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歷史的塵埃 (中)
2023-11-09 16:49:33 作者: 酒徒
「那大人,大人您跟吳將軍豈不是,豈不是連襟?!」副知事唐濤根本沒注意到韓建弘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遺憾,猛地向後仰了一下身體,尖聲驚呼。
「怎麼是連襟,是郎舅親!」書辦覃不如立刻大聲糾正,「吳都指揮使是咱家大人的叔伯......,叔伯舅子。呵呵,雖說拐了個彎,但,但總歸也是舅子!」
「拐著彎的舅子,當然也是舅子啊!」其他眾兵科屬吏,紛紛附和。看向自家上司韓建弘的目光,愈發地跟以往不同。
吳良謀最近大半年來在荊襄,以三個旅的戰兵,就打得蒙元十萬大軍退避三舍。其威名和功業早已隨著江風傳遍了南北兩岸。而此番朱總管領軍出征,放著劉子云、王克柔等宿將不用,卻單獨將此人從荊襄調回來挾半個軍團兵馬坐鎮中樞,也充分說明了此人在朱總管心中的份量。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吳良謀職位必然大幅向上攀升。而韓建弘作為他的至親兼好友,又曾經立下過實打實的功勞,少不得位置也要更上一層樓。
想到這兒,眾屬吏看向韓老六的目光更為熱切。嘴巴里說出來的話也愈發恭敬有加。而韓老六心思,卻早已從兵科里飛了出去,飄飄蕩蕩不知道飛向了何方。
「大人當時真有遠見,那麼大的家業,居然說舍就舍下了。毫不猶豫地就跟在了咱家大總管身後!」不知道是誰,在耳邊低聲讚嘆。
「舍家為國,古人所謂舍家為國,不就是如此麼?」
「要不大人就是大人呢!」其他幾個同僚一邊將羨慕地眼光看向韓建宏,一邊笑著互相奚落。「老呂,如果換了你,恐怕沒這個膽子吧。即便是家人拿刀子逼著你,也說不準也死了命朝後縮!」
「可不是麼,我那時,我那時連殺各雞都不敢,更甭提,嗨....」
「甭說那時了,就是大人剛到揚州那會兒,張榜招賢。我也是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敢前來應募!」
「要不說你這個人膽小呢,要是早上十天半個月,說不定.....」
「別胡說。早上一年,這個位置也該是韓大人的。他是靠真刀真槍搏出來的功名,不像咱們,全靠得是筆桿子。」
.....
耳畔傳來的聲音紛亂無比,而韓建弘,卻又隱隱聽見了當年離家前頭一天晚上,老父的交代,「小六子,別怪你大爺爺心狠。自古以來,誰家都是這樣。世道要亂了,咱們韓家總得多尋幾條活路啊!」
自古以來,誰家都是這樣!具體古到多古,韓建弘不清楚!但是他卻清楚地記得,三國時代魏蜀吳各方都有一個姓諸葛的臣子,官兒做得都不小。
這是老祖宗們傳承下來的生存智慧,凡是稍微大一點兒的家族,基本上都深通此道。所以每當亂世來臨,家族中的年青子弟就成了下注的籌碼。朝廷那邊押上一票,「反賊」那邊也押上一票,如果有可能,或者一時判斷不準確,不同的反賊之間,還要再分頭下注,寧多勿少。
對於被當作籌碼的子弟來說,萬一被押在了賭輸了的那一方,他們的個人結局必然會十分悲慘。而對於整個家族來說,無論最後哪一方成功問鼎,整個家族都可以跟著沾光。即使不能水漲船高,也至少可以保證平平穩穩,繼續繁衍傳承。
當年的韓老六、韓老三、韓十七、韓十九等人,就是韓家莊派出來的一副籌碼。幾個人資質都不算太好,在身為族長的大爺爺眼裡,也不怎麼受待見。所以即便死在某個不知名的陰溝了,恐怕除了各自的父母之外,整個莊子裡頭,也沒幾個人會覺得心疼。
非但韓家如此,孫家、李家、栗家、許家以及其他處莊子的賭本,也都差不多。當初抱得恐怕都是有棗沒棗先打三桿子的心態。
誰讓朱總管那時麾下只有千十號弟兄呢,雖然戰鬥力著實駭人,剛剛硬生生正面擊潰了三倍於己的阿速軍。但比起劉福通、徐壽輝、布王三、彭和尚這些大勢力,卻是明顯不夠看。只有吳家莊和劉家莊屬於例外,這兩家派出的都是各自家中的絕對翹楚,吳良謀和劉魁。所以這兩家如今也贏得最多,一個是深受信任的正都指揮使,一個為可以讓朱總管放心地安排其獨當一面的副都指揮使。兄弟兩個互為助力,煊赫一方。
世人總喜歡在事情過後,炫耀自己當初的聰明!如今山陽湖畔那些莊主、寨主們提起來,誰不自誇當年目光長遠?至於經歷戰火洗禮,依舊活到現在的少年們,到底是正出,還是庶出,最初在各自的家族中具體地位如何,當然也果斷地變成了族中第一支蒿子,從小就被重點關注培養了。
反正族長們總是睿智的,他們的睿智程度和各自的年齡以及臉皮厚度絕對成正比。他們如今正努力將各自的睿智發揚光大,將各自家族中真正的蒿子和才俊,塞進大總管府各級衙門和淮安軍中,以期待在不久的將來,能收穫更多。
但是韓建弘卻知道,族長們最後恐怕會大失所望。因為少年們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夢想,與垂垂老朽們的夢想截然不同。
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他們加入淮安軍,並非單純地為了博取個人的功名。他們的肩膀上,還擔負著跟自己一樣的,所有漢家子弟的未來。他們自打加入淮安軍那一天起,就不光是為了一家一姓而戰,他們即將捍衛和重塑的,是整個華夏民族。
這些道理,韓建弘最初時候也不懂,但是現在,他卻認識得越來越清晰。至於到底是誰,在什麼時候,把這些道理銘刻在了他的內心深處,他也說不清楚。
也許是潛移默化吧!韓建弘依稀記得自己奉命投軍之後沒多久,在訓練場上,就有教官親口告訴他,人和人是平等的。沒有任何人天生是奴隸,也沒有任何人天生喜歡被別人奴役。
韓建弘依稀還記得,當朱總管下令,將被俘的蒙元將士折價發賣時,所說過的那句話,「他們拿咱們當驢子看,咱們就來而不往非禮也!如果哪天他們拿咱們當人看了,咱們自然也會拿他們當人看。這裡邊沒有什麼仁恕不仁恕的說法,只有平等!」
韓建弘依稀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少年們坐在火堆旁誇耀各自的祖先。忽然就驚訝地發現,各自的祖輩居然都曾經在李庭芝帳下為大宋而戰。而大宋太后帶領滿朝文武出降後,祖先們所承受的磨難與屈辱,也立刻湧上了每個人的心頭。
「丞相伯顏於江畔立帳,左相吳堅領諸將負草而入,唱名跪拜.....」家譜中關於這段歷史的記載很模糊,但在火堆旁重新複述到這段文字時,給韓建弘靈魂上帶來的戰慄,卻無比的清晰。(注2)
驢子,原來在他們眼裡,我們的祖先就是一群驢子!沒錯,就是一群驢子。在蒙古朝廷眼裡,所有漢人都是驢子,哪怕爬到張松和逯魯曾那樣的高位,也是一樣!只不過變成了一頭可以推磨拉車的大驢子而已,與其他驢子,沒任何不同。
然後,少年們就清晰地發現,所謂天命,所謂五德輪迴,不過是一塊用爛的遮羞布。在陸秀夫背著宋少帝跳入大海的瞬間,華夏已經亡了。現在的朝廷,不過是一群外來征服者的朝廷,他們趁著華夏孱弱,以野蠻征服了文明。
然後,少年們就清醒地站了起來,發誓永遠不再跪拜於野蠻之下。
他們早就應該站起來,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也許他們會失敗,但是他們卻會像個人一樣死去,不是繼續作為驢子而苟活,繼續任憑征服者欺凌。
當時火堆旁立誓的少年,大部分都已經戰死了。
韓建弘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卻記不起其中絕大部分人的面容。
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心中的夢想,也與那些逝者的面孔一樣,日漸模糊。但是,從鹽政大使的位置上被趕下來之後,他卻又慢慢記起了少年時的夢想和誓言。
像人一樣活著,像人一樣去死。哪怕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夢想和誓言不屬於族中那些老朽,卻屬於他們每一個在軍中長大的少年。他們不該遺忘,也永遠不敢遺忘。
「大人,大人,聽說您當初跟吳良謀將軍一道,從陰溝里爬進了淮安城?」正沉浸於對往事的回憶中時,耳畔忽然又傳來同僚們充滿期待的聲音。
「啊——?你說吳良謀啊,那廝從小就不務正業,整天除了爬牆頭就鑽陰溝。所以,在淮安城下,他的本事剛好就派上用場!」韓老六的記憶,瞬間就又被拉到了自己人生中曾經最為輝煌的時刻,帶著幾分驕傲,大聲回應。
注1: 歷史的塵埃(上)中,遺漏了一個註解。兒子犯下滔天大罪而其父輩不受絲毫牽連,歷史上只有楊廣這麼寬厚過。他被困雁門關時,宇文化及兄弟兩個盜賣軍糧給突厥,被發現後,他卻不忍心讓寵臣宇文述老來喪子,只給了宇文化及兄弟很輕的處分。宇文述則沒受到任何牽連。
注2:左丞相吳堅,以膽小而聞名。曾經作詩言志,「更宜築屋雲煙上,門外莫關誰是非」。1275年,元軍兵臨宋都臨安城下,吳堅出使元軍營求和。第二年正月,升任左丞相兼樞密使,再度先赴元營議降,後為祈請使,赴元大都(今北京)呈降表,交宋璽。宋亡後,吳堅悄無聲息死於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