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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9章 主記

2023-11-07 20:55:30 作者: 蟹的心
  建安二十四年。

  三月。

  隨著春雪漸漸消融,冀城西面的朱圉山頂露出了青黃的顏色。不知何時,天氣暖和起來,城裡某個閭里的外牆角落,在碎石和磚塊間巴掌大的乾裂土地上,竟也鑽出幾莖亂草。

  趙瑄凝視著這株在風中飄來盪去的雜草,咧嘴笑了笑。

  他取出腰間的水袋,往地面澆了些水,再將水袋小心翼翼地掛在腰間。

  「子瑛!快些!」策馬走在前頭的另一個年輕小吏大喊道。

  「來了來了。」趙瑄連連答應,翻身上馬,動作甚是矯健。

  趙瑄是冀縣本地人。據他自稱,祖上源自趙國最後一任國王,自稱代王的趙嘉。秦滅趙以後,將趙嘉之子趙公輔遷往隴西居住,於是便有了趙瑄這一脈。

  不過,除了趙瑄本人以外,冀城內外並沒有誰把他當作名門望族之後。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事,大概也就是數年前,曾隨著安西將軍參軍姜敘去了一次漢中,參加過玄德公即位漢中王的典禮吧。

  可惜典禮上的見聞,很多都不適合向同伴們吹噓。

  假涼公、安西將軍馬超很不喜歡自己的下屬首鼠兩端,但凡有部屬拿著假涼公的俸祿,卻開口閉口大談曹氏、劉氏政權如何的,被馬超發現的,輕則杖責,重則斬殺,下場一定不好。

  所以趙瑄從漢中回來後,絕口不提自己的經歷,依然老老實實地做他的閣下書佐。

  像他這樣的書佐,整個冀城裡有四五十人。通常的縣裡用不著這麼多人,但冀縣是漢陽郡的郡治,又是假涼公時常駐節之所,故而文書繕寫的事務比其它地方明顯多些,配備書佐的數量也多些。

  比如這陣子,假涼公馬超就在冀縣。但他並不駐在冀城裡,而是帶著他數以千計的羌胡騎兵隊伍,停留在冀城西北面的平襄。

  平襄城早前也是一座大城,做過郡治的。初平年間,韓遂、馬騰聯兵入關中,控制朝廷的車騎將軍李傕不敢匹敵,遂拜韓遂為鎮西將軍,馬騰為征西將軍,又在隴上分割出好幾個新設的郡,任由韓遂、馬騰指派郡守。

  平襄城那陣子就成了永陽郡的郡治所在。後來朝廷東遷,隴上則繼續紛爭,這個永陽郡不知怎麼就不再被人提起,連帶著曾經的郡治也成了廢墟。

  兩年前,假涼公看中了這片廢墟,動用巨大人力將之修繕成為軍堡,以便他每次來漢陽郡,依舊能生活在他熟悉的羌胡戰士環繞之下。

  而趙瑄這樣的書佐,就得黎明出發,趕上五六十里地去往軍堡點卯奉公。

  趙瑄和他的父母親,住在冀城東面的藝文里。他的鄰居,便是在前頭喚他的年輕人劉樾。劉樾字禹章,也是一個書佐。

  平日裡,劉樾喜歡自稱是楚王劉囂之後。不過,這大體和趙瑄吹噓的代王之後同樣,查無實據。兩人歸根到底,都只是亂世中掙扎求活的縣中小小刀筆吏罷了。

  趙瑄連連催馬,趕上了劉樾,兩人沿著大路一陣急趕,越過有數十名縣兵駐紮的天門山口,再穿過三都谷,就離平襄城不遠。

  谷地深處有些陰冷,兩邊有高達數丈的峭壁絕崖,黑色的崖壁上,有星星點點的積雪未化。

  劉樾抬頭正看積雪,不妨胯下馬一腳踏中了溪邊卵石,連連打滑。

  谷底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拳頭大小、渾圓的卵石是河水從上游帶下來的。大如馬車,形狀嶙峋的巨石是兩岸的山崖上崩裂下來的。若馬匹打滑,人栽倒下馬,很可能摔得頭破血流,喪命也不是不可能。

  趙瑄猛地伸手過去,一把扯住韁繩。

  他雖是文吏,畢竟生活在民風果烈的涼州,騎術很好,膂力也很強,猛地揪住韁繩以後,馬匹稍稍借力,鼻子裡連連噴了幾口氣,便站穩了。

  「多謝!」劉樾感激地道。

  趙瑄擺了擺手。

  兩人繼續策馬向前。

  過了會兒,劉樾趕上來道:「子瑛,昨日我聽說一事。」

  「哦?」

  「上頭的幾位大吏以為,子瑛奉事多年,篤實勤懇,打算提拔你做郡中的主記。」

  「有這樣的事?」趙瑄吃了一驚,然後笑了起來:「真的?」

  從縣裡的書佐,到郡里的主記,跨越了好幾個台階,再往上就是郡中主簿之類大吏。不談地位提升,只談俸祿,主記歲俸百石,就比小小書佐多了幾倍。

  有百石俸祿,家中老人便能吃的好,穿的好,或許還可以把院子修一修,托人提個親……

  趙瑄想到這裡,愈發心頭火熱。

  他低聲問道:「禹章,你沒騙我?這是真的?」

  劉樾道:「我聽說,是胡夫子在舉薦你。胡夫子,胡泰,本郡文學掾,你認得吧?」

  「這是師長,如何不認得。」

  文學掾胡泰,是漢陽郡著名的儒生,少年時曾入太學習公羊春秋,又頗涉獵古學。初平以後,他辭病避難回鄉,在西縣授徒數十人。因其名高,歷年來隴上軍閥征戰,多不侵擾。馬超任假涼公以後,在部下僚屬們的勸說下召胡泰為漢陽郡文學掾,以示尊重儒術。

  趙瑄雖不是什么正經儒生,曾在胡泰門下讀過書,送過束脩的。

  劉樾繼續道:「這老兒似非妄言之輩,我估計,此事十有八九。」

  「好,好,我一會兒去見胡夫子,問一問。」趙瑄興沖沖道:「禹章,此事若成了,我請你飲酒!」

  劉樾見趙瑄這般愉快,愣了一愣,隨即急道:「子瑛,我須不是向你報喜!」

  「什麼?」

  「你傻了?郡中大吏是那麼好當的?」劉樾勒停馬匹,四顧谷底無人,這才道:「從去年開始,劉備一直在往漢中增兵,據說如今已經得了精兵十餘萬,並多方聯絡蔥茈羌、白馬羌、黃牛羌、青氐、白氐各部,意圖不明。這事,你豈不知?」

  「這倒是聽說過……好些人都說,玄德公又要起兵攻伐關中啦!」趙瑄道:「不過,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劉樾嘆氣道:「子瑛,你太懵懂了!我聽說,玄德公以為,前次從漢中直入關中,沿途道路艱險、轉運不利,故而致敗。這一次,他們會經過武都,越祁山、西縣,先取漢陽為基,再轉而往東!」

  「出祁山,先取漢陽?這不是要和假涼公廝殺起來?」趙瑄吃了一驚:「竟有這事?」

  「街頭巷尾都傳遍了!假涼公也聽說了這個傳聞!前日裡,他已派人去往漢中責問,又促令各部羌胡聚兵備變!」劉樾壓低聲音:「你可知道,我們這位假涼公遇事容易急躁,一旦急躁就動輒……」

  他橫過手掌,往自己後脖頸作了個下劈的動作。

  趙瑄想了想,嚇了一跳:「我若出任主記室史,難免要在假涼公面前侍奉。我這人又嘴笨,萬一哪句話說錯了,豈不是……豈不是死路一條?」

  想到馬超的兇橫酷烈手段,趙瑄滿心的歡喜仿佛被冰水澆滅,手腳一下子冰涼。

  「對啊,胡夫子自己就不是會說話的,把你拖進這渾水裡做甚?」劉樾連忙道:「你該去見見胡夫子,讓他別再舉薦你!我記得你和參軍伯弈公有舊,也趕緊去求一求,千萬避過這一回!這時候,誰敢隨隨便便在馬超面前晃悠,都是找死!」

  趙瑄連連點頭。

  說話間,兩人已經穿過了三都谷,在一片荒涼曠野上再策騎奔馳片刻,就到了平襄城軍堡,隔著數里,有巡哨的胡騎趕到。

  兩人恭敬地交出身份木牌,給騎士看過,然後跟在騎士的身後,繼續向前,沿著開闊道路,越過城牆和望樓,越過層層迭迭的軍帳。

  他二人只是低級書佐,負責謄抄一些簡單文書命令,故而兩人合用一個簡陋小帳。小帳距離道路盡頭、馬超所在的巨大穹廬百數十步,中間隔著諸多僚屬的帳幕和衛隊駐紮之地。

  趙瑄心事重重,栓了馬,快步進帳里落座,卻見劉樾一手扶著帳幕,站在門口不動。

  「禹章?」

  趙瑄問了聲。

  劉樾向趙瑄連連招手。

  趙瑄起身站到劉樾身旁,便看到幾名羌胡武士拖著一具血淋淋的屍體,沿著道路一直往外走。

  那屍體內的鮮血,淌在地上,淌出了一條鮮紅色的小路。當羌胡武士經過趙瑄和劉樾身前時,他們看到那屍體的半邊臉像是被巨熊毆打過那樣,血肉模糊,完全碎了。但剩下半邊臉和身上服色,讓他二人都認出了,那就是漢陽郡的文學掾胡泰。

  兩人正嚇得臉色慘白,一名羌胡騎士策馬直衝到他們所在的小帳前頭,看看他二人,問道:「誰是趙瑄?」

  劉樾嚇得跌坐在地,賠笑道:「不是我,是他。他是趙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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