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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4章 官心(三)

2023-11-08 14:20:09 作者: 煌煌華夏
  到底是出於一個什麼樣的原因,會讓陳天正選擇來替馬啟亮、馬馳兩人開罪?

  在這間招待處不算太大的房間內,陳天正面對孫浩的追問並沒有第一時間道出原委,而是先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兩扇窗戶,讓陽光照射而進,也讓窗外泉州城的喧鬧撞進來,驅趕走了房間內凝重氣氛導致的陰霾。

  「我並不想保馬啟亮、馬馳兩人,我大概是最恨不得他倆死的。」

  折回身子坐下,陳天正如是說道:「我要保的,是整個泉州。」

  「願聞其詳。」

  孫浩抬手,示意書記員不用繼續記錄,整個人靠進舒適的沙發內,捧著茶船,一派聽曲看戲的姿態。

  孫浩的這種姿態充滿了不信和輕蔑藐視,但陳天正並沒有表露什麼不開心。他的心,一如整個泉州所有人,都是不理解的。

  「泉州盛於南宋時期,也毀於南宋時期。」

  一開口,陳天正卻是先說起了泉州的盛起過往。

  「自蒲壽庚掌控泉州市舶司時,泉州的發展達到了巔峰,同時也導致了大量天方人湧入泉州、湧入福建,禍亂炎黃血統。

  種族之禍,更盛於國讎家恨,泉州打得不可開交,蒲壽庚此人恨不得將我漢人的泉州變成天方人的泉州。

  那時候,南宋朝廷根本沒有心力去幫助泉州更別提保護泉州了。

  他們先是應付金人再去應付蒙古人,戰線打得一塌糊塗、屢屢戰敗。哪還能顧得上泉州城水深火熱的黎庶百姓呢。

  趕等到漢奸張弘范率軍南下,雖說張弘范比起伯顏那個大屠夫來說心慈許多,但到底匪過如梳、兵過如篦,泉州富庶之地免不了遭到擄掠搶奪,加上忽必烈的屠殺天方令,福泉兩州的天方人被殺的同時,多少咱們漢家兒女也一樣受到波及而死。

  那個曾經日行船萬、盛極一時的泉州就這樣成了一座死城。」

  「等一下。」

  這個時候,孫浩揚手打斷了陳天正的侃侃而談:「咱家是想知道你所謂的保泉州到底是何意思,對泉州的歷史不太感興趣。」

  「沒有歷史的起源,我的原因就沒有由頭。」

  這個時候完全放開的陳天正也不怕孫浩的身份了,直接硬氣道:「如果公公不願意聽,可以離開了。」

  一抹怒意自孫浩的臉上一閃而過,氣樂的孫浩連道了幾聲好:「行,咱家現在閉嘴,咱家不喜歡跟死人置氣。」

  「那就成了。」

  懟了一番之後,陳天正的心情屬實好了不少:「元朝當政幾十年,起先阿合馬執政的時候,泉州總還算過得去,雖然一樣苦了點,但勉強還能吃個糟糠飯。

  等阿合馬一死,暴元那群蠻夷哪會什麼治國理政啊,朝廷沒錢了就橫徵暴斂,泉州這麼好的地方,百姓都過的苦不堪言,家家戶戶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凍窩窩都得過年才捨得吃。

  平時誰家婚喪嫁娶,那有點置辦的吃食就得被衙門沒收,說是繳納到大都,其實也就是瓜分一空。

  哪家年年不餓死幾個孩子啊。

  有壓迫就有反抗,這是必然的。

  後來八溪蠻作亂,他們不反蒙元朝廷,先找咱們漢人的茬,福建就又打成了一片,那個時候全國紅巾起義的浪潮已經開始了,蒙古人鎮壓完八溪蠻緊跟著就是鎮壓咱們漢人。

  從鎮壓八溪蠻開始,這仗一打,前後就打了將近二十年。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那時候的泉州,是一副景象呢,那比現在的亂葬崗還差的多。

  我雖然沒有親眼得見,但府志史書那一行行文字啊,卻仿佛帶著我回到了那個年代。

  我無法理解祖先們承受的苦難,但你去聽聽現在泉州老百姓說的心裡話。

  『今日的生活,跟做夢一樣』!

  那些耄耋之年的老人說今天他們的生活,若是放在六十年前,讓那個時代的百姓過上一天就死,是個人都願意。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離人。

  我是洪武年生人,我算是趕上了好日子,因為時局穩定,國家泰平。

  雖然小時候家裡也窮,一個饅頭就鹹菜,就是一天的吃食,但總還能填飽肚子不至於餓著。

  肚子裡有口飽飯,不用忍飢挨餓,凍得破衣爛衫,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就知足了。

  等到今上登基,改元新朝,這日子呀,一天一個樣、一天一個樣。

  別說老百姓了,連我這個做父母官的,都覺得這日子變得太快,有些跟不上的感覺。

  以前剛剛省考錄入公員的時候,縣裡出過一起案子,一個乞丐餓極了,翻進別人家裡偷雞,被主人發現,乞丐情急之下殺了那家主人,一不做二不休又殺了人家一家六口。

  等衙門接到報案趕過去的時候,那乞丐就守在一地屍體邊上烤雞吃。

  詢問的時候,乞丐就說了一句話,他餓,他只想吃飯活下去。

  那時候縣令是馬啟亮,馬啟亮那個怒啊,恨紅了眼,乞丐還沒有上刑場就被活活上大刑折磨致死。

  後來,馬啟亮就跟我說,說他保證,一定要讓所有百姓都能吃飽飯,餓不到。

  說到就要做到,馬啟亮在升遷,我也在升遷,馬啟亮的話也是我的心裡目標。

  至今日,皇明三十七年!

  這件事我跟馬啟亮都做到了,泉州七十萬百姓,沒有一個人會因為一隻雞而去傷害另一個人,因為,不敢說頓頓吃肉,但在泉州,只要你不懶,一個星期殺一隻雞補身子根本沒有任何的困難。

  泉州沒有乞丐,泉州的犯罪率是整個福建、整個大明最低的!

  這是整個泉州知府衙門及下,所有公員的功勞。

  我們把泉州治理成了今天的樣子,目的,就是為了不讓當年那個乞丐犯下的人間慘案重現。

  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戲聽,誰還去犯罪?

  家庭穩定,有妻有兒,誰還去製造事端?

  不是我們在打擊犯罪,是我們將民生搞好之後,老百姓自己就會抵制犯罪。

  扔到六十年前,一個孩子都知道拿起刀去殺人!

  這種迥異,就是穩定與動盪的差距之處。

  泉州大學裡那群學生,總是說穩定最大的受益者是我們這群當官的統治者,誠然,我們追求穩定確實是為了我們自身的法權基礎,但穩定最大的受益者是百姓,是這個穩定體系下每一個人!

  泉州富裕了,人心貪婪了,有的不法商人開始去犯罪,去走私,當時泉州知府衙門沒有一個好官,因為他貪腐受賄,導致這個惡果越來越大,大到我上位的時候,泉州已經爛透了!

  整個泉州都在走私,我怎麼辦?

  你不了解全貌真偽,你可以站在局外大說風涼話,但我不行,我要為泉州負責。

  泉州七十萬百姓要生存、要吃飯、要發展、要富裕,我是第一責任人!不是你!也不是他馬啟亮,更不是馬馳!

  他們可以上下其手的貪、你可以居高臨下的審我,只有我,只有我每天要絞盡腦汁的穩定住泉州,讓泉州不至於一口氣墜落進深淵之底。

  我向南京舉報,一查到底,弄得泉州天下大亂,幾千顆人頭滾滾,泉州的老百姓怎麼想,他們會看著那流淌成河的血感慨,夢醒了,原來他們還是活在一個到處是犯罪、殺戮和血腥恐怖的時代。

  我不能碎了他們的夢,所以我跟馬啟亮達成了妥協。

  我可以對他們的走私放縱,但這种放縱是有限的放縱,是以不影響泉州百姓生活活計為基礎的。

  他的人絕不允許恃強凌弱,絕不允許欺壓百姓,所以,每當發生一起惡劣的案件,會導致泉州進入南京視線的時候,我跟馬啟亮算是想法一致的。

  我們都在合力處理,將罪犯嚴抓嚴判,該殺的絕不姑息,哪怕那個人是馬啟亮或者我本人的親朋好友。

  溫斌是我殺的,因為他知道的太多了,他在牢里全招了,他背叛了我們達成的協議,就是絕不製造大案。

  朱美坤打擊走私的事,是我、馬啟亮、馬馳一手推動的,因為我們都知道,紙包不住火,早晚都會被南京知悉,很可能朱美坤的空降就是南京方面開始注意泉州的徵兆。

  我們做了一本帳目給朱美坤看,讓他發現端倪並開始著手查案,殺一批替死鬼、罰一筆逃稅銀,這件事就算揭過去了。

  從此之後,泉州再無走私,所有人洗白上岸。

  馬馳之所以考了公員就是為了以後做準備。」

  所有的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泉州的走私集團三大首腦,陳天正、馬啟亮、馬馳。

  陳天正本身並不參與走私,他只是被逼無奈,也為了更好的管控這個走私集團的發展才加入進來。

  目的,是為了把控局勢,掌舵大局。

  當朱美坤空降泉州的時候,三人聯手做局給朱美坤看。

  什麼帳目不對,什麼兩人黨爭,那都是假的。

  查一批、抓一批、罰一批、殺一批。

  這件事就此揭過,從此所有活著的人好好活著,洗白上岸。

  這也是當日竇和遇刺的時候,馬啟亮幾乎下意識的就喊出了「保護府尊」這句話。

  陳天正恨馬啟亮等人,因為如果不是為了替這兩人擦屁股,陳天正本可以活得很安心。而馬啟亮也不喜歡陳天正,但一樣並不希望陳天正出事。

  兩人是十幾年的故交了,雖然一個清廉、一個腐敗,但同在泉州土生土長,都對這個城市有感情,都欲求同存異的保發展。

  所以在審察馬啟亮的時候,馬啟亮說了陳天正是被逼妥協才放的私,而並沒有反咬陳天正,包括溫斌的死,炮製假案做局誆騙朱美坤這些事,馬啟亮都知道是陳天正做的,但馬啟亮一樣沒說。

  只是一個被逼妥協,至多囚禁一生,其他哪一項罪,都是要殺頭的。

  「現在該說的都說了,後續怎麼處理,交給君父吧。」

  陳天正委頓在座位里,一臉的悽然:「泉州商會走私、泉州皇商分會走私、泉州航運走私,所有的帳目馬馳都知道,這把刀一舉起來,就是幾千上萬顆人頭。

  但我要說一件事,就是沒有一個外夷通過走私獲利,走私逃稅侵犯了國家利益不錯,但我保證一件事,他們走私獲得的所有利潤,都反哺了泉州。

  相當於我們截留了一部分國家的錢來發展泉州,當然,也不否認有一部分中飽私囊,裝進自己個人的腰包。

  但我個人來說,我除了養家餬口的錢之外,包括我的俸祿在內,都用在了建設泉州上,捐給了泉州大學。

  我本人,問心無愧。」

  聽完了陳天正的自述之後,孫浩沉默了許久,也是默默嘆了口氣。

  「你還有什麼臉面說問心無愧四個字,泉州全局糜爛,你負主要責任啊!」

  感慨完,孫浩起身欲走又頓住,猛回首。

  「竇和是你殺的嗎!」

  「不是。」

  陳天正搖頭:「殺了竇和,事就鬧到一發不可收拾了,而且竇和並不知道太深,他只知道泉州走私,我、馬啟亮、馬馳是否參與他一概不知。」

  這下,孫浩的表情嚴峻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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