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樹安
2023-10-26 22:49:45 作者: 紅豬俠
秀梅延燒離都,滂沱花雨化箭——只怕是辟邪此生見過的最令人屏息的盛景。只是萬矢噬心的痛與麻木亦是令他窒息。他閉目竭力喘息,想叫人助他仰起些身子,卻是痛不能語,只得自己掙紮起身,卻立時牽動真氣,眼前落英間,又是阿納的利箭飆急,如每個夢境,第一萬次射入胸膛。
「啊。」他慘叫一聲,佝僂起身子,狂急地扒開衣襟,想叫空氣從那傷口直接透入。
有人握住了他的雙腕,十指纖柔,比他顫抖得還要厲害,又體貼地將他上身托起,容他斜靠在枕上。這陣痛過,終於精疲力竭地喘上氣來,才有暇展目,眼前就是太后端麗的面容。
「奴婢該死。」他被自己衰弱破碎的聲音嚇了一跳,旋即放棄了掙紮起身的念頭,斂足了精神,只有力斷斷續續道,「太后十數年才召梅會,都因奴婢貪杯攪黃了。」
「那怕什麼?」太后微笑道,「還有明年呢。現下先養好了再說。」
辟邪望著太后的眼睛,其中哀傷似海,浮天無岸。他附和著太后,一般地謊言: 「是。」
太后取了手巾,輕輕拭去他額上頸間的冷汗,目光挪到他喉下胸膛上的疤痕,在齒間輕抽了口冷氣。
「這般遍體鱗傷,有人心疼過嗎?」她替辟邪整理好衣襟,似在平靜地自問,「可值得嗎?」
「值得?」毫無生氣的少年卻無半點猶疑,氣若遊絲卻清晰地吐出箴言,「譬若殺肉貿鴿,如先帝股肉,如顏王臂脅。我即國體,國體即我。他們將我推上秤盤,只怕仍覺不夠吧。」辟邪轉眸望來,微笑道,「如有那日,太后……」
那日若臨,必沒有諸天降臨、盛雨慟哭,也無須萬佛共贊、天華落雨,他甚至未期許過太后的一滴淚水,但突然地,十四年前與顏鑲一同瀕死,他卻沒有得到的一擁,卻不期而至。
原來是這樣的——被侵蝕被吞沒,無論什麼鋼心鐵骨,一併熔化——辟邪眼前是母體裡深沉而舒適的黑暗,只聽太后在耳邊切齒道:「若有那日,我也不活的。他們剜骨剔肉,卻令我痛徹骨髓。我已受夠了。」
慶熹十五年春,朝廷三年一度,重開武舉。自三月初九第一場,至三月十五殿試,已減殺了一百多人,剩下六十人,依上次武舉之例,在乾清門外比步下箭、馬上箭、其他稱手兵刃。這次殿試,皇帝、成親王、兵部、京營主將俱在,而踞、寒兩州大將陸巡、陸過亦回京述職,恰逢其事,亦在觀戰。而乾清門內,是現今寵極一時的內親王辟邪奉太后垂簾觀看。
簾後人影綽綽,能隱約看見內親王青衣服色,侍坐於太后駕前,不住低聲解說與太后聽。京營諸將許久未見,知他安好,欣慰下不禁動容。而武舉人早聞朝中這號人物,雖禮節繁重殿試在即,不免也要雀躍望上一眼。
喧囂了一上午,兵部擬了三甲名單,呈於皇帝,皇帝之前就和辟邪大致擬了,核對下來都不甚差,欣然准了。
這三個月來,巢州倭患大有遏制,鄉勇與地方幫派得了朝廷的糧草,頗為奮勇,原先七府的倭患,漸漸限制在三府之中,連水面上的倭寇也漸被承運局趕上岸來。
皇帝這陣子興致因此頗高,對武舉子的封賞優厚:非但頭甲三名,亦從二甲中再擇優十人,俱派紫南門侍衛,其餘皆於京營效命。
本是皆大歡喜一團和氣的盛事,不料三月十五日殿試發榜,三月十七日,便死了兩名新科武進士。朝廷震怒。
五城兵馬司回奏,原是紫南門侍衛鬧市當街鬥毆,致新科武進士死傷。皇帝大怒,命紫南門侍衛統領來陛見。
不刻郁知秋叩首請罪。皇帝道:「可是因為你年輕沒有威信,統領一職不能勝任,所以朕皇城門前都是這幫混帳武夫作亂?」
郁知秋道:「臣現在還是副統領,紫南門侍衛統領尚無人領正差。」
皇帝吃了一驚,震怒之後,冷笑道 :「這也是今天才知道的。聞所未聞的奇事!吏部、兵部、內務府都在做什麼?如此要職,迄今空缺,是要拿朕的性命開玩笑嗎?」
翁直等臣俱股慄伏地請罪。
成親王道:「臣聽說紫南門侍衛統領一年裡換了三個,都不甚中用,他們必不敢瞞著皇上,怕是皇上因巢州戰事繁忙,未多加理會呢。說起來,倒是這個副統領,還一直在。擇日不如撞日,也就是他升了得了。」
「升遷?」皇帝笑道,「這裡的命案,倒是怎麼理會?就算是副統領,也是約束下屬不當。」
「臣知罪。」郁知秋道。
「那麼究竟是為了什麼打起來的?」
「是新科的進士與紫南門老人打起來的。」郁知秋道,「原是……」他說到這裡瞄了一眼正背著皇帝打瞌睡的辟邪。
「原是什麼?」皇帝已漸漸煩了。
「新科進士在街上吃酒,見了紫南門侍衛,就上前聒噪,問老侍衛中,多少是三年前的武舉。其時胡動月等人俱在,便如實告知。新科進士們便嘲笑胡動月等人都是一個宦官點出來的武進士,想必也是花拳繡腿的不管用。胡動月等人都是隨皇上北方身經百戰回來的,哪裡容得這種酒後醉語,自然是大打出手。新科進士不是對手,胡動月正好又攜了一把寒刀。鋒利異常……」
「什麼寒刀?」辟邪忽然從夢中醒來似的,問了一句。
「那是寒州人戰倭寇時,特製的一柄長刀,步下戰極好用。」
「現在哪裡?難不成被五城兵馬司當作兇器拿走了?」
「臣這裡還有一柄。都是陸過帶來分送的。」
辟邪便走出殿外,將郁知秋存在外面的長刀取來走下階去,一把拽出鞘來,握在手中凌空輕刺,只聽飆然疾風,連殿上也是聽得見。
「這成何體統?」劉遠瞠目,半晌才說出話來。
皇帝笑著嘆氣,搖了搖頭:「隨他吧。」
成親王道:「那些新科武進士,照臣看來,就是活該。」
「難道擅動兇器致人傷亡就有理了?」皇帝道。
「這就議不出了,就當刑部來判。」成親王道,「回來不妨說任改的事。」
「先派郁知秋為紫南門侍衛統領,若游雲謠有心回來的話再說。」皇帝道。
他站起身來,對門外的辟邪道:「不如跟上回一樣,辟邪去唬唬他們。」
「奴婢可再不做這種沒來由招人嫌的事了。」辟邪忙把刀插回鞘里,「如意豈不是更好?」
旁邊的如意忙擺起手來:「不、不、不。」一連說了二十幾個「不」字,引得眾人都大笑起來。
最後這個差事卻是皇帝自己領了去,在乾清門外諭示道:「朕第一科的頭甲,狀元陸過已是小合口京營總督,榜眼游雲謠是震北軍副將,探花是紫南門侍衛統領,你們且說說,有哪一個是花拳繡腿的?況你們口中說的宦官,是戰功彪炳、得食親王俸祿的內臣,你們竟能心生小覷,朕不知你們是被什麼蒙蔽了眼睛。」
皇帝如此訓示的時候,陸過亦於左近垂手聽著。畢竟行兇的寒刀是他帶回來的,追究的話,他也逃不掉干係。踞州一戰本就焦灼,現今還出了這等不祥事,當真惱人。
陸過已不願再看新科進士們惶惶認罪的樣子,抽了個空自向清象宮去。
天氣正是暖洋洋不能著力的時候,水榭上已經窗門敞開,辟邪正拿著摺子和一個內臣在內核對著什麼,聲音壓得甚低。抬頭隔著水看到了陸過,笑著向他點了點頭,然後又是不住交代了好些話,那內臣諾諾應命,將摺子等一併收了,又揮手招來四五個小監,將地上兩個碩大的箱子一併抬了出去。
辟邪方起身到橋邊,請陸過入內。
「皇上將離都增設碼頭、開掘運河的事交給殿下辦理,殿下必是政務繁忙。」
辟邪笑道:「如今回皇上身邊辦事,又有太后寵愛,旁人見了,不免到處向宮外說,溜須的人也就多了起來。竟是些扯不完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和金錢,每日打發更是煩惱。」
陸過便問:「末將在外,聽說太后認殿下做了義子的……」
「卻絕無此事。」辟邪搖手笑了起來,「奴婢什麼人,就這麼聽聽想想,也是要折壽的。」他請陸過落座,又道,「奴婢請陸兄來問的就是寒刀這件事。昨日拿在手上試了試,非但步下十分好用,因其刃長,讓我想到一個人常用的長槍,槍法中有劍意,劍法中大開大合,又印證槍法。這寒刀,倒很適合馬上用。因此想問寒州鍛造的工匠,若能造得一批,發震北軍用,且試試是否合用呢?」
陸過知他所指的人就是黎燦,心中也是傷感,嘆了口氣,道:「殿下還念著北方的事?」
「怎麼能不念呢?」辟邪長嘆了一聲,「這時候怕積雪未消吧。」
兩人又說了幾句震北軍的近況,便轉到踞州的軍務上。辟邪道:「踞州兵馬本不擅攻,貿然出擊而痛失兩城,是可以預料的事。反過來說,畢竟這兩座城池,杜閔也不捨得放棄,已填了萬把兵馬駐守,黑州自然空虛。狀元爺的兄長本是寒州總兵,倒不如自寒州攻他黑州本地。且不妨告訴令兄,有個老相識便要從海上回來了,他若能以海路夾攻黑州,就如之前我們要杜斕威懾黑州一般,杜閔自然首尾不顧,踞州之困定能解的。」
「當真受教了。」陸過道。
他以這些話轉述給陸巡聽,陸巡道:「那不就是寒江承運局的吳十六嗎?我說杜閔起兵之後,寒江承運局就神龍見首不見尾,原來在海外、巢州都各有部署,若以一個江湖幫派來看,豈不可怖?」
「兄長是什麼意思?」
陸巡躊躇一瞬,道:「內親王的權柄在朝在野也太大了些。」
陸過不禁一怔。
陸巡道:「紫南門侍衛殺人,事情可大可小。胡動月是跟隨皇帝北上立過功的,遭人挑釁便殺人,固然是大罪,但這事關係到三年前同一科武進士的體面,化小處置,最是妥當。皇上卻偏要刑部公議,其意自深。」
「什麼叫作體面?」陸過蹙眉不解,「願聞兄長的高見。」
陸巡嘆道:「你我累官至此,今後青史之上,必要落得一筆。唯你這個武狀元的出身,竟是從一個小太監口中出來的,況這個小太監現在正成大氣候,他日若有些異心,史書之上,豈可沒有閹宦亂國的蓋棺定論?你的出身卻偏要和這些事拴在一處,就不說將來怎麼定論,現今就有御前侍衛為他舉刀殺人,幾年後閹黨這個帽子會不會戴到你的頭上呢?」
陸過倒吸一口冷氣,細想之下,卻覺得匪夷所思,道:「兄長且看他平日行事,且看他沙場武勇,我竟沒有看出一點兒的私心來。朝廷里有這樣的人在,是大幸啊。」
「私心要說沒有,也難講得很。我戶部同科前幾日說他候補台州的知府,出的兩個缺上個月放給了他人,有稱那兩人重金行賄的就是內親王呢。再加運河開挖,裡面白銀數十數百萬,流向曖昧。」
「不會。」陸過回想起的,就是辟邪清淡無欲的氣度,他與辟邪交好數年,從未見過辟邪吃穿用度中有一點點的出格,「他要這些錢無用啊。哦……」他忽想起當年自己白羊征馬之際,辟邪說過的一句話:「這十幾萬銀子未必就難倒我了。」
若那些銀錢是用在這等大事上的話,深思下去,豈非更是可怖?
陸巡又道:「你之前對我說,疑他在草原里殺了涼王座下大將赤胡。都是同仇敵愾的良將,何以莫名在外下了毒手?所謂『九殿下』之稱,每每細究下去都是股戰而栗。若他有瞞著聖上朝廷的機密,不得不將赤胡滅口,那豈不是在欺君謀逆這等大罪上去了?你與他走得近,今後如何脫身?」
陸巡見陸過臉色煞白,緩下語聲道:「就算他不屑愛財,亦是忠心耿耿,卻要不得的就是這功高震主。皇上要是愛他,要長久相處,自不會這麼越格地封賞他。而今他們君臣之間,一個已然碎首糜軀地報效,一個已然傾盡全力地恩賞,今後還有什麼其他的餘地嗎?以踞州來說,皇帝主張出兵,辟邪主張固守,兩個人拿著苗地、倭寇為由,相互較勁兒,從去年鬧到現在,擺明了又是辟邪更勝一籌。皇上現在的心裡並不是要他臣他,而是要他服他。你覺得哪個更難些?」
「兄長今日說這些,難道是要我……」
「我總是外官,尚不礙的;你這次踞州事定,還有個京營,位置甚是微妙。皇上在武進士這件事上,已漸漸地提點著群臣,該早做打算了。你現在不先做籌謀,將來只能被迫擇邊,通常都不是好事。」
一番話談得兩人都是冷汗淋漓。次日兄弟二人分別上摺子陛見,皇帝說了很多勉慰的話,最後道:「這兩日洪州親王奉懿旨入京,皇家且盼共敘天倫。而念你們兄弟又風塵僕僕趕回,兩地領兵,心中倒有些愧疚。」
他二人連稱不敢,忙趕在京城熱鬧擁擠之前出城。
正午時分,洪州親王長史便先頭入京上表請見,船隻綿延里許,載無數禮物貢品,府臣家人,並各羌奴役,浩浩蕩蕩入城。
原本就狹窄的離都水面為此清空航道,商販、旅人的船隻俱靠岸停泊。自飄夏橋地界西眺,定國橋上已無人蹤,只見親王船隊黑龍般靜肅游弋而來,不知明日洪王的座船入城,更是什麼樣的場面。
——正是整治航道的時候,偏又來這一出。
辟邪輕輕嘆了口氣,向北往蘭亭巷去。棲霞苑的小廝已等了多時,迎上來前面引路。院子裡棲霞接出來,笑道:「六爺,裡面請,客人已到了。」
辟邪隨她入內,低聲道:「出來一趟不易,只得辛苦姐姐。二先生已得了信嗎?」
「已回復了,今夜必至的。」
兩人至回眸樓上,推了門,便見賀里倫使節倏然立起。
棲霞笑道:「六爺,這位使臣大人可等得久了。可要請姑娘們來?」
那使節忙擺手道:「媽媽不用著忙,我就是借貴寶地與內親王殿下小酌一杯。」
棲霞又望著辟邪。
辟邪道:「媽媽去忙,我們說會兒話。」
使節便忙著請辟邪落座,執壺斟酒。
「酒不敢用。」辟邪擺了擺手道,「請使節此處敘話,只是圖個方便,使節千萬莫要見笑。」
使節道:「殿下客氣見外了,外臣正要尋個方便之處,與殿下商議。正月里求助殿下的兩件事,殿下都已踐諾,女王甚是感激。」
「兩位陛下歡喜,奴婢放下了心。」辟邪一笑,「也望女王陛下體恤奴婢辛苦。」
「是、是。」使節忙道,「陛下已將靈藥自賀里倫運至。外臣算了算,已是三月中,殿下存的藥也當用完了。改日外臣必送進宮中。」
「極好。」辟邪點了點頭。
「只是,」使節臉上的諂笑卻突然消散,直視著辟邪道,「此番運至北方的火炮,只得了殿下的手令,發了三十門與我國。剩下的火炮,由白大官人藏在何處,並無人知曉。國王前往交涉,白大官人就是不予。不知道殿下是何用意。」
「賀里倫得火炮三十還不足以對付屈射人嗎?」辟邪冷笑,「就算女王陛下仁慈,不動干戈,他國見了,如何不心存畏懼?暗造炮矢私授他國,若達聖聽,我是死罪,賀里倫滅國也是眼前的事。又是女王陛下所期嗎?」
使節道:「殿下小看了女王的誠心。女王又豈會期望殿下有一點閃失?殿下卻有一件事說的極對,賀里倫與殿下,確實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辟邪笑道:「使節言之差矣。賀里倫今後的前景不可限量,在草原,坐擁火炮利矢可稱霸一方;在中原,還有皇妃、皇子在日後能助國王合縱連橫。奴婢一人豈能與一國之重相提並論?更何況微賤之人,性命不過草芥,何來榮損之慮?只是訸妃娘娘與奴婢這樣無人惦記的小小內臣大不一樣了:今日能撫養皇子,位列後宮之首,明日儲君稍有差池,也是娘娘的疏忽,那才稱得上是『榮』、『損』二字。於國王之私,乃骨肉之痛,於女王之略,中原內少了能今後左右儲君的內應,只怕更是痛得緊吧。」
使節嘴角抽搐,獰笑道:「殿下教訓得是。外臣必一字不落地轉告女王。」
辟邪抬起手來止住使節,道:「使節也務必轉告女王陛下,奴婢這個病症來勢洶洶,可等不了陛下多做猶豫。」
「外臣省得。」使節從齒縫裡說出這句話來,便「砰」的一聲推開門。
棲霞聽見聲音,從廊下走過來,盈盈福了福:「使臣大人這麼快就走了?」見他怒氣沖沖疾走,已趕不上,忙喚了小廝送將出去,自己急忙轉身進了屋,將房門掩上,湊近了辟邪身邊,低聲道:「我正著急他還不走,倒出來了。這裡有件急事。」
辟邪見棲霞面色有異,微吃了一驚,道:「怎麼?」
「主子爺還記得兩年前從我這裡派去洪州的憂官兒嗎?」
「記得,那孩子很是得力。」
「正是。」棲霞道,「他混入了洪州王府唱戲,漸漸得到賞識之後,做了長史的小廝,雖然消息更多,卻一直傳不回來。直到今日跟著洪王的長史一起回京,終於悄悄逃出,稟我說:洪州進進出出搬運的東西終於有了眉目,原來都是精鐵,洪州也在築炮呢。」
辟邪背脊上頓時沁出冷汗。
若計這些精鐵的數量,兩年來洪州所屯火炮只怕已在數百門以上,洪州軍攜之東進,天下社稷轉瞬就是灰飛煙滅。
「這消息,二先生不應當不知。」辟邪透出一聲呻吟來。
棲霞道:「說的就是這個呢。聽憂官兒之言,只怕這件事就是二先生在操辦,竟沒有一點風聲給我們。」
辟邪的心怦怦狂跳不止,他透了口氣,深坐椅中,支著下頜垂目沉吟,半晌抬起頭來道:「憂官兒仍要委屈他,跟著洪王長史回洪州王府去。他立了大功,請姐姐記得厚賞他。他還有極大的用處,待我日後吩咐。」
「是。那麼二先生?」
「當然還是如約見的。」辟邪從咽喉里迸出一聲冷笑。
這個時節的離都,夜裡著實冷得很。為避人耳目好說話,棲霞也只得將宴席設於後院的暖亭之中。孤零零不著邊際的亭中立著燈,棲霞還置了火盆,而辟邪獨坐之際,仍覺得身寒,漫不經心地拿著火筷子夾起爐子裡的火炭,往手爐里裝,聽到腳步聲,見范樹安已疾步入內,口稱:「主子爺大喜啊。」忙蓋上了手爐,一把將他攙起:「二先生快坐。這裡比洪州寒冷嗎?」
「離都倒強了許多,只是晚上還是冷的。」
「那草原上更是等著雪融了。」辟邪嘆了一聲,見范樹安身上衣物單薄,將手爐遞過。
范樹安體瘦也不耐寒,揣了火爐在袖子裡,望著辟邪已斟上一杯酒來。
辟邪笑道:「二先生說大喜,不知道是哪件。」
范樹安道:「自然是南北平定的事。」
辟邪道:「這卻是大喜的。多承二先生在洪州周旋,不然皇帝能平安回京與否,也未可知呢。」他又為自己斟上一杯,「我雖不善飲,這杯卻一定要敬先生。」
范樹安連稱不敢,與辟邪共盡一杯,相視而笑。
辟邪接著道:「此次洪王進京,也是蹊蹺得很。自皇帝處,並沒有任何想召洪王覲見的意思。我多方打探,才知道是太后修書,力請洪王進京面議,而想要議的是什麼,卻全然不知道了。因此急請二先生來,請教先生是否知道底細?」
范樹安道:「太后的書信,洪王倒是授奴婢看過。」
辟邪拊掌道:「我就知道二先生必有確定的消息。」
范樹安苦笑道:「只怕奴婢也要令主子爺失望。那書信中語焉不詳,先敘了些舊事,再說到太后御體欠安,近幾個月時時胸悶氣短,不時有暈厥之症,想來已是膏肓病體。皇家、洪家,兩代淵源,都是骨肉至親,還是望近期能見上兄長一面。」
「這我卻不知情。」辟邪失了會兒神。
太后素有心悸的病症,原來已到了如此地步。襁褓分離,你死我活,再到現在母慈子孝,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因果無常,可謂地獄中輪迴不盡。
「既是敘了很多舊事,必與當今這般局面有千絲萬縷的干係。我年輕,做過探究卻一直雲裡霧裡的,不甚明白。二先生於顏、洪兩家王府日久,可否賜教洪、顏兩家到底什麼過節?」
「主子爺當真不知嗎?」范樹安倒反吃了一驚。
「能告訴我的人都不在了。」辟邪嘆息,「竟不知道問誰好。姜放、十六哥都進府晚,謝先生匆匆一見,況在敵營,哪裡想得到。就是父王,也沒有跟我提過一個字。」
「老王爺自不會對小主子爺提這件事的。」范樹安苦笑,「涉及主人宮闈之事,奴婢也不當多言。」
「現有傳聞,說當今並非先帝之子。這與我們日後關係重大,豈可不明呢?」辟邪正色道。
范樹安卻不是很訝異:「果然有這個傳聞了?」
「還請先生明示。」
范樹安著實著惱,又吃了杯酒,方道:「老王爺十九歲就帶兵在外,這個主子爺是知道的。」
「是。」
「其時北邊還是戎翟人,顏王與洪王也就是那時候的洪王世子,共同駐守邊境,全聖十六年到十九年間,兩人幾乎同吃同住,十分交好。」
「我機緣巧合翻到父王早年的筆記,見洪王於其上題詩,有『斜月振冬柳』一句。想父王上元年間出征,身上所佩就是斜月劍,還曾揣測該劍是洪王所贈。」
「一點不差。那柄斜月劍光華如月,極是鋒利,老王爺甚愛。不知現今這柄劍流落何處了。」
辟邪清冷的聲音道:「世上沒有什麼金剛不壞的東西,怕已是斷劍殘刃。」
「可惜。」范樹安嘆了一聲,又道,「洪王同胞妹妹,洪昭,即是當今的太后,自小飛揚跳脫,十分受兄長洪王寵愛,她亦喜遊歷,因此常常出關。洪王有時行軍不在,便時常將妹妹託付與顏王照料。太后的容貌,主子爺是見過的,清麗絕倫,見之無不愛慕,而顏王其時正妃位虛懸,洪王也覺得顏王是可託付之人,已命顏王下聘,將太后許之。雖然尚未成婚,但有婚約在前,又是英雄兒女,都不太計較俗禮,故太后來京,等待佳期之際,便已在顏王府居住。」
言及主人私情,范樹安有些尷尬不安,抬眼卻見辟邪依舊淡靜如常,只是神思不知飄忽去了何處。
「那麼,」辟邪忽道,「他們曾去過白原河嗎?」
「奴婢其時隨侍軍中,卻尚年幼,有些事已記不太清,大軍確實是不曾到過白原河,但老王爺也曾輕騎北上,親至敵後,也是保不齊的。」
辟邪笑了笑,道:「父王中年之後便極謹慎,諄諄教誨,說萬軍之首,絕不可孤身犯險,不想年輕時也是一般地魯莽。」他回過神來,又問,「如先生所說,這就是兩情相悅門當戶對的姻緣,何以又生風波?」
范樹安見他猶如在詢別人尋常家務,暗自納罕,忙續道: 「顏王自小入質於宮中撫養,與上元帝情若父子又如手足,上元帝當時還是皇子,在顏府穿堂入室,都暢通無阻的。偏這日顏王不在府中,太后卻被上元帝窺見,以上元帝之好色,豈會放過,徑直掠去,便收為太子的側妃了。」
辟邪按住額頭,想到先帝信中所言:夜行離都做盡荒唐之事,只怕此言不虛。不過以如此荒淫卻能得顏王、謝倫零這樣的人物終其一生追隨,世間哪有如此荒謬的事?
「洪王震怒,先來向顏王問罪,顏王出迎離都望岳門外,兩人馬上密議,我等侍從奴婢均不知其詳,到後來,兩人言辭激烈,洪王竟執出刀來。洪王花幕刀法天下無雙,老王爺自小養尊處優,雖是統軍的大將,馬上功夫上又豈是洪王的對手?是奴婢兄長范萍安見形勢危急,發箭將洪王射落馬下,致其一時昏厥生死不明。老王爺大怒,當即便持劍將奴婢兄長刺死。而洪王其時未曾著甲佩胄,接入城中才知摔成癱瘓。老王爺命奴婢背負兄長的頭顱來到洪王病榻前,求洪王處死。而洪王不計前嫌,只是將我收入府中為奴,因此才有奴婢替顏王潛伏洪府一事。」
范樹安見辟邪瞠目憫然無語,不禁長嘆一聲,道:「之後太后於先帝府內早早產下麟兒,卻是不足月的,只怕是顏王的血脈吧。不過顏王一系與帝系自來就有相互以子入質的習俗。所以上元帝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上元帝哪個兒子入質了顏家,卻不得而知了。」
辟邪瞬間忽略了這句話,道:「再加上上江那件事,也難怪洪王與先帝、顏家早結仇怨。」
「正是。洪王癱瘓於床,後嗣凋零,再加上江那件事,更只剩下洪定國這個獨子,如此深辱大恨,才有顏家一系滅門的慘禍。洪王論先帝,好色無度,常誤國事。而顏王嘛,洪王卻覺得是個人物,可惜心裡只有上元帝一個人,除此之外,皆可稱得上是天性涼薄了吧。」
「父王並非涼薄之人。」辟邪搖了搖頭,眼前就是顏王念及流花泉時的神情,此刻神思清明,百惑俱解,對范樹安道,「甚至連先帝,在這件事上,也非世人口中的荒淫無度。」
「是嗎?」范樹安道,「願聞小主子爺指教。」
辟邪道:「那個時候正是全聖十九、二十年間,二先生當時隨父王北征,悉心戰事,不知朝中最大的事,卻是蕭牆之禍。孝宗皇帝五子,為諸君之位,兩年內已有兩位皇子結黨傾軋而死。其中一位就是先帝同胞長兄俍濃。先帝生母惠貴妃一支外戚勢力幾乎清盪無存,惠貴妃亦於宮中自縊。另兩位皇子若有心根除先帝,易如反掌。當年父王未及追擊伊次厥便匆忙回京,也因朝中猜忌過深,不得已交回虎符節鉞罷了。若我為先帝謀,也是必要先帝放浪形骸,做胸無大志狀,才有機會在其時苟活,待另兩位親王兩敗俱傷,自有大統可承。先帝於顏府浪蕩,應他天性,度其形勢,都不算出奇。而先帝竟能那麼巧合見到了深宅內的洪州郡主,呵呵。」他冷笑,「鄭王妃只怕脫不了干係。」
如此稱呼生母,有些奇異,范樹安不自覺地蹙了蹙眉。
辟邪又道:「那年洪州老親王還在,對郡主被掠、世子傷重一事一點沒有追究的意思,定是審時度勢,認定先帝能登大寶吧。二先生當時見望岳門外兩王爭執,想來也是商議這件大事。只是大先生之死實在可惜,以大先生的武藝,當時定是甘受劍戮。想二先生心中不平,也是有的。而洪王的寬宏,確實令人折服。」
范樹安警惕地笑了笑:「在洪府日長,看得多了,知道洪王確是當世英雄。」
辟邪笑道:「『英雄』二字可以概之?我每次見洪王,都是股慄不止。自均成薨逝,便無望其項背者。此人不馭天下,誰又能呢?」
范樹安將酒杯放在桌上,望著辟邪道:「主子爺,今天的話都甚奇怪,何出此言呢?」
「我只是在想,我與先生相識不過數年,先生又怎麼看待我的呢?」
范樹安笑道:「主子爺青年才俊,論這一輩里,竟無出其右者。」
「比之洪王呢?」
「怎能相比呢?主子爺不似他的野心,要的畢竟不是這個天下啊。」
辟邪笑了笑,站起身來,迤迤然走在暖亭邊上,望著被燈光照亮的一院霜花,嘆道,「我父王宏志忠誠,人臣之中無人比得。我實不明二先生為何會倒戈於洪王旗下,才邀先生一談。聽先生的話,才知道父王虧欠先生良多,而洪王馭下寬厚,待人接物都是有情有義,先生心生嚮往,本是合情合理。」
范樹安的震驚一瞬而過,目中精光四射,右掌安靜放在桌上,伺機而動,道:「小主子爺,奴婢是顏府家奴出身,老王爺救我於關外,這條命都是顏府的。奴婢早發毒誓,若有背叛,必萬箭穿心而死。」
「不必如此。」辟邪笑道。
他蒼白的嘴角湧起的這抹微笑看來邪惡而不祥,燈光飄搖中,令范樹安看得心悸,一瞬間竟覺暈眩。
范樹安按捺住渾身冰冷的寒戰,問道:「奴婢委屈不明,小主子爺何以疑我有了異心?」
辟邪道:「洪州一路諸事太過順利,又處處為洪王克制,我困惑很久了。以洪定國挾持洪州兵馬,這雖是我想做的,二先生也替我做到了,但是占了我先機的,卻是洪王親征一事。若皇帝在震北軍中稍有差池,涼、洪、樂、震北、京營五軍之中,能一次統領全軍的,也只有洪王一人。阿納對皇帝的京營沖陣,更是從洪州軍的罅隙中衝殺進來的。若非我知道洪王就在軍中,凡調兵增援一事絕不會相從,才放棄了從洪州增援,不然貽誤戰機,此刻天下已經姓洪了。東南諸王作亂,洪王鞭長莫及,只等著朝廷收拾乾淨,再謀後動。我們只道是因洪定國被困北疆,洪州軍兵力分散,實不料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搖頭不住讚嘆,「洪王確是蓋世英雄,若非他要的,是我的天下,我竟恨不得投身於他麾下,再理一遍河山。」
范樹安見事敗,不住冷笑:「小王爺竟已覺得這個天下已在小王爺手中了嗎?」
辟邪笑道:「這麼想確實不妥。」他走近了范樹安耳邊,低聲道,「畢竟先生為洪王籌謀築炮一事,已日久了。這件事做成,天下自在洪王股掌之間。」
范樹安霍然起身,將桌上的杯盞碰在了地上尚不自覺,道:「小王爺,我這條性命是顏王所救,念舊主大恩,我雖心向洪王,卻從未向他泄露過小王爺的身份;吳十六等均是我的手足,我也未曾有過半點加害之心。然而小王爺既已知道這件事,必要害洪王性命,今夜絕不能放你活路。」
他腰間軟劍出鞘,錚然如電。辟邪卻未出手,靜靜退了一步,上下打量范樹安的情狀,柔聲勸道:「二先生少安毋躁。」
只見范樹安神色古怪,手扶心口,頹然坐回了椅中。
辟邪望著他雙手不住撕扯胸前衣衫,劇毒中苦不堪言,伸出足去將他袖中跌落的手爐踢遠了些。
「二先生,我一趟苗疆,竟不是白去的。」
他的語聲帶著冷笑,淚水卻和著冰冷平靜的聲音淌在他大悲大慟的面龐上。
忽聞身後金風破空,直襲背心,辟邪展身掠起,見一條人影手持匕首扭身殺入,明晃晃刀尖自身側刺過。那人見辟邪退至亭欄之上,便展臂要去扶范樹安起身。
范樹安用盡最後的氣力,指著辟邪嘶聲道:「殺。」
那人呼嘯一聲,便自院外又躍入兩人,那使匕首的刺客身法毫不遲滯,搶先向辟邪連刺數刀,見辟邪身形幾乎未曾閃躲,不但自己數刀均落空,而辟邪更尚有暇饒有興趣地打量自己,不禁大駭。他不敢太過行險,左手又從腰間掣出另一柄匕首,踴身再進之際,援軍亦至。
其一老者,掌風沉重,拍向辟邪肋下,另一人身材極為高大,搶起范樹安欲行。
辟邪輕笑一聲:「今夜也是容不得你們走的。」他左掌平出,迎著老者手掌印去。右手撈起桌上的一根筷子,對準執匕首的刺客手腕疾刺。
他服用慈姜的藥丸已有數月,內力上精進無窮,更比從前快了許多,那刺客躲閃不及,筷子竟直接從右腕上對穿過去。那人哼了一聲呼痛,匕首脫手之際,聯手的老者亦被辟邪一掌震飛。辟邪以木筷挑著刺客手腕,「哆」的一聲,竟將他的手腕釘在桌上。刺客忙左手揮匕首刺向辟邪面門,辟邪已不耐煩蹙眉,劈手就將匕首奪過,手腕輕揮,刺入刺客肩胛,更是將整條右臂釘在了桌上。那刺客痛得幾欲昏厥。辟邪將他撇在一邊,足尖挑起他失落於地的匕首,展臂抄住,閃身搶入那老者近身,一刀刺透心臟,又扭身兩個起落搶在范樹安與那大漢身前的院牆之上,一腳將那大漢踢回院中,不等他站起身來,手指微張,已將匕首釘入那大漢頭顱。
他瞬間連殺兩名高手,輕輕落於地上,好整以暇背著手看了看范樹安灰白的面容,俯身探試鼻息,見范樹安已然氣絕,才往暖亭回來。
那刺客已拼力拔出釘在身上的匕首,意欲逃離,卻痛楚難支,雙膝頹然跪地,左臂勉力撐著身子。
辟邪漫步走回他身邊,伸手將他臉上的遮面巾一把扯去。
「咳。」辟邪掩著嘴,慢慢讓翻湧的氣血平息,才覺出透了冷汗。
「雷二公子。」在血液里勃勃噴涌的殺意讓辟邪吐出的語聲都是顫抖的。
「六爺。」伏地掙扎了許久的刺客終於放棄,仰面躺倒在地,捂著傷處喘息。
辟邪慢慢坐回椅中,不住把弄那塊面巾,切齒沉吟。暖亭之中只有傷者沉重的呼吸之聲。應是良久未聞人聲,棲霞在院門外窺探,被辟邪抬掌止住。
「呵呵。」地上的刺客突然嗤笑了起來,「六爺定是覺得被人這般騙了,是何等的奇恥大辱。我十三歲便隱了雷家的身份闖蕩江湖,有正經的江湖身份,六爺不疑也是……」
辟邪卻已經長身而起,扼住他的咽喉,將他提在空中,冷笑道:「『辱』字於我還有什麼意味?我托大不查,又輕信范樹安的言語,著了你的道兒,不但認栽,還要贊你一聲好手段好謀略。」他目中的殺氣亦是寒光如星,黑夜中灼灼延燒不盡,「但是,你膽敢欺騙明珠,將她的性命玩弄於手,我豈能容你死得痛快?」他將手上的身軀摜在地上,招手將棲霞喚近。
「明珠,我不會害她一根頭髮,為她粉身碎骨也是情願的。」
「閉嘴。」辟邪衝冠大怒,出手如電,掌風到處,將他左臂骨折斷,一時仍覺口乾舌燥,端起桌上的酒來。
「六爺。」棲霞望了望刺客,震驚之色難掩,仍上前按住了辟邪手中的酒杯,「莫傷了自己的身子。」
辟邪將酒杯擲得粉碎,半晌才覺怒氣如戰鼓漸漸遠去,方切齒道:「姐姐給我好好審審,這位沈少俠究竟知道多少他不該知道的事。」
慶熹十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平羌大將軍洪州親王洪失晝自過龍門入城,船靠上江御道,岸上有禮部儀仗與大轎早已備下,迎洪王至佑國殿駐蹕。
朝廷百官,皆朝服來謁。洪王稍事休息更衣,便有慈寧宮總管太監來傳懿旨,請洪州親王內進慈寧宮敘話。
「未曾陛見,便謁慈寧宮,有違規制。」洪王道。
總管太監忙道:「聖上口諭已准,太后亦十分想念。」洪王才乘輿向慈寧宮去。
早有洪司言於慈寧門跪迎,扶輿進入正殿。太后正坐等候,見洪王於椅上躬身,向著洪司言點了點頭。繁花似錦的一眾人等立時退出殿外。
太后這才起身,福了福行家禮。
「兄長遠來,辛苦了。」
「太后可好?怎麼如此急?」洪王微笑著埋怨,「先是寫信一定要我親至,現在親至了,連一日也等不得?」他說著,目光終於挪到太后身後青衣小監身上。
姿容勝雪,眉目飄飛,縱使一襲最微賤的青衣,也不掩他雍容超群——驟然乍見,三十年前男裝的清貴少女又倏然浮現,洪王一瞬恍惚。少年卻似乎與洪王一般極是困惑,一樣注視著洪王的舉動,默然揣測著。
太后已道:「多年未見兄長,還是盼在皇帝召見前,先和兄長說幾句體己話。」她轉身,拉住辟邪的手,引至洪王面前,道,「請兄長見一個人。」
辟邪伏身叩首:「奴婢御書房秉筆辟邪,請洪王安。」
「啊,你就是辟邪。」
——名貫草原的內親王,在洪王處也不過是點頭致意。辟邪仰面等著洪王與太后的垂詢。洪王只是再次細細打量辟邪的容貌身量,突然問道:「你姓顏?」
「奴婢本姓顏。」辟邪回道。
洪王笑道:「我們果然見過的。」
「是,還不止一次。」辟邪笑道,「一回是查抄顏王府,奴婢跟隨王府長史藏身在夾道里,為親王搜出,親王當時斬殺了王府長史,他的血,將奴婢濺得透濕。匆匆一面,王爺還記得清楚,奴婢受寵若驚。」
「你年幼卻不見畏懼,我當時詫異,自然記得。」
「另一回是在努西阿河洪州軍營地里,奴婢夜探洪州大營,亦是洪王的斬馬刀將奴婢的衣擺斬裂。王爺說奴婢不見畏懼,其實奴婢每見王爺,都是嚇得魂飛魄散,此刻仍是戰慄不止。」
洪王笑道:「那豈不是不打不相識?」
他眉目軒朗,笑起來的時候自有一番海闊天空的氣象。若在軍中,是何等令屬將心折。只是這等鵬鯤之王,其翼蔽日,人居其下,狀若微塵;以自己的智勇,也只得居於黑沉沉的下風。
「聽說昨夜間你還殺了我府中幕僚?」
太后聞言,已狠狠瞪了辟邪一眼。
辟邪道:「當年奴婢藏身的夾道何等機密,既被王爺知曉,也是那個顏府舊奴泄密所致。他有毒誓,卻苟活十多年才來償還,奴婢未覺理虧。」
「好了。」太后卻適時地點了點頭,「出去對清象宮的人說,舅舅一會兒去清象宮謁見皇上。」
「是。」辟邪躬身退了出去,掩上宮門,才覺身子止不住地發抖。
不久便聽到太后在內低低的啜泣聲,洪王一時不語。辟邪凝神細聽,只能分辨出太后哀求道:「別鬧了,都老了,這個孩子都被我親手禍害了。禍不及子嗣,我們這般與那兩個死人較勁下去,可有個盡頭嗎?」
洪王說什麼他便再也不清楚了。他心中卻願洪王能衷心地說個「好」字。如此可畏可怖的對手,若非不得已,豈敢招惹。而洪王望向自己的時候,若視螻蟻一般的神情,只怕洪失晝視這天下已在他自己囊中,若不去洪州之藩,莫說一統,只怕連社稷也失了。
良久,聞太后在內擊掌,內臣等湧入內殿,肩輿洪王而出。既然是向清象宮去,辟邪少不了隨侍,正要跟隨前往,卻聽太后喚道:「辟邪過來。」
太后已由洪司言扶至榻上休憩,耗盡了所有氣血般,向辟邪招手時,竟有些氣息奄奄的不祥。
辟邪趨近太后榻前,跪在她身側,垂首道:「奴婢聽太后的吩咐。」
太后的手掌輕撫他的額頭,曼聲道:「東南就要平定了吧。」
「是。奴婢看就是今年內的事情。」
「之後,你就想著對付舅舅了嗎?」
這句話雖突兀,卻說得沒有半分錯處。
辟邪苦笑道:「去藩是奴婢答應顏王的事,竟奴婢一生,總要做完的。」
「一生?」太后喟道,「太長,又太短。」
辟邪在太后的目光中垂下頭,低聲道:「太后這個話,奴婢年輕,不知如何作答。」
太后道:「梅林花會之後,我已問過陳襄,你的病症,他已無計可施。有月余苦受煎熬的時候,也有一兩日間病重瀕危的時候,倘若身邊沒人,一時內息周行不上來,是最為兇險的。就算每次發作能化險為夷,如此耗心費力,有個一兩年,也耗幹了,屆時只怕當真無力回天。」
「陳先生言過其實了。」
太后苦笑:「陳襄是何等好強的人,既已認命,你心中更是清楚。」她見辟邪不再強自寬慰,又柔聲道,「你,是先帝、顏王之子不錯,卻也一樣是我的骨肉。你這般替他們瀝血,就不能容得我認真寵你幾日嗎?」
辟邪心中絞痛,忍不住抽了口冷氣。
「我想時時摟你在懷裡,問你累不累痛不痛時,不必擔心你虛與委蛇,提防盤算。我雖未老,心卻快死了。而你,還只是襁褓裏白玉琉璃般的嬰兒,在我這兒從來都沒有長大過,就被他們拿了去做什麼質子兌子、肱股能臣。他們為所欲為,當我們是什麼?我就是不認這個命。」太后咬牙,「就是不認這個命。」
只是,先帝枉死,顏王殞難,謝倫零、七寶太監,太多的人已為這天下斷送了性命——辟邪望著太后在苦痛中無謂抗爭,惘然。
「只是奴婢的命……」
「夠了。」太后幾乎尖叫了一聲,旋即柔聲道,「夠了。你與我一樣,與這天下為奴太久。什麼綱紀規制,去藩一統?我要幾年的太平,就是朝廷社稷欠我的。」
她坐起身來,喘了口氣,道:「適才我已與洪王說過了,盡他與我有生之年,干戈停罷,三家修好。我從小要什麼,他從未拂過我心意。待東南平定之後,你們都不要再各懷鬼胎,他不要覬覦中原,你們也別想裁撤藩地。由得天下休養生息,也由得你在我身邊尊榮享貴,好好地把病養得痊癒。我三子一女,和睦親愛,由得我安安靜靜過上一年半……」
「母后!」
天下欠自己的,豈止是宮內一隅的尊榮?只是太后描繪的平和寧靜太過誘惑,令辟邪幾乎無力抗拒,若非洪州數百將軍鐵炮,他許就放棄了一切掙扎,投在母親溫柔的懷抱中了。
「呵……」太后一聲精疲力竭的呻吟,俯下身去,將他的面龐捧在手心裡, 「好好的,再叫我一聲。」
辟邪為自己的軟弱羞紅了面頰。「太后。」他掙脫太后的手掌,叩首連連,無力地哀求著,「奴婢明白了。干戈停罷,三家修好。」
他逃離深淵般地自慈寧宮退出,跌跌撞撞地向清象宮去。為他報名請見的,似乎是亦步亦趨的康健,他也沒有顧得。
「辟邪。」
直到皇帝喚他的名字,他才驚醒過來。
「是。」
「舅舅說:干戈永罷,謹遵王命。朕已應了。」
「干戈永罷?」辟邪警覺地抬起眼睛,微笑道,「一個『永』字,便是虛無縹緲,洪王應承這個,總要有些實在的舉措。」
「自然是兵、錢、政三樣。」皇帝道,「洪王回去,便交來洪州兵馬的虎符;按各州府的規矩,歲賦悉數繳入朝廷;更等著朕指派洪州布政使去洪州開府。」
辟邪道:「若是其他藩王所說,奴婢必要賀皇上的大喜。但在洪州,皇上還是不要太過輕信。」
「朕也不會輕信他。」皇帝蹙眉道,「但只要銀錢入京,養兵置馬一事便多受朝廷鉗制。洪州要掏出家底來,如黑州那般消耗,也是兩三年間便耗盡去了的。朕估摸著也是能與他周旋的。」
辟邪苦笑起來,洪州籌謀已久,精騎數萬,離江水師,更加火炮數百,摧枯拉朽,不過一兩月間便能破城而入。若無極、急之策,只有束手待斃。
他不免勸皇帝道:「洪王此刻應允這三件事,必有後招。先是北方尚未平定,之後又是東南大亂,他再有異動,不免天下兩分,絕非他所求。洪王重情重義,現在看在太后的面上,更加踞州之兵還在太后手中,若太后……」
「放肆。」皇帝站起身來,冷峻地望著辟邪,「你要說什麼混帳話?母后如此委曲求全,你以為是為了什麼?」
辟邪在皇帝的目光下退了一步,他不知皇帝知情多少,不敢妄自答他。
皇帝盯著他蒼白的臉色,最終嘆了口氣:「朕也是那麼想的。朝廷折騰了兩年,已累了,朕累了,你也是一樣。倘還要惦記洪州……辟邪,朕不能眼見你纏綿在病榻之上,輾轉呻吟。也不想看見母后失魂落魄地憂心忡忡。有些事,留給別人來做,才是最好的安排。」
今日裡,似乎每個人都看透了自己的靈魂,辟邪愈發覺得皮囊單薄,已承受不住拷問,虛弱地道:「皇上聖明,有些謠言信不得。」
「朕雖不愛細究枝節,但有些事卻看得明白。」皇帝搖頭道,「梅林花會之後,你那瀕死情狀,比白原河大營里還要不如。朕見了,尤覺手足冰冷,悚然不能言語。母后看到時,更是心碎吧。朕自小不如景儀乖巧,總是惹母后不悅,親政之後也甚是執拗。現今長大,富有四海,只想做成一件令母后高興的事。」
辟邪道:「皇上既然知道奴婢的身子朝不保夕,求皇上體諒奴婢的憂急。洪州若不及早收拾,真鬧到不堪的時候,只怕奴婢已不在皇上身邊效命了。」
皇帝微微打了個冷戰,轉瞬卻勃然變色,冷笑道:「難道沒有你,朕就不能收拾了洪州嗎?你也同你父顏湛一般地看輕朕嗎?」
辟邪跪倒在地,叩首道:「奴婢不敢。」他極快地體會著皇帝這句話的意思,他一直苦苦猜測的皇帝的所知所思,瞬間豁然——遠不到最糟糕的地步,他不由得鬆了口氣。
「倭寇登岸,刺殺劉思亥,不管是多高的智謀,必須的權宜,朕卻沒有一刻心中安生過,每夜裡都是寒州被焚、劉思亥浴血的慘狀將朕驚醒。出踞州之兵,雖沒有好的結果,但朕卻沒有後悔過一刻。若舅舅有一日毀約提兵來戰,朕亦會正面決一雌雄。你笑朕迂也好,愚也好,朕只想堂堂正正、清朗光明地為君。」
堂堂正正、清朗光明的天子——辟邪怔了怔:他豈不想在白晝朗朗的坤寧宮中告別自寒江溯來的皇后,在祖宗神光庇佑下旌旗皮弁提兵北上,與屈射的太陽神雙日爭空?
只是與皇帝不同,他從未憐惜過寒州,也從未後悔殺了劉思亥與赤胡,也沒有為邊境赴死的戰士哀嘆過一聲。李師是對的,他心中,視慈悲為妄念,蒼生為螻蟻,早無正大光明的期許。他所見正大光明如顏鎧者,死於囚籠;如阿納者,戰場橫死;如年少的自己,亦隨之魂飛魄散。
他卑微地活下來時,就註定一直在卑怯渺小的陰謀之中過活,神智軀體如地獄亡靈被啃噬殆盡。天下,就算是這刻落在手裡,又有什麼勇氣和資格據為己有?
洪王私鑄火炮的事,已無須向皇帝提及。辟邪為自己的決斷微笑,抬起頭來,認真端詳皇帝的面容,如同膜拜著正從烈火中提煉出的絕世神兵。
這瞬,過去的顏久、現在的辟邪和可能的靖仞終於都寂肅無聲,一時心中丘壑俱去,十五年來,他終於心無塵埃,坦蕩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