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馬血毛氈之一
2023-11-09 01:12:34 作者: 阿菩
燈下谷。
楊易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在戰場上他勇猛無前,然而說到沉著卻是遠遠不如郭洛。
和龍驤營分手之後回來,郭師道便安排鷹揚營去休息,但楊易哪裡休息得了?心裡滿是擔心,只是想著:「邁哥怎麼樣了,阿洛他們怎麼樣了,龍驤營怎麼樣了?燈上城那一點人馬,抵擋得住麼?」
確切來說,燈上城雖然易守難攻,卻還算不上第一流的天險,而塞坎的兇惡楊易是見識過兩次了,第一次他去俱蘭城時,暗中窺見塞坎的部隊經過,以楊易這樣愛冒險的人竟然也不敢貿然去襲擾那支嚴整的部隊,第二次則是和龍驤營一起去誘敵,楊易自忖,如果當時塞坎是追著鷹揚營,自己是否能逃脫都沒有十足把握呢。
慕容春華幾次來找他,見到如此,一開始不好說什麼,後來忍不住冷笑說:「怪不得人家都說,楊家子畢竟不如郭家子。」
楊易一怔,問:「你說什麼?」
慕容春華道:「我說,大伙兒背後都道,楊家子輕浮、暴躁,遠不如郭家子之沉著冷靜,雖然屢建奇功,但那也不過是為將的素質,說到為帥的素質,相較之下那是高下判若天淵了。」
楊易和郭洛雖是青梅發小的好友,但同時也是自幼就彼此競爭的對手,沉靜、「聽話」的孩子總是比頑皮、「不聽話」的孩子更得大人們的喜歡,所以老一輩對郭洛的評價從來都比楊易高些,楊易打光屁股時就不服氣了,這時被慕容春華當面道出,怒道:「你說什麼!」
慕容春華道:「若換了阿洛在此,他定不會似你這般焦躁不安。燈上城篝火夜夜不熄,我們不斷有探子回來稟報,可見龍驤、振武還是安全的。塞坎既然圍住了燈上城卻攻之不克,可見已經落入了我們算計之中,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作無謂的擔心呢?」
他雖然是楊易的副手,卻比楊易大了幾歲,在私交上如同楊易的兄長。
楊易也不是傻子,就知道自己的這個副將是在用激將法勸誡自己,怒氣一斂,輕嘆了一口氣說:「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只是我'性'子如此,就是知道無用,卻也忍不住著急。」
慕容春華道:「個'性'固然無法全移,但這養氣的功夫,卻還是可以學的。你看張特使,說句心裡話,他才到新碎葉城時,說武藝武藝不行,說經驗經驗不夠,幾次臨戰我偷著觀看,見他不止是'毛'手'毛'腳,而且目光閃爍、手腳發抖——分明是怕得厲害,當時我們幾個明面上雖然敬他是欽差,可是背地裡卻都笑話他是個文人,上不得戰場、見不得廝殺,平居時又不大正經,好作輕薄調戲之語,偶爾立了點功勞,又洋洋得意地驕傲了起來,甚是淺薄可笑。但是現在如何?這幾個月下來,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地,他的武藝雖然還不是第一流的,卻已敢上陣廝殺,人也沉著了,膽'色'也練出來了,平居不正經,他卻能將這種不正經變成士卒親近他的氣質,就是那驕傲,也變成了狂傲,臨陣之時總是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詞,說一些讓人難以置信的狂言妄語,然而大家聽著卻又忍不住有熱血沸騰的感覺——甚至就是我,也常想跟著他拼命乃是一件很爽的事情!」
這「很爽的事情」,卻分明是張邁的用語了,這幾個月來,張邁的言行舉止甚至思維模式已經深深影響到了唐軍將帥士卒。
「由此可見,天'性'或者難以改變,卻可以通過鍛鍊,使之朝好的方向發展,既然張特使可以,你為什麼不行?這幾個月和張特使交往,我可真是受益良多,受益的不止是想事情的方法,還有就是他那種不斷進步的能力。」
楊易也聽得有些呆了,遙想張邁這幾個月來的變化,確實如慕容春華所說,忽然之間對燈上城那邊有了信心,「因為邁哥在那裡啊!」
其實他和小石頭一樣,都已經有了對張邁的盲目信任,只是這種盲目程度輕重有所不同罷了。
「不過,」楊易說:「我該怎麼鍛鍊呢?」
「你的有點和缺點,剛才我已經說了,你的好處是勇猛剛烈,壞處則是輕躁易暴!所以鍛鍊的方法,就是要將長處繼續加強,同時補上短板。」慕容春華道:「而現在,就是你磨練自己心'性'的好機會——不要去想燈上城的勝負了,那是張特使的事情,既然我們相信他就無須窮擔心。讓自己沉靜下來!要知道,一旦張特使是在用韌勁要將塞坎拖疲,而接下來就要由我們對回紇作出雷霆一擊了,那時候你就要成為其中最鋒利的刀!」
楊易點了點頭,調解著心中的蠢蠢不安,慕容春華見他臉'色'漸和,眸子漸定,心中一喜,道:「來,咱們下一盤棋!」
燈上城。
從第二天開始的戰鬥,簡直就是在考驗士兵們對乾渴的忍耐。
這一天,每人只分到了一盞清水,在吃乾糧的時候一起咽下,所有人都將盛水的器具'舔'了個干,為了不渴得太快,大多數人儘量不說話,敵人不來攻擊的時候也儘量不動,又躲到陰影中免得因為炎熱流汗而消耗掉身體裡的水分,而'尿'——如果有的話也儘量憋著,也有憋不住的,就用皮袋把'尿'裝起來——第一天還沒人喝'尿',但以後誰知道呢。
這哪裡還是在打仗,分明就是在比活受罪的本事嘛。
然而沙漠裡打仗就是如此,最關鍵的素質不是爆發力,而是忍耐力!大家拼的,不是誰更強,而是到最後誰更加的「不弱」。
常常是:兩個人中誰在最後還保有拿起刀來的力氣,那他就贏了!因為敵人可能已經連逃走的力氣都一舉沒有!
誰更堅韌,誰更能忍,忍到敵人受不了,忍到敵人沒力氣,那時候就是收穫戰果的時候了,而那戰果,就是敵人的首級!
龍驤營大部分人都是貧苦出身,在沒有遇到張邁之前,他們平常過的日子也比現在好不了多少,所以很多人都還忍得下去,再見特使張邁、副校尉郭洛也和自己一樣,大家就都沒什麼怨言了。
畢竟這只是戰時權宜,只要挨過這幾天,就好了。
而且有小道消息傳出來,說張特使能夠搞到濕沙。
又有人發現,已經有十幾個民壯被派遣到那個涸湖低地去了,出發的時候每個人都拿著鏟子。
他們是要去挖濕沙麼?
士兵中消息靈通的人,就曾聽說當年安六一輩曾在涸湖低地挖井而挖不出水的事情。
不過據張邁估測,雖然井水挖不出來,但在干沙的底層,應該還會有濕沙。
有濕沙,就能從裡頭吮吸出水分來!那樣唐軍就還有希望。
「真的有濕沙麼?」
「當然有,當然有!」小石頭指手畫腳:「張特使說了的!他口裡說出來的話,掉到地上就是金子!」
但唐軍上下,像小石頭那樣無限盲信張邁的人,其實不是大部分,大多數人對張邁的信任還是有條件的,心裡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他們中有許多人其實也有在沙漠生活的經驗,'摸''摸'腳下的干沙子,這一刻,他們考慮的竟然不是回紇有多強,而是心想:「這樣的地方,真能挖出水來?」
地底有沒有濕沙,儘管丁寒山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大伙兒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偷看張邁的眼神,很讓人鼓舞的,他們在張邁眼睛裡看到了淡定、從容與自信!這讓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
「怎麼樣?看見張特使了嗎?」
「看見了。」
「他怎麼樣?」
「剛才回紇退下去後,我就瞧見他正在優哉游哉地散步呢,龍面具擋著,看不見臉,但那眼神,卻是滿不在乎。」
「啊,這麼看來,他一定是胸有成竹了。濕沙多半是有的了。」
「嗯,一定有的!」
在乾渴中鼓起勇氣來,以最大的求生欲活下去,這是與天斗,與地斗!
相對而言,與回紇人的拼命反而變得沒那麼難受了。
胡虜再強,能強得過乾渴的折磨麼?能強得過天地麼?
「沖啊——」
這天又一隊回紇有氣沒力地沖了上來。那聲「沖啊」也底氣不足。
劉黑虎'舔''舔'嘴唇上的裂縫,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你幹什麼?」慕容暘在旁邊問。
「我忽然想到一個解渴的辦法了。」
「啊!」就像當兵三年忽然見到一個豐-'乳'-肥-'臀'的女青年,又像餓死鬼在地獄邊緣聞到米香,旁邊所有人都馬上被這句話引了過來,個個豎起了耳朵。
劉黑虎磨著他那嘴唇遮不大住的牙齒,說:「你們不行的。」
「什麼不行!」田浩邱子騫等紛紛叫道:「除了女人不能一起上之外,有肉一起吃,有水一起喝,這才是兄弟啊!怎麼不行。」
連張邁也忍不住蹭了過來問:「黑虎,你有什麼解渴的辦法?」
劉黑虎磨著牙齒,笑著說:「等回紇人沖近啊,大家也別用刀槍,就衝過去將他們抱住,扳歪脖子,跟著……」
「怎麼樣?」
「跟著用牙齒咬下去,哇——」劉黑虎仿佛想到了那些紅'色''液'體噴出來的場景:「哈哈,不就解渴了嗎?」
郭洛聽得目瞪口呆,這才知道他說的是喝敵人的血!正想乾笑一聲說:「黑虎也會說笑話了。」然而有幾個將兵卻已在那裡點了點頭說:「嗯,主意不錯,主意不錯。」
小石頭更是一本正經地問:「邁哥,人血好喝嗎?怎么喝?」
這天回紇士兵匍匐著'逼'近的時候,發現那些唐軍將士有許多眼睛赤-'裸'-'裸'的,「他們盯著我們的脖子幹什麼?卻又不拿弓箭。」那眼神,就像豹子看到了獵物,又像一群餓鬼看見了美食,有些人甚至還在'舔'嘴唇!
這種可怕的眼神讓所有'逼'近的回紇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有一個回紇一時不察,聳了聳身子時,在那電光火石間,忽然一條繩索拋了過來,竟然套住了一個回紇,是小石頭的套馬索!
「小心!」
回紇人趕緊拿著盾牌後撤了幾步,卻見小石頭以一個餓虎擒羊的姿勢,將那回紇俘虜按在垣牆上,掰歪他的脖子,問劉黑虎:「黑虎大哥,咬哪裡啊?這裡?這裡?這裡?」
那個被捉住的回紇見他一邊說,一邊按著自己脖子的各處尋找大動脈,忽然明白過來,哇哇大叫:「別!別!別吃我!求你,別吃我!」一股污臭冒出,竟然嚇得屎'尿'齊流!
小石頭怒道:「你幹什麼,髒死了!都沒胃口了!」一腳把他踹了下去,那回紇跌了個半死,卻還沒死,手腳齊用,滾下山去,垣牆內唐軍將士齊聲訕笑,卻也沒人發箭'射'死他。
那回紇逃回本隊,將遭遇一說,所有聽到的人無不'毛'骨悚然。
「這些唐寇,他們竟然吃人!」
「怪不得呢,我說之前那些屍體都哪裡去了。」
「你說什麼?屍體?難道是……」
沒人敢在說下去了。但一想起山上唐寇「吃人」的場景,個個'毛'孔泄著冷氣,晚上再望燈上城,只覺上面鬼氣森森,仿佛裡面駐紮的不是一群將士,而是一群魔鬼!
「小心啊小心啊,千萬別被抓去,那群唐寇吃人的!」
「我要是被捉住,寧可'自殺'!」
「別'自殺','自殺'了他們吃屍體呢!死在上面,屍體被吃了,說不定靈魂也進不了天堂,而是也跟著被他們吃盡肚子裡去了。」
「什麼!真神啊,那我們還有什麼活路啊。」
漫長的三天過去了,這種漫長是山上山下雙方共同的感覺,這三天裡,回紇人的進攻總是斷斷續續,沒精打采似地。小石頭那次套住了那個回紇士兵,發現他的嘴唇也是發白的——就像嘴唇上抹了一層鹽巴,這也是乾渴的表現。
「對方也缺水!」事後小石頭興奮地來跟張邁說。
這個消息傳開之後,唐軍之中響起了幾聲歡呼!
雖然己方缺水,但如果對方也缺水,那彼此就是對等的啦,雙方拼的將是毅力與決心!
可是,唐軍的這種興奮沒能持續多久。
到了第四天下午,山下忽然爆發出了歡快的呼聲!
有回紇人高舉水袋,沿著騎兵隊伍炫耀,甚至將水當頭淋下,所有回紇人望見都歡快地叫嚷著!大叫:「水,水!呼呼,呼呼!」
他們在山下盡情地歡飲,仿佛喝的不是水,而是來自天國的美酒佳釀!
燈上城的將士望見,個個都看得喉結上下挪動,有的則吐著舌頭,若不是有長官看著,有些人幾乎就要衝下去搶水喝了!
「濕沙,濕沙……什麼時候才能挖出來啊!」
有些將士心裡開始抱怨了,不過被組織上的威嚴壓著,不敢嘟噥出來,但張邁仍然看出了一點端倪。
「太做作了!」郭洛哼了一聲,旁邊唐仁孝馬上就明白過來:就算回紇人從怛羅斯河取回了足夠的飲水,由於這裡離怛羅斯河太遠,一次取來的飲水也不可能支撐得太久,所以他們本不應該如此浪費才對。
但現在回紇人卻在飽飲清水,甚至有人用水淋頭!
敵對雙方的士氣也存在此消彼長的關係,塞坎故意在山下浪費水,除了提升自己軍隊的士氣之外,也是在打擊唐軍。
「這都是在作秀!」張邁也很快就看穿了對方。
「這個塞坎,不愧是一員宿將!這幾天他一直沒有發動真正的強攻,是因為明白回紇軍的士氣被我們打掉了,就算發動強攻成功的機會也不大。而現在他是利用這次機會,把上次被我們打掉的士氣給振作了起來。」郭洛說,「到士氣重振的時候,就將是他發起真正攻擊的時候了!」
「嗯,是明天,對麼?」張邁說。
郭洛點了點頭。
「哼!」張邁道:「那咱們也該準備準備了。」
郭洛道:「是否開始殺駱駝了?」
張邁點了點頭。
日落了,篝火再次點起,這火光不止是為了照亮燈上城,讓敵人沒有'摸'黑進攻的罅隙,同時也是張邁在通知埋伏在遠處的唐軍眼線,通過他們告知燈下谷:我們還安全,我們還抵擋得住。
這一夜,張邁召集了所有將士,說:「今天大家也看見了,回紇人應該是從怛羅斯河那邊,取回了水。如今,山下的回紇士兵已是士氣大振!」
他的聲音很沉,卻並不顯出有半點的慌張與恐懼,有的,只是臨危迎上、直面強敵的決心!
「所以明天,對方一定會發起強攻,且可能是比上次更猛烈的強攻!」
眾將士心中不由得一沉,很快的——
「但是,大伙兒害怕嗎?」張邁的音調忽然抬高了!
「不怕!」大石頭、小石頭、馬小春等紛紛叫道!
「對,不怕,我們不怕!」張邁放聲大笑:「他們要來,就讓他們來吧!這個燈上城的上空,盤繞著我們戰友的英靈!這個燈上城的泥土,也將成為埋葬這些胡虜的墳墓,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回紇血!來吧,來吧,讓他們來吧!來得越多越好,來得越猛越好!」
小石頭等個個聽得熱血沸騰,張邁拍了拍手,便有人送上碗盞來。
同時有人捧了大大小小的皮帶。
「水?」七百將士的眼睛都亮了!
但是從皮帶里倒出來的卻不是水,而是一種腥膻的紅'色''液'體——血!每人分到一碗血後,跟著才又分到一碗'色'澤看起來有些奇怪的水。
「今晚我與大伙兒一起,盡飲此杯,明日回紇人若是真敢來,就叫他們有去無回!」
張邁說著將一碗血一飲而盡!跟著以水相送。
「干!」
數百人一起高叫:「干!」
馬血並非解渴之佳物,鮮血下肚,小石頭只覺得血脈沸騰,恨不得回紇人現在就來!
「睡覺吧!養好精神,明日奮戰!我要叫回紇人永遠記住這面垣牆,因為這裡將是他們的鬼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