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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16:35:21 作者: vallennox
「我覺得。」許久之後,呂西恩說,菲利普這才發現自己睡了過去,「要是我們再不出去,我姐姐會認為我死了。」
「比起這個,我更擔心你的哥哥會把我砍成兩半。」
「你太誇張了。加布里埃喜歡你。」
「我不能確定這是不是更可怕了。」
呂西恩從他懷裡掙脫,撿起地上的睡袍,皺了皺鼻子,還是穿上了。菲利普在他開門的那一刻拽住他,吻他的鼻尖,手臂圈住呂西恩的腰,額頭貼上他的額頭。
「謝謝你。」
呂西恩推開他,側過頭:「你確實欠我很多句『謝謝』,但這次是哪一樣?」
「允許我參加你的旅行。」
「不客氣,林諾特先生。穿上衣服,晚餐時分再見。」
——
加布里埃說對了一件事。廣州城再也沒有人想起呂西恩,或者黃埔商行區的法國神父。整個冬天沒有官船到訪,更沒有水兵前來抓捕逃犯。1829年聖誕節過後不久,消息傳到澳門,巡撫「因病」提早結束任期,匆匆離開廣州城,只帶了妻妾和貼身僕役,不像告病榮休,更像狼狽逃亡。朝廷仍未指派新的官員,又或者,朝廷尚未收到消息,畢竟,珠江和廟堂之間從來都隔得很遠。粵海關「勉為其難」填補了短暫的權力空缺。
不過,加布里埃對一件事估計錯誤。朱利安神父沒有返回黃埔的打算,等到初夏,風向和天氣都變好的時候,他就要乘船返回法國了。他的胃病日益惡化,風濕也是,老神父希望在尚能經受旅途顛簸的時候回到他出生長大的羅訥河谷,過完天主賜予的日子,葬在開滿洋薊和鳶尾花的河岸邊。
菲利普也會登上同一艘船,他終於買到了茶葉,從福建來的,但願是一個遠離南日島的茶園。呂西恩將會和他一起出發,賣出茶葉之後,他們會再次乘船出海,也許到代爾夫特,也許到紐約,或者其他沒聽說過的陌生港口,兩人都還沒有下最終決定。
呂西恩的手痊癒得很快,不過留了疤痕,好在並不影響他再次拿起畫筆。等待商船出海的幾個月里,只要不下雨,菲利普和小個子廣東人都一起坐在教堂的迴廊上,畫水井旁邊的雕像,還有鼓出花苞的海棠。他們很少說話,不過來往的修女逐漸發現他們相當喜歡觸碰對方,通常都是手指,頂多是肩膀,沒有什麼惹人注意的舉動。
1830年的春天寒冷多雨,第一艘從歐洲來的商船比往年遲了大半個月才抵達澳門,付了今年的第一筆稅金,在引水人的指引下航向沉睡已久的黃埔,又一年的貿易季就此開始。呂西恩時不時會去碼頭遠望那些比房子還高的多桅帆船,有時候加布里埃會和他一起看著,他們會說一兩句話,笑一笑,哥哥拍一拍弟弟的背,兩人跳下礁石,往教堂走去。
五月底,夏季熱浪來臨前最後的那個雨天,荷蘭商船「奧蘭治皇冠」號自澳門起航,途徑好望角、馬賽和布魯日,返回始發港鹿特丹。呂西恩和菲利普扶著朱利安神父走上甲板,倚著欄杆,沖加布里埃和瑪嘉利揮手。小雨淅瀝,風略帶寒意,呂西恩讓菲利普把年老神父帶進船艙休息,自己仍然留在甲板上。船還沒開出半海里,碼頭已經看不清了,但呂西恩還能隱約看到灰濛濛的珠江口,他終於航出了地圖的邊界。他明白自己無論到哪裡去,都只能是一個陌生人,廣州不完全是他的家,法國也不會成為他的家。他永遠是那個困在河和海之間的孩子,在語言和語言之間徘徊的過客。可是,只要一個人擁有旅伴,以及一個可以隨時歸去的港口,這都無所謂。
雨打濕了他的頭髮,呂西恩環抱著自己,仍然望著黃埔的方向。這一刻,在遠處,他看不見的地方,雨霧籠罩的珠江迎來了第一艘蒸汽船[*注1],這頭配備了煙囪和鍋爐的怪物隆隆前進,驚飛大群水鳥。在這一刻之前,工業的噪聲從未觸及過這條古老的長河,從未有人見過噴著火和水蒸氣的引擎。從這一刻開始計數,不到十年,引水人將完全消失,帆船式微,工業和齒輪之錘會擊碎帝國的大門,這將是呂西恩最後一次見到他所熟知的珠江,儘管此刻他尚未明白這件事,沒有人明白,沒有人能預見。
他抹了抹臉上的水,走下狹窄的木樓梯,到船艙里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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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 1830年,汽船「福士」號駛入珠江,在虎門遭開炮驅趕。這是歷史上第一艘駛入珠江的蒸汽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