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儀

2023-10-26 22:49:45 作者: 紅豬俠
  慶熹十五年正月初一。

  雖然黑州作亂,殃及三州百姓,但畢竟是別水以南的陣仗。離都京畿,並北方重鎮,這一年甚是太平。

  元日裡北方草原諸國朝覲,大典之後賜宴,頗有人問及內親王的。

  皇帝因而回頭問吉祥道:「辟邪在草原一年,各部膺服,各部使節必是想念。正逢盛事,他怎麼忍心躲懶,不出來相見?」

  吉祥躬身道:「正值天寒,他的舊傷不免發作,身上酸痛,不能出門。」

  眾使節都是憾然。

  宴罷出宮之時,一個青衣小監上前,悄悄拽了拽賀里倫使節的袍子。那使節心領神會,默默退出人群,跟著那小監沿著東外路不住向北行去。

  一路兩邊宮牆高聳,不知經過了多少重宮苑,直到最北邊迎面一溜平房,那小監領著他過了月亮門,指著東廂道:「使節請進。」

  他打起帘子,便見內親王背手獨立屋中,仿佛如他一般第一次到這屋裡來似的,正環視打量著屋中的薄塵。

  「內親王新年吉祥如意。」使節跪倒在辟邪身後,叩首。

  「快請起。」辟邪轉身虛扶,笑道。

  使節起身道:「女王近日大婚,兩位陛下與內親王深交已久,特命外臣稟明喜訊。」

  辟邪笑道:「當真可喜可賀。請回稟國王陛下,原有高僧言道,陛下業祚在極北,如今印證了高僧所言,奴婢感慨萬千呢。」

  「是。外臣此來,女王命道,傾賀里倫所有,呈於內親王足下,雖是小國寒磣之物,也是中原難得,望內親王笑納。」

  他呈上禮單。辟邪已擺了擺手,命他置於案上。

  使節又道:「更要緊的事物,臣亦攜來。」他從懷中取出鹿角盒子,躬身垂首奉上,未覺辟邪有何動靜,他便繼續恭敬地低著頭耐心等待。良久,辟邪終於伸手取過。使節透了口氣,忍不住微笑著直起身來,見辟邪正若有所思地把弄著鹿角盒子,忙道:「女王還命臣問,內親王上次服用覺得療效如何,有何不適,萬請告知,女王必盡心調製。」

  「已很好了。」辟邪道,「女王陛下費心了。」

  「內親王藥服對症,女王得知,必心中寬慰。」使節走近一步,道,「而女王最近卻在發愁兩件事,茶飯不思。想來內親王與女王曾攜手破敵,必也擔心的吧。」

  「兩件事?」辟邪輕笑,「女王陛下心中只有草原的大業。怎生又多出一件事來了?」

  「內親王說的不錯。女王最盼望的,還是內親王能兌現承諾,開春便將火炮一百門及火藥悉數發送。」

  「戰後的火炮已悉數留給賀里倫。更加夏天奴婢親自送火炮三十門去往賀里倫。北方自屈射人漸往西去,已無太多戰事,女王何需火炮?」

  「女王的意思,草原自屈射潰敗,已失其主,各部落爭奪水草牧場,混戰在即,賀里倫備炮,多為自保。再來,國王與中原淵源頗深,自然甘為中原鎮守東北。」

  「東北已有洪州親王世子鎮守。」

  「洪家小王子卻不如內親王般體恤草原民情,只知固守白原河築城,眼見草原漸生屠戮,從不施以援手。更阻礙草原人在白原河以南放牧。草原上水草豐足之地已被他占了大半,各族各部不免要爭剩下的地盤,不免怨聲載道。若內親王肯出京北上主持大局,女王便不會妄自索取中原利器。」

  「呵呵。」辟邪笑道,「那麼就是說,女王陛下要替中原主持草原大局了?」

  使節怔了一怔,立時笑道:「憑國王的親貴身份,與女王一同操持,也是情理之中啊。」

  辟邪不禁放聲大笑。

  「內親王這是笑什麼?」

  辟邪道:「你們國王的性子,豈是願意為這些俗務束縛的人?」

  「國王驍勇善戰……」

  辟邪抬手止住他的話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奴婢當是最清楚的了。」

  「是。」使節道,「那內親王應當知道,國王與訸妃娘娘一母同胞,很是惦念,命臣前來請內親王於宮中照拂,不致有失。」

  「奴婢是外廷御書房的小監,如何管得上內宮的事?況何謂不致有失?」

  「自然是封后了。」使節道,「若訸妃娘娘能尊為皇后,兩國結秦晉之好,賀里倫為中原朝廷固守草原,效法涼州,中原可稱得上再無後顧之憂。」

  辟邪嘆道:「自王皇后駕崩,皇上一直懷念,憂傷難抑,早生再不立後的意思。現在逼迫皇上立訸妃為後,豈非讓訸妃往刀尖上送?國王陛下可太過著急了。」

  「國王言道,內親王是最有辦法的,內宮之事,也是遊刃有餘。就算現在不成事,至少助訸妃娘娘在宮中地位愈發尊崇,必是做得到的。」

  「兩位陛下是世間少有的人物,萬里相見喜結連理,還真是緣分。」辟邪不住苦笑,「又是盼奴婢北上督陣,又是托奴婢看顧訸妃。多謝兩位陛下垂青。」

  使節道:「內親王能者多勞。女王、國王知道內親王日理萬機,這方備下靈藥,望內親王益壽延年呢。」

  院子外有人在緩緩地拍掌,兩人都止住語聲,向外望了一眼。

  「奴婢多謝女王陛下的厚愛。」

  「殿下,此藥千金難求,不是說得就得,殿下可要好好珍惜。」使節聽得院外的擊掌聲又在催促,躬身施禮告退。

  辟邪打開鹿角盒子,其中依舊是三粒藥丸,他拈在手中,細細看了看,只覺顏色比之從前更是深了些。他將盒子與禮單都掖在懷裡,推門走入居養院的院子,寒風打著旋在頭頂上掠過,樹上的積雪撲簌簌掉在他的肩上。

  元日宮中的熱鬧遠在重重宮闕之外,而此處卻像是被逝去的亡靈抽走了活氣,死一般的寂靜。他在正房門前佇立良久,出了會兒神。

  「我就知道你在這裡。」如意在月亮門前道。

  辟邪扭頭望著他無聲無息地走近,道:「二師哥最近精進不少,步伐輕捷了許多。」

  「我還比得上你嗎?」如意笑道,與他並肩站在正房前,「從前正月初一,服侍完自己主子,都回來向師傅磕頭的。一年能聚上的,不過一日。自師傅走了,大伙兒都散了。」

  「是呢。」辟邪笑道,「說起來一年裡沒有人挨打的時候,也就是那一日吧。」

  「若師傅還安在,被他打兩下也是無妨的。」如意嘆了口氣,又拍了拍腦袋,「看,這就忘了,皇上叫你。」

  「怎麼?正月里放賞嗎?」辟邪笑道。

  如意道:「還放賞?賜宴之後,皇上召見幾個大國使節,之後便留了成親王和太傅劉遠議事呢。不知道那些使節說了些什麼,大正月的不給人好日子過。」

  頗多微詞。

  皇帝不禁頭痛,道:「東南開戰,若北方愈加不安靜起來,如何是好?」

  成親王不諳草原軍務,道:「屈射已亡,小國之間為水草紛爭,分而不合,也是朝廷想看見的。現有變化嗎?」

  皇帝道:「分而不合,還是望他們割據土地草場,相互制衡。若諸國地域太過狹窄,國窮人困,即便現還沒有強國崛起,但凡有一國勢力過大,吞併鄰國之後,遲早還是要向南走。以洪定國的強勢,草原人不得休養生息,與中原交惡,是眼前的事。無論如何,這一年間必要北方絕對的安靜。」

  辟邪道:「當初留洪定國在白原河築城,還是望分散洪州兵力,即便洪定國有所異動,當中還隔著永平侯的大軍和涼州。但要是洪定國與草原諸國先劍拔弩張起來,永平侯一部倒甚難抉擇。」

  成親王問:「那你什麼見解?」

  辟邪道:「當前還不到草原諸國作亂的地步。只是洪定國剛愎自用,不得草原人心。以奴婢看來,開放白原河以南草場五百里給盧芳,再由一位親王前往草原安撫各國國王,也盡夠了。」

  皇帝盯著辟邪的眼睛道:「哪位親王?」

  辟邪忙道:「奴婢看涼王必隆在草原上素有美譽,人品穩重,更與洪定國世交。他在其中斡旋,必有裨益。」

  劉遠道:「正在藩王作亂的口上,仍重用涼王往白原河去,若與洪定國有所密議勾結,豈不壞了大事?」

  「涼王固守北疆,最清楚因藩王禍害,朝廷兵糧匱乏,至北伐大業多年不成。此番險勝匈奴,皆因傾舉國之兵,用盡機巧,方能大敗屈射。他就算與洪州結盟自立,二三十年內再出一個屈射,那兩州一隅之兵,腹背皆敵,只怕是覆巢之禍,於他並沒有什麼好處。」

  「只是涼王……」皇帝眼前卻是景優公主決絕的身影,遇此大變的涼王世子多興卻沒有大哭,只是執著地想要將母親的身軀從血泊里拽起來。皇帝閉上眼睛,揉著眉頭——他著實慶幸涼王沒有目睹當時的慘狀。

  「涼王動不得。」皇帝對辟邪道,「朕知道涼王驍勇,你素來敬服的。你也不是第一次為他說話。但不可以同袍之義罔顧朝廷大局,這你要懂得。」

  「奴婢……」辟邪瞥了一眼在座的劉遠,便垂目道,「奴婢知罪。」

  成親王道:「臣原本也以為這是穩妥的法子。既然皇上說涼王動不得,則北方安撫一事,又當如何處置呢?」

  辟邪咬著嘴唇,便不再說話。

  劉遠道:「就下旨命洪定國放還牧場。」

  成親王笑道:「洪定國所為都是依旨行事。放還牧場不錯,但其中的尺度拿捏甚是微妙。何謂五百里?為何只給盧芳放牧?其他部族可要安撫?以洪定國的性子,能好好地撫慰清楚嗎?」

  「先走得這第一步吧。」皇帝道。

  成親王退出,拉住引導出來的辟邪,道:「自皇上解你幽禁之後,反倒見不著了。昨兒立春,更要緊的是祖宗祭祀,因此京中子弟都沒工夫出來跑春馬。先求了皇上,便定了初三賽馬,皇上這兩年見得馬太多,自不會再湊這個熱鬧,想你也是覺得京中的賽馬最是無趣。不過春馬之後,我可是要擺宴的。你可得告假出來。好些話要說。」

  「是。」辟邪笑道,「只要能告得假出來,必上王府磕頭去。」

  「你也該歇歇了。」成親王一眼瞥見退出的劉遠,道,「可說定了,初三。」說罷便隨著慈寧宮的太監去謁太后。

  「太傅,新年吉祥如意。」辟邪迎著劉遠,躬身行禮,微笑看著劉遠打了寒戰挪開目光,從旁擦身而過。

  太后自臘八以來就疲憊得很,加上整年裡一直心悸氣短,到初二也不願喧鬧看戲,只與洪司言在屋中閒話。偏是皇子重珄正是愛笑愛跑的年紀,在慈寧宮喧鬧不住,更是吵得太后靜不下心來。

  「進寶。」洪司言喚了進寶來,嘆氣道,「帶皇子別的屋子裡玩。」

  進寶賠笑道:「小皇子見了外面的雪甚是喜歡,吵了許久,實在是怕冷不敢帶出去。屋子裡,除了太后娘娘的正殿,廂房裡一去,就以為是要他安歇,立時就哭了。怎麼也勸不住。」

  「那就雪地里打滾兒去吧。」太后道,「男孩子家的,這點冷就怕了?想北邊的涼王世子多興怎麼辦?像你們這樣看著,豈不是一年裡七八個月都要躲在屋裡了?」

  「是。」進寶得了令,興高采烈地拉著重珄出門。

  「瞧瞧。這多好。」太后也跟著走到廊下,揣著手爐望著重珄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跑。

  宮門外一條青色消瘦的身影迤邐而來,斗篷里裹嚴的人,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倒似白雪堆成,風姿無雙,令人望而心馳。

  「啊,是內親王。」洪司言喜道。

  太后宮中皇帝、嬪妃的晨昏定省不斷,辟邪年前常來,總遇洪司言、明珠侍奉太后應付日常的禮數,今日才算找到了合適的時辰,一人獨自悄悄前來向太后問安。

  太后問洪司言道:「怎麼沒有人跟著?剛才明珠在這裡,怎麼也是見了他轉身就走?」

  洪司言忙道:「主子可千萬別當著他們面問。前些日子,小順子弄錯了方子,就攆出清象宮去了。明珠可生了好大的氣,同內親王大吵了幾場,兩人現在互不理會呢。」

  「這些孩子。」太后苦笑,「這是明珠的不是。方子是隨便可以弄錯的嗎?攆出去斷不夠的,豈不應該徑直開發了的好?」

  「那時內親王盛怒之下,一腳踹得小順子吐血,現在還在陳襄處養傷呢,也算懲戒過了。」

  「你就喜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們得你的好處,卻未必領你的情呢。」

  「奴婢可不用他們領情,奴婢看著喜歡,怎樣都好。」洪司言道,「太后主子可備下了荷包賞?」她見太后搖了搖頭,又笑道,「那可別把人氣跑了。」

  而辟邪顯然沒有料到年裡慈寧宮的熱鬧,撞見雪地里追著皇子跑的一眾內臣,有些手足無措,正猶豫是不是當迴避的時候,重珄已張開雙臂,「咯咯」笑著抱住了他的雙腿。

  幼子的面龐白皙圓潤,正從粉嫩的嘴唇里透出「咿咿呀呀」的快語,不知在高興些什麼。

  「內親王。」進寶飛快地行了個禮,伸手想從辟邪的身上拉開重珄。

  辟邪擺了擺手,蹲在重珄面前。

  「奴婢辟邪,初謁小皇子,小皇子萬福。」他笑吟吟地道。

  語聲明朗,卻讓太后微微一個寒噤。

  重珄被他雪色的肌膚吸引著,伸出冰冷的雙手,按在了他只怕是更冷的面頰上。

  「呵……」辟邪的喉中透出一聲呻吟,在重珄漆黑的眸子裡微微戰抖。

  洪司言已走了過來,虛扶起辟邪道:「內親王快起來,雪裡凍到了膝蓋怎麼好。」

  「是。」他恭順地道,舍了重珄,上前向太后行禮請安。

  太后靜靜等他禮畢。辟邪起身想了想,尋了個話兒道:「奴婢原不知道太后娘娘宮裡是這麼熱鬧。」

  「有孩子在固然是熱鬧,只嫌費神呢。」太后疲憊地嘆氣,由洪司言扶著往殿內去。

  洪司言替她脫去斗篷,道:「從前皇子都放在明知宮裡養大。要不挪去那邊?」

  太后冷笑道:「那我怎麼放得下心!後宮裡的幾個,沒有省油的燈,一眼看不見,必要出岔子的。皇帝也是心寬,見他還小,喜歡時玩一陣子,其他都沒管過。我要是身子不濟了,更不知道重珄該怎麼辦呢。」

  辟邪道:「太后娘娘恕奴婢插句嘴。其實倒是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太后道:「倒是說來聽聽。」

  「只管將皇子交給訸妃養育就是了。」辟邪道,「她仍貌美年輕,更難得聰慧,長寵不衰是一定的了。她唯一怕的,是不能生育這件事,有皇上的嫡長子在身邊,心中自然平靜安慰,少生波瀾。」

  洪司言道:「沒有訸妃小產的那件事,倒也使得。」

  「正有了這件事,才最好。」辟邪道,「人都猜忌她記著小產那件事的仇,皇子交她養育,稍有閃失,都不免疑她。她若想長久蒙皇上青睞,絕不會令皇子有失。」

  太后笑道:「未嘗不可。」

  洪司言道:「謝天謝地,果然是內親王,想得最周全。」

  太后已問洪司言道:「這是立了一功,該賞點什麼好呢?」

  「涼州的裘衣送來了,看內親王的斗篷單薄,應賞一件穿。」

  洪司言出去叫人開庫房,屋中立時一片死寂。辟邪站起身來,告退。

  「要走了?」太后問。

  「奴婢不敢久留。」辟邪道,「時長了,惹太后不悅。只是不來,奴婢心中十分掛念。因此想每日給太后請安,望上一眼,但願不使太后厭煩。」

  「不是厭煩。」太后道,「只是看得你久了,便覺得心就要扯碎了。這樣下去,都是煎熬。」

  「煎熬」二字何其貼切——辟邪無言,叩首告退出來。

  這個新年當真冷清。年中妃子與皇子的賀歲、家宴、年節儀注繁複,皇帝爽性挪回了乾清宮住。辟邪獨守清象宮,只得將各地官員年前的請安賀歲摺子一件件拿出來看過,做好節略。初三下午,聽李及來道,成親王府在宮外催促,方穿衣從後殿角門出去。

  清象宮後的夾道里未走幾步,卻忽見宮娥侍奉妃子走近,忙與李及退避在側,一眼瞥見正中的妃子如初雪消融,陽光下纖然宛然,不可方物。

  「這是誰?」辟邪望著一行人走遠,問道。

  李及笑道:「那是桂合宮的諧妃娘娘。內親王第一次見。說起來諧妃娘娘……」他轉臉看著辟邪,突然見了鬼似的,瞠目結舌,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怎麼?」

  「沒什麼,沒什麼。」李及搖著手,「成親王那邊可要等著急了。」

  他跟著辟邪走到小西門,見了成親王府的內臣,囑咐道:「可小心伺候好了。今晚必是留宿在親王府上,明早務必將起居回給大爺、二爺知曉,說好什麼時候回程,可要攔著成親王爺留人。我這兒送了人出來,過了時辰沒回來,又是我挨罵。」

  那內臣連連稱是,一路上卻對辟邪笑道:「這可難辦,哪回不是叫王爺拽住了不讓走?」

  成親王果然是見了面便一把抱住,笑道:「這便不許走了。」

  「奴婢才獲開釋,清象宮還有公務,也就今日敢偷個閒。」

  「大正月里還不讓人消停嗎?」

  辟邪笑道:「這倒有個罪魁禍首。王爺夜宴里,可有燎原嗎?」

  成親王道:「我可是叫了他的。現還沒見著人。」

  辟邪道:「奴婢這兩日裡都在替他做節略。看堆著的摺子,年前他可就當上甩手掌柜了。」

  有中書省的官員忙過來賠笑道:「年前燎原接了寒州的老母和嫡妻到京。一家子忙家務事,必是有些疏忽了。今日已托臣向王爺告罪,他辜負王爺美意,今日不能到席。」

  成親王便拉著辟邪進屋,見他身上穿的白毛金錢猞猁裘,道:「難得的東西,貴在這一身金錢均勻錯落。像是涼王所進,必是母后賞的。」

  「正是。」辟邪有些後悔出來得匆忙,將昨日太后賞賜的斗篷徑直穿在了成親王面前。

  「我可要過了一回,母后說只怕我要過來就是拿去轉手賞了別人,因此沒有賜予。原來竟是殊途同歸。也只有你配得上。」成親王的微笑里有些曖昧。

  一時開席,京中青年英俊觥籌交錯,行令作樂。

  酒至半酣,成親王側首問辟邪道:「你還是不吃杯酒嗎?」

  「奴婢實因有傷有疾,大夫交代,酒是不能的。自去年就是病症纏身,如今皇上開釋奴婢出來,總要有個好身板兒報效。」

  成親王嗤笑了一聲,湊近了辟邪的耳邊道:「你心裡想著報效,皇上倒未必領情。」

  「奴婢不敢妄語。王爺也莫妄自揣測聖意。」

  「那你和皇上是怎麼回事呢?」

  成親王見他語塞,笑了笑,扭頭又和其他人湊趣吃了幾杯酒,便拉了拉辟邪的袖子。兩人悄悄離席,往成親王的書房去。

  內臣奉上清茶,便掩了門出去。

  「從前皇上對你可是言聽計從。」成親王道,「怎麼最近的大事,反倒對你的計議都不痛快地答應。你天天在皇上身邊,心裡必是比我清楚,這是什麼緣故?」

  辟邪笑道:「是奴婢一時糊塗,在外擅作殺伐,皇上怒奴婢自作主張,遇事不免都要想想是不是奴婢又在混帳。」

  「苗地那件,算什麼大事。」成親王不以為然,「至於心存芥蒂至今?你迄今為止,都當得起『智謀超群,萬事妥帖』八個字。」

  辟邪道:「朝中宮內,最後作亂的,哪個不是極妥帖的人?皇上有所顧忌,也是顧著社稷在先,奴婢心中最是清楚,絕無怨言的。」

  成親王道:「看你如此謹小慎微,我實在不忍,這是其一;更要緊的是,皇上凡遇你的謀略都猶疑不決,耽誤的還是朝廷的大事。」

  辟邪微微沉吟。他確實不得不介意皇帝的懷疑,更甚於此的,是接近重珄時,太后眼中的驚恐與戒備。兩宮皆失,便再無周旋的餘地。

  成親王卻已接著問道:「就以洪定國一事來說,你必有後招,卻實在礙著皇上,才沒有作聲吧?」

  「後招確是有的。」辟邪道,「王爺可要恕奴婢的罪。以奴婢的處境,實不方便在清象宮直言。」

  「你說來聽聽。為朝廷社稷,最不濟我去對皇上說,看他用不用呢。」

  辟邪道:「若棄涼王不用,當中沒有調停的人,只得封盧芳國王為中原公爵,允他名正言順在白原河以南祖地放牧。如此,一來,草原上有了主心骨兒,而盧芳一國從未求過獨大,各部平靜;二來,洪定國也無藉口拒他過境,若洪定國有異心,永平侯又多了一個盟軍,迴旋便宜。」

  「妙。」成親王拊掌,「我從前不諳軍務,更不消說北方諸國的時務。你有空時,一定一一細說給我聽。」

  「奴婢必知無不言。」辟邪微笑。

  果然初五,便有翁直向皇帝諫言,授盧芳國王查多為安平公,於白原河以南祖地,自由放牧。皇帝大喜,當時便允了,趁盧芳使節仍在京,授金印牙笏,連同各國,俱賞賜各類絲茶珍寶無數。

  年中最大的一件事塵埃落定,辟邪得閒出宮,往海琳的宅子去。

  海琳早一日得了信,身著紅裙狐裘,在院子等了多時,見家人開了門迎了辟邪進來,忙疾步上前,跪倒叩首。

  「六爺。」她不禁哽咽,正月里不敢造次,忍著淚道,「六爺把賤妾忘得一乾二淨。」

  辟邪伸手抬起她的下頜,望著她溫柔似水的眉目,詫異地發現幾乎已忘了她的面貌——若真是被自己忘了,倒是她的大幸——辟邪向她微笑著。

  「這是有一年多沒見了,你還好嗎?」

  「錦衣玉食,安靜得很。」海琳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淚珠,道。

  「這處深宅,你也沒有親戚在京,棲霞院的人更不能來往,想必是寂寞的。」

  「正要求爺常回家來。」

  辟邪將她攙起來,笑道:「不當是替你找個正經人家?」

  海琳道:「賤妾的出身,去哪裡都是被人作踐的命,也只有在六爺這裡能過個太平日子。」

  她打起帘子讓辟邪進屋,忙著替辟邪解了斗篷,接過辟邪的手爐,又道:「爺看今日的席面可還過得去嗎?」

  辟邪道:「這可要聽客人怎麼說。」

  不刻便聽院外打門的聲音,辟邪要了斗篷,親自迎出門外,躬身候在門前。車簾一挑,便見成親王口角含笑在內向辟邪點頭。

  辟邪忙上前伸手,將成親王扶下車來。迎入正房,海琳已惶恐伏地請安。

  成親王擺了擺手,立時有王府內臣捧入綢緞頭面。

  「海琳可是相思成疾了。」成親王笑道,「這些賞你,慰你相思之苦。」

  「王爺說笑了。」辟邪又對海琳道:「卻之不恭,快謝恩。」

  海琳受寵若驚,磕頭之後便掩了門,容他二人敘話。

  辟邪篩過一遍酒,成親王道:「翁直上摺子的事,你可別介意。」

  「奴婢不敢。」

  成親王嘆了口氣,道:「自小就是皇上和我兩個人長大,皇上對我的恩寵,還是因為親兄弟罷了。實則……」他望著辟邪笑,「你替皇上防著我也有多年了,最清楚不過。」

  辟邪「噗」的一聲笑出聲來。

  成親王道:「因此上,我想若是我出這個主意,皇上還不定納不納的,不如找其他人說。你沒去我王府,卻在這裡擺酒,就知道你明白的。」

  「原是為社稷著想,只要皇上首肯,奴婢都感激不盡。」

  「我又如何不是呢。天下,豈不就是皇家的天下?」成親王忽然神遊物外,把弄著手中的銀盞,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一個寒噤,「倒有件東西還給你。」他放下酒盞,從身側摘下佩劍,交在辟邪手中。

  辟邪怔了怔,從鞘中掣出一截劍來,劍脊上「驅惡」二字赫然入目。

  ——走到今日這個地步,已不知為此斷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去,豈有餘地容得半分容情和猶豫。

  辟邪悵然撫過金色的鏨字,向成親王道:「王爺竟留著此劍。奴婢承情得很。」

  成親王拽過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低聲道:「你從未真正明白我的心。我的心,無時無刻不是向著社稷天下。你的心若也以社稷為重,必知我心赤誠。」

  掌心下的心臟怦怦跳得厲害。辟邪目光流轉在成親王臉上。

  「王爺在害怕嗎?」

  成親王咽了口唾沫,道:「我怕你錯會了我。」

  「王爺的心意,奴婢從來都沒有錯會過。」辟邪輕輕按了按成親王的胸口,微笑著抽回手來。

  成親王望著燭火下辟邪散發著柔和光暈的面容,已然痴了。

  「王爺。」辟邪嗔道,「就是因為王爺這樣,奴婢才不敢親近。奴婢猜不透王爺究竟看重奴婢什麼好處,心中惴惴不安。凡奴婢尊長,都告誡奴婢,萬不可……」

  「啪。」成親王擊案怒道,「他們都拿什麼鼠肚雞腸度我?你這等容色,若我不愛,豈非盲眼無珠。但我敬重你的才智,當你是朝中第一的才俊英傑,斷不敢褻瀆。不然便如朝中權貴,使那些巧取豪奪的伎倆,你又能奈我何?」

  辟邪按捺住冷笑,道:「王爺說的極是。」

  成親王又柔聲道:「我真願每日見你,聽你講說朝政高見,促膝議論世間英雄,是何等的樂趣。」

  「奴婢心中也是一樣的。王爺對內政最是諳熟周全,奴婢仰慕許久,竟未得機會與王爺深談。」

  兩人相視而笑。辟邪拍掌叫海琳入內溫酒布菜,又和成親王閒話朝廷戶部財政的瑣事,成親王亦問大理的情形,不覺間海琳已換了三遍新菜,又聽見門外家人輕敲房門。

  海琳出去應了,回來對成親王道:「王爺的伴當來說,眼看黎明,一早被王府長史知道王爺未歸,必要問去處。」

  辟邪惶恐道:「這可如何是好,王府里只怕著急了。」

  成親王也是一驚:「竟說到這個時辰。」他起身要來衣裳,辟邪上前服侍他穿衣,執了燈籠在前引導,送他出了門。

  成親王握著他的手,道:「如此秉燭夜談,我增益良多,但願能時常相聚。」

  「奴婢更是受教了。」

  兩人這才依依惜別。

  海琳揉著眼睛道:「六爺可快歇息吧。」

  辟邪拿熱手巾擦了臉,又漱了口,嘆道:「宮內還要當值。」他捏了捏海琳的面頰,又是神采奕奕地一笑自去。

  離都還在年節的慵懶里,辟邪頂著晨曦孤身而行,趕在宮門初開之際,回到青龍門。當值的郁知秋向他抱拳行禮,目送他徜徉而入。迎面就是吉祥背著手,正仰頭望著東方青白的天色。

  「師哥。」辟邪趕上前行禮。

  吉祥笑道:「你我哥們兒過年間都未曾聚得,不如回去一起吃一杯。」

  「我卻沒有師哥那麼忙,候著師哥的便宜,師哥說哪天就是哪天。」

  「好啊。」吉祥一笑,「就是今兒下值。」

  他領頭往小西門去,辟邪緊隨其後。待周遭無人,吉祥便放慢了腳步。

  辟邪知道他將是一通數落,也只得硬著頭皮趕上一步,與他並肩而行。

  果聽吉祥低聲道:「與成親王走得太近,被皇上知曉,又是天大的麻煩。何必這個時候招惹他?」

  辟邪道:「師哥也說了,現今皇上對我沒有半分信任。我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卻處處受制於皇帝,時日長了,有礙我的大計。況且,從血統上論,難道成親王不才是先帝之子?大統被顏家子嗣所篡,我父王……」他說到這裡慘然一笑,「顏王,從皇帝即位之際便竭力反對,最終這個局面,他必是不能瞑目。」

  吉祥停住腳步,望著辟邪的目光大有駭色,怔了一會兒,才道:「你竟想……」

  辟邪已止住他的語聲,笑了笑:「我的東西,我愛給誰就給誰。」

  眼前就是小西門,筆直能看到隆宗門緩緩出來的鑾駕。兩人急忙轉向清象宮花園,從中疾掠至後殿角門。

  辟邪開了門,忙著換宮衣,被吉祥一把拉住胳膊道:「小六,你可不要魯莽行事。」

  辟邪甩脫了他的手,冷笑道:「師哥,我哪有餘地魯莽行事?從來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師哥不也一樣嗎?」

  吉祥只來得及朝他深深看了一眼,不得不趕去前殿迎著聖駕。

  還未曾過得元宵,皇帝卻已然從乾清宮回來處理政務,暖閣案上厚厚十幾摞摺子,看得皇帝嘆了口氣。拿起來卻見摺子面上已夾上了節略,筆跡端正圓潤,竟不記得自己見過。難得更將各地賀歲、述職、待批覆等分門別類按日子分了,最後兩摞分別是踞、寒、巢幾處的軍報。

  皇帝取了來看,頭一本上的節略就寫得清楚——「捷報」。

  原是姜放述巢、寒兩州鄉勇義勇無匹,自除夕至元日,出其不意,攻入白旗、入屏兩縣縣城,官軍隨之應合,初三便將兩縣克復,如此便打通了前往椎名盤踞的運州城與南下巢州城的通道。終有對兩地圍而攻之的可能。

  皇帝大喜過望,握著摺子長吁了口氣,這方有一年新氣象的舒暢。他喚來了如意問:「這兩地的摺子怎麼沒有送去乾清宮?」

  如意笑道:「回皇上的話。這大過年的,昨兒才到的吧,想必是沒有什麼急事,所以沒有夜裡送過去。」

  「是嗎?」皇帝又接著看完踞州的軍報,仍是僵持,並無大事,這才去看各地的摺子。節略做得甚是精準簡潔,這許多摺子看完也不過兩個時辰。

  皇帝神清氣爽,站起身來舒坦身子骨,問如意道:「中書省在御書房的舍人換新人了嗎?」

  如意道:「奴婢年間一直在皇上身邊,卻未聽說。只是霍炎告假,中書省派了新人的差,也是有的。」

  「很得用。」皇帝點頭,「待過了年,讓中書省把人領來看看。朕很久沒有見過霍炎了,他是在躲什麼懶?」

  如意道:「奴婢只知他母親從寒州來,皇上可是准了假的,趕巧又遇正月,合著有一個多月沒上值了。」

  「難怪。只是他素來勤勉,去年年裡,他可是日日都在的。」

  如意苦笑道:「霍炎老娘可是才到京沒幾日,萬歲爺可體恤他的孝心吧。」

  李及卻在後面哼笑了一聲。皇帝立時扭過頭去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麼?」

  李及道:「奴婢可聽說自他老娘與嫡妻來京,家中就沒有一日安寧。霍母看不上霍炎的侍妾,天天打罵,過年這麼冷的天,硬是連同那侍妾生的女兒,一同趕出門去了,霍炎正瘋了似的滿京城找呢。」

  皇帝猛然想起,霍炎的侍妾正是自己做主銷了賤籍的歌姬,霍母不會不知底蘊。竟敢如此不顧聖意眷顧,這老嫗著實不識時務——一瞬間怒火攻心,皇帝立起了眉毛。

  卻聽吉祥呵斥李及道:「朝堂之上,私議臣子帷幄之事,斯文掃地。」

  皇帝頓時一驚,回過了神來,一笑釋然。

  然而京中對此事私議頗多,年輕臣子們對此風月之事大為雀躍,本以為在成親王的夜宴上能大肆議論一番,不料愛熱鬧的成親王卻突然變得深居簡出,轉瞬過完年,再沒有召這些朋酒高會。

  「歌舞昇平、觥籌交錯,我固然是喜歡的,但何須那麼費心思操辦?還不是指望你不嫌棄那些俗物,能時時來玩兒?而今能在此與你雪夜對床,是此生最大的樂趣,還要那些虛榮作甚?」成親王倚在火炕的靠枕上,對著辟邪笑道。

  「是。」

  辟邪從茶爐上端下釅茶來,為成親王添上。今夜又是通宵達旦,成親王將自己所知各州府官員的任命政績與辟邪詳議,最後搖了搖手道:「我已睏倦得不行。喝釅茶也無用了。」他往炕上一倒,「就須在此睡了。」

  辟邪將裘衾蓋在成親王的身上,道:「王爺打算如何應付王府長史?」

  「要纏住他可不算難事。」成親王笑道,「不過就是酒色。只要提前替他備上就好。」他見辟邪已忙著穿宮衣,吃了一驚,「你這就要回宮裡去?」

  「奴婢一早當值。」

  「當值?你兩晝夜未眠,如何使得?」

  辟邪笑道:「兩晝夜不算什麼。行軍時幾天幾夜,哪有合眼的時候?王爺且在這裡安歇,奴婢得了空,必稟告王爺的。」

  成親王這才和衣而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忽聽海琳在外輕輕叩門。

  「什麼事?」他迷糊著問。

  海琳在外低聲道:「王爺,有個人在門前,執意要見王爺一面。賤妾不懂王府規矩,不知是否為王爺約定的人,故斗膽一問。」

  成親王坐起身來,奇道:「是誰?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這人……」海琳吞吞吐吐,「小名兒叫作紫眸的,不知王爺是否見過?」

  成親王蹙起了眉,道:「那不是霍炎的侍妾嗎?怎麼找上我這裡來了?不見。」

  「是。」海琳道,「她說王爺不見,便交給王爺一封信就行。」

  「拿進來。」

  海琳輕輕推開門,將手中的信函放在炕桌上,垂首退出。成親王厭惡地望著書信,掙扎了片刻,才拿起來。信中不過寥寥幾句,成親王一眼看完,便將信件撕得粉碎。他一把掀開身上的被衾,跳在地上,讓身上火熱的暴躁退去。

  「海琳。」他拍了拍掌,「請那位霍家的娘子進來。」

  海琳在外猶豫道:「王爺,賤妾冒失請了那人進來,若六爺知曉,必要責罵賤妾,王爺若不對六爺提及,賤妾感激不盡。」

  成親王道:「那是自然的。」他按捺住渾身上下的不舒坦,等著房門被輕輕推開。

  走進來的女子裙擺春風拂柳般搖曳著,更襯得她纖腰一握、裊裊婷婷,紫色的眸子顧盼生輝,令簡樸陳設的屋內頓時充滿了迷醉的光芒。

  「王爺。」紫眸並不拘於正經的禮數,只是盈盈福了福。窸窸窣窣衣裙拂地的聲音,靡靡不可名狀。

  成親王道:「燎原正在到處找你,怎麼不回家,卻上這裡來?」

  紫眸道:「他歸他找,民女並不想回去啊。」

  「你不如說是皇上賞給燎原的,膽敢私自跑出來,這算欺君大罪。」

  紫眸悲戚戚地道:「冤枉。民女卻非是私逃出來的,是被霍家老太太驅趕出來的。其中緣故,王爺必是清楚。」

  成親王道:「燎原不是薄情的人,我給他銀兩讓他養你在外室,又不是什麼難事。」

  紫眸嘆道:「王爺還是沒有明白民女的意思。民女並不想回霍老爺身邊去。」

  「胡說什麼!」成親王怒道,轉念想了一想,微抽了口冷氣,「那你想去哪裡?」

  紫眸望著他臉上轉瞬而逝的懼色,不禁冷笑道:「王爺過慮了。王府,民女高攀不上。只是想在京郊有個宅子,自己過活。」

  「有霍炎在,總是依靠。」

  「太寂寞了。」紫眸幽然嘆了口氣,抬起眼睛往屋裡四處打量,「就像這個宅子裡的人,也算是有個依靠,卻不寂寞嗎?」

  「自己過活,難道就不寂寞了嗎?」成親王啞然失笑。

  紫眸卻抿嘴笑了起來。

  ——太不安分了。

  成親王像是望著一個無盡的深淵般,竟生出一絲驚恐。

  他坐回炕上,紫眸已欺身跪坐在他的腿邊,仰頭望著他,目中含淚道:「王爺,民女能哀求的,此時只有王爺了。」

  「你說的不錯。」成親王望著她的眼睛,展唇笑道。

  次日一早,五城兵馬司袁迅入宮,稟京城走水。火勢延燒數家,因夜中起火,頗有傷亡者。那幾處宅子在暮冬橋以北,鄰近兵部驛館和數家大臣府邸,數這兩年間京城較大的火事了。

  「這倒也是奇了。」皇帝道,「年間那麼多爆竹,也沒有這麼大的火事。」

  袁迅道:「回皇上,事後勘察,是臥房中的火盆夜裡燒到了被衾帳幔之物。」

  「那房中的人必也不能倖免了?」

  「正是。」

  皇帝點了點頭,命袁迅退下。李及便來請皇帝慈寧宮定省。大臣依次而退,只有成親王落在後面,拉住引導出來的如意,悄聲問:「辟邪呢?」

  如意道:「他身子不爽快。王爺有話要問他?奴婢一會兒叫他出來。」

  「不用不用。」成親王笑道,「我和他還拘這種禮數嗎?」

  「就知道王爺是心疼人的。」如意靜靜地笑起來,待皇帝起駕,便領著成親王往辟邪的東廂去。

  辟邪卻是神色如常,披著襖子坐在炕上看書,只是手扶胸襟,氣息有些短促。見成親王進來,笑道:「王爺有急事?」他掙扎著下來行禮,又被成親王按回炕上。

  「你不要拘禮。我有話和你說。」成親王與他並肩坐了。

  如意深深望了辟邪一眼,識趣退出。

  成親王轉頭伏在辟邪耳邊接著道:「昨夜,海琳的宅子走水。」

  辟邪倏然抬起頭來。

  成親王道:「我的伴當天沒亮就稟進府來。五城兵馬司昨夜去救,卻聽說海琳的宅子裡無人倖免。我還在叫府里人去各處打探,剛前面袁迅說,火是從臥房裡著起來的。」他一臉悔色,道,「我就想是不是我臨出門沒有小心,落了什麼被衾衣物,後面點著了?」

  辟邪垂目靜靜想了想,道:「王爺是什麼時候回府的?」

  成親王道:「回到王府已是未時。」

  辟邪道:「王爺萬不要自責,從午至夜都無事,怎麼會與王爺相干?況那裡僕婦僕從也有幾個,房裡一天裡不知要收拾多少遍。必是海琳與僕婦晚上睡時不小心,點著了屋子。」

  成親王嘆道:「可憐那樣一個人,就沒了。」

  辟邪摩挲著書皮兒,沉吟了片刻,方道:「畢竟只是區區一個侍妾,王爺總放在心上,奴婢竟不知如何相勸才好。」

  成親王一驚,恍然道:「是我太過優柔。」

  辟邪道:「王爺與其心疼海琳,不如想想這火來得突然。奴婢一年多不在京城,只不過承王爺不時降臨半月,那宅子便被人一炬,當夜若是王駕下臨,豈不是危及王爺?」

  成親王抽了口冷氣:「難道是衝著你我來的?」

  辟邪蹙眉道:「也未可知。奴婢這兩日亦是舊傷甚痛,不能出門,所以暫不能拜會王爺。如此幾日裡先看看情形方能知道。王爺出入府邸,也萬不能疏忽。」

  「領教了。」成親王點頭。

  辟邪見他起身,忙執禮恭送,待成親王去得遠了,才坐回炕桌邊上,展開書來,繼續讀其中夾著的棲霞的諜報。

  「人去得晚,眼見海琳既死,只搶出了紫眸幼女,現收留於院中,求主子爺示下如何處置。紫眸為成親王交予王府趙師爺,此時只怕已沉江溺死。」

  辟邪將諜報擲入火盆,看著紙上黑色的「海琳」二字焚毀在炭火上。

  「咳。」他被青煙嗆得咳了一聲,心口一瞬間又痛了些。

  紫眸的姦情若有敗露,就算不能坐實,對成親王的清譽也一樣是極大的毀損,再拿成親王的野心權衡,更不啻過渉滅頂。因此早些處置了紫眸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這般肆無忌憚地將手伸在了辟邪的眼皮底下,狂妄地相信自己的小聰明,就當真是沒有自知之明了。

  辟邪閉目蹙眉,默然嘆了口氣,胸臆的疼痛愈發翻江倒海起來。

  「怎麼轉瞬臉色就差成這樣?」如意走進來,吃了一驚道,「可吃了藥了嗎?」

  辟邪搖了搖頭:「我算了算,這回漸漸發作,間隔又短了些。那藥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隨便亂吃,能挨得一日就是一日吧。」

  如意扶他躺回床上,道:「遭這麼大罪,都是我欠你的。必要找個法子,能根治了才好。」

  辟邪笑道:「師哥心裡想的那個主意,不說我也猜得到。何必為了一個,再墊一個人進去?不是我笑話師哥,以師哥的懶惰,還遠不到修習『安隅六篇』的時候呢。」

  「小瞧我就不好了。」如意道,「你好好歇著,別忙著替別人操心。那位小王爺,」如意向著外面瞥了一眼,道,「惦記兄弟日久,你還當真和他廝混,等著闖大禍嗎?認真給正主兒辦事就好了,還不避著他些?」

  「二師哥越發地像大師哥的囉唆了。」

  「哎呀,我可別像老大那般招人嫌。」如意笑道,「我確實杞人憂天了。就你這樣不知保養,自己先熬壞了自己,別人惦記得著?」

  辟邪深以為然,此刻內息如沸,不敢逞強,一直臥床強忍了兩日,才服藥調息。猶若得脫地獄,他傾聽自己綿長的呼吸,感受內息強勁而平順地奔流,反倒心生劫後餘生的驚悸。算下來距上次服藥依舊是二十九日,方心中稍安。

  他喚來小監助他細細梳洗,換了新衣,自有脫胎換骨的清爽。時值下午陽光正好的時辰,靜悄悄的清象宮裡卻突然「啪啪啪」有人疾奔。

  「快。」小監一打帘子,卻是如意捧著一堆摺子疾步進來,堆在辟邪炕桌上,「趁皇上幸桂合宮,快把這些節略做了。」

  辟邪苦笑道:「難道霍炎還在歇假嗎?」

  「歇什麼假?」如意頓足,「他前兩日回來,就因私攜奏章回家,遺失數本戰報,已下獄了。中書省那些蠢材,只能應付一半差事,今日讓皇上摔了摺子,還問上回做節略的是誰,怎麼不當值。」

  辟邪大吃一驚:「霍炎下獄?」

  「你先別問那些細的。快應付了眼前的差事要緊。」如意道,「我去前面看著。」

  辟邪翻了翻這堆摺子,大抵軍報都早已摘了出去,一早當已議過。剩下的都是各地及京畿政務,雖無急務,卻甚煩瑣。

  最要緊的,是奏離都年前船運繁忙,航道擁堵不堪,商家、船家械鬥傾軋之事屢見不鮮,故開春之後當每日限船隻入京數量。

  辟邪不禁失笑。連古人治水尚知疏導為上,今治船運,竟只知禁航。他料皇帝心思現不在這等內務上,便在節略上註明:離都立都五百年,航道日趨狹窄,當務之急應在京城東西水域多設碼頭,興修驛道便於馬車等大牲畜起運貨物直達京城,不過境的船隻便能在城外停泊,於陸上交卸人貨。五城兵馬司原只應城門治安、巡捕、火禁事,河道為商賈行會把持,當將離水上疏導一事交由五城兵馬司監管。而長遠來講,還是以挖掘運河,繞城而過,直通別水為上。

  他下筆既速,不久便看完數十摺子,叫如意忙忙先取了去。之後的都是無聊的瑣事,夕陽落在眼前的摺子上,他忽有久不見天日的惆悵。他執筆支著下頜,凝望窗欞。

  霍炎這個時節莫名下獄,與紫眸一事自然不會是巧合。霍炎並無大罪,遲早是可以開釋的,但只怕成親王已做好手腳,必要在牢中要他性命。

  侍妾歌姬也就罷了,連朝廷未來的肱股也要一併滅口,這實在超乎辟邪的設想,可謂不堪了。

  他出著神,忽覺眼角一個人影,一把將他手中的筆抽了去。

  辟邪勃然扭過頭去,卻見皇帝正俯首看著他筆下圓潤陌生的字跡。

  「皇上。」他錯愕道,又看了看指間的墨跡。

  「為什麼搞這些鬼祟的玩意兒?」

  皇帝垂著頭,並不能令他看清此時的神情,辟邪忙跳下來請安,道:「原是看摺子攢得太多,中書省的人又比不上皇上的勤勉,眼前沒有得力的人,故此越俎代庖,將那些都看了。」

  「好端端的,裝作他人的筆跡做什麼?」皇帝看見他面頰上蹭到的一撇黑墨,笑起來,「以你的遣詞造句,還指望瞞著朕到多久?可惜、可惜。朕開始還以為中書省有得力的新人,結果還是你這罈子陳酒。」

  「皇上饒命。」辟邪也笑著叩首,「都是奴婢二師哥發來的差事。」

  「你起來。」

  辟邪盯了皇帝身後的如意一眼,如意已適時地遞來了帕子,他只得一邊抹去臉上的墨,一邊跟著皇帝往前殿去。

  「就在這裡,不用躲躲藏藏的。」皇帝指著自己書案邊中書省舍人常用的几案。

  「是。」辟邪便立於案邊,接過小監奉來的奏摺。

  皇帝已經道:「坐吧。聽說你前幾日一直病著。朕不是那等時刻噓寒問暖的人。但要賞你個凳子坐,總有的。」

  辟邪口稱僭越,謝了恩。

  清象宮不刻便上了燈,御書房內只有皇帝夜讀與辟邪翻動奏摺紙張的瑟瑟微響。若非通臂大燭緩緩消融,竟沒有半分時光流逝的跡象。書香中沉靜的青年——與長兄共讀的日子重現,奏摺上無聊的政務如夫子三令五申須要背得滾瓜爛熟的經、史、子、集,已不再叫人煩躁,反倒像是個習慣,讓自己的心跳都慢了點。

  「年裡用你做的節略批註,是最省心的時候。」皇帝忽然道。

  辟邪擱下筆,站起身來。

  「朕才想起來的:北伐之前,北方的軍報、各地征糧使、戶部兵部的摺子豈不比現在多出一倍去,也是井井有條的。自你留在北邊,也是朕看得摺子多了,早忘了原先是如何省心。」

  辟邪垂手肅立,道:「是奴婢懶惰,回來之後也未想過替皇上做些實在的事分憂。」

  「你說的不錯。」皇帝道,「鬧過這一回,也盡夠了。上回翁直勸朕加封盧芳國王,實在是好謀略。」他見辟邪倏然抬起眼睛,不由得嘆了口氣,「果然是你的主意。」

  「是。」

  「朕的心魔還在作祟。」皇帝道,「不知道哪天才能徹底放下。但有一樣,必是能做的。不如從這些實在細小的事情開始,只當你仍是那針工局的小監,第一回見駕,重新相處?」

  辟邪怔了怔——世間哪有什麼能重新開始的相處?他對費盡心力想要破局的皇帝不禁心生憐憫。

  「奴婢萬死,也當不起『相處』二字。若皇上能當真將奴婢當個青衣小監看,奴婢感恩不盡。」

  「就是這個意思。」皇帝道,「打今兒,就辦節略的差。」

  「奴婢辟邪謝主隆恩,皇上萬福金安。」辟邪輕盈地伏地叩首。

  恍若隔世——少年抬起的面龐一如初見,依然晶瑩。這瞬,多年裡皇帝所知的堅毅、忍隱和苦痛,並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上元年間,御駕每年早春多臨燃春橋賞梅,是後宮嬪妃少有的、能走出宮牆作樂的時節。自當今登基之後,一則因大喪之後便是內憂外患,二則皇帝對這種風花雪月之事遠不如成親王上心,這個慣例也就無人提及了。今年太后自元旦以來,一直聖體欠安,年間宮中都沒有什麼興致。皇帝十分孝順,也體恤宮裡自匈奴開始南下之後,一直過得緊巴巴的,待太后病癒,身子大有起色時,不免要提起奉太后多敘天倫的意思。母子間提了一句,便定了二月十五御燃春橋,奉太后稍作行樂。

  宮車浩浩蕩蕩地過受命橋出了皇城,於離水南岸的梅林停駐,與離都繁華不相稱的一片寂靜中,以太后為首的宮中麗人,自燃春橋步行過江,正如仙娥輕踏彩虹飄落緋色雲海,梅林中早候多時的皇帝不禁因自己錯過多年美景,甚是憾然。

  不刻有宮人來回,普聖庵段太妃亦至,車駕已到了燃春橋。

  太后大喜,道:「她不是說十五總有法事不便出門嗎?果然還是要誠心誠意地去請。」

  段太妃依舊是光頭緇衣,手握數珠,素麗風華不遜華妝;步入梅林來,舉目望著這片火海,必是遙想起昔年繁華,從唇中透出一聲嘆息,用空靈無思的眸子向太后身邊的眾人望來。

  「大師。」太后笑道。

  段太妃雙手合十向太后行禮,目光終於落在了明珠臉上。

  太后向洪司言點頭,洪司言忙笑道:「傳懿旨,入席。」

  林中依梅樹方位,錯落置席十二,奉太后、太妃、皇帝、四位皇妃、皇長子、重瑢公主、成親王夫婦落座。簫聲輕吹,暖風挾落英扑打在胸襟之上,太后環顧左右,只覺此生一眼已然望盡,不禁感慨。

  內臣、宮娥斟上第一杯酒,太后笑道:「既然是出來玩兒的,就不拘那些過分的禮儀,盡興就好。」

  眾人稱是,飲盡了第一杯,明珠、洪司言並吉祥、如意、辟邪、慈寧宮總管太監等便執壺斟酒。林外細樂又起,舞伎便低頭而入,立在正中起舞。沒一會兒重珄便坐不住了,繞著無盡的梅樹轉圈兒跑,內臣怕他摔著,一樣狼狽地跟著。逗得眾人笑個不住。

  太后對洪司言道:「你也在我這裡吃一杯。」

  洪司言忙接過酒來飲盡。

  「看這般的熱鬧,想那時先帝還在,就喜歡美貌的宮娥來舞,接著就是美貌的小子來舞,不知道讓我們看來何用。」

  楊太妃聞言也是笑了。

  這時辟邪斟酒到成親王席上,被成親王拉住道:「你不如也在我這裡喝一杯。」

  辟邪笑道:「王爺看奴婢平日裡可飲酒嗎,這酒就怕啦,可不敢再喝第二杯。」

  成親王笑道:「你是跟我玩慣的,才敢賴,看這裡太后、皇上都在,你敢不喝?」

  辟邪無法,只得在成親王手中飲了一杯,成親王再要叫他喝,辟邪只是搖頭,笑道:「上回去苗地,進寨之前有三杯酒攔住門,喝了第一杯,也就罷了,再喝第二杯,便是頭暈目眩,第三杯再不想喝時,寨門內便有女孩子唱歌,羞來客逃酒。」

  「什麼來客。」皇帝笑道,「不就是你嗎?」

  「是,就是來羞奴婢的。奴婢便只能喝個乾淨,原當先辦正事的,竟只得先找人討了醒酒湯來。」辟邪笑道,「若王爺也能唱得那麼好,奴婢定是喝的。」

  他知成親王善歌,便要他湊趣。成親王果然拊掌大笑,忙叫人調了一支調來,放聲高歌一曲,自太后以下,都是大讚,辟邪自然又飲了一杯。

  成親王知道內宮眾人都好奇遠疆故事,便追問辟邪還有什麼趣事。辟邪想了想,便講了阿蘭扎為國王設宴,叫了舉族少女給國王看的故事,眾人又是笑又是感慨。

  樂呵了許久,太后笑道:「若先帝有知,知道我們在此行樂,一定駕風而來,在此奏上一曲了。」

  說話間颯然風起,吹得梅林瑟瑟輕鳴,落英卷在頭頂,火雨般簌簌而下。

  太后道:「那時七寶太監尚在,素衣在此做舞,先帝亦是相和,那才是美景。」

  「又有何難?」成親王一把拽著辟邪走到太后席前,「素衣作舞的來了。」

  「你就喜歡胡鬧。」太后嗔道。

  成親王道:「這是七寶太監的弟子,有什麼舞不得的?臣年輕,七寶太監的風采沒有見過,但若是辟邪,定不遜的。」

  如意笑道:「奴婢不才,亦是同門,不如奴婢舞來。」

  「要不得。」成親王忙擺手,「你和吉祥自回了宮,心寬體胖,慈駕在此看你們覥著肚子做舞,還有什麼意趣?」

  眾人鬨笑之下,太后問辟邪道:「你行嗎?可別替你師傅丟臉,也別替皇上丟臉。」

  這句話問得溫柔猶如夢境,太后此刻身前的落英頓失顏色,霞光里只有她的身影熠熠生輝。

  「是。」辟邪一瞬的迷醉,不自覺地道,「奴婢願為太后舞。」

  辟邪取了掛在腰間的玉簫,婉轉輕吹定了音調,便聽席外遙遙笛子橫吹,清風蕭蕭而來。他展袖舞入林中,酒色輕透面頰,飛目中神光流動,艷色逼人,見者無不瞠目結舌,如醉如痴。隨他舞姿漸急,身周落英飛卷,暴雪般洋洋灑灑,天地間均是清麗無儔的緋紅春色。

  ——仰面即是漫天火雲,飛花似箭,當空無盡,叫人無處可逃。為生母做舞,倒似一場殺伐。沉沉酒意湧來,辟邪更是恣意展開雙臂,由得落英直刺胸臆。

  皇帝從未見他如此颯爽做舞,那恭謹的青衣少年、雄偉的烏袍殺神,此刻卻突然抖出另外一個謎團般,變化無端,叫他揣摩不透。

  「你看。」

  他忽聽到太后輕聲對洪司言道。

  「多麼像先帝。」

  明珠亦立於席旁,見辟邪少有如此自在的時候,不禁微笑相望。卻見辟邪面上,漸漸紅暈退去,轉瞬間便慘白了一層,立時心生驚懼。

  皇帝亦覺不妥,已倏然站起,卻見辟邪微微蹙眉,忽然手捧胸口,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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