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逍奴

  幾天下來，顧慎為發現從小姐這裡打開缺口並不容易。

  學著遙奴的樣子，並沒有討得小姐的歡心。

  當他是顧家小少爺的時候，從上到下每個人都喜歡他，他從來不覺得這有多難，可他現在是一名最低賤的奴僕，身上沾著令人不快的死人味，外人避之唯恐不已，誰還會喜歡他？

  就連請安的時候，幾名少年也要跪在院子最邊緣，身不能動，頭不能抬，一直到小姐從外面回來、完全進入後院之後，他們才能站起，順原路回積薪院，領教韓機奴的冷臉。

  小姐畢竟姓羅，不是上官家的小姐，她得盡一名媳婦的義務，每天早晨和諸位妯娌一起婆婆請安，這也是她心情最不好的時候，她選擇的宣洩方式就是折磨自己的陪嫁奴僕，這點倒是和她的夫婿上官怒有幾分相似。

  遙奴曾經半是提醒半是嚇唬地說：「看你們誰先惹著小姐，可別讓我求情，雖然是兄弟，我也得先自保。」

  遙奴經常嚇唬人，大多是騙人，這一次卻不幸讓他言中，首先倒霉的是一個叫逍奴的少年。

  逍奴很健壯，個頭最高，年紀也最大，長著一張和善的圓臉，總是掛著微笑，常常顯得比最小的謝奴還要幼稚，被遙奴嚇哭的次數也最多，就是他，在第二次請安的時候做出了極為大膽極為不可思議的舉動。

  他抬頭看了一眼。

  小姐當時正走進院子，腳步匆忙，語氣間顯得比平時更憤怒，「為什麼要讓小如改名？他上官家把天下的字都占了嗎？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除了雪娘，小姐還有四名貼身丫環，按「稱心如意」的意思分別叫做小稱、小心、小如、小意，少年們私下裡都認為這些名字一個也不好聽，可這並不影響小姐對她們的喜愛。

  或許，小姐既不在意四個丫環，也不在意她們的名字，她就是不願意被人強迫著改換手下人的名字，但她拗不過，因為提出這個要求的是她的婆婆，上官家的主母。

  這些都是遙奴事後講述的，當時，大家可沒想這麼多，他們都被另一個聲音嚇著了。

  「你抬頭了？你為什麼要抬頭？」

  驚叫聲響徹整個院子，還沒得到新名字的丫環小如，惱火地瞪著跪在院邊的少年，隨之而來的是一道身影，逍奴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雪娘一腳踩倒，面孔重重砸在院中的青石上，再也不敢動了。

  少年們一直跪著，頭頂觸地，這時更是連眼珠都不敢轉一下。

  小姐持續抱怨的聲音驟止，接著腳步匆匆地進入大廳，屏風擺好以後，她才問道：

  「這個男人看到我了？」

  因為這一抬頭，逍奴從一名傻呼呼的少年變成了「男人」。

  「沒有，應該沒有。」

  雪娘下腳雖狠，卻還是替逍奴開脫了一句，一邊的遙奴似乎想說話，被她一眼瞪了回去。

  「我什麼也沒看到。」趴在地上的逍奴含糊不清地說，卻無異於承認自己抬頭了。

  「把他殺了。」屏風後面的小姐命令道。

  「小姐……恐怕不大合適。」雪娘有些為難。

  這裡是金鵬堡，不是鐵山匪幫，小姐不再擁有至高無上的生殺大權，她雖然對此很是憤恨，卻也不能率性而為。

  「挖掉眼睛，割下舌頭。」

  這一懲罰和那名不幸的童女遭受的一樣，瞎眼無舌的童女現在還留在小姐身邊，少年們每次來請安時都能見著她。

  「我沒看見，我沒看見。」

  逍奴越發驚恐，扁扁地躺在地上，身體像篩子一樣發抖。

  小姐的四名貼身丫環一起走過來，挖眼割舌這種活是她們的職責，丫環小如尤其踴躍，她現在的心情和小姐一樣惱怒，需要一個發泄渠道。

  大頭神的女兒在金鵬堡不再能為所欲為，但是有些事情還是不變的，誰也不能限制她懲處陪嫁來的奴僕。

  沒人替逍奴求情。

  顧慎為不想承認，可他心裡真的非常害怕，甚至希望自己能暫時失聰，這樣就不用聽到逍奴的慘叫聲。

  丫環們動作很快，也很專業，甚至還用藥給逍奴止了血。

  少年們抬著逍奴回積薪院，路上一句話也不說，雖然結拜時虛情假意，這時大家卻都覺得對半死不活的夥伴有所虧欠。

  韓機奴看到臉上滿是鮮血的逍奴大吃一驚，向後跳了一步，紅木棍一揮，好像在驅趕看不見的邪祟，「怎麼回事？」

  遙奴簡單解釋了一下事情經過，韓機奴顯然嚇懷了，臉色陰晴不定，「這個傻小子，幹嘛抬頭啊！」

  失去眼睛和舌頭的逍奴唯有聽力還在，突然從眾人手中掙脫出來，口中嗬嗬叫著，沖向他認為是韓機奴的地方。

  事發突然，誰也來不及阻擋，逍奴幾乎就從目標身邊跑過去了，韓機奴先是呆在原地，接著卻惱火起來，掄起紅木棍劈頭蓋臉的向逍奴身上打去。

  「沒心沒肺的傻子，瘋了啊你，偷窺八少奶奶，想找死嗎？」

  韓機奴的怒氣來得似乎沒緣由。

  聯繫逍奴剛才的表情，顧慎為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真相：是韓機奴指使逍奴抬頭偷瞧小姐模樣的。

  沒錯，韓機奴在跟其他院裡的奴僕閒聊時，曾經不止一次流露過對八少***好奇，這個西域大盜的女兒，號稱美艷無雙，卻從來不讓男人見自己的臉，金鵬堡的男人們從沒領教過大頭神的厲害，自然非常想知道傳言的真相。

  反倒是這十名少年，「不可抬頭看小姐」的觀念早已根深蒂固，連最普通的好奇心都被扼殺了，只有逍奴，最老實也最想討好別人，竟然會被韓機奴說動。

  大家都猜出了真相，卻還是沒有一個人開口，遙奴帶頭，少年們七手八腳地按住逍奴，一起抬著他回臥房，其實逍奴已經在紅木棍的打擊下失去了知覺，完全不會反抗。

  逍奴躺在炕上，血怎麼也止不住，流得到處都是，韓機奴拒絕找醫生，少年們沒有辦法，只能一遍遍替他擦拭，反正他們的工作就是照顧垂死者，這和平時沒有兩樣。

  逍奴夜裡不停地呻吟，喘粗氣，偶爾用本族的語言叫喊，沒人替他翻譯，顧慎為猜不出他叫的是什麼。

  在這種狀況下，屋裡的人誰也睡不著，最後遙奴跳下炕，在逍奴頭上拍了一下，用命令的語氣說了幾句，垂死的少年安靜了。

  那一晚，顧慎為幾乎沒有睡著。

  第二早晨，他睜開眼睛，在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就知道逍奴已經死了。

  本來就沒什麼真感情的結拜兄弟，因為這件事徹底分裂了。每個人都明白，小奴僕是沒有資格和能力當保護者的，想要生存，他們得找其他靠山。

  有三個人倒向了韓機奴，當然，他們吸取了逍奴的教訓，絕不會再為他偷窺小姐。

  另兩個人比從前更加倍地討好遙奴，遙奴受到雪娘的賞識，他也很快會成為殺手學徒，前途看起來很光明。

  戚奴、謝奴這對兄弟保持獨立，和其他少年很少交往，總是低聲用本族語言嘀咕著什麼。

  對小圈子裡的合縱連橫，顧慎為一點也不關心，他腦子裡想的全是如何報仇。

  逍奴死後的第二天，雪娘又來了一趟，直接闖進韓機奴的房間，面色不善。

  「是你打死了我家小姐的奴才。」

  韓機奴被雪娘的氣勢嚇著了，氣焰立刻矮了半戴，退了兩步，嘴裡囁嚅著，突然又給自己鼓起勁，說道：

  「少冤枉人，你們自己挖眼割舌害死了逍奴，與我何干？」

  雪娘不善言辭，她善長的是鐵指，於是二話不說，在韓機奴胸上戳了兩下，少年們都有經驗，這名乾瘦婦人的手指比韓院管手裡的紅木棍還要堅硬。

  韓機奴的臉突然變得通紅，好像做錯了事情一樣，接著哎喲一聲，倒在地上蜷成一團，這是他第二次中招，雪娘的勁力要比上一次重得多。

  雪娘懲罰了韓機奴，逍奴之死的事情到此就結束了。

  可是為了不被手下的少年們小看，韓機奴第二天請來了自己的靠山，全是因為這個人的幫助，他才成為積薪院的管事。

  傍晚，九名少年剛剛準備睡覺，韓機奴就在自己的屋子裡叫喊，命令大家全都進來，顯得很有底氣，他要顯示一下「實力」。

  韓機奴的底氣是有理由的，他屋子裡多了一個人，那人倒在一張躺椅上，臉孔朝天，韓機奴坐在一張小凳上，正仔仔細細地給這人捏腿。

  黑色長袍，肩上繡著金黃色的大鳥，暗紅色腰帶，配著狹窄的單刀，表明這人是一位金鵬堡殺手。

  別的少年只能根據服飾認出殺手的身份，只有顧慎為認得這個人。

  雖然只看到側臉，顧慎為卻一眼就覺得他很眼熟，自己肯定在哪裡見過。

  「小崽子們，你家小姐今天沒割誰的舌頭嗎？」

  韓機奴語氣不善，沒人敢回話。

  「嘿，說話注意些，那是八少奶奶，別沒上沒下的。」黑衣殺手開口說道，卻不怎麼認真，仍閉目養神。

  「三哥，不是我亂說，不過死了一個下賤奴隸，咱們堡里向來這麼教人的，也沒見哪位主子不高興，偏偏這位新少奶奶，讓那個瘦婆娘捅了我兩下，況且還是她們先挖眼割舌才害死人的。你不知道，三哥，那婆娘手勁大得嚇人，我胸上這還青著兩塊呢。」

  韓機奴拿起殺手「三哥」的右手，在自己胸上揉了揉。

  他的音調與行為，都與平時那個兇狠的院管判若兩人。

  「那婆娘有點來歷，沒戳死你就算手下留情了，你讓我能怎麼辦？我是八少主的人，難道能跟八少奶奶理論不成？」

  「哼，我看這位少奶奶不是太醜，就是不會討人喜歡，要不怎麼不讓人看？而且剛成親沒幾天，八少主就要出遠門呢。唉，三哥你走了好幾個月，這才回來幾天，又要跟著走了。三哥，你真該和八少主好好說說這個雪娘，她剛進堡就這麼囂張，今後怎麼得了。」

  顧慎為突然想些這人是誰了。

  大概三個月以前，一名自稱叫韓世奇的西域人，拿著一封書信來到顧家莊園，老爺顧侖收留了他做一名莊丁。

  顧慎為發現自己又處於懸崖邊上，韓世奇只要轉頭睜開雙眼，馬上就能認出這位顧家的小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