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血沃四平城(三)
2023-11-14 06:39:02 作者: 敖楚戈
四平以南,八棵樹地區。
山頂簡易指揮所內,電話聲、發報聲、跑步聲和報告聲交雜一片。
孟占山正在觀察布防,他把兩個團部署如下:13團駐在左翼的太平溝、14團駐在右翼的土山。兩支部隊呈楔形排列,正好和居中的隊部成品字陣形。
但孟占山卻並不這樣講,他說這個陣型叫蠍子陣,13團、14團像是兩隻大鉗子,隊部是腦袋,警衛營戰鬥力最強,自然也就成了那條最毒的蠍子尾巴。
一名參謀跑了過來,將一份電報遞給沈科長,沈科長接過一看,不由面露訝異之色。
王參謀長走了上來,問:「電報上說什麼?沈科長?」
「電報上說,本溪已經失守,敵人正大舉來援,我軍正面是鄭洞國率領的第53軍。」
「第53軍?」
王參謀長大吃一驚,「他們不是在華北嗎?」
「他們剛被蔣介石搶運到東北,正是他們攻占了本溪。」沈科長補充道。
「天——」
正舉著望遠鏡觀望的孟占山猛覺背後一涼,他靠著掩蔽部的支撐木喃喃自語道:「軍長是周福成,對嗎?……」
「正是!」沈科長點點頭。
孟占山像遭到雷擊一樣不動了,他閉上眼睛,心想:仲達兄,久違了……沒想到你我兄弟真要刀兵相見,真乃天意!
王參謀長沮喪地把計算尺扔在地圖上,「怎麼回事?連本溪都被攻下了,我們還拿不下四平?」
「就是,一夥殘兵敗將,還反了他了?」沈科長也甚是不解。
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此時此刻,打到核心區的14團已經傷亡過半,連參謀、警衛員、文書、炊事員都拿起了武器,謝振國都成了機槍手了。
71軍作困獸之鬥,令我軍推進極為困難,部隊往往打了半天就傷亡過半,只好不停補充。
到了第四天,總部已經將作為總預備隊的6縱17師都拉上去了,可到目前為止,卻連道西地區都沒有拿下。
電話鈴響了,孟占山一把抓起電話,「餵?首長,我是孟占山,請指示!」
電話里傳來焦急的聲音:「孟占山,你給我聽著,任務有變,趕快準備!四平那邊打得不順,你部準備脫離阻擊陣地,隨6縱去增援四平……」
孟占山大喜過望:「是!保證完成任務!……」
「嘿?你小子,怎麼這麼樂呵?我告訴你,四平那邊很難打,71軍絕非善茬,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是!首長,請放心!咱就愛啃硬骨頭,打熟人咱還不好下傢伙呢!謝謝您啦,首長,太謝謝啦!」
「什麼亂七八糟的?千萬不能輕敵!」
「是!首長,但我有個要求。」孟占山又開口道。
「你哪兒這麼多事?快說!」
「靠山屯一戰,我抓了個俘虜叫熊偉民,現在在哈爾濱解放軍官教導團改造,您能不能打個電話,叫人把他給我送來?就這點兒要求,拜託了!」
電話那邊一陣沉默,隨即響起洪亮的聲音:
「你小子,搞什麼名堂?好吧,我答應你。只要你小子能把仗打好,要天上的星星我都給你摘!」
「謝謝首長,謝謝首長……」
……
四平城內,戰況愈來愈慘烈。
幾百門各種口徑的火炮在對射,10餘萬軍人手中的步槍、衝鋒鎗和機槍在咆哮。天空中塗著青天白日徽章的飛機飛來飛去,輪番轟炸掃射,一天最多己達30架次。
照明彈、燃燒彈、曳光彈此起彼伏,被炮彈打燃了的民房和建築物熊熊燃燒。白天濃煙滾滾,烈火熊熊。晚上滿城火光,亮如白晝……
通往四平的鄉陌小道上,一支身著黃色軍服的隊伍正在奮力疾進。
他們的紀律良好,數千人的隊伍除了有力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呼吸聲,聽不到一個人講話。
他們的裝備也不錯,很多人扛著卡賓槍,花機關槍,還有不少輕機槍和重機槍。
天氣炎熱,戰士們敞開衣襟,呼出的熱氣和身上的汗水,在隊伍上方蒸成一層淡淡的水霧,仿佛有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殺氣。
隊伍後面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兩匹馬飛奔而至,老遠就聽見一個聲音高叫道:「孟隊長!孟隊長!」
孟占山循聲望去,竟是熊偉民,「偉民!是你?」
兩人滾鞍下馬,熱烈擁抱。
「報告!教導團保衛科長馬國富,奉命將熊隊長帶到,請指示!」
一個大漢翻身下馬,沖孟占山立正敬禮。
孟占山連忙還禮,「辛苦了!」
孟占山和熊偉民相視而看,「怎麼?在教導團待得還好嗎?」
熊偉民笑笑:「我……我覺得當共軍也挺好的,起碼心裡敞亮!」隨後又湊上來小聲嘀咕道,「就是……伙食差了點。」
馬國富在一旁插話道:「熊偉民同志表現很棒,現在已經是隊長了。」
「噢?」
孟占山大吃一驚:「進步很快嘛,熊偉民同志……」
馬國富又說,「熊偉民同志改造積極,帶動了一大批解放軍官,我們都看好他……熊偉民同志,希望你好好表現,再立新功,替解放軍官爭個臉!」
「是!一定!」熊偉民莊嚴敬禮。
……
粘稠的血液順著街道流淌,入眼之處滿目瘡痍,空氣里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
屍體,到處都是屍體,橫七豎八的躺滿了每一條街道。
散落的槍枝已經淹沒在骯髒的血水裡,肩帶已經泡得發脹,屍體滲出的鮮血已經將四周的每一處染紅。
牆上濺著鮮血,路邊的溝里積滿了鮮血。被雨水泡脹的屍體,在烈日下已經由白變綠,又由綠變黑,吹氣兒似的膨大起來。
硝煙瀰漫的戰場上,殘肢斷臂隨處可見,折斷的刺刀,碎裂的槍托,黃燦燦的子彈殼遍地都是……
激戰數日,現在已經到了關鍵時刻,無論是守軍還是我軍都已經殺紅了眼,從城南到核心守備區,從城北到城西,到處都是焦土,到處都是血肉戰場。
14團已經先後發動了十幾次衝鋒,次次都是潑命似的打法,次次都勢在必得,卻仍然沒有拿下政府大樓。
也不是沒有戰績,打了大半夜,14團終於掃清了外圍,以傷亡六百多人的代價占領了四周的地堡群。
謝振國帶著警衛連匍匐入殘破的地堡,裡面積了一層厚厚的子彈殼,已經沒過腳面。
地堡之間溝壑縱橫,直通大樓,上面還覆著一層厚厚的鐵板。
「怪不得狗日的子彈打不完,原來有運輸通道!」謝振國不禁感慨道。
說罷,他大聲命令大家:「趕快清理陣地!構築工事,防止敵人反撲!」
「嗵嗵嗵——」
他的話音剛落,一連串炮彈就打了過來,呼嘯著在剛占領的陣地上爆炸。
正在搶修工事的戰士們連忙臥倒,碎石、泥土合著殘肢碎肉狂飛亂迸……
瘋狂的炮擊之後,敵人的反撲開始了。
「嗤嗤——」
幾個冒煙的傢伙打著旋飛了過來,原本看得清楚的戰場很快就煙霧繚繞,變成了一片混沌。
「煙霧彈!」
謝振國大叫一聲,挺著機槍朝左右喊了一嗓子,「不要慌,聽我命令!」
煙霧迅速散開,漫過街道,漫過廢墟,將有限的空間填得滿滿當當,並在繼續蔓延。
遠處傳來靴子踩在瓦礫上的聲音,而且越來越近。
「打!」
謝振國大喊一聲,「噠噠噠!呯呯!」密集的火力開始向煙霧傾瀉。
視野受到限制的戰士們心裡有些發毛,蹬著血紅的眼珠子拼命射擊。
濃濃的煙霧裡,開槍的火光就像烏雲里的閃電,不斷傳來瘮人的慘叫聲。
謝振國抱著一挺機槍,向前猛烈掃射,不一會兒,槍管就打紅了。
「快,手榴彈!扔!」謝振國把帽子一甩,亮出了光頭。
戰士們紛紛揚起手臂,一連串手榴彈呼嘯而出,轟隆隆的爆炸聲此起彼伏。
「啊!」
「哎呦!」
煙霧裡傳來一連串慘叫,隨即是撤退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遠。
「娘的,敵人能撤退,說明鐵絲網己經被打開!同志們,跟我沖!」
謝振國耳聽對方炸了陣,立即下令衝鋒,正好趁著這股煙霧迫近大樓。
「慢——」
周正一把搶過機槍,「老謝,你喘口氣,讓我來!」
謝振國大急,「你個搞政工的湊什麼熱鬧?給我!」
「娘的,連文藝兵和炊事兵都上了,還什麼政工不政工的?你必須歇會兒!我帶人上,這回非打下他不可!」
謝振國看著周政委強纏上要打這一仗,便說,「那也行,我和機槍手掩護,你們動作要快,只要貼近大樓,狗日的就拿你們沒辦法了!
「突突突——」
「噠噠噠——」
二十多挺輕重機槍同時開火,迎頭罩向大樓,周政委眼看大樓的火力有所減弱,立即帶領突擊隊一躍而起,向大樓猛撲。
他挺著輕機槍率先衝出,像一頭繃緊了肌肉的豹子,在濃霧中跳來跳去,懷裡的輕機槍點射不斷。
眼見政委如此英勇,突擊隊員們個個熱血上頭,大喊著向前猛突。
濃霧裡火線橫飛,他們卻全然不顧,只管向前奔跑、跳躍、射擊。
隊伍沖得很猛,攆著敵人的背影衝進了第一道鐵絲網,可他們不知道,他們已經闖入了地雷陣,腳下遍布地雷,
就在這個時候,樓上的幾挺馬克沁重機槍響了,「突突突——」的暴響聲很快便響徹天際。
這幾個射孔很隱蔽,一直沒有使用,現在卻突然發難。
密集的子彈就像狂風暴雨,戰士們避無可避,立時血肉橫飛。
剩下的戰士連忙臥倒,想等對方的火力被壓制以後再衝鋒,可地雷卻在這個時候響了。
「轟——轟轟!」
對方拉動火繩,早已埋好的地雷接二連三的爆炸,巨大的爆炸力把泥土和戰士們從地面上掀起、撕碎,然後在濃濃的硝煙中落下,血肉模糊的肢體和大片的血雨四處飛濺,簡直就是一個人間地獄!
濃煙漸散,衝鋒完全被瓦解,倖存的戰士趴在地面上死戰不退,可敵人早已待命的特等射手就在這個時候開火了,一槍比一槍准。
周政委就是在這個時候倒下的,他趴在地上,左腳已被炸斷,渾身浴血,仍挺著一挺輕機槍向大樓里猛射。
一顆子彈飛來,正中他的眉心,頓時腦漿四溢……
他倒下的時候,手中的輕機槍還在摟火,似乎在最後時刻,他還想多消滅幾個敵人……
「老周——」
謝振國目眥欲裂,熱淚縱橫。
眼見周政委倒下,眼前一片屍山血海,謝振國快要發瘋了。
「警衛連,三營!全他媽給我上!順著剛才的缺口往上沖!把狗日的給我錘平!」
他在一片憤怒之中還保持著最後的理智,敵人的地雷陣已經被蹚出一片缺口,這是他們唯一的通路。
黃參謀急得大喊:「團長!不行啊!敵人的火力太猛!」
謝振國理也不理,最後喊出一句:「炮兵連,給老子把炮彈打光!給我沖!」
自參軍以來,他南征北戰,戰功卓著,是一員不可多得的猛將。
可時至今日,在區區四平,他卻遭遇了前所末有的尷尬……
打了一天一夜,4000多人對付一座政府大樓,傷亡三分之二,卻連大樓的牆皮都沒有摸到。
對手,還曾是他的手下敗將——第71軍。
上級兩次來電,揚言若再拿不下大樓,就要槍斃謝振國!
窩囊,簡直是窩囊。
簡直窩囊至極!
他突然就有所頓悟——為什麼他的隊長甘冒殺頭大險也要抗命打靠山屯。
那樣的機會,簡直千載難逢!
時至今日,同樣的對手,換了個地方,就算付出十倍的努力,也末必能取得相同的戰果。
他想,隊長,我無能,我給你丟臉了。
他又想,娘的,沒別的招了!死活就是一拼,索性把人和炮彈都打光,上級再有命令下來就不是我的事了。
他抱著必死的決心開始最後的衝鋒,只要能衝到樓下,就有希望。
戰士們全都瘋了,嗷嗷叫著往上沖,一時間殺聲震天,仿佛決了堤的洪水。
炮兵連火力全開,平射炮和六0炮一通猛轟,大樓上火光一片,磚渣、碎沫四下飛揚,罩住了半邊天。
從窗門洞裡射出的火力明顯減弱,眼見戰士們就要衝入缺口。
突然——
「噠噠噠——噠噠噠——」
大樓前的兩堆廢墟里猛然噴出兩道熾熱的火舌,迎頭罩向突擊隊員。
還有更絕的,隨著磚石抖落,廢墟里突然出現兩輛美制謝爾曼坦克,坦克炮迎頭就響了。
敵人太狡猾了,他們將兩輛坦克開進樓前的門衛室,各據一隅,然後把門衛室炸塌,將坦克掩埋起來,只露出炮口和窺視窗。
眼見情況危急,兩輛坦克立即開火。
坦克炮口平直,專打衝鋒的人群。因為坦克埋在廢墟里,即能隱蔽,又能防彈,即使挨上兩炮,也是隔靴搔癢。
「哐!哐!」
兩發炮彈迎面打來,「轟」地炸開,十幾個戰士血肉橫飛……
一顆炮彈就在離謝振國不遠處爆炸。這是一發82mm口徑的坦克炮彈,是那種彈頭裡填滿了高爆炸藥的專打步兵的爆炸彈。
因為是平射,炮彈飛出炮口不到一百公尺就直接命中一個戰士,紛飛的血肉合和彈片和強大的氣浪瞬間噴涌。
謝振國只覺得腦子嗡的一下,萬朵金星使他立馬就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