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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黃河賦 (下 十三)

2023-11-09 16:49:33 作者: 酒徒
  「不要大意!」王保保舉了舉手中的望遠鏡,笑著提醒,「那個姓徐的傢伙來自淮安軍,與其他紅巾賊不一樣。」

  「知道,他們兵器和鎧甲比別人都好許多。為將的手裡還有千里眼。」脫因帖木兒自信的回應,「但咱們這是陽謀,他們即便看到,也必須想辦法衝下來接應船上的人!」

  「嗯!」王保保笑著點頭,舉起望遠鏡,繼續將目光轉向水面。

  他一向認為計謀不需要太複雜,有效便好。就像眼下這種情況,山上的紅巾軍恐怕明知道是圈套,也必須衝下來設法與船上的人取得聯繫。否則,即便想互相配合著突圍,也沒有實現的可能。

  水面上的戰鬥還在繼續,連續挨了幾輪齊射之後,剩餘的四艘淮安戰艦,明顯小心了許多。每次靠近,船速提得很快,絕不在同一個位置上做任何停留。

  儘管如此,他們依舊擺脫不了被動挨打的局面。原本光潔的側舷上面很快,就被砸出了數個破洞,厚布做的船帆也被打得千瘡百孔。

  而他們的火炮,發射節奏已經明顯減慢。幾乎每一回合,都只來得及發射一次,然後就加速逃離,直到下次把船頭調轉過來,才能用另外一側的艦炮,進行第二次進攻。

  「這是打的什麼鳥仗!」四號艦的艦長楊九成把頭盔抓起來拍在桌案上,咬牙切齒。

  既然敵軍在此嚴陣以待,大夥繞到上游去,換個地方登陸便是。何必明知道打不過人家,還繼續糾纏不清?

  「可不是麼?」指揮艙里的其他幾名將領,也急得兩眼冒火。

  四號艦是由哨船改造來的,雖然比蒙元那邊的貨船結實一點兒,卻遠比不上專門為作戰而打造的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挨了幾炮之後,船艙里已經嚴重進水。再一味地堅持下去,估計很快就得步五號艦的後塵。

  「大總管,大總管在旗艦上!」副艦長劉十一卻沒有與眾人一起發牢騷,向外看了看,小聲提醒。

  淮安水師在訓練時,就一直強調命令和秩序。作為輔助戰艦的指揮者,他們必須時刻與旗艦保持一致,不准自作主張。因此在劉十一看來,旗艦上的主將常浩然,之所以跟敵軍泡起了蘑菇,肯定是受了朱總管的指示。否則,任何一個有經驗的艦長,都不會做這種光挨打無法還手的蠢事。

  四號艦的艦長楊九成立刻就變成了啞巴,喘著粗氣將頭盔抓起來,再度扣住自己光溜溜的大腦袋。他有勇氣質疑常浩然的指揮能力,也有膽子偶爾跟水師統領朱強頂上幾句。但是,卻絕對沒有任何膽量去質疑自家主公。這不僅僅出自於對權力的畏懼,還出自於內心深處的崇拜。

  不光是他,整個淮安軍上下,都罕見有敢在任何方面對朱重九提出反對意見的武將。相反,這些出身於社會底層,心腸耿直的漢子們,對自家主公有著近於盲目的信任。相信後者所做的一切,都絕對正確,大夥即便暫時看不出到底正確在哪裡,也要緊跟到底,亦步亦趨。包括剃光腦袋上的頭髮這種驚世駭俗之舉,都要不折不扣地模仿,哪怕被家中的長輩們戳著額頭大罵,也絕不悔改。

  整支艦隊中,剃了光頭的不止是楊九成一個。相信自家主公必然還藏著後手的,也不止是楊九成一個。大夥一邊駕駛著戰艦在炮火中穿行,一邊繼續焦急地等待。等待後招的施展,等待那個曾經創造了無數奇蹟的男人,再度帶領他們去收穫下一個輝煌。

  「繼續!」那個背負了無數期待的男人,此刻就像個雕塑一般站在旗艦的指揮艙里,眼睛對著窗外,一動不動。

  四艘戰艦,都受了輕重不同的傷。其中最運氣最差的二號艦,船身已經開始朝一側傾斜,再挨上兩下,有可能就會下沉。然而,他依舊不準備做任何戰術調整。

  他在等,等山上的人做出反應。

  剛才在跟岸上的火炮糾纏時,已經有人在山頂,用玻璃鏡子多次向船上反射陽光。而全天下能奢侈到用玻璃鏡子向友臨隊伍發射聯繫信號者,只有淮安軍一家。

  如果山上有一部分紅巾軍來自淮安的話,那帶隊的人,就必然是徐達。

  朱重九相信前世歷史中的那個名將,今世現實裡頭那個放牛出身,最初識字不過一百,卻始終隨著淮安軍一道成長起來的徐達,不會丟棄部屬獨自去逃生。

  他相信只要徐達在山上,就會明白自己此刻到底為什麼而徘徊。

  「呯!」一枚炮彈砸在戰艦附近的河面上,濺起巨大的白色水柱。朱重九的全身上下,立刻被從舷窗處濺進來的河水淋了個透濕。

  但是他卻沒有躲閃,只是用手在臉上迅速抹了一把,然後舉起手中殺豬刀,給木牆上的正字,又重重添上了一筆。

  一共六個半正字,迄今為止,不算最初沒有統計的數字,戰艦和岸上的火炮,至少已經廝殺了三十四個回合。

  「大總管~!」副艦長孫德帶著數名弟兄衝進來,急得火燒火燎。

  「發信號,讓四號艦退到北岸。其他戰艦,繼續對岸射擊!」朱重九回頭看了看他,臉上沒有人任何表情。

  「是!」副艦長孫德不敢違抗,躬身施禮,然後快步衝上甲板。「四號艦退出,其他戰艦,繼續戰鬥!」

  「四號退出,其他戰艦,繼續戰鬥!」瞭望手王三迅速掛出信號旗,然後高高地舉起鐵皮喇叭。「四號退出,其他戰艦,繼續戰鬥!」

  「四號退,其他戰艦,繼續戰鬥!」

  「四號退,其他戰艦,繼續戰鬥!」

  一面面信號旗,接連在戰艦上掛了起來。

  「轟!轟!」四號戰艦側舷上的兩門火炮,憤怒對著岸上來了一次齊射,然後拖著傾斜的身軀,順著水流、不甘心地漂向了北岸。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岸上的四斤炮,用齊射來歡送淮安軍的戰艦離開。剛剛由中軍送過來的賞金就堆在空出來的炮彈箱子裡,閃閃發亮。

  巨額的犒賞,令來自徐州軍的炮手們,暫且忘記了畏懼和負疚,動作嫻熟得如同行雲流水。

  「給我打,狠狠地打!瞄著那支掛紅旗的大艦打!」千夫長李良像只猴子般在火炮之間竄來竄去,兩隻眼睛裡寫滿了瘋狂。

  作為降將,他比身後的色目人還希望建功立業。

  作為一條瘋狗,他必須用以前袍澤的血,來證明自己對主子的忠誠。

  「該死!」王保保狠狠瞪了李良的背影一眼,眉頭緊鎖。

  無論此人打得多賣力,此戰之後,炮隊的將領都必須換人。如此威力巨大的兵器,必須掌控在一個值得相信的人手裡。而李某人既然能背叛趙君用,誰也保證不了還會背叛第二次。

  「大哥,他們撐不下去了,馬上撐不下去了!」脫因帖木兒的注意力卻全都在那艘正在退出戰場的大船上,拉了下王保保的衣角,興奮地提醒。

  「馬上歸隊!」王保保迅速從炮陣上將目光收回來,皺著眉頭命令。

  「嗯?」脫因帖木兒滿臉不解。

  「水上的人撐不下去了,山上的紅巾賊,估計也差不多了!」王保保推了他一把,快速補充,「趕緊回到你的隊伍里去,讓弟兄們做好準備。等紅巾賊從山上衝下來,立刻卡死他們的退路!」

  「知道了!」脫因帖木兒興奮地大叫一聲,彎著腰,沖向岸邊的樹林。

  王保保衝著他的背影笑了笑,舉起望遠鏡,仔細搜索鬱鬱蔥蔥的山坡

  整個芒碭山區的靜悄悄的,絲毫不被水面上激烈的炮戰所動。但是王保保相信,對手肯定藏在不遠處的某一個隱秘地方。

  戰局已經發展到現在階段,對手其實沒有太多選擇。要麼被困死在山上,要麼豁出去犧牲,將戰船上的人接回去。

  他知道對手在等,等著一個最佳進攻機會。

  他也在等,等著對手出現,然後一舉擒之。

  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將領,王保保有足夠的耐心。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將領,徐達的耐心,絲毫不比王保保少。

  在距離探馬赤軍炮陣不到五百步的山坡頂上,他穿著一件沾滿了泥巴的鐵甲,靜靜地等待。

  在他身後,則是千餘名淮安軍老兵,每人的前胸上,都套著半件板甲。用帶子繫緊,在後背處打上死結。

  板甲表面,一樣是沾滿了骯髒的泥巴。

  團長路順蹲著蹭上前,探手撥開眼前的野草,「徐將軍,差不多了吧?!弟兄們都快曬暈了!」

  「再等!」徐達數了數身邊樹皮上畫的正字,咬著牙吩咐。

  一共九個正字,四十五筆。

  已經等了這麼久,他不在乎再多等上幾分鐘。

  自打被洪水困到芒碭山上那一刻起,他就相信,自家主公不會放棄第三軍。哪怕是在芝麻李昏迷不醒,趙君用已經準備將隊伍化整為零,各謀生路的時候,他依舊沒放棄希望。

  他相信,只要自己還在芒碭山中,淮安軍的戰船,就一定會主動找過來。

  因為從徐州城下第一戰時候起,那個殺豬的屠戶,就沒放棄過任何弟兄。

  而今晚,那支船隊終於來了,帥艦上打著一面鮮紅的戰旗。

  身為淮安軍的指揮使,徐達知道那面紅旗代表著誰。

  士為知己者死!

  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而國士之報,就不僅僅是將船上的人接上山,然後商量著如何配合突圍。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山腳下,忽然響起一連串爆炸。戰艦改變戰術了,與對手糾纏了四十輪的艦炮,忽然把開花彈打上了河岸。

  大團大團的泥巴被炸起,河灘上,硝煙瀰漫。

  「換開花彈,換開花彈!」千夫長李良受到提醒,立刻跳起來,瘋狂地咆哮。

  那種帶著捻子的開花彈,他這裡也有。因為剛才打得太緊張,一時忘了用而已。既然淮安軍開了頭,那就別怪他還以顏色。

  「是!」兩名距離李良最近的炮手,興奮地答應著。撬開一個炮彈箱子,將開花彈塞進剛剛發射完的炮口。

  壓緊,裝藥捻,矯正炮身,瞄準,點火。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轟!」「轟!」兩枚開花彈先後飛出炮口,在戰艦附近爆炸。一艘三角帆船的主帆,被跳出水面的彈片撕開了個巨大的口子,船隻晃了晃,甲板上的人慌亂地跑動。

  「換開花彈,換開花彈!全給我換開花彈!」千夫長李良興奮莫名,跳著腳叫嚷。

  更多的開花彈,被炮手們塞進炮口,接二連三發射出去,或者凌空爆炸,或者沉入水底,打了河面上霧氣瀰漫。

  「再來,再來!」李良繼續興奮地大喊大叫,如同一隻狂吠瘋狗。

  又一批開花彈被快速塞進了炮膛。

  壓緊,裝藥捻,矯正炮身,瞄準,點火。

  「轟隆!」忽然間,就在他側前方三步遠處,一門火炮的後半截炮身高高地跳起,打著旋子在半空中翻滾,然後狠狠砸了下來,正中他的胸口。

  「噗!」千夫長李良噴出一口狼心狗肺,仰面朝天栽倒。

  「轟!轟!轟!轟!轟!轟!」淮安軍的艦炮,忽然開始加快了射擊節奏。

  六門線膛炮,在岸上的炮兵陣地附近,炸出一連串深深的彈坑。

  「轟隆!」「轟隆!」最早退向北岸搶修的五號艦,也再度加入了戰船。側著身子,打出兩枚炮彈。

  河灘上被炸得濃煙滾滾。

  驚慌失措的徐州炮手們,在色目督戰隊的逼迫下,哆哆嗦嗦地點燃藥捻。

  「轟!轟!轟!轟!轟!轟!」成串的炮彈,砸向水面。但是,卻又有兩門火炮同時炸裂,將周圍的炮手連同督戰者掃翻一大片。

  「轟!轟!轟!」「轟!轟!轟!」淮安軍的戰艦動作雖然緩慢,可打到岸上的炮彈,卻好像沒完沒了。

  淮安軍的水師圖窮匕見了。

  頂著岸上的炮擊,高速向灘頭切了過來。

  河岸上的徐州炮手們,卻丟下了火炮,撒腿就跑。

  督戰的色目刀斧手,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總計才有三門火炮炸膛,但是,誰也不敢保證,下一輪炸膛的,不是自己身邊這門。

  「之字形抵近,輪流射擊!」朱重九將手中殺豬刀,狠狠地砍在了一堆正字上。九個正字零兩筆,一共四十七劃。

  加上先前沒統計的數字,戰船至少跟岸上的火炮,對射了六十輪

  艦船上兩側的火炮,可以通過調轉船身的方式,循環發射,比對方多一倍的冷卻時間。

  但岸上的火炮,卻在色目督戰隊的監視下,從沒做過任何停歇。

  所有火炮,都是他親自帶著工匠們定型的。每一次改進後的驗收實驗,他都曾經親自參與。

  整個淮安軍中,沒有任何人,包括焦玉在內,比他還清楚那些火炮的性能。從六斤線膛炮到四斤滑膛炮,再到剛剛設計定型的,只能發射散彈的虎蹲炮,每一種型號的數據,都了熟於胸。

  他自問不是個將才,無論鬥智還鬥勇,恐怕都不是王保保的對手。

  但他心裡,卻裝著王保保永遠也不可能掌握的東西。

  那是人類從十四世紀中葉到二十一世紀初,六百五十餘年時間內,所總結、歸納、發明創造出來的科技知識。

  哪怕是只鱗片爪,都重逾千斤。

  「弟兄們,跟著我來!殺韃子!」第三軍指揮使徐達,跳出草叢,高高地舉起長槍。

  為了躲避洪水,他下令丟棄了火炮,丟棄了火藥,丟棄了大部分鎧甲。但是,淮安將士通過艱苦訓練所掌握的的本事,卻沒有丟下。

  「殺韃子!殺韃子!」千餘名第三軍的老兵站起來,手中長矛,高高地舉成一片鋼鐵叢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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