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命懸一線
2023-11-06 18:59:16 作者: 紅色可樂
幸好今日白蓮教起事時所穿的衣著仍是明廷衛所軍隊的朱紅色制式軍服。而追堵他們的九總兵十餘萬餘大軍也是同樣的制式軍服,秦曉下令拋了旌旗,如此一來,大同城郊方圓全部都是穿著大明軍服的將士。各鄉各莊裡保分不清誰是叛軍誰是朝廷王師。幾個時辰過去。竟也無驚無險。
走到離伏擊地點還有十里左右的陳莊時,官道旁邊的小山腰上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口哨聲,聲音激昂頓挫。頗具節奏。
領頭的秦曉一楞,接著忽然高舉右拳,萬餘人馬頓時停步。
深吸一口氣,秦曉朝山腰吐氣開聲:「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請教山上是我白蓮教哪支分舵的兄弟?」
開場的這句詩是白蓮教行走江湖的切口,即江湖黑話,跑江湖的雖然都是些粗鄙漢子,但黑話都是很文雅很有意境的,從古至今皆然,比如膾炙人口的「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這句楹聯對仗工整簡潔,顯然意境深遠,當然,至於後面緊跟著的「摸啥摸啥,臉怎麼紅了」之類的黑話,必是座山雕麾下某個沒文化的痞子湊字數的狗尾續貂之作,其意****之極,大失韻味。
秦曉的這句詩也是如此,江湖話來說,這叫「盤海底」,即打招呼,擺堂口的意思。
原本這些話大逆不道,不該大庭廣眾之下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的,不過如今秦曉和萬餘將士已然公開反了朝廷,也就沒那麼多顧忌了。
秦曉話剛落音,山腰的樹叢陰影處緩緩走出一個人,穿著很普通的農婦衣裳,眉目容貌卻絕色傾城。
秦曉一楞,接著大喜過望,眼眶頓時泛了紅:「白蓮聖女!」
遠遠瞧去,梁紅玉的神情略有些激動,很快恢復了以往熟悉的淡漠神色,見秦曉和他身後的萬餘多人狼狽的樣子,梁紅玉秀氣的眉梢微微一挑。
山丘很矮,梁紅玉從山腰走到官道只費了半盞茶時辰,她的後面跟著任天行等幾名老弟兄。
秦曉激動得還未開言,他身後一名百戶卻忽然站出來,指著梁紅玉大怒道:「原來你就是白蓮聖女,你這叛徒!弟兄們,馬教使說了,凡我白蓮教眾,見此妖女人人得而誅之,咱們一起殺了她!」
梁紅玉的身份一直未對外公開過,哪怕是衛所里的白蓮教徒,知道她身份也極少,秦曉算一個,至於這位百戶卻沒資格知道,若非剛才秦曉脫口而出,旁人不可能知曉。
鏘!
百戶拔刀出鞘,欺身便上。
一柄雪亮的鋼刀毫無徵兆地架在百戶的脖子上,秦曉的神色已從激動變得淡漠,冷冷道:「孫百戶發號施令好不威風,好不煞氣,當秦某死了嗎?」
孫百戶沒想到秦曉竟會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不由又驚又怒,受制於人卻不敢發作。
梁紅玉正眼都沒瞟孫百戶,她看著秦曉,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秦曉,你們終究還是發動了。」
秦曉索然嘆道:「總壇嚴令,秦某不得不遵,我帶兵多年,豈不知此非起事良機?然而馬教使卻……」
話說到這裡,秦曉再次重重嘆氣,閉嘴不語,眼眶卻泛了紅,倉促起事,猝手不及,好不容易經營數年發展起來的六千餘教眾,僅一次突圍便死了一半,剩下這一半又要深陷朝廷的重圍之中,而且秦曉敏銳感覺到,蘭圖拿他們作棋子的意圖越來越明顯,秦曉怎能不又悲又怒?
梁紅玉愧疚道:「有始卻無終,是我對不起大家……」
任天行卻忍不住怒道:「非是梁姑娘有始無終,實是蘭圖欺人太甚,竟設伏欲害我等性命,我們已不被白蓮教所容,為求活命,梁姑娘不得不帶我們反出白蓮教,白蓮教總壇為掌大同分舵兵權,他們連老臉都不要了,今日總壇殺我們,豈知明日不會對你們如法炮製?白蓮教如此無情無義,虧你們還傻乎乎的給他們賣命!」
秦曉神情有些複雜,箇中因由他豈能不知,只是不便點明罷了,看著梁紅玉欲言又止,最後只好轉移話題問道:「白蓮聖女,你們已……離開白蓮教,為何還在大同附近?躲在這小山上卻是為何?」
梁紅玉一滯,眼神不由往山腰一瞟,山腰的樹影深處,有一門架好的攻城火炮,正等著收割李棟的性命,然而此刻人多嘴雜,此事怎好明言?
於是梁紅玉勉強一笑,道:「大同方圓全亂了,無論官道還是山路,朝廷官兵來往不絕,我們躲在山上只想避避風頭,等風聲小了再作打算。」
頓了頓,梁紅玉道:「你們呢?聽說你們卯時起事,為何到這般時候了卻還在大同城附近?我以為你們會攻城然後奪取大同,以李棟做要挾,你們率眾突出朝廷重圍卻是為何?秦曉,你是帶兵多年的老將,避重就輕之兵法難道不懂嗎?」
秦曉面色羞慚而憤慨,嘆道:「我焉能不知避重就輕之道?可是馬教使嚴令我等回師,申時一刻以前趕到伏擊地點,以我萬餘之眾伏擊朝廷總督李棟……」
梁紅玉眼皮一跳,呆了片刻,接著眼中怒色大盛,瞪著秦曉森然道:「秦千戶,你好不容易領弟兄們突出重圍,如今大同周邊方圓四面皆敵,朝廷大軍對你們圍追堵截,這個時候你不遠走高飛,卻還領著弟兄們回師自己往那火坑裡跳,你是吃久了太平糧不知怎麼打仗了嗎?」
梁紅玉曾是白蓮教大同分舵的最高首腦,對秦曉不僅有活命之恩,更是由她親自將秦曉發展進白蓮教,秦曉對梁紅玉可謂又敬又懼,此刻梁紅玉疾言厲色,再加上自蘭圖執掌大同分舵以來的種種作為,以及白蓮教起事後對蘭圖的種種不滿,秦曉臉色時紅時白,眼中猶豫和殺機閃爍不定。
被刀架住的孫百戶忍不住指著梁紅玉喝道:「叛教之徒好生放肆!馬教使如何行止與你何干?你以為你還是當初那個不可一世的白蓮聖女嗎?白蓮教已對你下了截殺令,你還是擔心一下自己的性命……」
梁紅玉俏臉浮起濃郁的殺機,仍舊不拿正眼看孫百戶,卻朝著秦曉冷笑不已:「秦千戶,這才幾日不見,你調教的手下越來越有出息了……」
刷!
一道雪白的刀光掠過,孫百戶兩眼圓睜凸出,雙手死死捂著脖頸處,手指的縫隙里很快有鮮血滲出,血越流越多,如噴泉般狂涌,孫百戶的嘴無聲張合幾下,最後重重撲倒在地。
突然而至的巨變,令隊伍前方的所有將領們驚呆了。
秦曉面無表情地將沾滿了血跡的鋼刀在孫百戶的屍首上擦了擦,暴烈喝道:「把這幾個蘭圖的狗腿子全砍了!」
秦曉身後的親兵忽然發動,鋼刀毫不猶豫地揮出,一陣猝不及防的慘叫聲過後,隊伍又恢復了沉寂。
秦曉似解脫又似決然地長舒口氣,扔掉手裡的刀,面朝梁紅玉重重跪下,沉聲道:「梁姑娘,我等萬餘多弟兄前途黯淡,蘭圖以我為棋子任取任棄,白蓮教薄寡如此,這樣不仁不義的教派舍了也罷!我們願尊梁姑娘為馬首,求姑娘帶我們萬餘弟兄走出一條活路!」
「活路」。
無論亂世盛世,世人所求者無非這二字而已。
秦曉殺孫百戶,跪梁紅玉,先反朝廷再反白蓮教,為的也是萬餘弟兄的活路,一則梁紅玉曾對他有大恩,而且受命於她數年,心底里對梁紅玉是完全信服的,二則反了朝廷後,蘭圖對他的一連串命令讓他漸漸感到不對勁,越想越覺得自己和萬餘弟兄被蘭圖引上了絕路,殺孫百戶純粹是一股強烈的求生意志所使。
秦曉當先跪下,後面的數十名將領楞了,他們對梁紅玉很陌生,卻也知道這幾年他們一直是受紅陽女所轄,但秦曉在軍中威望頗高,許多將領服他,剛才殺了幾名心懷鬼胎的將領後,軍中基本已沒了反對的聲音。見秦曉跪下,將領們面面相覷,然後狠狠一咬牙,和秦曉一同跪在梁紅玉身前。
將領們跪下了,普通軍士自然不會再反對,說到底他們過得昏昏噩噩,若說他們有多麼崇高的理想,對白蓮教有多麼忠貞不屈,未免有些可笑,這些人加入白蓮教無非是聽信了蠱惑,比如將來能吃飽飯,將領們不再拿他們當農奴,甚至能分到完全屬於自己的土地等等,至於整支軍隊由誰來指揮,那是百戶千戶們該考慮的事,與他們無關。
將領們一跪,軍士們也紛紛跟著跪下,官道上頓時黑壓壓一片人頭。
「求梁姑娘帶我們走出一條活路!」呼聲震天,驚飛林雀。
梁紅玉和任天行等人呆了許久。眼眶漸漸濕潤。
欲舍而難捨,經營數年的大同局面,終究不是白忙一場,雁過尚留聲,人過怎能不留痕?
「梁姑娘,秦某這幾年在你麾下一直覺得很踏實,你對天下大勢的看法,對朝堂變動的猜測全是對的,不像蘭圖那雜碎只知耀武揚威,頂著總壇教使的名頭頤指氣使。張狂跋扈。這等存亡關頭竟還叫咱們回師送死,梁姑娘,秦某隻服你一個人,讓弟兄們跟著你吧。從今以後你的話就是軍令。不管你叫咱們歸順朝廷。還是上山做流寇,或是繼續扯旗做流寇,咱們萬餘弟兄沒二話。水裡火里跟你蹚!」
梁紅玉深吸口氣,忍住了眼眶即將泛出的淚,一雙鳳眼微微眯起。
「秦曉,你說的話可是真心?」
「若有半字虛言誑語,教秦某人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你能代表萬餘弟兄嗎?」
秦曉還沒答話,身後的將士們異口同聲喝道:「願聽梁姑娘差遣!」
梁紅玉沉默許久,最後一咬牙:「好,我便帶你們走出一條活路!」
眾將士大喜,紛紛跪拜。
「梁姑娘,後面追兵甚急,咱們如何行止?」
梁紅玉想了想,道:「大伙兒公然反了朝廷,這大同待不得了,本來最好是攻城奪船出海,此時想必朝廷大軍已有了防備,戰機已失,現在唯一的辦法便是化整為零,萬餘人的隊伍太顯眼,你們脫去官兵衣裳,以幾人或十幾人為一伍分散離開,避開朝廷的城池村莊,儘量選擇山林而行……」
「咱們去哪兒?」
「李自成的手下在襄陽招兵買馬,準備捲土重來,咱們去襄陽」
秦曉眼睛一亮:「梁姑娘的意思是……咱們以後做流寇了?」
梁紅玉冷冷一笑:「先做流寇,待朝廷爛得差不多了,咱們扯旗再做流寇,日月已無光,何不再換新天?白蓮教指望不上,咱們自己舉不起義旗麼?」
「蘭圖那裡……」
「蘭圖說要伏擊總督李棟?」
「對……」
梁紅玉目光愈發冰冷:「兩邊都不是好東西,狗咬狗一嘴毛,讓他們互相咬去吧,你們犯不著為蘭圖賣命,秦曉,你給弟兄們下令,讓他們分散在襄陽一代的樹林中集合……」
秦曉一呆:「梁姑娘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梁紅玉扭頭看了看山腰的樹影深處,冷冷道:「我還要做一件事,做完以後才能離開。」
「什麼事?」
「一件蘭圖正在做的事……」梁紅玉眼中殺機畢露。
任天行沒說話,卻意味深長地瞟了她一眼。
慧劍斬情絲是為大智,可是……當炮口對準你的意中人,你下得了手嗎?
數百儀仗匆匆走在官道上,李棟被簇擁在正中,鮑超和丁奎志護衛左右。
出神木時本來有三千魚鱗甲衛和五千火銃手,此時戰況緊急,李棟把身邊大部分人全調出去追剿萬餘反軍了。
李棟倒也不是大意,城西校場巨變之後,眾多反軍被剿得只剩萬餘突圍,萬餘人被朝廷大軍追得倉惶逃命,目前大同大局基本已定,正是我攻彼守的態勢,算算時間,反賊估計已跑遠了,前方追剿之戰或許危險,但大同後方卻是安全的,數百人傍身已然足夠。
李公爵雖然膽子不大,但也沒有興趣把幾千兵馬拴在褲腰帶上到處跑的愛好,千年前的秦始皇有這種惡趣味,連死了都要做無數兵馬俑保護他,結果呢,該被刨墳還是被刨了。
行路沉默,鮑超卻似乎受不了沉默,於是沒話找話。
「公爺,您此去九總兵帥帳,那個監察御史在等著您呢,此人分明來者不善,公爺您這不是送****去給自己找不自在麼?」
李棟哼了哼,道:「不然怎樣?本公難道一輩子躲著不見他?」
鮑超壞笑道:「不如請公爺多等一天,今晚屬下代公爺宴請御使,把虎大威的小妾弄到他床上,明日便請公爺在御使大人靈位前上柱香,順便嗚呼兩聲御使大人英靈不遠,魂兮歸來……」
李棟斜眼睨著他,冷笑道:「再把你一刀砍了當祭品?」
鮑超神色一僵,接著笑道:「公爺,御使那傢伙不懷好意,九總兵帥帳里已說了很多次,說回了京就要邀朝中諸大臣聯名上奏,參公爺逼反衛所之罪,公爺,他這麼噁心您,不能讓他活著回去啊。」
李棟嘆了口氣:「其實御使沒說錯,大同衛所確實是我逼反的,不過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自古軍隊就是個非常敏感的群體,不能縱容也不能得罪,既要倚重又不得不時時打壓,其中分寸很難拿捏,查緝衛所里的白蓮教徒若抽絲剝繭徐徐圖之,非一年半載不能競功,我若因此事而在大同耽擱一年半載,那還怎麼做事情啊。這天下大事,需要我的地方還有很多啊。」
「所以公爺不得不逼反大同衛所?」
李棟喟嘆道:「對,明知倉促,但我不得不給大同衛所衛下一劑猛藥,眼下確實傷了身,但是只要我願意做,就絕對能讓他恢復元氣」
鮑超迷茫了:「公爺,如此說來,御使這樣咒罵您?咱們這次放過他?」
「他是好官啊……咱們這大明朝堂啊,如果沒有這種好官,陛下的變法不就成了嗎!」
鮑超趕緊一記馬屁送上:「公爺仁義,胸襟如海……」
話沒說完,誰知李棟的語鋒卻忽然急轉直下:「……仁義歸仁義,但御使這傢伙還是要弄死的,一碼歸一碼。」
鮑超呆住了:「公爺……你不是說『仁義』二字很有分量嗎?」
李棟萬分淡定:「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人這一輩子偶爾干幾件缺德的事兒無傷大雅,殺幾個好人只不過是白璧微瑕,總體來看還是可圈可點的嘛……若讓御使這傢伙活著回京師參我一本,那豈不是讓陛下嘲笑與我」
鮑超大汗:「……是。」
斜眼瞧著鮑超混亂的模樣,李棟頗為赧然地揉了揉臉,活了兩世人,前世出身在普通的工人家庭,童年時不知羞恥,見了大人便脫下褲子求摸自己的小**,摸一次五毛錢,除此之外並無太大的陰影和不堪回首的往事,為什麼如此正常的家庭卻培養出他這麼個三觀嚴重扭曲的怪物?
「公爺,如果屬下沒弄死他呢?」鮑超忽然忐忑問道。
李棟微笑道:「那我明日就在你的靈位前上柱香,求你保佑我升官發財……」
「屬下一定弄死他!」
「甚好,告訴前面加快腳步,天黑前必須趕到九總兵帥帳。」
「是,公爺,前面就是陳莊,離九總兵帥帳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