

  鄭媽眼圈一紅,轉向奶奶,「媽,這也是您的意思?」

  「山上的道長法力高深,總比我們有法子,治好了我們再接回來,不是一樣麼?」奶奶道。

  「好,好……」

  鄭媽好像要哭,不過忍住了,似嘲似笑:「開心是我兒子,他變成什麼樣也是我兒子!你們不要他,我要!」

  (有沒有當老師的,教師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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