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078【鄉射禮】
2023-11-05 17:53:49 作者: 王梓鈞
射禮有四種:大射、賓射、燕射和鄉射。
鄉射之禮,即大夫為國舉士所用的射禮,因此往往與鹿鳴宴同時進行。
朱元璋那會兒還真正射箭,後來為照顧士子,直接改成投壺,既好玩又風雅——此種變通,源自春秋戰國,《禮記》有專門的「投壺篇」。
周朝鄉射禮異常繁瑣,早在漢唐就簡化了,宋明變得更加簡化。
眾人很快移座到堂外,連席案都一起搬出去。
本來祭祀孔子的少牢(豬羊),也為射禮騰地方,被抬到檐下角落裡放置。宴會結束後,這些祭品和殘羹剩酒,肯定要被監考吏員搶走,搶宴已成為討彩頭的風俗,朝廷屢禁不止。
沐昆與顧源共坐主位,問雲南諸官:「誰來做司射?」
無人回應。
沐昆冷笑一聲,再問:「誰來做司射?」
「我來吧。」一位知府起身說道。他在鄉試時擔任提調官,因此今天也被請來參加鹿鳴宴。
顧源對此君頗為讚賞,正該如此嘛。瞎斗啥氣,順毛捋就行了,沐公爺其實很好打發的。
知府自去取來弓箭,說道:「弓矢既具,有司請射!」
顧源立即看向金罍和王淵,他倆是解元,為諸賓之首,這個時候應該發言。
金罍絲毫不給顧源面子,用沉默來表達反對意見。
王淵只能依靠《禮記》之記載,對那位知府說:「某不能,為二三子。」
這是謙遜禮節,不能直接開射。
三請三辭之後,王淵代表今科舉人,答應參加鄉射之禮。
知府手持弓矢,踏在台階上,轉身對沐昆、顧源道:「請射於賓,賓許!「
顧源點頭說:「既已開禮,請司射配耦。」
配耦即配對,二人為一耦,挑選射術接近者進行比賽。
天子六耦,諸侯四藕,士大夫三耦。
因此,司射必須挑選出六人,分成三組進行比賽。
「你們兩個必須射箭!」
沐昆直接指向王淵和金罍,誰讓他心頭不爽,他就讓對方更不痛快。
王淵萬分無語。
簡直躺著也中槍啊,他只是打個圓場,沒想到也被沐公爺惦記上。
還需四人,才能成禮,司射又問誰願意報名參加。
今科舉人們都不吭聲,在他們當中,雖然許多衛所子弟,但精通箭術的還真沒有。像鄒木這種貴州士子,可能身體相對強壯,也敢提刀上陣殺人,但平時哪有精力練習射藝?
沐昆臉上突然露出壞笑,說道:「既然無人毛遂自薦,那就解元跟解元比,亞元跟亞元比,第三跟第三比,剛好六人湊成三耦。」
除了王淵之外,被點到名的士子,瞬間整個人都不好了。
貴州亞元田秋,平時也經常鍛鍊身體,但他出自教師世家,從小到大連弓箭都沒摸過。
這還不能拒絕,射乃君子六藝,又身處鹿鳴宴,理應他們遵禮比箭。
沐公爺看似蠻橫粗暴,其實一肚子壞水兒,除了搶占主位發號施令之外,他做的這一切都符合周禮。
「納射器!」司射喊道。
金罍與王淵一起出列,前者不情不願的過去,取來弓一把,箭四支,護臂一個,扳指一枚。
接下來是定射位,定靶心,獲者(報靶員)執旌旗侯在中央。
司射對六位舉人說:「依次而射,不得雜越!」
「該如何做?」金罍低聲問道。
「跟我學。」王淵回答說。
金罍雖然通讀過五經,但《禮記》不是他的本經,細節之處怎麼可能還記得?
只見王淵解開上衣扣子,脫下左臂衣袖。右手拇指戴扳指,左臂套上護臂,左手執弓,右指夾箭,另外三支箭插在腰帶中。
金罍依樣畫葫蘆照做,幸虧他跟王淵配成上耦。換成一個不讀《禮記》的,兩人此時都要抓瞎,連鄉射禮的基本禮節都搞不明白。
中耦、下耦四位舉人,見狀也鬆了口氣,牢牢記好這些細節,一會兒輪到他們時,至少不會因此鬧笑話。
沐公爺突然感覺有些無趣,並且對王淵愈發不滿。他的意圖就是戲耍新科舉人,結果上耦之中就有行家,導致不能在這個環節看笑話。
司射拱手向北,給京城的皇帝行禮,意思是這場射禮專為皇帝取士舉行。又朝著沐昆、顧源作揖,接著開弓射完四箭——此為誘射,即司射給選手們做示範。
取回射出的四箭,司射喊道:「無射獲,無獵獲!」
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射到報靶員,不要驚擾報靶員。
「一番射!上耦就位!」
王淵和金罍走到各自射位,挽弓搭箭,瞄準靶心。
金罍使出吃奶的力氣,脖子都脹得通紅,卻只能把弓拉開一點點。
「哈哈哈哈!」
沐公爺捧腹大笑,他故意選的七斗弓,現在終於能看好戲了。
這傢伙在開心之餘,還冷嘲熱諷道:「這位解元相公,要不要換一把三斗弓啊?」
巡撫顧源不能坐視舉人丟臉,立即讓人給金罍送去一把三斗弓。
金罍使出全身力氣,這次終於把弓拉開,但也只能拉到六分滿。「嗖」的一箭射出,差點命中報靶員,將報靶員嚇得趴地上直哆嗦。
「哈哈哈哈!」
沐公爺開心到極點,一邊放聲大笑,一邊拍打席案。他笑了好半天,終於指著王淵問:「那個貴州解元,你怎麼不射啊?」
王淵答道:「勝之不武,沒啥意思。」
「看來你真會射箭,」沐昆樂呵道,「此乃一番射,不比輸贏,隨便射吧。」
一番射屬於試射,不計成績。
只見王淵抬臂挽弓,不費吹灰之力,便把七斗弓拉如滿月。
「咻!」
一箭射出,距離靶心三寸。
這並非王淵射得不准,而是每把弓都有差異,必須通過試射來進行調整。
「好射!」
眾舉子齊聲喝彩,王淵終於為他們找回一點讀書人的面子。
沐昆略微吃驚,好奇之餘,又仔細打量王淵。
「呵呵。」左布政使魏英譏笑兩聲。
右布政使丁養浩問:「魏兄之前在貴州總督軍務,認得這位解元?」
魏英不由笑道:「此子早已名滿貴州,文武全才,屈屈射箭能奈他何?」
其實魏英笑不出來,王淵當年給他獻策,造謠逼迫安氏出兵。這計策堪稱絕妙,結果朝廷和地方都拖後腿,導致貴州叛亂現在還沒平定,他這個貴州總督反而被貶來雲南當布政使。
沐公爺不禁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王淵答道:「王淵,字若虛,貴州宣慰司人。」
「可是衛所子弟?」沐公爺又問。
王淵答道:「世代務農。」
沐公爺雖然住在雲南,但並不歧視貴州人,他的爵位可是黔國公,貴州乃他名義上的封地。如果王淵回答自己出身衛所,沐昆肯定非常高興,因為當兵的是自己人啊。
可惜,王淵來一句「世代務農」。
把四支箭全部射完,一番射(試射)才算結束,隨即進行二番射、三番射正式比賽。
金罍很快就滿臉通紅,也不知是用力太大,還是羞愧難當。試射四箭,正射八箭,箭箭都在公開處刑,給人留下無數笑柄——他射箭時,報靶員甚至不顧禮儀,每次都跑到場邊遠遠躲避。
反觀王淵,從試射第二箭開始,便箭箭命中靶心,八箭射完都不帶喘大氣兒的。
就連跟著沐昆一起來的公府侍衛,此刻都露出驚駭敬佩之色。他們也能用七斗弓準確射擊,但這是連續十二箭啊,居然一箭都沒有射歪!
上耦射畢,王淵獲勝。
兩位亞元組成中耦,一臉無奈來到射位。
雲南亞元是昆明本地人,連三斗弓都拉不開,只能換一斗弓射擊。
田秋怎麼說也是貴州士子,力氣還蠻大的,能把三斗弓拉滿。他瞄準靶心,弓如霹靂,箭矢直奔場邊的報靶員而去。
我操?
報靶員連忙閃避,整個人都處於懵逼狀態:老子已經躲這麼遠,你居然還能射過來,誠心的吧!
公府侍衛哈哈大笑。
沐昆卻不怎麼開心,因為王淵讓他感到膈應,感覺被人按在地上狂扇耳光。
等到三耦六舉人全部射完,沐昆突然站起來,指著王淵說:「你我比試!」
這也是遵守周禮的,主賓結耦對射。
王淵作揖笑道:「沐總府請!」
沐昆脫下左臂衣服,露出健壯的肱二頭肌,呼道:「換一石弓!」
「可也。」王淵奉陪到底。
王淵的力氣一直在變大,如今拉一石弓已不太吃力。他挽弓如滿月,試射一箭,接近靶心一寸左右。
沐昆早就習慣了自己的配弓,試射直接命中靶心。
「好!」
眾侍衛大聲喝彩。
四箭試射很快完畢,正式比賽開始。
又是連續八箭,沐昆和王淵各自命中靶心,這讓在場所有人都驚嘆不已。挽一石弓者可稱虎力,整個雲南都找不出幾位,眼前二人居然拉弓如同吃飯般簡單。
「主賓皆中,不分勝負!」報靶員喊道。
沐昆還真就不信邪,喝道:「再來一番!」
王淵笑道:「沐總府,三番已畢,再射不合禮儀。」
「恁多廢話,再射!」沐昆氣呼呼說。
王淵搭箭射出,手臂隱隱酸痛,但還是準確命中靶心。
沐昆同樣在強撐,一石弓本就難以拉開,更何況連續射出十二箭。他現在雙手都在發抖,奮力射出一箭,距離靶心四寸有餘。
王淵笑了笑,再射一箭,距離靶心五寸。
「不用你讓著我,」沐昆氣得把弓一扔,「老子輸了!」
王淵拱手道:「承讓。」
沐昆感覺顏面掃地,拂袖欲走,突然停下看向箭靶,隨即莫名其妙大笑,指著王淵說:「哈哈哈,你小子可以啊。明天來我府上,老子專門設宴款待。」說到這裡,他又看向左右布政使,特意補充一句,「你可以走正門!」
二位布政使臉色不悅,也懶得跟這廝糾纏。
三司官員都被逼著走沐府側門,而王淵一個舉人卻能走正門,既是在給王淵面子,又是在落文官顏面。
為啥要給王淵面子?
因為最後一箭,沐昆離靶心四寸,王淵離靶心五寸,後者很有可能是故意射偏的。
王淵表達了兩層意思:第一,我能指哪射哪,你就別跟我比了;第二,我不想贏你,給你留足情面,順著台階就下去了吧。
沐公爺本就不是傻子,只不過從小喪父,少年時又被文官坑了,性格變得非常叛逆而已。
既然王淵給足了面子,他正好就坡下驢,而且不損其英明。對外可稱自己器重王淵武勇,跟是不是讀書人無關,臨走時順便再拿左右布政使撒氣。
而王淵的一番表現,也為新科舉人保住臉面,否則今天在場的讀書人必定斯文掃地。
「若虛兄真乃神射也!」
眾舉人紛紛前來結交,就連金罍這等孤高之輩,也對王淵心服口服——在擁有共同敵人的前提下,同類很容易抱團親近,沐公爺就是那個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