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23-11-04 12:54:56 作者: 黯香
天景王朝一七四二年秋,淨安尼姑庵。
肅靜嚴明的寶殿佛堂,一個灰衣女子靜跪蒲團,三千黑亮青絲披瀉肩頭,背影清冷纖瘦。
她的身後,一中年女尼托著放有剃度刀片的托盤,面露出家人不該有的擔憂:「施主,你有塵世未了,不適合剃度,還是……」
「明淨師父。」年輕女子輕輕打斷她,聲線不高不低,卻異常堅決:「該了的塵世都已經了了,請什麼都不要再說,我會一直在這裡等,直到無塵大師肯為我剃度為止。」
「那你的孩子怎麼辦?她才剛剛出世……」聽罷女子的話,中年女尼更急了。她只是希望女子能為這個孩子想想,能為自己想想,她還年輕,有大好的年華,萬萬不能就這樣遁入空門了結餘生。不要像她……
女子是安靜的,卻在提到孩子的時候,水眸里多了絲波瀾:「明淨,將孩子送人比跟著我好,她本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映雪。」女尼的眸中立即有了痛惜,心頭划過一陣撕心裂肺的愧疚。離島、私奔、棄兒、出家,這些前塵往事一一在她腦海閃過,扯得她喘不過氣來,「你可以把她送還給她的親爹,畢竟是親生,切骨不離皮……」
她自覺罪孽深重,早年遁入空門,潛心讀經理佛多年,想彌補當年犯下的錯,卻終是讓映雪遭受了一切報應。而這報應還會延伸到下一代、下下代,冤冤相報不知了。
最錯的那個人是她,她卻沒能力去阻止,「你和他一點挽回的餘地也沒了嗎,就算是為了孩子?」
女子掩下痛苦的雙眸:「沒有了。那個男人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抱負,他不會承認這個孩子的。而且,他已經有了另一個孩子……」
聲音憔悴傷痛,一張絕色嬌顏蒼白無血色,她鵝蛋臉,遠黛眉,丹鳳眼,五官精緻,卻在說話間,飽滿唇瓣隱隱顫抖。
見此,女尼再也說不出話來,一雙蒙上悔恨的眸子盯著女子的額頭,掀起千層巨浪。
只見映雪雪白的額頭隱隱顯現一株拇指甲大小的蓮花胎記,血紅妖嬈,隨著女子的情緒愈加鮮艷鮮紅,在那凝白肌膚上鮮艷奪目,閃著妖嬈詭異的光芒。
而她自己的額頭上,也曾經有個一模一樣的印記。
八年前,京城屈指可數的蘇家。
據說這蘇家老爺原本是宮裡的一品帶刀侍衛,後來由於某些原因出宮做起了布匹生意,經過十年時間的經營和挫敗洗禮,終在這天子腳下闖出了一些名堂。雖算不上首富,倒也可以財富排名前十。
但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面子風光,里子難受的例子比比皆是。這蘇家也不例外。蘇家布莊匯通各州各省,享譽京城,傳言宮裡的太皇太后也曾用蘇家的布匹做衣裳,這些成就大家都看在眼裡,但是蘇家老爺的難言之隱又有誰知道。
最近城裡傳得沸沸揚揚的事,無外乎蘇家有一個妖孽女兒了。十年前蘇夫人曾喜得一女,長得白白胖胖,乖巧可愛,十足一個美人胚子。哪知自從此女出世後,家裡就禍事不斷,先是家裡好端端的頂樑柱無故倒塌,差點砸到人;再就是院子裡的花草一夜之間全部凋謝,塘里的錦鯉躍出水面;嚴重一點的,便是宅子裡的下人總是跌斷腿……
這些,倒是其次。最後讓蘇老爺狠下心將女兒關進閣樓的,竟是蘇夫人和其他妾室接二連三流產,唯一的兒子失足落水淹死。
這些年,他請了多少法師來家裡做法事都是毫無效果,家中依舊厄運不斷,四十而立始終沒有留後,惟一欣慰的卻是財運步步高升。
可是,只有財富沒有兒子,再多的錢財都是糞土。所以他終是狠下心依和尚之言將乖巧的女兒關進了閣樓,除了三餐,其餘時間都不准打開閣樓的大門,即使是窗戶,也給釘上了。
這樣將女兒關上後,家裡果然平順了些,他也抒了口氣,指望著老來得子。只是和尚的話也始終歷歷在耳,提醒著他不能鬆懈。和尚說,映雪十六歲的時候一定要嫁給一個名字中帶「連」字的男人,這樣才能解了她的戾氣。
和尚的說法是,映雪身上的戾氣是她前世帶來的,可能她前世做孽太多,或者她的雙親造孽太深,所以必須由這世來償還。
只是映雪其實是個很嬌柔的孩子,天生香骨,慈軟心腸,果真是純潔如白雪的。這樣的孩子,他於心不忍,但是,他也不能讓他們蘇家絕後,所以……
這樣想著,他也一路往那小閣樓而來。
站在樓下,只見兩扇窗戶都緊閉著,閣樓里傳來裊裊笛音,優美纏綿,透著寂寞。
他眉頭皺了皺,負手跨上樓梯。
「老爺。」門口的守衛鞠躬問候。
他大掌一抬,表示回應,問道:「小姐最近還好嗎?有沒有好好吃飯?」
「爹,是你嗎?」他剛問完,門內便傳來一道嬌柔的聲音,截去侍衛的話夾雜幾分驚喜:「爹,您從泉州回來了?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進來看看女兒?」
「把門打開。」他示意侍衛開門,負手走了進去。
室內很暗,窗戶都被封上了,只有幾條縫隙透進來絲絲陽光,但依舊照不亮室內的陰暗。他心裡很疼,走到倚窗而坐的白衣女孩身邊,輕問:「為什麼不點燈?」
「爹,我這就為您點上。」女孩笑了笑,果然依言將燈點上了,端到桌上。昏黃的光暈下,是一張清麗稍顯稚嫩的臉,皮膚白白的,細長的遠黛眉,澄清的秋水丹鳳眼,鼻頭小巧剔透,唇瓣飽滿嬌嫩。
只是那雙眼睛,有超出十歲孩童的成熟。她面對爹爹一直在笑,用她屬於這個年紀的嬌俏對爹爹撒嬌道:「爹,您這次去泉州沒有給映雪帶禮物嗎?映雪好想要泥偶,還想玩撥浪鼓……」
蘇老爺鼻子酸了酸,終於笑道:「小丫頭,就知道你會找爹爹要這些東西,爹爹早給你準備好了,待會給你送過來。」
小映雪乖乖坐在對面,乖巧的點了點頭,眸子裡藏不住驚喜,「謝謝爹。」隨後似又想到什麼,突然小心翼翼起來,再道:「爹,映雪可不可以要另外一樣東西?」
蘇老爺看著女兒的模樣,心頭一痛,眼淚差點落下來:「映雪,想要什麼儘管跟爹說,爹會滿足你所有的要求。」
「真的嗎?」小映雪水眸盈亮起來,輕輕指了指身側被封死的窗戶,帶點懇求道:「爹,可不可以給映雪留下一扇窗戶,映雪想看外面的陽光……」
「映雪。」蘇老爺陡然激動起來,一把抱女兒入懷,哽咽著道:「爹也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呀,爹不能讓蘇家絕後,所以不得不委屈你……映雪,你放心,爹不會這樣關你一輩子的,等你及笄,爹一定會給你找一個如意郎君,讓他好好疼愛你……」
小映雪在爹爹的懷裡閉上眼睛,輕聲道:「爹不必自責,映雪自願待在這裡,只要蘇家平安無事就好。」
「映雪。」蘇老爺哭得更傷心。
是夜。
小映雪躺在床上,已分不清此時是白天還是黑夜,爹爹哭了一陣後便離去了,閣樓的大門繼續鎖上。
隨後泥偶和撥浪鼓便送來了,但是她沒有心情玩。爹爹送她的那些東西她都放在箱子裡,已經放不下了,她只得再弄出個衣箱來,用來放她的寶貝。對她來說,爹送他的東西都是寶貝,比任何東西都重要。
此刻她的手裡握著一支短笛,很簡單的那種,做工很粗劣,卻也是她的寶貝。因為這是她的第一個朋友送給她的,準確的說,是個哥哥送給她的。
這個哥哥,是在她六歲那年爹和娘帶她去法華寺見那個和尚時遇到的。那個時候,十幾歲的他坐在竹林里吹笛子,她被笛聲吸引,等爹和娘和和尚談話的空擋,她偷偷跑了過去找他。
她記得他,是因為她見到他的第一眼,他是邊吹笛子邊哭的。不過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卻是扭頭就走。後來如若不是她纏著他要拿玉佩跟他換笛子,他跟她估計也不會有交集。
現在想想,感覺自己當初好傻好險。爹爹從小叮囑她,這半塊玉佩千萬要隨身攜帶萬萬不可丟失,她卻拿它去換這支笛子。不過幸好那個哥哥當時只是冷冷一笑,不屑的瞥了她的玉佩一眼,轉身就走了。
至於這支竹笛,是他神不知鬼不覺放在她身上的,等她回到家,才發現笛子在她身上。所以說,這個陌生的哥哥也算得上有情有義之人,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同而已。
但是,還是不知道他為什麼哭。她似乎除了最初不適應被關在閣樓的環境外,就再也沒有哭過鼻子了。
她覺得,那個哥哥的悲痛似乎是失去了親人。
四年過去了,只要見到這支笛子,她就會想起一個哥哥在她面前哭,不過哥哥的容顏已經淡去了,只記得他哭的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