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3章 假面與王冠

  喬安當初來到烏狄諾斯定居，就是為了體驗眼魔的生活，試試看自己能否永遠告別人類社會，以怪物的身份開始新生。

  這場親身參與的社會實驗持續至今已近兩年，得出的結論卻背離了她的初衷。

  無論如何，她畢竟生而為人，人世間還有許多她所關心的人和事，不可能真正做到置之度外，一刀兩斷。

  恰恰相反，與怪物相處越久，喬安就越發感受到自己的人性根深蒂固，而且還從魂靈深處萌發新芽，不斷茁壯生長。

  當初被她認為是軟弱乃至虛偽的人性，在這個怪物橫行、弱肉強食、極端冷酷自私的地底世界裡沒有被扼殺，反而堅強的綻放出一縷溫暖心靈的光輝，使她不至於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回想當初離世隱居之時，她曾一廂情願的認為，若非生而為人，自己寧願做一隻自我感覺良好的眼魔。

  如今她有機會邁出這一步，成為烏狄諾斯的眼魔女王，卻已不復當初的心境，寧願保持自己平凡的人類身份，也不願做那王座上孤芳自賞的至尊。

  除了單純的個人偏好，還有一個關乎「身份」的心結令喬安無法釋懷。

  無論偽裝的有多像，都無法抹殺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她並不是真正的蜜特拉。

  真正的「魔眼奧術師」蜜特拉，早在兩年前就被她謀殺，冒充了對方的身份，竊取了對方的領地、財產、奴僕，以及更重要的身世背景與社會關係。

  誠如一位智者所言，「人在本質上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合」——這裡的主語不僅限於生物學意義上的人類，替換成其它具有高度社會組織的智慧生物同樣成立，其中當然也包括烏狄諾斯的眼魔一族。

  正因為喬安竊取了蜜特拉的出身血統和社會關係，才有機會獲得眼魔女王的繼承權，儘管她當初冒名頂替的時候並沒有覬覦王位的野心，卻不能否認自己在事實上已經成為了謀殺和謊言的受益者，儼然傳奇故事中的經典反派。

  問題在於，你能心安理得的享用通過謀殺與謊言獲得的這一切利益，並且為了維護既得利益，將來還得繼續撒謊包裝自己，欺騙周圍的所有人，直到連自己也對這些謊言信以為真嗎？

  用謊言把真實的自己包裹起來，同時戴上假面與王冠，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喬安捫心自問。

  很遺憾，她過不了自己心裡那一關。

  這並不是說她為當初謀殺蜜特拉，冒充對方的身份而感到後悔。

  無論用人類的道德標準來衡量，還是以眼魔的是非觀念來審視，「魔眼奧術師」蜜特拉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死在她手裡的無辜者多到數不清，喬安宰了她，即便算不得替天行道，至少稱得上以暴制暴。

  後來她冒充蜜特拉的身份在烏狄諾斯定居，平心而論，所作所為比起真正的蜜特拉善良太多。

  改善奴隸伙食，降低勞動強度，營救遇難礦工，排除礦山隱患，還曾多次參與抵禦外敵入侵烏狄諾斯的戰鬥，為這座城市以及全體同胞做出的貢獻，比蜜特拉生前所做的公共事務加起來還要多得多。

  對魔眼巢城，對城裡絕大多數交情泛泛的同胞，喬安問心無愧，然而對身邊親近的人們，卻懷有一絲愧疚。

  首相西爾莎當她是朋友，幫她隱瞞了收養伊南娜這一違背至尊意願的叛逆行為。

  養女伊南娜對她的感情遠遠超出生母，視她為完美的楷模。

  還有領地上的亞種眼魔和奴僕，藉助「神話警戒」，喬安很清楚屬下對自己的尊敬和信賴大多是發自真心的。

  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空中樓閣，就算謊言永遠不被揭穿，就算能欺騙身邊的親友和下屬一輩子，面對她們真誠的眼神，難道自己可以無動於衷？

  有人可能覺得無所謂，但是喬安自問辦不到。

  莫里亞蒂教授曾不止一次嚴厲批評他的道德潔癖，他這輩子遭受的磨難與苦惱，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過高的道德底線所致，說白了就是自討苦吃。

  喬安知道自己有這樣的弱點，也曾嘗試改變，然而最終還是無法放棄這條底線。好也罷，壞也罷，這正是她之所以成為現在的自己的內因，突破這條底線，人就成了欲望的傀儡，不再有獨立人格可言。

  生活在群體當中，周圍的人們越是尊敬她，信任她，彼此的感情紐帶就越深，因欺騙而生的負罪感也越強烈。

  喬安心裡早有預感，這種建立在謊言上的生活無法長久維繫，總有一天自己要向伊南娜和西爾莎她們公開真相，坦言自己並不是真正的蜜特拉。

  既然存下這個念頭，喬安總不能一錯再錯，把謊言的觸角從蜜特拉的領地擴展到烏狄諾斯全城。

  倘若女王的寶座要用更深重的負罪感來換取，喬安覺得這筆交易划不來。

  更何況，就算她昧著良心這樣做，也未必過得了伊什塔爾那一關。

  至尊之位的傳承，可不是伊什塔爾自己說了算的，還要提前舉行一場祭祀儀式，祈求「眼魔之神」的恩准——這就好比舊時代的王儲，需要得到教皇的加冕，才能成為具有合法性的國王。

  喬安可以用「神話偽裝」欺騙伊什塔爾，卻騙不過擁有強大神力的「大主母」，倘若「眼魔之神」看穿自己不是真正的蜜特拉，甚至不是天生的眼魔，會否大發雷霆，降下神罰？

  這可說不準！

  哪怕拋開道德良知不談，僅僅出於維護自身安危考慮，喬安也不敢從伊什塔爾手中接下魔眼巢城的女王冠冕。

  一念至此，喬安終於下定決心，拿出「通訊水晶」給首相閣下回信，約她來自己的巢穴，見面詳談繼位一事。

  緊接著，喬安又給養女伊南娜發了一封魔法短訊，讓她來會客室陪自己招待首相閣下，共同商討一件關乎母女倆前途的要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