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

2023-10-26 22:49:45 作者: 紅豬俠
  慶熹十五年九月二十六日。離都汪洋。

  連續五六日暴雨不住,城中離水暴漲,漸漫過堤岸。城南地勢較低,大有內澇之患,連日都不得已暫開瞭望龍門向下游泄洪。

  離都秋季這等大雨驚雷,百年罕見。京中百姓巷議,言及不久之前洪州撤藩,突生兵戎之災,如此天生異相,只怕並非吉兆。洪州親王畢竟是皇帝親舅,弒親一事恐遭天罰——私議沸然不止。前一日裡,又驚聞太傅劉遠暴斃家中,非但市井,連朝廷中也是譁然震動。

  這日一早,清和宮禁軍自皇城而出,大雨之中鐵甲黝黝,百姓見者無不躲避。常年拱衛皇城的禁軍分散於離都四門,與五城兵馬司共守城垣。而紫南門侍衛統領郁知秋,則率侍衛營,駐守皇城諸門。其親領侍衛營重兵布於有奉天、承運、受命三橋相通的朱雀門。

  當日因太傅病故,皇帝輟朝,皇城內外一片肅殺,再沒有人出入。郁知秋立於朱雀門外,按刀向南眺望。等了片刻,雨勢稍弱,果然見成親王的儀仗浩浩蕩蕩而來。侍衛上前問道:「成親王進宮,要不要攔著?」

  郁知秋道:「當然要攔著。今日與平時不同。出半點差池,就是找死。你們都站著。」他親自迎上前去,止住成親王輿駕,報名上前,徑直走到成親王的轎邊。「王爺,今日輟朝,皇城戒嚴,縱是王爺,也進不得。」

  成親王在內道:「我聽聞太傅病故,想皇上一定是傷心的,特過來問皇上安。再者皇城不許出入,必有大事,我擔心母后憂慮,故一樣要去問安。」

  「王爺。可要體諒臣等。」

  成親王便打起邊上的窗簾兒來,深深望了郁知秋一眼。

  郁知秋便湊得更近了,幾乎將頭探入轎中,似乎在懇切地勸回。

  「適才清象宮喧譁。只是這兩日間內宮禁閉,究竟是什麼禍事,故侍衛里卻無一人知道。王爺可知情嗎?」

  「皇上身邊自來不安靜,有人淘氣,也是有的。」 成親王笑了笑,「倒是你這邊,可妥了?」

  「俱安排妥當。」郁知秋道。

  「錢玉怎麼說?」成親王雙目放光,用與他身份不相稱的急切的聲音問。

  郁知秋道:「他慨然應了。他莫名拘在大理寺,已是憂憤;聽到辟邪被索拿宮中,必要出頭的。他便要我去尋賀天慶。」

  「呵,那是侍衛營的老人。」成親王道。

  「正是。相熟得很。他對辟邪膺服已久,卻因為無甚出眾的本事,一直未身居要職,是這回的漏網之魚。但他卻資格最老,人緣最好,錢玉一直拿他當左右手在用。他能使的,不過一兩千人。但只要能占了大理寺,放了錢玉出來,京營便是王爺的了。」

  「甚好。」成親王點了點頭,「你是照原話說的?」

  「是。他並不知王爺……」

  成親王似被窺破了心事,立時沉下了臉。

  郁知秋打住話頭,想了想又道:「王爺,這回算是孤注一擲,關鍵就在辟邪身上,他若跑了……」

  「放心,有人看著呢。」成親王見他頓時變作憂容,伸出手來,用帕子將他面頰上的雨珠拭去,笑道,「那是絕世的高手,和辟邪比,也是旗鼓相當。」他低低說完了這些話,便提高了聲音,故作不悅,道,「不能為皇上分憂,就是你們這些人作梗。回了。」

  郁知秋退後數步,雨中長揖。

  忽聞沉雲中驚雷一聲,在朱雀門前炸開。侍衛們都是「呵」地的一聲驚呼。成親王的轎夫更是驚嚇中失了手,將轎子角磕在地上。成親王驚懼之後不禁大怒,自己掀起轎簾,剛想蹙眉申飭,卻見外面突然大雨狂注,眼前蒼茫一片,幾乎不見前程。

  這場暴雨瀟瀟不盡,如鐵蹄翻滾,一時不見絲毫稍減。「轟隆隆」上天入地,無縫不入,吵得人心神俱搖。

  辟邪兩日來一直昏昏沉沉,只覺時不時有人餵來米湯等物,卻是在幽暗屋中,日月不分。而此刻屋門一開,竟也被這雨聲驚醒。他微微睜眼,見吉祥疾步走近,俯身在床前,按住他的脈搏,微微皺著眉頭。

  「大師哥回來得太晚了。」他不禁埋怨。

  吉祥笑道:「雨太大。」

  「可不是?都漏進屋來了。」才清明了一瞬,辟邪便又迷糊起來,抬手抹去緩慢滴落在自己臉上的吉祥的血液,囈語著。

  「沒有見到尾隨的人,這院子裡也不見半個人影。」李師挾著秋雨的冰冷潮濕,躍身進來。

  「竟將他一人丟在此處。呵呵。」吉祥臉上是極少見的殘酷笑意。

  李師上前,見辟邪毫無知覺,體膚冰冷慘白,竟忍不住出手探他的鼻息,手指上觸到的微弱呼吸也如烈日下殘冰稀薄的寒意,失色道:「不過十數日,我與他分別之際還好得很。」

  他見吉祥揭開黏在肩上的衣衫,其下傷口頗深,仍是滲血,道:「難道被二師兄刺中了?」

  「先不要管我。」吉祥道,「你先渡他些許真氣。不然未等到小順子,他許就撐不住了。」

  李師撣去身上雨水,濕漉漉盤膝坐於辟邪身前,自他膻中緩緩輸入真氣,內力周行一輪,便覺辟邪體內真氣洶湧紊亂,自己內力輸入如泥牛入海,沒有一點可以疏導的頭緒,駭然抬起頭來,問吉祥道:「這一年中究竟怎麼了?」

  吉祥道:「盡你所能,能續命一刻就是一刻。」

  李師咬牙閉目,先往辟邪丹田試探,果然真氣瘀滯,正往各處橫衝直撞。他拼力引導一路緩緩向肺經行去,辟邪卻猛地大嗽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

  「不妨。」李師忙向吉祥道。

  吉祥方鬆了口氣,將辟邪靠於被衾之上,自己走到一旁褪下衣袖,一邊處置傷處,一邊在窗前戒備。

  良久,李師才覺辟邪的內力稍有呼應,當是能稍緩上一口氣來。果聽辟邪沉沉的聲音道:「李師?」

  李師行功在關鍵時節,無暇開口。吉祥已答道:「正是李師。」

  辟邪無力睜目,嗔道:「他為何還在離都?」

  吉祥忙慰道:「他助你疏導真氣之後,就會回白羊。你再動氣,只怕他要前功盡棄。」

  李師卻抽回手掌,嘴唇青紫,道:「我先緩一緩。」

  「如何?」吉祥急問。

  李師搖了搖頭,忙作調息,覺得自己內力稍復,便再渡辟邪真氣,如此往複數次,仍不見辟邪好轉,不禁急道:「從前卻非如此的。」

  他憂急之際,院外忽有惶急的腳步拍打泥濘而來。小順子翻過院牆,跳入院中,對迎出來的吉祥放聲大哭道:「大師伯,我雖拿到了藥,卻被盯上了,死活也是甩不脫,我急著送藥,只得過來。我是不是壞了大事?」

  吉祥拍拍他的肩膀:「不妨。躲是躲不過的。你師傅就在裡面,快去。」

  小順子奔入屋中,見辟邪儼然瀕死,急紅了眼。上前捧住辟邪身子,試他脈象,又驚又怒,對李師道:「他被進寶零零碎碎餵了一點子藥,哪裡夠聚斂真氣,反而將真氣攪和得稀爛。你再渡他也是無用。」

  「你盜來了藥?」

  小順子從懷中拿出藥盒來,尋了水碗,將一枚藥丸化開。「皇上宮中的藥不知藏在何處,大師伯既盜不出,我也是白給。這粒藥丸是陳先生早先偷偷存下的,我苦苦哀求才得。」他將藥水端在辟邪嘴邊,一點點灌入。

  辟邪在他懷中蹙眉,忽然佝僂起身軀,強忍充沛的內力在胸中炸裂的疼痛。

  小順子喜道:「應症了。」扶他坐起。李師忙出指再探,果然散沙一攤的真力正漸漸凝結,只不過辟邪神志未清,只任其四處奔流,如同鼓擊身體百骸,心跳怦怦作響,不刻肌膚之上漸漸冰冷,大有真氣走岔的徵兆。

  李師不敢怠慢,再依前法佐辟邪疏導。小順子卻在此事上是個外行,圍著他二人不住心神不寧地踱步,卻插不上手,雖有萬句「師傅」想呼,又不敢驚擾,只得不住抹淚。

  「他們來了。」吉祥忽然道。

  饒是在大雨中,這般沉重的殺氣依舊直透窗欞。吉祥慢慢掣出劍來,蜷身蓄勢,內息奔流,灼灼如焚,他以左手食指觸地凝神細細分辨,待來者一踏入院子,便自窗中直射了出去。

  卻見長劍挾一片雨色倏然在眼前一閃,竟比他的去勢還要快,劍鋒冷澈,如冰屑激面,吉祥忙以長劍相格,鏘然之聲在院中迴蕩不已,兩人都震得倒飛出去。吉祥一掠回到屋中,又直接踢開後窗,將後窗的來者一腳踢開。

  「師哥。」

  如意的聲音壓過咆哮的雨聲傳入屋內。

  小順子素知如意的厲害,聞聲大驚失色,吉祥忙按住他的肩頭:「我來戰他們,你拼死守著那兩個。」

  「是。」小順子一把拽出李師的斜月劍,將辟邪與李師擋在身後。

  如意已在門前道:「師哥,我不是你的對手,但老四、老七也在此,你如何能帶著小六逃脫?」

  吉祥道:「如意,你也知道帶他回去,就是引頸待戮。你自己也說過,你中毒時,是小六捨身為你祛毒,你這麼早就學『安隅六篇』,折壽也要助小六恢復功力,如今倒是用這新學的武功來對付他嗎?這可是天理嗎?」

  如意黯然道:「師哥說的是。我欠小六一條性命,我也心疼他凡事都沒有為自己著想過。咱們頭上這位主子爺,也是太過恩怨分明,真惹急了他,又覺他太過狠心。但是我們這門,自來就只侍奉真正的天子,小六現今這般無法無天,可稱謀逆。若皇上願意慣著他,我便慣著他;若皇上要除他,我便必除了他。我奉聖命帶他回去,不辱我忠心。我情願在皇上面前,以我一條性命抵他,還小六的兄弟之義。」

  吉祥嘆道:「真正的天子,我竟不知道真正的天子究竟是誰了。」

  如意沉聲道:「師哥,這些話可不能亂說。」

  吉祥道:「師傅已傳我信,先帝遺詔上的人,並非當今。而我,護著小六,自然是有我的道理。」

  如意在外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在雨中也清晰可辨:「師哥混說一氣,不會的。一君一奴,天壤之別。皇帝就是皇帝,登基受拜,你我都在旁。我知道師哥你最疼小六,我也願時時護著他,但是若論相處,我們只認識小六十五個年頭,可打皇帝四歲時,我就在他身邊,他伶仃一人不受待見時,你們都在何處?」

  「拿你的親厚來度天子?」吉祥失笑道。

  如意舉目望來,嘴角無奈的笑容冷酷而憂傷,像摘去了一貫隨和灑脫的面具,其下從來便是如此殘忍而憂愁一般。「哥哥不也是用私心來度天子嗎?哥哥心中只有先帝一位正主,你見當今不肖先帝,從心眼裡就從未看得上他。」

  「唉。」吉祥長嘆一聲,「你我各認其主,無可厚非。若師傅在世,也不會強求。」

  忽聽進寶道:「大師哥,你長吁短嘆,就是為了多掙點工夫給小六斂聚真氣。我們也不敢等到小六恢復功力。這麼拖下去不是辦法,請師哥出來多多賜教。」

  他話是這麼說,卻手持長劍從後窗直取吉祥後心。吉祥扭身橫劍,架住鋒芒,道:「你還早呢。」

  進寶唯恐被吉祥沉重如山的內息捲入,一擊即退,身後如意掠至,劍尖刺吉祥面門。如意習「安隅六篇」雖然不久,身法卻精進良多,吉祥在他閃電之勢下,只堪舉劍擋住眼前一擊。而進寶卻劍鋒一沉,刺向吉祥身後護著的辟邪等人。

  小順子挺劍,「叮」地架住進寶的劍鋒,被震得退了多步,他恐撞上李師,擾了他們用功,硬是扎住步伐,生生吃下進寶一擊,胸中熱血倒流,幾乎立時昏厥。

  進寶冷笑道:「小子,你要學你哥哥送死不成?」

  小順子恨聲道:「我怕了你一輩子,可你要殺盡我親近的人,我一口氣在,也要拖著你一起死。」

  進寶道:「你哥哥不妨說是大師哥害死的。竟使他盜藥,又丟在清象宮等死。你以為世上就我一個惡人不成?」

  「胡說!」小順子拼力推開進寶。

  進寶一笑,舉劍又進。小順子功力尚淺,如何是他的對手,再不能拒,被他一劍劈倒在地。進寶眼前再無阻礙,繞至辟邪身側,向辟邪胸膛一劍刺下。

  如意一眼瞥見,呼道:「不可殺他。先殺了李師。」

  「好。」進寶一笑,劍鋒反轉,便向李師刺去。

  「叮。」卻是辟邪閃電般出指,夾住劍鋒。進寶大驚,向後抽劍,卻紋絲未動。辟邪卻仍在調息之際,此刻勉強夾住劍鋒,卻沒有餘力再戰,胸臆中冰川般的真氣隆隆碾過,若非李師的內息拼死游弋在側,只怕已將他脆弱的經絡摧毀殆盡,他睜目用盡力氣,對李師道:「你快走。」便被肺中噴出的鮮血窒息,再無力說話。

  李師搖了搖頭,仍是雙目緊閉,不為所動,渡來的真氣依舊均淨渾厚。

  吉祥趁如意這一瞬分神之際,已轉守為攻,他劍勢浩然,如青山壓頂,數招內將如意逼退數步,有暇抬起腿來,將進寶一腳踢出門外。

  進寶當時肋骨折斷,劇痛之下,一時不能起身。

  屋中便只有如意一人纏鬥吉祥,圍繞吉祥已連出九劍。吉祥身體微旋閃避過去,右手劍隔開如意長劍,左手一掌,印向他下腹。

  如意自覺百骸震動,收劍退了三步,嘔出一口鮮血。吉祥已一步跟上雙手將長劍平舉,對準如意胸膛刺來。如意大駭之下亦不再格擋,爽性將胸膛露給吉祥,吉祥一瞬間猶豫,劍鋒偏轉,洞穿如意肋下,而如意的長劍也去勢未止,刺入吉祥腹中。兩人一合一分間兩敗俱傷,都倒於地上。

  「住手!住手!」自始至終都未曾出手的康健泣不成聲跪於兩人之間,捧面哽咽道,「我們兄弟七個,已死了三哥、五哥。外面都沒有打打殺殺進來,卻是我們自己在這裡你死我活。」

  「招福與驅惡,哪個不是因辟邪而死?」進寶強忍裂骨之痛,扶門緩緩站起,道,「我們今日在這裡,又哪個不是因他而死?」

  他舉目向李師身後的辟邪望去,見他身周白霜凝結,只怕頃刻間便能將真氣催到運轉通暢,當即持劍蹣跚向床邊走去。

  康健跳起身來,錚然長劍出鞘,攔在他面前。

  「我不管四哥怎麼想,我就在太后身邊,知大師哥所言不虛,也懂得二師哥的道理。我們一門師兄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事已至此,何不一同商量對策,反而要兵戎相向?不如現在都罷手如何?」

  他說的不無道理,屋中人都屏息無語。然而院裡瀟瀟雨聲中,卻漸漸透來城中喧囂,頃刻間便滿城如沸,戰馬蹄聲殺伐之聲連同百姓呼號重重迭迭如濤如浪摧折京師。

  「京營進京了?」康健悚然失色。

  進寶清秀面龐之上只余猙獰之色,道:「小七,我現在若不殺了這魔王,待他功力一復,連離都一樣都毀了。」

  吉祥按住傷處,以劍拄地,艱難試著起身:「京營就為他而來,你道這裡誰能阻擋京營那些煞星?」他舉起長劍,一時殺氣蒸騰尤甚適才,真氣隨著主人忍痛的顫抖微微激盪,劍身清鳴,室內「嗡嗡」作響。

  進寶環顧四處,點頭道:「好、好。我看你們是反了。同門師兄弟,我也沒有什麼好下場。」他放下劍尖,向後退了幾步,突然劈手將長劍擲向李師後心。電光火石之間,無人能阻。

  長劍頓時洞穿李師,李師吭了一聲撲倒在辟邪身上。不知那一劍是否亦戮殺辟邪,吉祥瞠目欲裂,大吼了一聲,舉劍雷霆般向進寶斬下。錚然一聲,是如意攔在吉祥劍下,被吉祥震得頹然單膝跪地。他撤劍一躍而起,拼死再進。

  「夠了。」

  屋中暴風般的內力俱都消散。

  辟邪閃至兩人之間,已然抓住兩人劍鋒,鮮血從指縫裡滴滴答答地灑落。

  「殿下功力既復,便快走。」吉祥急呼。

  辟邪搖了搖頭,將二人長劍一把奪過。

  「李師!李師!李師!」小順子此時掙紮起來,爬在李師身邊撕心裂肺地痛哭不止。

  「夠了。」辟邪冰冷無瀾的眼睛環顧屋內的慘狀,輕聲道,「死的人已太多。我只想離你們都遠遠的,不要禍及你們的性命,能趕走的,都趕走了;能不相見的,都不見了。你們卻一個個飛蛾撲火般地逼近。連他這樣的人,也糊塗斷送在此。你們、你們……」他怒氣勃發,仿若瞬間雪峰兀起,狠戾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游弋。

  眾人驚怖於他噴薄殺意,都不禁戰慄後退。連小順子也驚恐地止住悲聲,緊緊抱著李師的身體,瑟瑟戰抖。

  辟邪望著李師的面龐,只覺內息翻騰,但仍有李師的餘力,溫厚守住他丹田。他慢慢吁出最後抑鬱的呼吸。

  「十五年兄弟,無論恩仇,他若還有一口氣在,必要我罷手吧。」他苦笑,「我該做些什麼,還是不做些什麼,才能令這天下放過我?」

  他手臂微震,兩柄長劍鏗鏘亂鳴,不住碰撞,瞬間俱斷為數段。他將斷刃擲於地上,大雨中閃身而去。

  暴雨侵襲離都不過一個時辰,城南積水已達數尺。水門上依例開瞭望龍門。不少滯留京中的船隻見今日離都情形不對,趁此水門大敞,紛紛出城避禍。航道忙亂之際,卻有二十來只烏篷大船逆流入京,緩緩停靠上江御道附近。船舷一碰碼頭,便見每隻船中跳出覆甲持槍者數十人,蜂擁上岸,一路往大理寺,一路徑直自上了奉天橋,鐵槍如烏雲壓地,向朱雀門衝來。

  守門侍衛急問郁知秋道:「統領大人,可要關門?可要放箭?」

  郁知秋大聲道:「退入門中,待他們靠近了,再聽我號令放箭。」

  侍衛風捲殘雲般退入皇城甬道之內,郁知秋殿後,故意放慢腳步。他身前的侍衛回首呼道:「統領快行。」

  郁知秋趕上一步,寒刀出鞘,將那侍衛一刀搠死。他跳在一旁,身邊鐵槍陣疾風般掠過,破朱雀門沖入皇城。

  紫南門外朝房、六部、上駟院等處,仍駐諸多宦官、侍衛,望到鐵槍森森入內,驚惶奔逃。有往僻靜處躲避的,還有更多便向紫南門掖門蜂擁而去。

  紫南門上今日當值的是胡動月,見門中混亂不堪,竟不得關閉掖城門,眼見京營鐵槍陣自朱雀門沿著大道奔來,當即抽出佩刀,砍死兩個仍在爭著要進宮門的內臣,大喝一聲關門,方將掖門緊閉。他知皇城遇襲,離都四門的禁軍必會馳援,而以宮城堅固高峻、紫南門兩側雁翅樓強弓,能據守多時,這才放了心,內進急報皇帝。

  「確實是京營?」皇帝蹙眉。

  「因見了鐵槍陣,才知道的。」

  皇帝微微一個寒噤:「陸過在小合口,若京營的鐵槍陣大張旗鼓進京來,他如何不知?看來有多少人?」

  胡動月知皇帝所指,只怕小合口生變,陸過已然身死。他搖了搖頭,把這個不祥的念頭甩在腦後,只得先回道:「臣看不清楚,自紫南門向朱雀門,一眼望去,都是長槍。」

  「那就是千人以上了?」

  「正是的。」

  「宮內還有侍衛嗎?」皇帝站起身來,又對李及道,「你去看看司禮監提督是不是整備了人馬?若到現在還懵懂沒有動靜,就先拿他問罪。」

  「紫南門內還有數百人。」胡動月道。

  「郁知秋呢?」

  「今日在朱雀門,既然朱雀門失守,大概是失陷在戰團里了。」

  「佩甲。」皇帝命身邊的小監,對胡動月道,「朱雀門一失,青龍、白虎兩門也別守了,你安排人務必守住華東、錦西兩座宮門,等禁軍來援。京營知難,便會闖東西兩座小門。那裡道路狹窄,朕帶著提督太監門以弓箭伏擊。」

  胡動月頓首道:「以臣之見,趁京營叛軍尚未圍困各門,還是請皇上奉太后自震北門出宮暫避。」

  「胡說什麼!」皇帝怒道,「棄陣而逃?朕在草原上沒有做過,現也一樣堂堂正正提兵對戰。」

  「遵旨。」胡動月熱血沸騰,跳將起來,領命而出。

  幾個小監捧輕甲過來,服侍皇帝戎裝,都是雙手止不住戰抖,將皇帝鞓帶也掉落在地。

  皇帝卻沒有深責——以今日吉祥鋌而走險盜藥來看,辟邪當仍在病危之中。而皇帝自省內心,知道心中的恐懼,讓他不住往辟邪已奪京營這個最壞的情形上想去。他焦躁地推開小監,自己將弓袋箭囊等物掛在腰帶上。

  司禮監提督太監已在外面請見,道:「司禮監使內臣帶刀者三百人,多有隨御駕親征者,人人奮勇,等著皇上號令。」

  「好。」皇帝親摘下靖仁劍,緊握在手裡,透了口氣。站在清象宮廊下,便能看見前朝大殿恢宏的琉璃頂,浸在怒濤之中,似隔著四海般遙遠。皇帝突然有些盼著與辟邪狹路相逢,只消拋了所謂天子的尊號、六宮妃子,他也能做個一較高下的氣盛青年。

  「走。」他喝道。

  眼前卻是一條人影從殿檐翻身而下,緩慢得如同一團烏雲靜靜飄落,其中白如閃電的消瘦手掌,將皇帝的身子輕輕推入殿內,另伸出右手,鏘然將皇帝手中的靖仁劍拔出。

  「錚!」

  金石相交之聲,比雷聲更奪人心魄。殿內外,人人掩耳變色。

  「哼。」雷奇峰的笑容映著劍光,「你功力已復?」

  辟邪笑道:「在此等雷先生許久,先生在宮內迷路了不成?」他展臂一振,雷奇峰撤劍飄出數丈。

  皇帝躍至殿門前,並不知此刻是怒是憂,還是喜悅平安,只是大叫道:「辟邪!」之後卻無語相對。

  辟邪轉來的目光亦有些笑意。「在內等著。」他卻用最清淡的語聲道,旋即目光掃過周遭大驚失色的內臣,「慌什麼?在內護著皇上。」

  他執劍緩步走下階去,背劍立於雷奇峰面前,道:「承蒙你這兩日照拂。」

  「倒不用客氣。」雷奇峰側首,看了看手中的劍鋒,似在為辟邪的拖延迷惑著,「那麼?」

  辟邪道:「不忙。你我交手數次,總覺有一日能與你共論武藝,當是一件幸事。今日京營破城,我沒有那麼多閒情,真是憾然。只有一句話要請教。」

  「啊。」雷奇峰恍然,「你要問那姑娘?」

  「明珠。」辟邪執拗地念出她的名字,因剎那間刀攢般的心痛微蹙著眉。

  雷奇峰臉上又是迷濛困惑的神情,道:「我本該一劍刺死了她,只是我兄弟闖入劍下,被洞穿胸膛。」——眼前是瀕死的沈飛飛臉上奇異的笑容,雷奇峰這樣的人,也微微一個寒噤,清秀的面頰因為痛苦扭曲著。

  「若非是那隻小小的翡翠杯,她也應該同死一處才是。她重傷之下躍入水中,現在也當浮屍在寒江中了吧。」

  「那是天下最好的女子。」

  辟邪舉目,似能看見明珠立於船頭,衣袂在寒江的秋風中獵獵飛舞。那時中秋剛過,寒州尚暖,秋日和煦照著寒江的微瀾。他還記得自己許是多望了一眼,被明珠正巧轉來的清冽冽的目光嚇了一跳。

  「沈飛飛願為她死一次,我卻願為她死一萬次。」他輕聲道,「只是可惜,沈飛飛做到,我卻做不到。若我死後在地獄裡,我願因她被不停地磔盡骨肉,一日十萬次,歷十萬年。」他緊握靖仁劍,像是握著用來戮害自己的刑具,轉眸望著雷奇峰。

  「如此,今日也當請教。」

  雷奇峰展眉一笑,劍鋒似在他的眉間突然炸開,一瞬便至辟邪面前。辟邪揉身側避,依舊能覺劍氣摧折心胸,他翻劍便挑雷奇峰手臂,雷奇峰卻不曾閃避,徑直向前飆去,空中鷂子般輕巧翻了個身,竟頓住去勢,扭身殺了回來。

  辟邪橫劍斬去,劍鋒上極寒的內力白霜凝結,猶如白晝升空的彎月,劍勢飄忽空靈,籠罩雷奇峰的去勢。

  雷奇峰從未見此劍招變化,面露驚喜,在辟邪一輪劍招下,如秋波浮萍,飄搖不止,漸向寧波池方向退卻,被辟邪劍鋒劃破數次,卻未曾重傷,鮮血撲簌簌自半空灑落,又被大雨沖刷而去。他退至木橋之上,不再戀戰,抽身退出圈外,投身寧波池中。

  寧波池雨中萬萬漣漪相互碰撞,池面如沸。辟邪持劍戒備,不住搜尋池中亂象。池底黑影一條,正向清象殿方向游弋。

  「寧波池中無魚。」辟邪莞爾間,飛掠而去。

  水面譁然,雷奇峰一躍而出,辟邪迎著他飽滿的劍勢,挺身向前,徑直欺入雷奇峰身側,在自己的胸膛被撕裂之際,反手所藏劍鋒一擊割裂雷奇峰咽喉。

  雷奇峰按住噴血的頸項,倒於雨地,面龐上尚有一抹滿足的微笑。

  辟邪惋惜:每每面對雷奇峰,都似被他劍氣剝去自己卑賤的血肉,暢快難言。那時當生之際,他不自覺地想死在雷奇峰的凜冽劍下;而今當死之際,他又不得不行此倉促的險招,只為多賺得一刻時光——京營已破皇城,非如此兩敗俱傷的殺招,只怕要與雷奇峰糾纏時久。

  只是雷奇峰的劍,卻太快太決絕,傷口比他預料中深得太多。他解開衣襟,看著自己裂開的胸膛,怕失血不住,撕下袍角,死死裹住傷處,才拾起靖仁劍,緩緩走回。眼前掠過的侍衛、內臣都紛紛避讓。皇帝俯首望著他拾級而上,行到面前之際,卻覺多日不見,這孤影令人不禁仰視,在辟邪恭順跪於足下時,竟心生僭越的驚惶,一時怔了怔。

  辟邪將靖仁劍舉過頭頂,奉於皇帝面前。

  「奴婢有罪。」他冷冽的聲音穿透雨聲,鞭子似的抽在皇帝的身上。

  「奴婢有罪。」辟邪未得皇帝的回音,又以相同的語聲道,「奴婢擅自調兵破了洪州,私造破城錐,諸多行徑都是謀逆的大罪。」

  皇帝便一把從他手上奪過劍來還鞘,向周圍的內臣揮了揮手。

  清象殿門靜靜掩上,隔絕了天地間所有的怒濤。太過安靜,令辟邪有些暈眩,皇帝的聲音聽來似在天邊隆隆不盡。

  「你也太肆意妄為了。竟然私造破城錐,你可知道,這樣東西流到外面,是什麼後果?」

  「必是天下大亂。」

  「你什麼都知道,還是一般地做了。你回來御前認什麼罪呢?」

  辟邪微一怔,道:「這般大罪,自然是望皇上處置的。難道皇上索拿奴婢入京,並非為這些事?」

  皇帝凜然一個寒噤,盯著辟邪沉靜的眸子。

  辟邪覺得自己一定是失血太多,太過昏沉,才沒有想到這個關節。

  皇帝見他臉上慢慢恍然的神色,仿佛是一朵不吉祥的冰色花朵緩緩開放,他有些驚恐地在盤算,也許在辟邪啟唇之際,又會有多少他所不知的秘密隨之一同綻放。

  「你找到了遺詔?」他艱澀地問。

  「是。」辟邪道。

  「你看過了?」

  此刻再隱瞞並沒有什麼益處,辟邪想了想,道:「看過的。靖仁和靖仞的名字都在遺詔之上,奴婢就只記得這個。」

  「現在你手上?」

  辟邪搖了搖頭:「不在了。」

  皇帝眼前一黑:「你交給誰了?明珠?」

  辟邪卻揚起頭來,冷酷地瞪了皇帝一眼:「這種引來殺身大禍的東西,怎麼會交給她?」

  「啪!」皇帝拍案,「那是藏匿何處?你到底想幹什麼?」

  辟邪安靜地道:「奴婢已燒了。」

  「燒了?」皇帝驀然站起了身,突然覺得這個世界黑白顛倒,「什麼時候?為什麼?」

  「這是引來天下大亂的東西,留著就是禍害社稷,奴婢豈容它留存於世?找到,便當即燒了。」

  皇帝腦中混沌一片,胸臆里的空氣被抽得乾淨,一時脫力倚在案上,按住了眼睛。

  「皇上。」辟邪依舊記得京營破城之危,輕輕喚他,「皇上。」

  「不,我該怎麼承受皇帝之稱?我以為自己不負這個皇帝之名。但現在,只覺得羞愧難當,拿自己的心胸度你,我竊國安居,竟還不能容你孤身遠遁,才有今日京營攻城之禍。」

  辟邪道:「奴婢並無遠遁之意。洪州事定之際,便打算回京請罪。」

  皇帝嘆道:「既如此,你知道你做的,都算不得什麼罪。」

  辟邪搖頭:「不,奴婢的罪,在於從來沒有為皇上效命過一天,今後也沒有為皇上效命的時候。皇上說的寶劍神器,從來都不是皇上的。我,是先帝、顏王鍛出的劍,如今正要飛回他們的匣子裡去。

  「奴婢回來之前,本修書稟告幾件大事,想必皇上並未見到。奴婢請皇上務必留意:大理有個冒名靖仞的青年,今後必要作亂;私制破城錐的名叫白大,請皇上務必除之;奴婢為了吃的藥,送了太多的火炮箭矢給賀里倫,皇上千萬提防他們制霸,他們的國王,就是黎燦,是訸妃的兄長,若要以狄制狄,可用盧芳。這些都是奴婢留給皇上的爛攤子,才是真正要求皇上恕罪的地方。」

  皇帝道:「你不是叫我恕罪,你這是要我變成你的劍。」

  辟邪怔了怔,忽展顏笑了:「那倒真是的。」

  他笑容粲然,仍如初見。皇帝忽想到:這個慶熹朝,應是那刻,才真正開始的,至今的每一日也全部是辟邪的。

  「然而,景儀……」

  「不可。」辟邪站起身來,一瞬天旋地轉,讓他幾乎直接碰翻了書案,「若他當真能將社稷之重置於他私慾之上,這天下早就是他的了。奴婢回京被劫、被逼問遺詔下落,至今日京營事變,若皇上徹查,都在他的頭上。先帝不願託付社稷的人,皇帝不許再提。若問母后,也一定是這個道理。」

  他看著皇帝啟唇,卻在那刻似乎昏迷了一瞬,又被傾倒在地的疼痛驚醒,並沒有聽見皇帝的話語。

  「辟邪、辟邪。」皇帝的眼淚落打在他的臉頰之上,輕輕晃動著他的肩膀。

  「是哪一日?」他艱難地問。

  「就在中秋。」

  見到康健的那刻,就當明白,以皇帝的品行,豈會擅用慈寧宮的人?他只是像所有的少年一般,就算明知太后的心悸之症已是沉疴,仍一樣覺得母親是個永恆的存在。他沒有大悲大慟,甚至沒有黯然神傷,只是覺得自己的一部分就此死去,而自己突然落入了那塊空虛,不斷下墜。

  「那就是尚未發喪了。」他喃喃地道。

  「母后執意,要等這陣子過去再說。」 皇帝的聲音聽來終於不再縹緲。

  ——那就是等著自己交出遺詔,秘密處死之後了吧——皇帝的面龐就在眼前,他抬手拭掉皇帝臉上的淚水,手指上的血跡如薔薇花瓣兒般沾在皇帝面頰上。

  今日過去,也許皇帝便再沒有一個至親的人;然而皇帝又似從未有過至親的人,母后的厭惡、先帝的忽視、兄弟的憎恨,從來都是孑然一身。而今自己又將他困於這皇位之上,至死,也未必有一刻解脫。

  ——何其幸哉!

  他為自己今生所受的所有寵愛榮耀,歡喜地嘆息。

  他從皇帝的懷中掙扎出來,取筆蘸上清水,在書案上落筆。

  小謝,辟邪望著這兩個親昵的字眼,忽想到,皇帝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謝倫零的真名了,在北方漂泊近三十年的靈魂,在中原,不再會有人呼喚;正如自己,很快就會被湮沒,無論何處,都不會再有人提及。他笑了笑。

  位呢?你務必也勸皇上收回成命。

  這醺然驕傲的筆鋒,已讓辟邪看過千次萬次,每個頓折,他都記得清楚。案上的水跡和著辟邪指尖流下的鮮血,停佇如刻,許久都沒有消失。辟邪抬起筆來,望著皇帝煦然微笑。

  陸過趕到朱雀門之下時,心勃勃亂跳,勒住戰馬佇立,才發現渾身撲簌簌戰抖。

  鐵槍營自來是錢玉親管,前幾日京營五十多戰將俱被召集入京,鐵槍營中已有些惶惶的氣氛,只是一盤散沙地困守小合口,不能擅動。以陸過看來,若辟邪這件事能幾日內秘密了結,錢玉等必會無事放還,因此往鐵槍營發派的,也只是數個親信,不敢多加桎梏,以免激起軍變。

  直到今日一早,察覺鐵槍營中已悄無聲息走了兩千精銳士卒,他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這兩千人的去向不言而喻。他不知他們先行出發了多久,是否已然入京闖下大禍,稍作深究,便是脊裂骨齏之懼,唯今之計,也只有一個「追」字。

  他最放得下心的,還是自己自震北軍帶過來的三千騎兵,隨他輾轉踞、寒兩州,已只余兩千人可用,但這個當口,卻不敢召集辟邪與錢玉的嫡系舊部同往,只得親率這有些寒磣的兩千騎兵狂奔至京。

  其時城門未閉,京中喧譁正起,尚未有百姓奔逃之狀。他知道來得不算太晚,命人通報四門駐守的禁軍,便涉城南汪洋而入。

  他深信以宮中侍衛而言,駐守狹窄的皇城入口並非難事,四座大門之前,都是金水環繞,以皇城之高堅,以兩千鐵槍陣白日攻城,時辰一長,必腹背受敵,全軍覆沒。但當他率軍穿過禁軍重圍,看到朱雀門洞開時,自然是神摧心折。

  京營服色的鐵槍陣已大部奔過甬道。最後兩乘戰馬壓陣,其上將領見陸過襲來,振臂為號,數百鐵槍結陣對峙,一瞬如黑峰傾倒,巍然險峻,不可逾越。

  陸過心中冰涼——京營鐵槍陣不啻是辟邪手把手調教,每個人都歷經屈射一戰,異常驍勇。若在此與鐵槍陣糾纏,已入皇城的京營叛軍只怕瞬間便直入御駕前。

  他挾人馬自奉天橋逼近,高聲道:「錢玉,這裡對峙的,都是同在努西阿河旁流過血的兄弟。你率軍闖入禁城,師出何名?你身後已是清和宮,再入一步,便萬死難恕其罪。你身旁的兄弟,俱不明不白擔上謀逆的罪名,都要隨你枉死。」

  「住口。」錢玉瞠目冷笑道,「與我同在努西阿河旁流血的,是內親王。」

  數百鐵槍陣哄然一聲怒吼。回聲鼓譟,震得人心旌動搖。

  陸過大聲道:「難道在草原之上,皇上未曾與京營同袍共戰?天子濺血時,你不正在陣中?」

  錢玉道:「皇上英武,臣是服的。但四海皆平之際,濫殺功臣,拘禁戰將。我雖戎馬出身,卻也同總督大人一般,讀過幾本詩書經史。就在片刻之前,我還被不明不白拘在大理寺,既然已沒有我的活路,便向皇上討了內親王出來,還他待京營的恩德。」

  鐵槍陣士卒皆放聲高喝。

  「弓箭!」陸過摘下長弓,知道已無迴旋的餘地,深恐錢玉就此率兵退入朱雀門中鎖閉皇城門,那麼禁宮之中當真就只隨他為所欲為了。

  錢玉愴然道:「總督大人,要知此處鐵槍陣將士,在努西阿河旁,以阿納的弓馬之利,不曾奈何我等,今日必是死戰了。大人雖比不得內親王,但我一向欽佩你勇武善謀。但你構陷內親王在先,少不得也要向你討回公道。你我今日必有人死於皇城之內,大人好自為之。」

  剷除辟邪的密謀被人光天化日之下一語道破,陸過不禁駭然。他向深宮眺望,不知其中皇帝身邊還有多少兇險,已顧不得羞恥愧疚,吼道:「放箭。」

  鐵槍陣最前的士卒執盾為屏,死死抵住這撥亂箭,立時被殺傷數十人。

  錢玉號令之下,後軍徐徐退入門洞之中。

  「上槍。」陸過率騎兵緊跟其後,步步緊逼,唯恐他關了朱雀門五處城門。

  鐵槍陣士卒拒門而守,幸得陸過強弓快利,將掩門的士卒兩人分別射死,搶了一道門,由騎兵持槍頂住,甬道之內被鐵槍陣層層截殺,人馬屍首瞬間塞門。陸過當先以寒刀劈砍,終在內門掩閉之前,搶出一條血路,騎兵破門,一擁而入。

  「守住左右闕門!」他知紫南門前兩座雁翅樓上當有弓手駐守,實為難破的險要。但若被人繞至華東、錦西兩門,便大有宮城失守的危急。

  他戰馬之上振臂號令,卻忽聽身後金風飆急,他在沙場征戰已久,知道厲害,一驚之下連忙閃避,仍是被利矢擦破臂膀,「哆」地頂入地上。

  他順著這支黑翎的來勢,扭頭細尋——遍地都是騎兵與長槍陣血肉相搏,並不見執這等強弓之人。他遠眺朱雀門上,沉沉城樓雉堞中殺機四伏,卻未見對面弓手身形。

  朱雀門被輕易奪了,著實蹊蹺。若非鐵槍陣早有內應,斷不會頃刻攻陷。此人如還在暗處不除,難保不會再陷宮城。他目光不敢稍離朱雀門,吩咐身邊小校:「帶人,搜一遍朱雀門上的城樓。」

  小校領命而去。但現在,他料自己已被蛇信死死纏上,而朱雀城樓高數丈,據此也超一箭之地,如此強勁的箭勢,絕不可掉以輕心。

  他緊握仁義弓,右手已扣住箭翎,任身邊刀槍紛飛,只賴親隨守護。遙遙可見數名小校從東西兩邊登樓,那人定再無法藏身,果然人影一動,他立時張弓勁射。

  他黑翎飄搖而去之際,對面的箭矢也閃電般打落。他閃避不及,被一擊透甲而過。這箭好生強勁,陸過血肉不能阻擋其勢,被徑直射落馬下。

  他身邊親隨俱駭然大嘩,有人跳下馬來相扶,不住大喚。他少受如此重傷,一時百骸俱裂,沉沉緩了口氣,爬起身來。身上的箭杆已在他落地之際折斷於地。他摸索到了箭鏃——精鋼特製的箭鏃在手中分外沉重,從前傳言可透鐵甲三重,果然不虛。

  陸過站起身來,向城樓高叫:「郁知秋!」

  城樓之上人影紛亂,畢竟是當朝第一個武舉探花,以一當十,竟殺出重圍,沿皇城向東疾奔。陸過翻身上馬,在地上緊追不捨。

  郁知秋在城上占了地利,又是連發三矢,但因他心虛膽戰,已失了方寸,三箭都與陸過擦肩而過。

  陸過眼前就是一溜朝房,不能再進,再搭一支長箭,開弓施射。仁義弓執拗的強勁幾乎將他自己從傷口撕裂。他未來得及看清郁知秋是否中矢,便昏厥在鞍上。

  當他再睜目之時,頭頂之上鐵槍林立,仿佛天上所降的,俱是黑森森的槍雨。紫南門外的戰聲已有些平息。陸過親信一部人馬在稍遠處佇立,不敢稍動。另有鐵槍陣仍在爭奪兩邊的左右闕門,那處騎兵已失統領,漸漸支持不住。

  錢玉俯視著陸過慘白的面容,眉目間亦是惋惜之色,道:「總督大人在此已敗,請喝令止兵。」

  陸過從水中坐起身子,對錢玉道:「外面就是萬人禁軍,就算困住了我,一般沒有生路。」

  錢玉嘆道:「我隻身在此,手下與內親王親睦的,都已趕回京營。現在是我和數百兄弟,面聖討個說法。但我等死於此處,京營進宮的,就是數萬人。總督大人,百里內,還有什麼救兵嗎?」

  陸過道:「你說的固然沒錯。但內親王是否就在宮中也未可知。你們攻入朱雀門之際,是宮中侍衛統領郁知秋擅開城門。他現在生死未知,不知逃去何處。其中萬般隱情,你我只怕都受蒙蔽,若不辨明是非,豈不枉死?就算今日萬劫不復,也當追他下去,好讓我也死個明白。」

  「就算是隱情,我也會叩請皇上聖諭,教導明白。」錢玉道,「請總督大人發令止兵吧。」

  陸過搖了搖頭,大聲道:「我情願他們馬蹄自我身上碾過,也不會容你們犯禁。」

  他所屬騎兵聞言都是高聲喝彩,舉刀不住示威。鐵槍陣中士卒大怒,亦是結陣槍鋒相對,咆哮威嚇。兩座雁翅樓間鼓譟如雷,回聲激盪,轟轟城樓欲裂。

  錢玉切齒上前,一把抓住陸過胸前的罩甲,狠狠望了一眼,又將他擲在地上。

  陸過覺得自己可能是摔得蒙了,耳中呼噪忽去,只剩下身周的人沉重的呼吸聲。他掙扎坐起,卻見再無人理會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紫南門緩緩敞開的正門望去。

  他艱難爬起身來,自黝黑的正門甬道,正望見清和門金色的琉璃頂天而立。逶迤蜿蜒的金水河以南豁然開闊的前庭中,卻是親自提兵來戰的戎裝的皇帝,執弓按劍,與數百背身而立的麒麟侍衛,巋然於滂沱大雨之中,鳳翅金盔與明黃色的罩甲在灰色的空氣中熠熠生輝,英武無儔。

  之前白玉御橋之上,只靜靜獨立一個烏衣無冠的少年。黑衣被雨水打得緊貼著身體,雪白的面龐上,連嘴唇都是白得透明,金水龍神般臨世,孑孑超然,無有可近者。

  他緩步自雲間而來,眉間儘是悲憫,眸中卻自含霄堮,深遠無極,目光在京營將士臉上緩緩環顧,無人敢於平視。他微啟嘴唇,卻不知道是否呼出了一聲嘆息。

  對峙的數千京營中最精銳的將士,無人作語,都放低刀槍,跳下馬來,鴉雀無聲地擠在紫南門外擁擠的雁翅樓間,適才還翻滾不盡的鐵槍陣,已安然平息,似一片休憩的黑羽。

  他欣慰點了點頭,睏倦地閉上了眼睛,只覺身子如在雲端飄搖不住,身後的皇帝已大步走上前來,扶住他的肩膀。

  京營眾人面面相覷,突見御駕凜凜親臨,都是惶惑不知進退,只先肅然垂首拜倒,甲冑撞擊著青玉般的磚石,錚錚之聲,猶若雷鳴。

  皇帝已用白綾縛於眼上,朗聲道:「你們或失於約束將士,或受人蒙蔽興兵。想辟邪自監軍京營始,至總督京營止,戍備京師,護駕北征,從未有過如此不成體統的時候。你們可知罪嗎?」皇帝的聲音錚然,並沒有給人半分爭辯的機會。

  錢玉與陸過都趨步上前,跪倒聽諭。

  「昔日三里灣之役,朕與京營一同浴血,無論騎兵陣、鐵槍陣,都是相互看顧,同氣連聲,相抱俱死。今日一營之中兵戎相向,那些拋屍在北方的同袍如何看待?今日死去的同袍,又將如何答他們所問?」皇帝道,「而你們又可曾想過,那時萬人據守,同仇敵愾,無人有絲毫怯懦之色,是因同袍之情嗎?那些拼死擋在朕身前的京營將士,是為何粉身碎骨?難道不是因為朕不敢負天命,而卿等不敢負朕?

  「你們寒暑不分,操演軍陣,都盼自己是柄驅魔蕩寇的利劍,對功勳彪赫者都會心生仰慕。但無論哪柄利劍,不是朕的天子之劍呢?」

  他按劍道:「朕在三里灣已說過,每個京營中人都是朕的手足。手足自害,朕自當親來死戰。」

  錢玉仰面,見皇帝堅毅唇中吐出的聲音曠朗無塵,心氣高遠,心中知道,身後便有萬萬眾,聞之亦會如自己一般地心折。他見辟邪無恙,臉上的微笑湛湛,不禁咬牙點了點頭,掣劍出來,往頸項抹去。

  辟邪一瞬掠到,滿身真氣鼓盪,衣袂飛振不息,將劍鋒鏘然挾在他滿是鮮血的指尖。他俯下冰峰般的面龐,側過身,讓錢玉望向雨中皇帝蒙住的眼睛,和依舊用脊背相對,自始至終不曾窺探過一眼紫南門的侍衛。

  「看。」他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如願以償地綻開微笑,「莫辜負他。」

  錢玉便在他模糊的視野中放聲慟哭。

  辟邪並不是很明白他的哭聲為何如此哀然,亦不解為何眼前突然人群紛亂,有人忙著解開他的衣襟,在他耳邊呼號他已聽不見的名字。他只有餘力欣然望著京營數千人馬似黑色的潮汐般緩緩退去。

  大雨瞬時將一地碧血沖刷得乾淨,剎那地廣天空。

  身處紫南門正門陰暗的甬道之中,一眼望盡其外滄海般的雨色,其下坦途無盡,可至斑斕的朱雀門,可至白玉的奉天橋,再向前去,是飛架九橋的離水。

  若在暑樓之上,可見震驚了均成的層層迭迭的繁華,亦可見雙秋橋火一般燃燒的秋色。隨波逐離水出京,更是天地俯仰不盡,無處不可逍遙,又無處可以容身。

  辟邪想手舞足蹈地奔進暴雨之中,卻覺得沉重的軀體桎梏著他自由自在的靈魂,他有些憂愁地發現,他想走出清和宮去,又走不出清和宮去。

  大雨應當是突然晴了,青天碧水,有著清洌洌眼眸的少女回首向他微笑,旋即逐藍波而去。天空萬朵紅蓮飄浮,其中黑髮的太陽神向他緩步而來。

  「來。」太陽神向他伸出手,「你帶我去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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