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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黃河賦 (下 十五)

2023-11-09 16:49:33 作者: 酒徒
  「全體——迎戰!」王保保大喝一聲,順手從地面上抄起一塊盾牌,大步迎向正對著自己的槍鋒。

  對手速度依舊不快,僅僅比先前稍稍提高了些許一點兒。應該是不懂得充分利用山勢,或者是由於主將過於死板,為了保持陣形而故意放棄了對山坡的利用。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破綻,他必須牢牢地抓住。

  「全體——迎戰!」百餘名忠心耿耿的家丁大吼著追上去,將王保保團團圍在了正中央,每個人手裡都持著彎刀和圓盾。然後像一個車輪般,朝淮安第三軍滾了過去。

  這是探馬赤軍老祖宗留下來的戰術,臨陣對敵,再恰當不過。當年王保保等人的祖輩,就靠著這種戰術打得南宋將士抱頭鼠竄。如今,他們要複製祖先的輝煌。

  河灘上的兩千餘名探馬赤軍,也迅速上前,牢牢護住王保保的左右兩側。弓箭手丟棄了角弓,從腰間拔出彎刀。重步兵高高地舉起長柄大斧、刀盾手將身體掩在盾牌之後,刀鋒向下斜指,長銑手則將帶著刺的鐵叉子,從第二排位置伸過來,於自家人身前交錯晃動,為敵軍靠近製造障礙.....

  儘管被銅哨子聲吵得心煩意亂,這支探馬赤軍,依舊錶現出了訓練有素的一面。所有戰陣配合,都做得一絲不苟。

  他們依舊有信心戰勝對手。

  因為對於步戰而言,兵種過於單一是純粹的找死行為。雖然對手眼下氣勢正盛,手裡卻只有長槍。而他們手裡的兵器,卻是長短配合,可遠可近。

  長槍不利於近戰。

  按照以往的經驗,只要雙方將距離縮短到半丈吱內,等待著淮安軍的,有可能將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不需要參戰的蒙古號手,岔開雙腿,站在河灘上,將手中牛角吹得聲嘶力竭。宛若猛獸嗜血的長嚎,帶著金屬的冰冷,透過重重鎧甲,一直刺入人的骨髓。

  河灘上忽然變得萬籟俱寂。

  不敢保證火炮會不會炸膛的徐州炮手們,被督戰隊逼著返回彈藥箱旁,拼命用抹布沾了河水,冷卻炮身。

  待炮身完全冷卻之後,也許,他們就有下一次發射機會。

  河面上的四艘戰艦,也停止了沒有任何準頭的發射。扯滿了風帆,以最快速度向岸邊靠近。

  沒有鼓聲,沒有號角,只有船槳擊打水面的聲音,嘩嘩嘩,嘩嘩嘩,好像士兵整齊的步伐。

  山坡上壓下來的淮安軍,也同樣變得悄然無息,平端著長槍,繼續緩緩前行,就像一座移動的高山。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蒙古號角再度響起,充滿了焦躁。

  兩千餘探馬赤軍在號角的催促下,加速向對手衝去。

  從山坡上壓下來的淮安軍繼續下壓,戰術單調得令人髮指。

  「啊——啊-----!」探馬赤軍們扯開嗓子,像野獸一樣嚎叫。盾牌、長矛、長銑、大斧對準越來越近的槍鋒,兩眼一眨不眨,渾身肌肉僵硬如冰。

  對方的陣形太密了,根本沒有任何空檔。長槍緊挨著長槍,就像一排細密的牙齒。所以他們必須找到破綻,頂住對手第一波突刺,才能滲透進去。然後才能施展自己一方最擅長的小隊列配合衝殺。但,但破綻究竟在什麼位置?

  沒有破綻,只能硬碰硬。

  看最後一刻,誰的手更穩當,誰的鎧甲更結實。

  「啊——啊-----!」探馬赤軍們的叫聲愈發悽厲,恨不能將腔子裡的所有緊張都隨著叫聲排體外。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回應他們的,只有整齊的腳步聲,如上了發條的機器般整齊劃一。

  十步、九步、八步、七步、六步......

  「啊——!」終於一群探馬赤軍無法承受槍鋒帶來的壓力,脫離本陣,大叫著向前撲去。

  「吱————————」長長地龍吟再度響起,刺破天邊絢麗的晚霞。如晨曦一樣滌盪世間黑暗。

  最外側的淮安將士們手裡的長槍,以同樣的速度和角度,猛然前刺。整個三角陣的頂端和左右兩個邊緣,瞬間向外延伸了半丈寬。

  「噗!」冷兵器刺入肉體的聲音,令人額頭髮木。用千斤水錘反覆鍛壓出來的槍鋒,毫無阻礙地刺穿了探馬赤軍身上的皮甲,刺破皮膚、肌肉和單薄的肋骨,將裡邊的內臟攪得一團粉碎。

  大部分被刺穿身體的探馬赤軍將士,當場氣絕。還有十幾個沒被傷到要害的,掛在冰冷的槍鋒上,大聲慘叫,「啊——啊——啊——」

  包裹在面甲後的臉孔上,閃過了一絲不忍。但長時間的訓練,卻讓位於三角陣最外側的所有淮安將士,毫不猶豫地採用了同樣的動作。槍纂後抽,搶身轉動,銳利的槍鋒迅速拔出。無數條血光緊跟著飛上了天空,然後落下來,不分彼此地染紅敵我雙方的眼睛。

  「啊——啊-----啊--啊--!」十幾個沒立刻斷氣的幸運兒或者倒霉蛋,張開雙臂,在血雨中大聲慘叫,身體一圈一圈旋轉著,旋轉著,試圖尋找一個支撐。然而,他們卻最終什麼都沒有找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圓睜的雙眼裡,寫滿了恐懼與絕望。

  「吱————!」哨子聲忽然又響了起來,將所有淮安軍將士從短暫的失神中喚醒。隨即,整個鐵三角大陣又開始向前推進,「轟轟轟」,「轟轟轟」,牛皮戰靴踩得大地上下晃動。

  「衝上去,衝上去攔住他們!」探馬吃軍隊陣列里,有將領在聲嘶力竭地大叫。但是語調里,卻隱隱透出了幾分恐慌。

  如此冷酷的殺戮,他們也是第一次見到。在此之前,他們周圍,從來沒有任何人,將軍隊訓練得像一台機器般,不帶絲毫屬於人類的感情。、

  「衝上去,衝上去殺光他們!」的確,有大批的回過神來的探馬赤軍,組成他們最拿手的小隊衝上。就像一群秋夜裡的飛蛾,絕望地撲向明亮的篝火。

  大批的飛蛾,在剛剛接近火焰邊緣,就被活活「燒死」,落在篝火周圍,變成一具具屍體。

  但是也有少數個頭足夠大,運氣足夠好的飛蛾,在同伴的掩護下,成功地砸入了火焰中央,發出「咚咚」的聲響。

  長三角形的淮安軍槍陣,被砸出一個又一個小的塌陷。然而,這些塌陷卻很快就恢復如初。

  倒下的淮安軍士卒,被迅速推開,無論生死。

  裡層的弟兄,則逐排向前補位。雪亮的槍鋒,平平地指向陣外,等待對手下一次靠近,等待下一次出槍,無悔,亦無懼。

  肉搏戰幾乎在剛剛展開的瞬間,就進入了白熱化狀態。

  從沒被打得如此慘痛的探馬赤軍,在各級將領的督促下,一次又一次,以各種方式,向淮安鐵三角展開了反擊。

  他們不甘心。

  他們無法忍受。

  明明那群剛剛放下鋤頭的農夫什麼都不會,連基本的兵器搭配都不懂。就知道拿著一桿長槍不斷地向前捅。

  而他們,卻是祖一輩,父一輩都以征戰為生,每個人至少都熟練掌握了兩種以上兵器,並且通曉不下二十種戰陣配合。

  他們是天生的掠食者,而對手不過是一群獵物。

  誰曾想到,這群獵物卻突然長出了犄角,捅破了掠食者的肚皮!

  往前捅,往前捅,往前捅,沒有變化,沒有後招,這算什麼本事?

  然而,虎撲、蛇盤、狼躍、鷹擊,各種各樣的戰鬥花巧,在上百杆齊刷刷前捅的長槍面前,卻全都失去了作用。

  只要雙方距離接近到半丈以內,三角陣中,就是齊齊的一排長槍。

  每個人身體的寬度上,至少有一桿。無論是向左挪動,還是向右閃避,總有一桿長槍在那裡等著你。

  有些武藝嫻熟的探馬赤軍,毫不猶豫地臥倒在地,試圖從對方的下盤尋找突破口。

  然而,令他們無比絕望的是,沒等他們靠近攻擊位置,已經有數條長槍,從三角陣的第二排捅了出來。自上向下,梳子般,護住了第一排將士的雙腿。

  攻不進去,他們只能徐徐後退,然後等待對方主動追擊,露出破綻。

  但是,淮安軍的三角陣中,卻沒有任何人主動追出來。整個軍陣緩緩地調整到最初形狀,緩緩前壓,依舊像先前一樣,不疾不徐。

  凡是被三角陣壓到的位置,都迅速土崩瓦解。

  巨大的壓力下,探馬赤軍紛紛後退,以免成為槍下之鬼。

  但是,總會有一些血勇之輩,不甘心就這樣被擊敗,寧願用生命捍衛祖輩的榮譽。

  他們瞅准機會,咆哮著衝上去,試圖力挽狂瀾。

  他們慘叫著被長槍挑起來,掛在三角形大陣邊緣,成為一具又一具屍骸。

  「衝上去,保力格,賽絲丁,你帶人衝上去。把他們擋在這裡,脫因帖木兒馬上就會趕過來!脫因帖木兒與賀將軍馬上就到了!咱們已經能看到他們!」王保保被家將們強行協裹著後退向河畔,一邊退,一邊大聲喝令。

  不是輸不起,然而,他卻無法容忍自己就這樣稀里糊塗地輸在一個無名小輩之手。

  如此醜陋的軍陣,如此簡單的戰術,根本就不是一個懂行的將領所為。王保保甚至相信,三角陣裡頭那個姓徐的傢伙,從來都沒完整地讀過一本兵書,也沒系統地學習過任何臨陣戰術。

  但是,他卻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還好,在謀略上,他還略勝出了一籌。

  只要能組織起身邊的弟兄們,將這個三角陣纏住半刻鐘。脫因帖木兒與賀將軍兩個,就能從兩側趕過來,從三角陣最薄弱的後方,發起攻擊。

  他不相信,八千多探馬赤軍,依舊吃不下這一千淮安農夫。雖然這群農夫已經武裝到了牙齒。

  「衝上去,衝上去,擋住他們。脫因少爺馬上就到了!」家將頭目保力格,大聲叫嚷著,從身邊召集起百餘名探馬赤軍,再度頂向那個鐵三角。

  「弟兄們,跟著我來!」千夫長賽絲丁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咬牙切齒地命令。

  他們兩個都是王保保麾下數得著的勇將,無論身手和威望,都遠在其餘將領人之上。身先士卒地沖向了淮安軍,立刻引起許多人的捨命追隨。在極短時間內,就重新組成了一道頑強的攻擊陣列。

  「愚蠢!」徐達在鐵三角的正前方,輕輕地搖頭。

  腳下地面被血水浸得又濕又滑,但是絲毫不影響他的動作。在敵軍撲上來的一瞬間,他和身邊的親衛們,同時將長槍刺出,刺穿一名探馬赤軍的身體。

  側面鍛壓著兩道排凹槽的槍鋒,根本不會被血肉所阻擋。迅速抽出來,恢復到先前準備出刺位置。

  被抽走了全身生命力的對手,像團泥巴般軟軟地倒下,土黃色的面孔上,寫滿了困惑。

  一直到死,他都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倒在如此簡單的招數之下。

  然而徐達卻沒有功夫替他解惑。

  這種簡單至極的槍陣,完全脫胎於胡大海去年在淮安城下的戰鬥中,臨時創造出來的戰術。

  千人,千槍,如牆而進。

  當時的場景,令徐達的印象如此深刻,永遠無法忘懷。

  所以,事後他不知道多少次,跑去向胡大海討教用槍技巧。然後第三軍中,槍術訓練,就成了首選科目。每一名士卒都要練習上數千次,對著木頭的靶子,要一刺而穿,並且正中要害才算過關。

  於是,泗州城附近那些不肯屈服的山賊草寇,就成了下一波練習對象。在單獨領兵在外的那段時間裡,徐達將方圓兩百里之內所有山頭水窪都梳理了個遍。

  從沒用火器「欺負」過對方,每次都是如林長槍。

  千人,千槍,如牆而進。

  方陣、圓陣、三角陣、魚鱗陣、鋒矢陣,所有窺探淮安的草莽,都成了第三軍的磨槍石。

  包括一夥從定遠出來四處「打草谷」的紅巾軍,都倒在了槍下。只是事後孫德崖自知理虧,沒勇氣承認。而徐達也裝作不知道對方身份而已。

  細算下來,王保保這次,已經不知道是槍陣的第多少次發威。甚至連探馬赤軍在初次遭遇打擊之後,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徐達都瞭然於胸。

  這些職業強盜,在戰鬥力遠遠高於他們自己的對手面前,表現其實並不比土匪山賊好到哪裡去。

  他們一樣會緊張,一樣會不知所措,一樣會在絕望之中,做垂死掙扎。

  但是,等待著他們的結果也必然是一樣。

  又一名探馬赤軍將領,帶著幾十名親信,嚎叫著衝上前來。盾牌護住自家要害,彎刀舞得像一團雪。

  他只有兩隻眼睛和一張嘴巴露在外邊,嘴裡的大黃牙上還沾著血絲。

  徐達深吸一口氣,長槍迅速捅出。直奔黃褐色的牙齒。雪亮的槍鋒快得如同一道閃電,刺進對方的嘴巴,從後腦處露出半尺長,然後將屍體甩向半空。

  徐達迅速收回長槍,然後再度刺向下一名對手的小腹。那人手中提著一面的圓盾,從半空中撲下來,試圖將他一刀兩斷。然而,由於跳躍的動作太大,將小腹最下部暴露在了盾牌外邊。

  徐達知道自己只有一彈指的機會,所以沒做任何猶豫。

  雪亮的槍鋒迅速捅了進去,對方手裡的彎刀,也剛好來到了他的頭頂。

  身邊的另外一桿長槍,「咚」地一聲,恰恰刺在了此人手中的盾牌中央,將此人的所有動作,定格在了半空之中。

  下一個瞬間,徐達和身邊的同伴齊齊將手中長槍外甩,將屍體甩出了半丈多遠。他們沒時間耽擱,他們必須用儘快速度,打垮正前方的敵人,然後才能去迎戰來自側後方的伏兵。

  「噗!」蒙古將領保力格的屍體落在鬆軟的河灘上,血漿濺起老高。

  屍體周圍,再無一個站立的人影。

  整個淮安軍三角陣的正前方,敵人一掃而空。數不清的探馬赤軍將士,亂鬨鬨地向兩側退避,唯恐成為鐵三角的下一個碾壓目標。

  「¥#……&,#%¥!」更遠地方,有一名年青的將領,正操著他不熟悉的語言,大聲收攏隊伍。

  徐達知道此人就是王保保,探馬赤軍的主將。

  徐達聽不懂對方在喊什麼,卻能判斷出,此人正在招呼從側後方從衝過來的兩支埋伏隊伍,加緊發動進攻。

  徐達輕輕地搖了搖頭,推開護面鐵甲,將一枚沾滿了血的銅哨子,塞進了嘴裡。

  「吱——————!」銅哨子發出刺耳的咆哮,緊跟著,他猛地一轉身,將長槍指向了從左翼殺過來的脫因帖木兒。

  整個鐵三角迅速轉動,以最銳利的位置,對準了新的一波敵軍。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單調的節拍又響了起來,連綿不斷。

  鐵三角由縱轉橫,對著脫因帖木兒所統率的生力軍,緩緩迎了過去,不疾不徐。

  他們身後三百步外,則是賀宗哲所率領的另外一支伏兵。一邊迅速靠近,一邊大喊大叫,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然而,三角大陣中,卻沒有任何人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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