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公堂斗田家(二)
2023-11-09 17:51:38 作者: 大篷車
之前在災民營里,周圍的都是些差役和自家家丁,再就是韓家父女二人。蘇默攀誣構陷自己的那些話縱算傳點出去,好歹也因這些人的地位低下,必將影響降到最低。這也是田千里當時驚恐至極後,但很快就能回過神來的原因。
但是現在,這蘇家子轉來轉去的,竟然又來上這麼一手。這次可是在公堂上啊。武清縣衙的公堂,面對的也不僅僅是些地位低下的差役,還有一位真真正正的朝廷七品大員,一縣之尊的龐士言啊。
除此之外,旁邊書吏文案的,還有一應籤押雜役都在不遠,這可是整理八經的升堂問案,整個縣衙班子人多之嘴雜,那個傳播力可想而知了。
田千里能不吐血嗎?急火攻心之下,頓時便上演了一出血染大堂。
這還不說,這蘇家子不但攀誣了自己,而且話里話外的,隱隱的影射自己的主家。雖然他沒明說,可眼前這幫人哪個是簡單的,無風都要起三尺浪,更何況有了這個由頭。
任何謠言在起始都是不堪琢磨的,只要有腦子的人稍微仔細想想,就會不攻而破。
但可怕的卻是幾經傳播後的謠言,被一傳十十傳百之後,那謠言已經面目全非,但是殺傷力可也成倍數而增了。
到了那時,謠言本身的真實性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影響力!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才是最可怕的。
想到田家或許就因此將可能面對的局面,田千里整個人從裡到外都感覺哇涼哇涼的。
咦,等等,主家!這蘇家子和龐士言敢這麼對付自己,說到家還是身份的不對等。自己雖是田府管事,但終歸也只是個下人,他們踩自己一點壓力都沒有。但要是老爺來了呢?他們還敢麼?
而且,今日之事已然至此地步,也必須讓老爺第一時間知曉,這樣才能更早布置騰挪手段。
想到這兒,田千里精神一振,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怨毒的看了龐士言和蘇默二人一眼,嘶聲道:「龐大人,今日這蘇家子屢屢冒犯我主,如今事關我田家聲譽,必須要報知我主知曉,由我家家主決斷!否則,龐大人有什麼手段盡可招呼過來,田某再不會應一個字!」說罷,兩眼一閉,就此一言不發了。
龐士言被眼前一幕幕震的有些發懵。這繞來繞去的,怎麼又扯到田家主人頭上了?蘇仙童到底什麼意思啊?
想到這兒,他眼神兒不由瞄向蘇默。
蘇默此時卻是心中暗喜。他牽強附會,胡謅八扯一通,目的就是逼田家的主事人自己出面。田千里畢竟只是個奴才,要想解除韓家父女身上的契約,他還遠遠不夠資格。
但是若直接要求對方出面,則必然讓對方有了準備。以這些豪紳大戶的手段,很難說不會出現意外狀況。所以,出其不意才能保證計劃的順利進行。
此刻,見龐士言眼神瞄過來,面上微微沉吟,這才點頭道:「明府,田千里所請,小子認為可以。」
龐士言和田千里都是一愣。田千里更是霍然睜開眼睛,驚疑不定的看向蘇默,搞不明白這小畜生又要耍什麼陰謀。
蘇默看著他嘆口氣:「既然田千里有悔悟之心,願意指證其家主以立功贖罪,這個機會還是應該給的。聖人有雲,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此,乃明府之德,教化之功。蘇默在此先賀明府。」說著深深一揖。
田千裡頭就是一暈,這是又給自己戴上一頂「出賣主家」的罪名啊。這蘇家子,竟然狠辣一至於斯!若是老爺信了此話,今日便是親自來了,自己只怕也是難以脫難了。
他又氣又怕,嘴唇顫抖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龐士言搞不清楚狀況,心中苦笑之餘,索性也懶得想了。反正順著蘇仙童的意思就不會錯,既然蘇仙童不反對田家家主上堂,那便允了這田千里之言就是。
當即簽下令牌,著衙役速往田府請人。
這邊田千裡面如死灰,再無力氣支撐,就那麼慢慢的坐到地上。幾個田府家丁都悄悄閃開幾步,眼下情勢誰也不傻,哪還有往前湊的。田千里發須凌亂,孤零零枯坐一隅,寥寥半日之間,從前呼後擁、趾高氣昂淪落到眼下眾叛親離之境,讓人不禁憑生唏噓。
蘇默眼中閃過一抹嘲弄之色,向上首的龐士言微不可查的點點頭以示嘉許,登時讓龐士言面露喜色。這才慢慢踱到韓老爹身前,低聲道:「重頭戲來了,按計行事!」
韓老爹眼神複雜的看他一眼,輕輕點點頭,又將頭垂下。韓杏兒在旁看的奇怪,想要發問,卻見蘇默沖她微微搖頭,只得撅撅嘴兒憋了回去。
約莫有半柱香的功夫,堂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扭頭看去,但見一個衙役在前引著,後面跟了一老一少兩個人,快步走了進來。
前面老者大約五十上下,面容方正,一襲秀錦員外氅,狐裘圍領,走來之際,顧盼有神。少年人一身青白相間的文士衫,相貌清秀,雙眸黑亮,端的一副好相貌。只是面色淡然,眉峰微挑,流露出幾分傲氣。
兩人進的堂中,老者目光略一轉動,先在坐倒於地的田千里身上停住,眼神猛的一縮,重重哼了一聲。
田千里原本見了來人,喜色浮動,才待爬起來迎上,猛然聽聞這聲冷哼,不由的身子一顫,頓時又畏縮了下來。哆嗦著縮到一邊,滿臉的灰暗。
那老者目光轉動,又看向韓家父女,眼中卻有冰冷閃過。及到蘇默身上時又是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的移開。
待到掃視完一圈,這才上前一步抱拳作揖,臉上露出笑容,沖龐士言道:「田立德奉令,攜犬子田鈺見過明府。少時不見,明府氣色越發清逸了,真讓我等老朽羨慕啊。」
龐士言面對著田立德,終不敢像對田千里一般,只不過在這公堂之上,事關官威體面,架子還是要做足的。
當下只在座上略略欠身,亦抱拳微笑道:「好說好說,今日一案,事涉田翁府上之人,也是受其所請,不得不勞煩田翁走上一遭,還望莫怪。」
田立德聞言,目不斜視,只笑呵呵的連連抱拳口稱不敢。龐士言擺擺手,令人設座,請其在下首坐了。那少年田鈺安靜的立在其父身後,舉止之間頗是有度,讓蘇默看的不由微微眯了眯眼,臉上若有所思起來。
正尋思間,忽然覺得衣袖被人扯住,轉頭看去,卻見傻妞兒小臉發白,眼中又是驚惶又是擔憂,哪還有先前半分興奮模樣。
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憐惜。之前那麼緊張都不見小丫頭害怕,如今只這田鈺往那兒一站,話都沒出一句,就讓小丫頭露了怯,可見其心中對那田鈺的恐懼之深了。
悄悄探手握了握小丫頭的肉荑,眼中露出安慰之色,小丫頭這才驚色稍定。咬了咬櫻唇,將手鬆開。
大堂上,此刻龐士言已將事情簡單說了,待到說完,田立德眉頭微皺,疑惑道:「明府,據老朽所知,今日府上管事是去韓家提調家僕做事而已。這什麼衝擊大營、哄搶物資,呵呵,怕是誤會了吧。至於說那些謀逆什麼的言語,也不必提了,空自徒惹人笑。明府非受人愚弄之人,自不必老朽多言。」
龐士言一窒,眼神望向蘇默。
蘇默微微一笑,坦然上前一步,抱拳見禮:「田家主請了。您方才所說,貴府管事只是提調一個家僕,卻不知提調的是哪位貴仆。而若只是提調一個家僕,又如何需要這麼多人手持棍棒而來?還有,即是所謂的家僕,那怎的跑去我救災大營了?救災大營中,皆是受明府委派辦差之人,別說不會有什麼家僕。即便是有,前日也有告示明令全城,無論抽調何人,任何人都不得阻礙。這些,田家主不會不知道吧。」
田立德目光一轉,上下打量一番蘇默,淡然道:「你又是何人,某與明府說話,你憑什麼來插言。莫非這武清縣換了縣令,怎麼老夫卻不知此事?」
他這話連消帶打,不但貶斥了蘇默,還有暗諷龐士言之意。龐士言肚中惱火,面上卻不好發作。兩邊都是腦袋大的,他夾在中間實是難受之極,乾脆兩眼微闔,權當聽不見的。
蘇默卻毫不在意,微微一笑:「田家主這話可又說差了。」
田立德冷笑一聲:「哦?卻不知你又有什麼高見?」
蘇默笑道:「高見是沒有的,只不過眾所周知,一縣正印,或調或留,皆有天子所授,吏部行文便可。倒是不曾聽聞還要特別知會某某富戶,田家主先前之言,可不是有譖越之嫌?」
田立德面色一變,蘇默卻不給他說話機會,接著又道:「正如方才所說,龐大人乃是一縣之尊,七品之職,此,乃天子所授,我大明正印之官。而田家主即便再如何家財萬貫、僕從無數,終歸也只還是民吧。既然你田家主還是民,那憑什麼你說得,偏蘇默就說不得?還是說,田家主覺得,自己這個民,已然勢大到可以凌駕於朝廷所任的七品正印之上了?」
「你!一派胡言!」田立德張口結舌,羞怒交迸,偏又無法接這個話。
蘇默這話不但毫不留情的駁斥了他,裡面還挖下了老大的坑。他若認了這話,則等於坐實了他田家比朝廷大的大逆之言;但若不認,可不就是說前面藐視蘇默之言,不過是自大狂妄、毫無道理了嗎?
龐士言坐在上首,聽的這個解氣啊。蘇仙童不愧是蘇仙童,寥寥幾句,便讓這老兒吃了憋,看你個老王八還怎麼囂張。
「呵呵,這位便是以新創評書說話的蘇公子吧。向來聽聞蘇公子巧思妙慮、能言善辯,今日一見,果然是伶俐人,也怪不得能別出機杼,開一代曲藝形式的伶家大才了。佩服佩服。」
眼見田立德語結,一直立在身後的田鈺終於出聲了。上前一步,抱拳一禮,郎朗而言,盡顯儒家風雅。
蘇默眸子微微一縮,面上笑容不變,心中卻是暗暗凜然。這個田鈺比他老子可高明的多了。
以他的年齡身份,此時站出來說話,正好跟蘇默相當,誰也不能說他失了禮數。
而且幾句話一出口,登時便將田立德不小心被蘇默抓住話把兒的尷尬消去。這且不說,這番話聽上去全是讚賞蘇默的,但仔細一琢磨,可全不是那麼回事。
自打蘇默嶄露頭角,要說讚賞的,多半都是拿那首臨江仙為例。可這田鈺單單把蘇默創評書一事拿出來贊,無形中就將蘇默從儒家行列中剝離出來;
這個時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既然不屬於儒家之列了,那無論再如何驚采絕艷,在田鈺這個秀才面前,終是要低上一頭的。只簡單一個贊,便將蘇默的勢破了個盡。
這且不說,後面又是巧思妙慮又是能言善辯的,換個角度聽,又何嘗不是說蘇默只是個沒真本事,只靠著賣弄嘴皮子吃飯的?
及到最後幾句,更是堂而皇之的將蘇默掃到戲子伶人的行列里了。戲子伶人是什麼?在這個時代,那就是賤籍。既然是賤籍,那自然也就沒有跟田立德這樣的富紳大戶相提並論的資格。
這田鈺句句褒讚,不帶半個髒字,卻比他老子的冷哂厲斥厲害了何止百倍!
「哦,在下正是蘇默,一時遊戲之作,可不敢當田公子之贊。不過聽田公子所言,深得伶人三味,小弟這點水平,在田公子面前,可不是班門弄斧了。呵呵,小弟向來聽聞武清人盛傳,田公子頗有雅好,別具一格,無論是青樓名妓,還是良家閨秀,莫不提之而動容。如此說來,田公子才是真真的名動武清,天下知名啊、說佩服二字的,可不是該小弟我嗎。」
蘇默笑眯眯的一番話,田鈺原本風輕雲淡的臉色登時就是一窒,眼中一道羞憤惱怒的光芒一閃而逝。
他以伶人貶低蘇默,蘇默反手就拿謠傳的名聲回擊。伶人雖是賤籍,但只是說身份低微;可他那謠傳的名聲,打擊的卻是人品。儒家最重風骨品性,一個秀才如果被視為品性低下,基本就等於完了。真比較起來,甚至連賤籍都不如,蘇默這反擊,不可謂不犀利。
偏偏蘇默這廝言語甚是刻薄,什麼頗有雅好,什麼別具一格;還說無論青樓名妓,又或良家閨秀提起他田鈺來,無不動容。這動容二字用的那叫一個刁鑽,真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兩人都是翩翩少年郎,也俱都是儀容俊美、風姿毓秀,此刻各展手段之下,第一回合的戰果:平局。
田鈺目光閃爍,面上微一波動轉瞬便又恢復。只是稍一試探,發覺蘇默反應極為敏銳,當即便不再白費口舌。
面容一正,拱手道:「蘇兄,此乃公堂之上,你我就不必互相客套了,還是說正事吧。」
蘇默含笑點頭,表示同意,心中卻暗罵這小子賊滑。卻聽田鈺接著道:「你我都非愚人,當知今日之事都不過是事趕事、話趕話的一些無聊口角。追本溯源,亦不過是我田家徵調家僕而已。以在下之見,還當就事論事的好,余者也無糾纏的必要了。否則只能是纏夾不清,官司就算是打到天子駕前也難以理清,反倒於你於我都無好處,蘇兄以為然否?」
蘇默聳聳肩,攤手道:「我沒意見啊。原就是貴府管事要打要殺的不肯干休,也是他非要把尊父子請來,這事兒,小弟和龐大人都是無奈啊。」
田鈺只覺胸口一悶,這憋得。所謂胡攪蠻纏,莫過於此了。這蘇家子看上去溫潤如玉,誰承想根本就是毫無半分雅骨,整一個無賴痞性,也莫怪田千里在他手裡吃癟了。
深深看他一眼,田鈺強自將鬱悶拋開,強笑道:「蘇兄果然高量。既如此,你我兩家便各行其事,也不必在此糾纏。且不說龐大人公務繁忙,便只是蘇兄身負救災重任,也是耽擱不得啊。」
蘇默連連點頭:「可不是嘛。好吧,既然田公子如此明白事理,蘇默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不過,貴府管事這麼一折騰,搞的我那邊耽誤了好多事情,這總要有些表示吧。不然,我實在不好對下面交代。想必田公子應該能體諒這一點是吧。」
田鈺一窒,肚中暗罵。這無賴子分明是趁機訛詐,偏要說的如此冠冕堂皇。只是罵歸罵,今日眼看情勢對己方不利,倒不如舍些財貨,將手尾了結了。一切,自待他日再說就是。
想到這兒,勉強擠出幾分笑容:「是是是,那狗才辦事毛躁,受些懲罰也是應有之分。便請蘇公子吩咐,需要我田家怎生表示?」
蘇默登時滿面敬佩之色,正容道:「田公子不愧為名家身份,有擔當。」
田鈺就是一氣。這小王八蛋有完沒完了?什麼名家身份,這是欲要羞辱我嗎?
正暗怒之際,卻聽蘇默悠悠的道:「貴管事耽擱的是救災的事兒,那便還從這方面來吧。嗯,就請賠付我救災大營米十石、白面十石、布匹被褥若干,這樣沒問題吧。」
田鈺腦門上青筋隱現,閉閉眼,隨即咬牙點頭:「行!明日午時之前,必送至大營。」
既然準備挨這一刀,也不必去多做計較了。米麵各十石,再加些布匹被褥的,卻也傷不了田家根本,只當是打發乞丐了。
他這裡暗暗咬牙,想著息事寧人。卻不料蘇默接下來又一句話,登時讓他眉頭一皺,霍然眯起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