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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16:21:08 作者: 上官賞花
他垂眸吸了一口, 呼出的白氣里散著尼古丁混檀香的味道,手肘搭在欄杆上, 冷風吹得指節泛白。
身上的綢袍還未換下, 這樣的冬雨和黑衣讓他想起母親殯葬的那一天。
遺囑里說, 火化後的骨灰要帶回申城安葬,他跟著程彥甫回國, 而程彥甫還帶著他的新太太。
墓園四周種滿了松樹, 來祭拜弔唁的都是他不認識的人, 他是母親唯一的孩子,理應站在墓碑前盡孝,那時他已經十二歲了, 懂很多事,記得很多事,也見過母親與父親爭吵時被裁紙刀劃傷下巴和手臂。
火盆里燃燒的光被雨水澆滅, 手裡的冥幣燒不下去,而來弔唁的人還那麼多, 他一個個地鞠躬, 身上淋著水, 洇出更深的黑色,這時有一位溫和的父親牽著一個小姑娘走了過來, 她身上就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衣裙, 聽大人的話, 仰頭喊他「哥哥」。
脆生生的, 手裡撐著把小傘,那位父親讓她站在自己身邊,說:「雲卿,你陪陪哥哥。」
她就乖乖地站在他身邊,抬頭看他,她的眼珠子很黑很亮,是這靡靡冬雨里唯一的光。
他繼續低頭去燒紙錢,這次她撐著傘跟他蹲在一起,一把小傘,擋在他的頭頂,也擋在了火盆上,火苗又燃了起來,先是微妙星火,然後是暖人的熱。
沒一會兒,身旁的小姑娘去揉眼睛,哭了,他覺得奇怪,她有什麼好哭的。
然後她拿出了一方小手帕,自己擦了眼睛,又給他擦,說:「哥哥,菸灰好大。」
她是一個活的人,在這個面目模糊的世界裡給了他一句真實的話。
弔唁結束,她那位穿深灰西裝的父親過來抱走了她,不過是萬千黑色里的一點,火苗一舔,人走情散。
第二天他在酒店裡醒來,卻發現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一個管著他的叔叔陪他,他問爸爸呢,叔叔說跟太太去蘇溪訂旗袍了。
太太……
那個給程彥甫生了個兒子的二太太,如今都變成太太了。
程書聘讓人帶他去蘇溪,去哪兒呢,他想到昨天來弔唁的女孩,是母親生前認過的女兒。
於是他謅了這個藉口,然後讓人告訴程彥甫。
蘇溪鎮太愛下雨了,不過下雨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能把東西沖乾淨,例如程彥甫這個渣滓。
他的身上帶了一把刀,是堂哥送給他的英吉沙,刀頭尖銳微彎,開過刃,或許也應該讓程彥甫嘗嘗被至親人背叛的感覺。
來到蘇家,他敲了門,那位主人認識他,說程彥甫跟他的太太已經來了,不過現在是中午,在休息,也給他準備一間房。
他說了聲謝謝,進了房間後,等人走了,他便出來,那把刀就握在右手,他的左手去敲門,開門的卻是一位女孩,昨天陪他一起弔唁,喊他哥哥的人,六歲的模樣,長發散在身後,頭上戴了個發箍,敲錯門了,沒關係,他再去敲。
「刀?」
忽然,那小女孩驚呼出聲,程書聘把手往身後藏了下,說:「嚇到了嗎?」
小女孩忽然咧嘴笑,「你是來送給我的嗎?」
說著她把他牽進房間,然後把門關上,雨聲隔了一層木門,變得更遠了。
小女孩翻開衣櫃,把裡面的旗袍裙都拿了出來,說:「哥哥,幫我把這些都剪掉!」
程彥甫的新太太要跟來申城不是因為弔唁,而是聽說申城下的蘇溪鎮有全世界最好的宋錦,她要來做衣服,好讓她在太太名媛會上成為焦點,可這個小女孩卻要將別人趨之若鶩的旗袍都毀掉。
他把刀拿了出來,她把精美的旗袍遞到他面前,惱道:「快點,我再也不要穿這些衣服了!」
女孩的鵝蛋臉那樣乾淨,不知自己正在毀掉的是什麼,纏著水線的手摸上那些料子,他渾身都已濕透,衣服是,睫毛也是,刀尖的水滴墜到地面,冷得他幾乎要碎掉,而她的衣服是暖的。
「撕拉——」
刀刃穿過錦繡,劃出刺耳聲,小姑娘高興地笑了出來。
破壞使人興奮,就像一場發泄,將美的東西肆無忌憚、傾盡全力地毀掉,她的衣服都可任由他割裂,而他此刻就是她的恩人,多可笑,毀滅者成了救世主,修橋鋪路者無屍骸。
他把衣服割破,她還在那裡撕扯碎布,力氣小小的,手也小,腳也小,說:「哥哥我還有一件,你等等我。」
最後那一件是金色的公主裙,他的刀下去前問她:「以後沒有裙子穿了。」
她有些猶豫了,問他:「這個裙子漂亮嗎?」
他說:「不知道。」
「可我不想穿了,我想它們都消失掉。」
原本一潭死水的眼睛微微碎開一層漣漪:「我也想它們都消失掉。」
小姑娘托腮,煩惱:「可是我還太小了,沒有辦法真正的消滅它們,我打不過大人。」
程書聘看著一地碎布,好像這一刀下去,毀掉的不是美麗的衣服,而是他自己,他幾乎被淹沒了,被仇恨、被嘲諷、被母親的怨父親的冷。
他說:「你會被他們教訓的。」
小姑娘坐在地上看他:「我會藏起來啊!」
「怎麼藏?」
「我爸爸說,如果有人要對付你,先害怕就輸了,要把自己藏起來,表現得很無辜,然後背地裡做事,我就說我的衣服是被狐狸叼走啦,大人能拿我怎麼辦,哦,他們還會被我氣死呢。我爸爸是外交官,他說的都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