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她只是一個女人

  晚上回到七八個人合住的簡陋宿舍，一一挑破腳底走出來的血泡時，陳曼青終於心生悔意。

  可骨子裡的驕傲卻不願意讓她就這麼灰溜溜的回家去，怎麼也得賺到一筆錢讓家裡人刮目相看才行！否則她離家出走這一遭又是為了什麼，純粹是自己找虐來的嘛？

  憑著心中的這股信念，她在銷售公司呆了七天。

  身上帶的錢眼看著就要花光了，產品卻一個都沒有賣出去。身邊全是陌生人，也不好開口借錢，窮途末路之下陳曼青終於感受到了全世界傳來的森森惡意，她以為的只是她以為的她以為。

  她以為老媽對她不好，動扎打罵，老爸每每護不住自己。

  這就是全世界最慘澹的事情，她比傳說中的灰姑娘還要悽慘可憐。可與真正的可憐人相比，她原來的日子已經算是過得很不錯了，見識了城市角落裡底層勞動者衣食無著、倉皇如狗的生活。

  她從前那些自以為貧窮艱難、買不起新衣和洋娃娃的日子，反倒像是掉進了福窩裡去。

  現實的殘酷，讓她意識到爹媽即便有再多不是，他們也在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將冰冷的世界隔離。極盡所能給他們這些小的，創造出一小片相對安全平穩的世界，讓他們免於流離、免於勞苦。

  而生活的重擔，並不如她想像中那般的簡單。

  她僅僅只是養活自己一個人，就已經如此艱難，更遑論爹媽要供養三個孩子，還要繳納高額的超生罰款……不過心生悔意是一回事，少年人的意氣與驕傲又是另一回事。

  陳曼青在銷售公司又堅持了一周，還是一個產品都沒賣出去。

  終於在銷售主管嫌棄又鄙夷的目光中落荒而逃。抱著自己裝滿了衣服與雜物，如同進城民工一般落魄難堪的蛇皮袋，陳曼青遊走在杭城繁華又熱鬧的大街上，覺得自己是如此孤獨與悲涼。

  走累了，在一處商場椅子上歇腳。

  一個商場的工作人員靠近她，不知怎麼的，這一次陳曼青沒有灰溜溜的閃避開去，而是跟她攀談起來。強烈的想與人交流的欲望支配著她，她眼淚簌簌而下，訴說著自己的不幸與悔意。

  這個商場的工作人員是個年約四十的大姐，為人熱情仗義。

  她將陳曼青帶回自己簡陋狹小的出租屋，給她煮了一碗香濃的麵條，還在上面臥了一個香噴噴的荷包蛋。自打到了杭城再沒這般吃過現做的熱騰騰食物的陳曼青，一邊吃一邊眼淚一顆顆掉落進麵湯里。

  吃完了麵條，洗漱後與大姐一同躺在狹窄的單人床板上。

  大姐溫言細語的提醒她，家裡人再不好，她這般不懂事的離家出走也會令人擔心。或許爹媽正滿世界的尋找她，人都要急瘋了去。

  陳曼青一邊懷疑，一邊猶豫的拿起手機，想要給家裡人報個平安。

  在她看來，她在家裡完全是可有可無的。

  爹媽最在乎的從來都是最小的弟弟，其次是妹妹。至於她，不過是家裡爹媽生氣時的出氣筒，工作疲乏時的免費小幫工，只有在家裡的活兒沒人干時才會有人想起她。

  擔心她，會嗎？

  最終她還是放下了手機，她能跟家裡人說什麼呢？什麼也不能說，認錯道歉那是不可能的，對於少年心性的陳曼青來說面子比天大，讓她心甘情願的低頭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

  別的話就更沒得說了。

  可大姐一時好心是一回事，總不能以後都吃定了大姐，天天在大姐這兒白吃白住吧？畢竟人家大姐跟自己非親非故的，陳曼青只能在大姐的勸告下，拿著大姐給買的車票坐上了回家的汽車。

  這一出失敗透頂的「離家出走」記，讓陳曼青灰頭土臉。

  膽顫心驚的回家後，生怕挨了老媽狠狠一頓胖揍，整個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誰知一家人看到她回來，誰也沒有說什麼，就連一貫脾氣暴躁的老媽，都只是默默看了她一眼，深深嘆了口氣後轉身離開，去準備晚上擺攤要用的物資。

  那轉身的一瞬間，陳曼青分明發現一貫好強要強的媽媽紅了眼眶。

  她是怕了，怕自己的高壓政策、棍棒教育，再一次逼走好不容易才敢回家的女兒！陳曼青第一次知道在老媽心裡並非沒有她這個女兒的分量，只是家裡家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操心。

  她只有一個人，一付肩膀，扛不過來這麼多事情。

  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媽媽，就該周到溫柔的照顧好所有的孩子；她是老爸的妻子，夫妻一體，就該替老爸扛起他扛不起的這個家，可沒有人意識到她只是一個肩膀柔弱的普通女人。

  十幾年間從一個美貌年輕、溫柔活潑的俏皮少女。

  活生生熬成了眼下脾氣暴躁、面容憔悴，卻家裡家外一把抓的中年婦女。她對這個家的犧牲奉獻，只要不是瞎子就應該有目共睹，然而卻討不得任何人的一句好。

  老爸嫌棄她脾氣暴躁，不給他臉面，不管有人沒人逮住了他就罵個狗血噴頭。

  兒女嫌棄她動扎打罵、缺乏耐性與包容，一天連頓像樣的飯都不給做，從不知關心體貼兒女的心情，動不動將家裡鬧個天翻地覆，連一刻的安寧都吝惜給予。

  ……

  從久遠的記憶中回神，對上還在唾沫橫飛不停抱怨的母上大人，陳曼青眼睛裡些微的不耐與厭煩消散，唯有淡淡的憐惜與心疼在胸腔中泛濫。

  「媽，你渴了沒？剛好給爸爸倒的甘蔗汁他還沒喝，不如你喝了吧？」

  陳曼青拿過廚台上的甘蔗汁，遞進黃美琴手裡，「等你喝完了潤潤嗓子，再接著說。」

  黃美琴……

  唔，剛才她說到哪了？還別說，說了這么半天嘴巴還真挺乾的，仰頭一咕嘟喝乾了杯子裡的甘蔗汁，「總而言之，要不是為了你們，我哪裡至於這麼累這麼辛苦，偏偏你們還這麼不聽話……」

  「嗯，老媽你說的有道理，以後我一定好好聽話，回家就好好帶弟妹，好好做飯給你吃。」

  「……你知道就好。」

  奇怪了，這個女兒以往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今兒怎麼這麼上道？這麼一順著她說話，黃美琴原本還有一肚子抱怨頓時都說不出口了，「既然你都醒了，等會就去把院子裡的衣服洗了，我還得煮菱角，一會兒你幫忙看著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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