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歲暮寒
2023-11-04 06:20:40 作者: 姚霽珊
鍾景仁在秦家直住到臘日將至,城外積雪化盡,方才辭行。而隨著他的離去,那縈繞在宅院中的一絲快樂情緒,亦煙消雲散。
秦家闔府皆在孝期之中,今年這個年自是不好過得熱鬧。且孝中過年亦有各樣規矩需守,事情雖不多,規矩卻不少,束得人動彈不得。
到得臘日這一天,太夫人親自主持開了宗祠,先是闔家拜祭先祖,再於祠堂外設了香案,拜祭天地諸神。
這一整套禮儀十分繁縟,便是平素吃飽喝足亦未必能撐得下來,何況又是一家子只食米粥的?於是,拜祭過後的當天夜裡,年紀最小的秦彥柔與秦彥恭便雙雙病倒了,好在皆病得不算太重,不過是吃幾劑藥的事。
幾位老夫人心疼晚輩,便將接下來一應的定省全都免了,只叫眾人於房中靜養,專心等待年下到來。
不幾日便到了歲暮。
歲暮那一晚,掌燈之後,先是由秦彥昭帶領諸男丁去府中四角鎮宅,隨後便是全家人齊聚於德暉堂的正房,連那幾個不大露面的妾室,亦是一身斬衰地出席了。
今年的宿歲之儲,不過是些五穀與蔬菜而已,沒有半點葷腥。眾人圍坐在一方大圓桌前,看著擺得滿滿的飯菜,卻並無一人下箸。
此乃喪中習俗,便連太夫人亦未動箸,菜品上桌擺了一會,便又撤了下去。
接下來,便是圍坐閒話,團聚守歲。
雖然眾人竭力說些場面話、熱鬧話,以免冷場,然而,在德暉堂的內外,仍舊籠罩著一股慘澹的氣息。
靜夜之中、滿院白霜。
以往每年此時,府中小輩皆會傾巢而出,參加青州城的歲除儺儀,端是一場熱鬧。然此時的秦家,除了府門外遠遠傳來的喧囂與歡笑聲外,整間府邸便皆籠在一片岑寂中,不聞一點笑聲。
秦素跽坐於榻上,泯然眾人,那厚劉海下的一雙眼睛,卻時不時往上座處瞄上一眼。
大夫人俞氏帶著秦彥端與秦彥雅這一雙兒女,便坐在太夫人身後的一張小圓桌前,母子三人皆是素服加身,一臉的平靜。
秦素著意打量著她的長兄與長姊。
秦彥端生了一副極好的相貌,雖不及秦彥昭他們俊秀,卻勝在明朗出塵。濃黑的劍眉被修剪得乾淨利落,鳳目如朗星、鼻直如懸膽,只看五官,實是極出眾的一位郎君。
可惜的是,相較於他的長相之好,他的氣色卻是極差,蒼白中帶了些蠟黃,身子骨也異常地單薄,那布單下蓋著的雙腿更是細得如同麻杆一般。而他整個人的精氣神,便像是被這副殘軀死死地鎖住了,那隱於雙眸中的明亮燦爛,與他身體的瘦弱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讓人印象深刻。
秦素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打量了他一會,又轉眸去看一旁的秦彥雅。
秦彥雅亦是一副好相貌,膚白勝雪,墨眉似描若畫,一雙眼睛清幽如深潭,細看時,又有著沉夜一般的寂靜。
此時此刻,這雙眼睛正注視著她嫡親的兄長,唇角彎出溫柔的弧度。
前世秦家覆滅之前,秦彥端便病亡了,至於秦彥雅,則是死在了前來抄家的兵士之手,據說是妄圖逃跑。
秦素淡淡地看著這兄妹二人,片刻後,轉開了視線。
北風呼嘯著掠過庭院,廊下的白燈籠隨風搖曳。
如此氛圍,她實在是怡然的。
她最愛這樣陰沉的天氣,大雪、豪雨、連綿不斷的陰天,或是雷聲與閃電交織的夜空,總能令她有種格外的快意。
有時她甚至搞不懂,前世十五歲前的她,為何偏愛春花秋月、落英繽紛?那樣的天氣,軟綿綿、粘糊糊,讓人昏然欲睡,有何意趣可言?何如這眼前蒼茫的夜空、陰寒的冷風、慘白的燈籠下死寂的庭院,更能令人心神舒爽,精神為之一振?
她施施然地轉開視線,又往上座的方向看了看,垂下了眼眸。
此時,德暉堂中的氛圍已是一片淒涼。鍾氏與林氏雖極力忍耐,卻還是在這闔家團聚之時,紅了眼眶。
去年、今日、此時,府中紅燭處處、笑聲不息,幼些的孩子們四下跑著,大些的孩子們則縱情說笑,那暮朝燈燦亮的燈火會足足亮一整晚,時常引得府外民眾駐足觀看,實為青州城的一景。
沒有人會想到,不過一年之後,夜遊最美的青州秦宅,便失去了最大的支柱。
沒有了那個男人,這個家,便已經不再完整了。
眾人在德暉堂坐著,漸漸地便皆不再出聲,每個人的臉上都漾著些許疲倦。
凡是能夠遣回家過年的僕役,已經由太夫人做主,盡皆放了回去。宅院中本就淒清,如此一來,便更有一種透骨的哀涼。
中元十二年的最後一夜,便在這令人難捱的氛圍中,悄然滑過。
轉過正月之後,秦家的大門仍是終日緊閉。
那幾日又開始下大雪,青州城中熱鬧得很,拜年的、賞雪的、去城外賞梅的,爆竹聲徹夜不熄。
而秦宅的玄漆大門之前,卻唯有漫天飛雪無聲飄舞,那石階上的積雪堆得極厚,上頭沒有半個腳印。
闔府居喪,這樣的秦家是既無賀年之客、亦無親眷往還的,連鍾家都因雪大而未派人過來。
一直到了正月初八那一日,秦府的側門方才開啟了一回。
依陳國風俗,正月初七人日過後,出嫁女方可回娘家探望,秦世芳此前已著人送了信,說她會在人日的次日回府探親。
跽坐於東萱閣明間兒的短榻上,秦素不著痕跡地挪了挪身子,只覺得雙膝發僵,又浮著一層冰寒的冷意。
秦世芳回府,這在東院算是一件大事,吳老夫人尤其鄭重,特意叮囑所有小輩皆要早早過來等候,以示對這位出嫁女的重視。
「子婦,可派人將東花廳掃淨了?」吳老夫人淡聲問著林氏,一支雕了雲頭紋的木簪子在灰白的發間晃動著。
許是因著新年之故,她今日穿得比前些時候華麗了些,深青色布襦的領口鑲著雲紋寬邊,雖非錦羅,卻也是細布的面料,下頭的裙子仍是素麵月白裙,裙緣處亦鑲了同色的寬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