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
2023-10-26 22:49:45 作者: 紅豬俠
離都的大雪,這些天就沒有停過。吉祥懶得出宮住,讓小合子收拾了居養院的廂房,將就了一夜。天色未明時就是尋常日子吉祥起身的時候,就算不當值,也一樣醒了,披著袍子,在冰冷的正屋裡尋了個黑暗的角落靜靜坐著。
門「吱呀」一聲響了,一條頎長人影走了進來,就向供桌底下翻。
「如意。」吉祥道。
如意驀然跳起身子來,望著吉祥說話的方向。
「大哥。」
「『安隅六篇』,你習了多久了?」
如意「呵呵」一笑,道:「瞞不過大哥。回來就找到了,已修習了兩個月吧。」
吉祥道:「你的內力還差得遠,怎麼現在就著急練起來。師傅其時是怎麼說的,練太早,豈不是自己折壽?」
如意走近了道:「我倒不是為了別的。這回小六在苗地中了毒,順理真氣的時候,是李師幫著調息。現在李師是不見啦。我想他那藥吃得多了,必遭毒害,若下個月毒發時,能用他同路的真氣助他祛毒,豈不是好呢?」
吉祥嘆道:「何必搭上自己的壽數?」
「反正我的命也是小六救回來的。若非是我大意中毒,他原不必要吃那藥來強行補足真氣。說起來都是我害了他,不是我貼給他壽數,又是誰呢?」
「去吧去吧。」吉祥嘆氣,「都是自己隨心所欲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封書信還在——他心中慶幸,當時還動過念頭將書信同「安隅六篇」一般也放在供桌的下面,好在千思萬想,還是隨身帶著了。
「啊,我說。」如意走到門前突然回過頭來,「小六最近和成親王走得太近,成親王的癖好,哥哥你是知道的,別叫小六著了成親王的道兒。更要命的,是成親王心裡的那些盤算。小六被打是皇上絕情不錯。再怎麼的,那是咱們正經主子,三心二意的,於大伙兒都是禍害。大哥可要勸他:再這麼下去,可不行。」
「再這麼下去可不行。」吉祥點了點頭,像是一併給自己做了決斷。
他慢吞吞梳洗,照平日御前的穿著,仔仔細細收拾乾淨。小合子年紀還小,難得不當值的時候,依舊在酣睡。他便撇下徒弟,一個人在晨曦里往清象宮去。
皇帝已然叫了第一撥廷議。北方大雪,杜閔北進踞州的勢頭,大可以緩一緩。但是翁直等人確實是不高興的,畢竟力諫了那麼久,皇帝還是和誰賭著氣似的,一定要把踞州的兵馬往虎口裡填。
吉祥沒有驚動殿門前的小監,徑直往寧波池走。水榭大門是一推就開的。就是巴掌大的地方,小順子揉著眼睛,在旁讀書,辟邪仍披散著頭髮,背著手一同在看。
「大師哥,少見。」辟邪抬頭笑道,「小順子,倒茶吧。大師哥請坐。」
「既不喝茶,也不坐。」吉祥道,「小順子。」
「是。」小順子站起身來,裹上裘衣一言不發地向外走去,一直過了木橋,哆哆嗦嗦站在雪地里。
辟邪笑著,懶散地倚在窗邊:「大師哥一早上就來消遣我的人。」
吉祥站在屋中,仍在緩緩地四處打量。他雖然性格沉穩,但決斷雷厲,這般躊躇實在少見。辟邪漸漸斂了笑容,望著吉祥插了門,走近了些。
如同落雪般無聲,吉祥撩起袍子跪在了辟邪腳下,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舉過頭頂,呈於辟邪面前。
屋內只有兩人綿長舒緩的呼吸,似乎都早知道這個局面,沒有太多的詫異。辟邪從吉祥手中接過書信,封皮中的摺子面已經老舊發黃,並且被人不斷觸摸,有些磨損了。
遠仙吾弟。
——開首如是,字跡俊麗猶如清水騰龍,帶著醉意的潦草,看得出執筆人那刻無拘無束、清明自在。
此時朕與湛兒共飲,清秋落葉,溫酒如故,念年少時暑樓秋飲,夜行離都做盡荒唐之事,老時想來仍不禁莞爾。想我三人不能聚首,已十三載矣。
辟邪倏然抬起頭來,望了吉祥一眼。吉祥已匍匐得更深了,像是要蜷縮進塵埃里。他的目光只得又落回這漫然直述的筆跡上。
更至靖德戰死,朕與湛兒多生嫌隙,你每次函至,俱能見你憂心嘔血之狀。五年間三人未得心扉一敞,想人生不過如此,虛度十之其一,豈不憾哉?
賢弟九年時力陳靖仞可用,聰明貴重,氣宇不凡。十年便重錄玉牒,賢弟尚笑湛兒失一愛兒。而今卻要贊其得一明君矣。朕近兩三年間,多臨湛兒府邸,時有召見,比之聰穎高貴,更難得果決善斷,堅毅沉靜,胸中自有大是非,故為人自在隨和,如鞘中利刃,實為朕諸子中最堪大統者。適才已親擬詔書,待擇吉日,即立靖仞為太子,召回宮中撫養。若昭妃見此子失而復得,亦不知如何感慨耶。
想我三人,不計貴賤,少時盟誓,去藩靖邊,四海清平。朕已中年,未必見得,唯兩賢弟正值風華盛年,有日佐我靖仞,強盛中原,朕不啻美夢得償。
湛兒于靖仞,悉心撫育,朕心甚慰,然其子靖仁養於宮中,朕有失照拂,心中念之,不禁愧疚。必以親王待之。
人至中年,不免絮聒。賢弟姿容是否猶勝昨日?待遠逐匈奴凱旋,朕與賢弟枕臂共寢,不知為湛兒笑你我垂垂老矣否?
辟邪嗚咽著透了口氣,將摺子合攏,想了想,又打開讀了一遍,才用手指摩挲著其後緊隨的、顏王熟悉的筆跡。
小謝,帝系與顏家,十數代恩怨,若能於我終結,豈非大美?我擬靖仞進宮之後,便辭了這 個世襲罔替的親王爵位,認真當個臣子。我也勸皇上省了封靖仁親王這麻煩事。你想靖仁十一歲, 一人獨拒多個刺客,這等人品,戰功彪炳是免不了的,豈會稀罕這賞來的親王爵位呢?你務必也 勸皇上收回成命。
顏王附在先帝信後充滿醉意和驕傲的筆鋒刺痛了辟邪的手指,他忍受著刀割般的痛楚,緊緊切齒。
吉祥仰頭望著他木然的面龐,在他失神的一瞬,輕輕將摺子從他手中抽回來,為他掖在胸前。
辟邪雪白的手指抓住窗欞,俯首問道:「這是我謝大哥帶來離都的書信?」
「正是。」
「必是見過了師傅,謝先生才能囑託他帶給你。那麼師傅呢?」
「謝還對我道:顏王自戮前,將殿下的身份囑託師傅,師傅將殿下接進宮來,一直在尋找這份遺詔。只是多月不得,才疑顏王的話,加之殿下與驅惡也大了,實在瞞不住,才不得已為殿下淨身。師傅苦苦在宮中找了多年不得,書信中又絕不敢冒險問謝先生,才離了宮廷之後北上,親見了謝先生印證,才見到了這封信。那時悔之晚矣。」
「之後呢?」
「師傅固請死罪,謝先生也怒師傅廢了殿下的身子,已親手將師傅刺死。」吉祥道。
如吉祥波瀾不驚的口吻,七寶太監就如此微塵般地消逝在不知名的草原深處了,也許自己橫越草原的時候,馬蹄還踏過七寶太監的遺骸。
「他們,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卻將書信交給你?」辟邪吐出的聲音和氣息紊亂而黑暗。
吉祥舉目,竟覺得辟邪是在冷酷地微笑著的,他寒意透骨,俯首道:「殿下知道的,奴婢這一系幾百年,只侍奉真正的天子,師傅令謝還特地囑咐奴婢自己看清楚,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天子,擇而事之。」他想了一想,續道,「謝還傳謝先生的話與奴婢:殿下如此一心一意的,就很好。知道太多,橫生煩惱猶疑。若有礙社稷,必令先帝與顏王不喜。奴婢年少即隨侍先帝,今生從未見過更高貴睿智的人,殿下為人肖極了先帝,奴婢若能侍奉,死而無憾。奈何當今卻亦是英武有大氣度。奴婢也是苦苦煎熬,知道一旦說破,哪裡還有回頭的餘地?」
「一心一意?」辟邪冷笑著俯下眼睛,「師哥,我是什麼?他們在當我是什麼?」
「鞘中之劍。先帝、顏王、謝先生,他們當殿下是蕩平天下的利劍。」吉祥一字字地道。
辟邪將手指放入窗下的雪光里,指尖中已無血色,清寒稀薄的光芒透體而過。「我還以為我是有血有肉的……」
「殿下。」吉祥匍匐上前,不敢觸及辟邪身軀,只輕輕拽住辟邪袍角,低聲哀求道,「殿下既知道自己有血有肉,就當愛惜自己。」
「住口。」辟邪冷峻地呵斥道。
吉祥頓首:「奴婢不能從命。殿下的心思,奴婢看得明白,就想用盡最後的毒藥,便捨身去了。殿下的血肉,是先帝所賜,社稷所託,不是殿下能枉然棄之的。」
他仰面,辟邪冰冷眼睛正貫徹他的心肺。
「你以為你懂得我?」
「是,奴婢懂得的。只要是先帝之子,顏王之子,豈甘受異族要挾?然而,顏王就戮之前,對殿下說過:立時就死了,反倒是件好事,如果一旦選擇活下去,就當努力掙扎。」
「師哥,這毒藥只是微塵般的小事。倒是你口中所言的『掙扎』二字,已耗去了我所有。他們密密織補,已將我束縛作繭,我如何掙脫?」辟邪的笑容悲愴,「師哥,去吧。」
吉祥小心端詳辟邪的面色,終欲言又止,起身退了出去。他為辟邪掩上門,同小順子一起站在雪地里。
「我還沒讀完書。」小順子抱怨著,「師傅要責怪的。」
吉祥憫恤地看著他凍得發紅的臉龐:「沒事,別處也一樣可以念。」
天色陰霾,終日仿佛晨昏不分。吉祥已在水榭邊逡巡三日,見小順子將飯食又原封不動地端出來,終於忍不住上前道:「他這是做什麼?一點也不肯沾嗎?」
「不是不肯沾。是顧不上。」小順子道,「這幾日天天在讀書,一屋子都是,我勸他吃喝,他答應一聲,便不再理會。連覺也沒睡過。慈寧宮洪姑姑也驚動了,打發人來問。皇上那兒知道這裡有異,必要著人來看,更是麻煩。」
「那裡我支應著。」吉祥只覺心神俱疲,不停地揉著眉心。
這日夜色一樣落得早,兩人在黑暗裡悄悄商議,卻見屋內的燈光照亮對方臉上憂慮的神色,都是微驚。
門靜悄悄地開了,辟邪髮髻衣冠整齊,披著斗篷,立於門前。
「我去慈寧宮。」辟邪道,「小順子前去通報。」
「啊……是。」小順子將手中的東西一股腦塞在吉祥的手裡,跺了跺凍僵的腳,一溜煙跑在前面,眼看著在雪地里摔了個跟頭。
辟邪在其後笑了起來。
——平靜安詳得可怕。
水榭內案上地上,到處都是一色黃皮兒裝幀的冊子。吉祥細看了一眼,頓時大驚失色,忙用榻上的裘衾蓋住,扭身緊跟了辟邪幾步,在後喚道:「小六。」
「師哥也去?」辟邪明月般冷肅的面龐轉來,靜靜地問,見吉祥駐足,才點了點頭,接著迤邐而行。
大雪依舊是紛紛揚揚,慈寧宮遲遲不見傳召。辟邪在殿外肅立不動,片刻間斗篷上落滿了乾燥的雪片。明珠已經幾次走出來站在廊下,眼見他變成個雪人仿佛,不明所以,亦不敢擅問。
終有洪司言閃身出來,疾步走下台階,湊近了辟邪身邊,扶住他勸道:「內親王,水米不沾幾天了,這麼冷的天氣站了一個時辰,坐下病來怎麼好?」她見辟邪無動於衷,只得又道,「娘娘已歇了,內親王這麼等下去,有逾規制。」
辟邪抬眼向她搖了搖頭,卻因此有些暈眩,在洪司言的手心裡微微打著寒戰。
「奴婢去求她。」洪司言咬著嘴唇。
慈寧宮在她回殿掩上門之後,便又是一派死寂。只有明珠靜靜站在廊下,陪他在無垠大雪中肅立。
辟邪抬起眼來——世界和時間,正被大雪充盈,幾步之遙的明珠,卻如一世之隔,他向明珠微笑,明珠也翹起嘴角,正如鏡中的自己,觸摸不得。
「叫辟邪。」已不知什麼時辰,似乎是太后終於失了耐心,洪司言走在廊下道。
「是。」
辟邪有些艱難地走上階去,被洪司言一把扶住。
「這孩子,兩個時辰站下來……」 洪司言拿出帕子撣去辟邪眉上凝結的雪珠,一邊嘆著氣。
辟邪在廊下脫了斗篷交給了小順子,跟著洪司言內進。
洪司言命他在東暖閣外稍駐,輕聲道:「辟邪來了。」方打起帘子。
太后一如既往,在暖榻上垂目端坐。辟邪卻微微有些躊躇,洪司言便耐心地等著。
「奴婢辟邪,給太后請安。」辟邪在簾外道。他預想的聲音,並不是這樣顫抖和無力的。
太后因此抬起了眼睛,向他望來。
「進去吧。」
辟邪甚至感覺是洪司言在身後輕輕推了自己一把,然後便沉浸至淡淡芬芳的溫暖中。
帘子「唰」地在身後放了下來。他挪動腳步,走進更深的芳香的旋渦里。
「上前。」太后放下了手中的暖爐。
他撩起被積雪浸濕的袍角,儘量近地跪在太后面前,仰起頭來,迎著太后深冬夜色般的眸子。
「外面冷嗎?」太后微微俯身,握住他的肩膀。
「冷。」
太后便握住他冰冷的雙手,捂在自己的手掌中,慢慢替他搓熱指尖。
「說你幾日未進一餐,大冷天的,瞎跑什麼?」
「奴……」辟邪說出這個字的時候,太后的目光瞬間黯淡了下去,他有些不忍再看,垂下眼睛,「奴婢趕來,想問太后,先帝是個什麼樣的人。」
太后想了一想,咽喉中翻滾著無聲的嗚咽,道:「先帝啊……他高高的個子,比景儀還高些個,面貌里最像先帝的,是景佑。他永遠都有自己的主張,也一眼能看透別人在想些什麼,見過的人,從來都不忘記。琴棋書畫,每一樣都精通,凡樂器,撥弄幾下就都會了,善舞善歌,弓箭騎術就普通得很。」
辟邪微笑。
「先帝無論何時,都是灑脫自在,恣意而行,但他心中良善,從來對人都隨和,每一個見過先帝的人,無論男女都會愛他。而他見到的美人,無論男女也都愛。」
面前的美人,依舊是在極盛的年華,眉目如飛,眸深似海。辟邪第一次發現,她轉眸遙想時的微笑,粲然如春日下的清風,一瞬間宮闕、深夜與大雪之上不見的冷月都忽然鮮活了起來。而因她目中深刻的憂色,令人不忍聯想她正在窈窕年華時,又是何等驚世絕艷。
「我從沒有見過先帝這般聰慧瀟灑的人。」太后說到這裡,忽望了辟邪一眼,「也許能和先帝比較一下的也只有七寶太監了吧。」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辟邪的面龐,接著道,「那時先帝對我說,若再有個皇子,聰慧如他,美貌如我,便是上上佳。」
太后的手指柔若無骨,稍帶著些清冷。辟邪用盡全力掙扎,抗拒著就此疲憊不堪地倒在太后掌中的衝動。
「先帝後來可修道嗎?」
「這是先帝的壞毛病,不但宮中修道,還跑去大臣家念經煉丹。之前顏王府中也是常去的。」
「就是那個經常穿著五彩道服,束著金冠,五綹長須到胸口的道人了?手上經常拿著一串漆黑的數珠。」
太后怔了怔:「正是先帝。」
「那時還有個叫仰天道人的,一直隨駕。」
「倒是有的,後來不知何故,便不見了。」
——「哎呀呀!貴不可言,貴不可言。」仰天道人的大呼小叫,辟邪還記得清楚。他嫌棄這種故弄玄虛的人,不管說的什麼,立時狠狠地瞪了仰天道人一眼。
「哦?」坐在正中的中年道人將自己拉到身邊,「讓我看看。像他母親。」
顏久笑道:「先生不用見我母親,也知道我長得像嗎?」
那中年道人倒是愣住了。
顏久道:「我父王就在這裡,若不像我父王自然就像我母親了。若是這麼看相貌,倒是方便得緊。」
那中年道人大笑:「你是覺得我們都來騙人的?」
顏久笑道:「不一定存心騙人,生事定是有的。」
「怎麼說?」
「貴不可言這句話就包藏大禍心,我出身親王家,已然為貴,貴極不過邁過兄長襲了親王爵位,有什麼不可言的,但要說聲不可言,就是要人心生無妄揣測,度量顏府的用心。若道長是親友,這句話就不當出口,若道長心藏禍心,又顯拙劣。」
「哈哈哈,哈哈哈。」那中年道人更是大笑起來,「這個給你。」他從腕上褪下一串漆黑的數珠,遞給顏久。
辟邪有些覺得聞善和尚死得太冤,應是當初知道先帝的用意,故意討先帝喜歡的一句貴不可言,便偏偏讓顏久記得清楚,十年之後依舊招來殺身之禍,也是他禍從口出的報應了。
太后撫摸自己臉頰髮髻的手指太過溫暖,讓自己的思緒有些縹緲起來,全然想不起之後那串數珠去了哪裡。
「還要問先帝什麼呢?」太后柔軟的聲音繼續問著。
他的意識已經有些飄忽,只是搖了搖頭。
——沒來由的當年帶著仰天道人來,讓自己多年之後的佳節里,舍了明珠夜半去除聞善。「先帝欠我一個元宵節。」他苦笑道。
這夜的大雪,直落到黎明。正值日出,清冷的陽光噴薄於清和宮琉璃天邊,轉瞬便是湛湛天上,皚皚人間。
雖依舊是千頭萬緒的一天,皇帝卻覺難得的神清氣爽,忍不住走到清象殿外,打量一園瓊花玉樹。水榭玉橋盡頭,卻是一團青色人影,分外醒目。
「稟皇上,辟邪要來請罪。」吉祥上前道,「一早就跪候於幽禁之處,乞皇上開恩召見。」
皇帝卻突然抽了口冷氣,脫口出道:「不。」他自覺聲音中的畏縮,定了定神,又道,「這是哪一出呢?他到處吃酒打獵這麼多日子,現在才想起來認罪?」
「是,奴婢申飭他。」
「算了。等廷議之後。」
就算是朝臣入內個個目不斜視,也不免多往水榭方向瞄上一眼。今日的陣仗從所未見,人人都不得不按捺著驚喜,眼見皇帝一樣是心不在焉,將近日祭天授節鉞的事情一併速速議畢,便草草退下。
殿門外辟邪已跪候多時。放浪不羈一個多月的內親王終於想明白,來低頭認罪了。朝臣從他面前魚貫而出,都刻意放慢了腳步。
聽見裡面吉祥道:「叫辟邪。」更是有人駐足在廊下,被司禮監的內臣紛紛驅趕。
辟邪在外叩首道:「奴婢辟邪,請罪。」他進了門,便用最微賤的身姿,匍匐爬到了皇帝的足下。
皇帝不自在地挪開了身子,目光落在他背上許久,也未喚他起來。辟邪更是將頭顱垂得低了,也沒有著急。
「你起來說話。」皇帝嘆了口氣。
「奴婢不敢。」
「你起來!」皇帝的語聲中有些暴躁。
辟邪怔了怔,才又叩首,站起身來。
皇帝微微垂目,便能俯視他的面龐,細細端詳了許久,嘆息。
「皇上。」辟邪哀求道,「這回都是奴婢的錯,求皇上饒過奴婢,容奴婢回皇上身邊效命。」
「辟邪,你通透聰明,應知道幽禁的緣故,並不在苗疆那件事上,便是幽禁,也不當折辱你,因此沒有前來說過一句軟話,朕不怪你。更何況,朕心裡明白,你從來都沒有錯過,亦沒有辜負過。這般辱你,全然是因朕的心胸狹窄,有邪魔作祟。朕每思之,都是羞愧難當。」皇帝壓低了聲音, 「而你的罪,卻罪無可恕。朕欽佩仰慕你的才幹,這個時節,豈是不想用呢?可是,朕,不敢啊。」
猶如冰凌透體,辟邪的血色一瞬間從臉上褪去。
他不清楚皇帝究竟知道了多少內情,但若因此失了周旋的餘地,絕非他所望。他靜靜平復這瞬的殺意,仰面直視皇帝的眼睛。
「如此,便求皇上賜死。」
「朕不舍,不願,也不能啊。」皇帝坦然地苦笑,「朕當拿你怎麼辦呢?」
這糾結無奈的口吻,聽來諳熟,令辟邪眼前一黑。
「皇上最後的那句話,便已令奴婢死了。」他慘然失色。
他這等動搖的神情從所未見,支撐身體的精神分崩離析,雙膝不能支撐,頹然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見狀大驚,喝道:「辟邪!你莫要妄度上意。你為朝廷為朕效命,不惜身裂赴死,身子也早已千瘡百孔。朕只盼你能逍遙自在,盡享安寧,並非要你的性命。」
「皇上在北伐時曾問奴婢:遊俠有神兵,能自己脫鞘,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最後都是『白光一道閃回劍匣里,竟不沾一滴鮮血』。有一天這劍飛出去了,再也不回來,會是什麼光景?
「奴婢這些天思量皇上的話,才知道奴婢愚蠢,之前總覺得以殺止殺,何以有罪?實則是錯得離譜。皇上責奴婢罪無可恕,竟分毫不差的。
「奴婢在外日久,不知從哪個節骨眼上,已然忘了,奴婢是皇上匣中的寶器,飛出奪人首級於千里之外,終究要回來的。現今這柄劍飛出去之後,斬的卻不是主人所要的首級,飛回來又有何用?因此上,這柄劍就算是再鋒利又如何?奴婢那時想的,都是這柄劍是不是鋒利,沒有想過的卻是這柄劍究竟是不是柄好劍。如此必要求皇上寬恕,再多懲罰,都是奴婢應得的。」
皇帝「呵」了一聲。
辟邪卻接著道:「只是,皇上的疑惑,卻在這柄劍究竟是否為皇上所有。奴婢百口莫辯。只知道,為主人所棄,就算是神兵利器,只有腐鏽朽爛一條路了。奴婢正如皇上所說,這兩年早已千瘡百孔,卻也如那時一樣,無論去到哪裡,遇到什麼事,趕回皇上身邊才覺著安寧。若皇上棄若敝屣,奴婢與死何異?」
應與不應,都是萬劫不復——皇帝猶疑的手掌終落在辟邪戰抖的肩膀上。
「好吧。」皇帝道。
辟邪倏然抬起頭來,明朗的面頰上竟沾著淚痕:「皇上?」
這是利箭透體都未曾吭過一聲的人——皇帝心中憫然不忍。「回來吧。」他摒棄了諸多疑慮,心一橫,笑道,「朕去祭天的時候,你就搬回後殿。」
「奴婢不敢再僭越了。只願依舊是那個青衣無品級的小監,日日在皇上身邊就好。」
「那就是日日在朕身邊。」皇帝道,「就只當那柄飛劍,又回到鞘中吧。」
皇帝擅發踞州兵馬,致當前困境,朝野多有微詞。皇帝並非執拗,這天啟程往郊外再授姜放節鉞,並大祭罪己齋戒,以昭朝廷決戰之志。
姜放便於大駕之前啟程。這個時節的清晨寒冷蕭條,長平侯的儀仗孤零零緩緩出城。過撫民門不久,便見一騎佇立驛道邊,其人攏著斗篷,見姜放儀仗經過,方露出臉來。
姜放止住隨從,孤身跟著他向驛道外徜徉。
「這是你要的鈞命。」辟邪將按著顏王薔薇印章封印的信件交給姜放。
姜放大喜之下,有些迷惑:「主子爺,這是想通了嗎?」
「通透得很。」辟邪道,「我是不如你的。你心中有武將長平侯的純真在,凡事看來都是直擊要害。而我,從前要的東西太多。」
「這從何說起啊。」
「平藩、盪匈奴、家族之仇、宮刑之恨,我還要皇帝的寵愛,宮中的平安,你們的忠誠。」他嗤笑,「有一樣不滿足,便心生憂慮憤恨。難道不是自尋煩惱嗎?」
「主子爺……」姜放蹙眉道,「主子爺說的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哪樣能少嗎?」
辟邪笑道:「錯啦,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才有那些我想要的。」
姜放不明所以,只是隱約覺得不安,道:「主子爺無論如何,都是平安為最上。」
「我省的。」辟邪握住他的手,道,「長平侯,但願你為殺而殺,為戰而戰,心中沒有一點猶豫懊悔。」他不等姜放說話,便放開手,策馬回城。
皇帝的鑾駕已然出宮,大內靜肅,水榭中是小順子指使著小監收拾陳設用具。
「前幾日師傅看的那堆書上哪裡去了?」他已經學會審時度勢,只是悄悄地問辟邪。
「已還去了。」辟邪端起茶來,啜了一口。
「陳太醫來見。」打雜的小監從木橋上奔過來。
陳襄微笑著,慢吞吞跟在其後。
「都不收拾了。」小順子喚,「歇會兒吃果子去。」
辟邪起身行禮,道:「陳先生,久違了。」。
陳襄大笑道:「六哥兒這回可是真的脫身了?」
「脫身?」辟邪親自奉了茶與陳襄,坐得甚近,低聲笑道,「無論身在何處,都是這些事糾纏。但真的要緊的卻是那劑藥吧。去年拜託先生配製,若不能得到煉製之法,我可是脫身不得的。」
陳襄蹙起眉來,汗顏道:「這便是我老朽無能了。這個藥已制了一年多,卻沒有一個能接近慈姜的丸子的。近日得的十幾丸,只怕稍好些。原來六哥兒還在吃那個藥不成?」
「苦掙不脫。」
辟邪的語聲卻無焦躁和無奈,如訴家常。陳襄卻在他平靜的目光下微微一個寒噤。
「六哥兒,萬不能……」
木橋那邊突然一陣喧譁,細碎雜亂的腳步走得甚急,應是內宮嬪妃的儀仗。
辟邪一邊忙起身迎出門,一邊對陳襄道:「算發作的日子,就在月中,請先生屆時務必將藥丸遞進來。」
「辟邪人呢?」水榭門前一個彩衣宮女質問。
這是誼妃宮中有品級的女官。辟邪只得回道:「奴婢在。」
「娘娘問你的話。」
「奴婢有聖命,不奉內宮召喚。」
「誰說召你了。」宮女道,「在此等著。」
陳襄見的大陣仗多了,不以為意,在眾多宮娥的睽睽眾目下,迤迤然遠去。
辟邪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只見清象宮華衣如雲,侍奉兩宮皇妃而來。
竟被堵在了這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地方,辟邪苦笑,在門前跪候。
「你也太僭越了。」誼妃道,「什麼身份,敢央求皇上容得你越過嬪妃主子,居住於後殿?」
辟邪無言以對,垂著頭,道:「奴婢知罪。」
聽得頭頂上少女的聲音道:「姐姐莫著惱。皇上定是念他勞苦功高,才有這個賞賜。凡皇上喜歡,也就容他伺候著。」
「皇上聖明,政務勤勉,私務節制。卻就是有這種恃寵而驕的奴才,在皇上身邊攛掇乞憐,多生是非。皇上捨不得管教,這卻是後宮的人,自有人來管教他。」
「外廷用的人,皇上既然已經用過廷杖,也命人日日申飭過,就罷了。他也算社稷緊要,姐姐與他還較真起來不成?」
「就是說呢。」洪司言不知何時,已笑嘻嘻帶著慈寧宮的人到了。
向兩位妃子行過禮,便上前扶住誼妃的手,道:「都是皇上的意思,他們爺們兒做事粗枝大葉的,叫娘娘們受委屈,難道還真的和皇上慪氣起來?太后先前還說,誼妃娘娘放著慶祥宮不住,委屈在這後殿裡,盡心服侍皇上,果然是後宮裡想得最周全的人了。現皇上叫辟邪搬,特叫奴婢過來,請誼妃娘娘慈寧宮去,說說話,可不要心裡記著皇上不識好歹。」
「這怎麼敢。」誼妃有些惶恐,但心中依舊得意,「正當和小妹妹向母后請安的時候。」
「宮裡器物搬動,最後還是要呈單子給訸妃娘娘看……」
慕徐姿識趣地道:「正是的,我這裡先打發了雜事。母后卻是更喜歡。」
本來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場面,被洪司言輕描淡寫地消弭,一瞬間風捲殘雲地走了大半的人。
「內親王快請起。」慕徐姿抬手虛扶,「我也當要看看內親王的用度,天冷了可要多添些。」
她沒有等辟邪回應,已向身邊的人擺了擺手命人止步,徑直步入門去,慢慢在水榭中環視。
辟邪不得不跟著進來隨侍在其身後。身後的門,便被人輕輕掩上了。
「這些都是太后賞的,不準備帶走嗎?」慕徐姿打量著屋中未有絲毫挪動的陳設,曼聲問道。
「寶物放在此處已是奴婢的僭越之罪了,豈敢據為己有,擅作處置?」
「內親王既因功高而食親王俸祿,這些並不算什麼。」
「皆因將士捐軀,奴婢苟延殘喘,反倒撿到的恩寵。」
「說到將士,京營這次護駕北上,死傷甚多。」慕徐姿用手帕掩住了嘴,儘量掩飾著聲音中的顫抖,「內親王出征之前,我曾拜託內親王幫忙看顧一個人,內親王軍務政務繁忙,我還不得問詢。此人並未隨大駕回京,不知道他生死下落如何?」
「他嘛……」
辟邪的聲音有些躊躇,應在掂量要說的話。
慕徐姿心中怦怦直跳,忍不住搶先問道:「我兄長,他還活著嗎?」
「娘娘還是當他不在世的好。」
這句話說得著實含糊,但慕徐姿仍舊鬆了口氣,忙拭去了臉上的淚水,卻轉念想到另一個不祥的念頭,轉過身來急問:「他是重傷不能回京嗎?」
水光映著雪光,將水榭照得滿眼生輝,而其中的少女,卻是如寶石如美玉,流光溢彩,玲瓏萬象,美艷無方。
辟邪似乎被這寶器光華刺痛了眼睛,向後退了一步。
「非也。」
慕徐姿卻緊跟著上前,問道:「那究竟下落如何?」
「娘娘切勿再問了。」辟邪低聲道,「這裡並非內宮地界,娘娘請回。」
慕徐姿情急之下,怒聲道:「我將兄長性命託付於你,豈能不給我交代?」
臂上忽然一痛,纖細的手臂已被辟邪一把握住,她輕盈的身子被拽得飛起,被辟邪拖近到身邊。
「他的性命?」 少年的臉頰、嘴唇都被水光照得無甚顏色,仿若幽靈用黑夜的眸子盯著麗人的眼睛,啟唇冷笑,「若朝中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下落,你、我,連同慕家全族,都是死無葬身之地。」
死神般靜謐的語聲,令驚恐如雪山覆頂,侵透慕徐姿骨髓。辟邪卻沒有鬆開手指,微微俯首,緩緩審視著慕徐姿如畫眉目,如玉肌膚。慕徐姿在他攫取而絕望的目光下,渾身戰慄,脫力綿軟在辟邪的掌中。
冰凌般的指尖觸到面頰之上,猶如錐刺,慕徐姿咽下尖叫,聽天由命地閉上了眼睛,滾出一行熱淚。
手臂上的桎梏卻鬆了開來。辟邪輕輕推開慕徐姿的身子,笑道:「娘娘請回。」
慕徐姿迅速抹乾了眼淚,再不敢看辟邪一眼,猛地推開屋門,裹緊了身上的狐裘,向木橋的盡頭奔逃。
十二月望日,太后的懿旨,在東、西弘願寺大做法事,祈福放燈。兩座大寺門口,輝輝然搭了兩座大鰲山。燃春橋梅林里依元宵節例張燈結彩。
這件盛事雖來得突然,離都百姓卻畢竟是天子腳下見過世面的臣民,一夜間將自家彩燈都張起來,小販買賣也漸漸湧入城中,往年跑船的生意人過年時都在家裡,哪裡見過這等場面,將船停滿了江面,共襄盛事。熱鬧竟不遜元宵。
辟邪帶著明珠與小順子,傍晚便請得慈寧宮旨意出宮而去。今日大雪卻無甚強風,才出皇城,便見燈光染亮天上飄絮,人間顛倒,直映天庭。
小順子入宮多年,竟從沒有見過此等繁華,拿著一串銅錢奔來往去,不住問辟邪道:「師傅,糖葫蘆吃不吃?茶湯喝不喝?那裡做的兔爺兒綠豆糕可以要一個不?」
辟邪笑道:「你去玩你的。吃這些東西,晚上可睡不著。」
「明珠姐姐呢?」
明珠笑道:「兔爺兒綠豆糕聽上去有趣,我可要一個來嘗嘗。」
「那師傅幫我拿著糖葫蘆。」小順子將手中的糖葫蘆串兒塞在辟邪手裡。
辟邪替他舉著,橫著也不是豎著也不是,只能苦笑。
明珠見他狼狽,道:「六爺,我拿著吧。」
「不必了。我拿著就好。」辟邪笑道。
「六爺是好性子,小順子愈發淘上天了。」
「我算什麼好性子呢。」辟邪大笑,「從前我教訓他,都是你攔著。現今又說他淘氣。」
才說到此處,便見小順子又奔回來對明珠道:「姐姐不知道,除了兔爺兒,還有小貓小狗,各色都有。」
「那是吃糕,還是吃肉呢?」明珠道。
「可好看了,去瞧瞧。」
明珠點頭,望著辟邪笑了笑,跟著小順子往路邊走。
辟邪轉過身來,徑直掠向小巷拐角。
「沈兄還真是陰魂不散。」
沈飛飛望著明珠去的方向,嘆道:「我留在京城,就指望再見她一面。想著這個熱鬧,你說不定也要湊,從你們出宮時,就侍從左右,等著效命了。」
「沈兄追隨明珠北上,不但保得明珠平安,更不啻救了我的性命,我心下感激得緊。」
沈飛飛冷笑道:「誰要你的感激。只要明珠姑娘向我點個頭,救你全家也是願意的。」
「我沒有全家。」辟邪笑道,「只求沈兄,今夜,只是今夜,容我陪她高興一會兒。」
沈飛飛抓住辟邪的衣襟,逼近辟邪的面龐,道:「你要知道你是什麼身份,就打算將她囚禁宮中一輩子嗎?」
「不會。」辟邪搖了搖頭,「只是今夜。今夜過去……今夜過去之後……」?他這著,不知想到什麼,有些走神。
沈飛飛鬆開了手,一臉嫌棄地將辟邪手中幾乎碰到他衣衫的糖葫蘆推開,向他背後努了努嘴:「她可要回來了。」
「多謝。」辟邪點頭。
沈飛飛走了兩步,忽回頭問:「李師為什麼沒有上京?我聽道上的朋友傳來消息,他回了白羊。」
「那不是很好?」辟邪道,「京城是非之地,留著隨你一同闖禍嗎?」
「他是木頭,自來隨你擺布。若他也死了心回白羊去了,多半就是你的不是。」沈飛飛冷笑了一聲,見明珠走近,也不等辟邪辯駁,轉身往小巷深處隱去。
辟邪轉身會同明珠,見小順子手中的兔爺兒糕果然晶瑩剔透,白生生的好看,也湊趣吃了一個。
明珠看著不禁「噗」地笑出了聲。
「怎麼?」
明珠笑道:「臨出慈寧宮,姑姑特地把我叫過去了。」
「哦?」
「囑咐了好些話。說宮外面的小商小販的東西都不乾淨,叫我看著你少吃。現正下雪,要看清了穿得是不是合適。還讓小順子多帶個手爐。」
「你怎麼說?」
「我說去北邊天寒地凍的,也沒見怎麼著,打起仗來只怕生肉也吃呢。我怎麼管得住?」
「你就順著她說句『是』,不就結了?」辟邪笑起來。
明珠道:「可不是嗎?之後可悔死了我。被她絮叨多時。」
辟邪將明珠的手指握在掌中,靜靜聽她說家常。
「又說起這一陣,六爺天天往慈寧宮去,不是正遇上後宮定省,就是太后歇午覺,讓六爺獨自在我屋裡等候多時,也都一直沒見著,她心裡過意不去,說讓六爺換個時辰去。」
「也不必換了。」辟邪道,「只是讓她們知道我心裡還是惦記的,每日裡有走得近些的時候也罷了。見了面,本也不知道說什麼。明兒皇帝便回宮了,能過去的日子就更少了。」
「是。」明珠道。
夜深雪重,似有玉龍困於天庭刑台,敗鱗殘甲隨它掙扎,漫天沉重地掉落。離都街道之上的商販遊客,都漸漸失了興致。不久,空蕩蕩的街上,便只有他們三個徜徉在一城寂靜的瓊台玉閣之中。
「六爺不舒服?」
明珠望著辟邪微蹙的眉頭。
辟邪輕輕揉了揉胸口:「經絡里有些疼痛,卻沒什麼要緊。」
「那就早些回去。」
辟邪的手掌卻緊了一緊。「看。」他指著東弘願寺門前映亮漫天大雪的鰲山。
「真是壯觀。」明珠支起帽檐來,仰面看著這座孤獨的燈山在黑夜中憤怒燃燒,雪片落在她的臉上,讓她不住閃著纖長的眼睫。
辟邪怔怔地望著,忽見明珠展顏微笑,倒似被刺中心窩,透出了一聲苦痛的呻吟。
「瞧那小子。」明珠笑道。只見小順子提著燈籠,手裡拿著糖葫蘆沿著鰲山整整跑了兩圈。
「好遠。」她突然道。
「走累了?」辟邪忙問。
明珠嘆息:「走到這裡,竟整整花了兩年。」
這刻沒有李師,沒有沈飛飛,沒有黎燦,辟邪挽著明珠的手,竭力地微笑著。
皇帝齋戒十日返京,頭等要務依舊是黑州之亂。內親王既已免除幽禁,便陳踞州兵馬雖然困頓,卻因寒冬大雪,黑州人馬的攻勢必已減緩,此刻不應再從踞州向南方增兵,依舊竭力守城為上。而巢州倭寇無糧,姜放雖兵力緊缺,卻不乏本地鄉勇願助一臂之力。倒是因此可全力克復巢州。
皇帝點頭:「好。著兵部與長平侯詳議。」
詳議便是不置可否的意思。辟邪幽禁初釋,也只能不以為意,並未力諫。更要命的是此刻胸臆漸痛,經絡中的內力勃勃亂涌,心跳得連之後皇帝說的話都沒有聽見。
及轉回後殿休息時,已是強自支撐得精疲力竭,不得不臥床容陳襄診脈。
「我自覺是內力收放不住。」他對蹙眉不止的陳襄道,「先這等反噬,吃了藥必有一年之期,這回不過兩月,還未及毒性發作,卻先痛了起來。是什麼道理?」
陳襄道:「六哥兒的症狀還真是棘手。你前兩個月雖未和人交過手,可騎馬、行獵、開弓都是有的,可覺得異樣?」
「只覺大病過後身子甚是輕捷。」辟邪道,「行獵之際,一直都不覺勞累。」
「慈姜的藥對內力大有補益,內力過於充盈,便更早反噬肺經,也在情理之中。若為了壓制反噬,再多加服用,只怕下回的反噬就更早些。」
辟邪嘆了口氣,道:「果然是飲鴆止渴。之前先生言道有藥十丸,這個時候可以一試嗎?」
陳襄道:「六哥兒的症狀又有變化,老朽也沒有把握。」他從藥箱中翻出一個小小瓷瓶,從中倒出十粒大小不一的藥丸。「先從這最小的開始服用,若覺得沒有異狀,便再繼續服用大的,方能估算療效。」
「是。」小順子忙收了去,取來溫水,幫著辟邪吞服。
陳襄坐了一頓飯的工夫,眼見辟邪形狀無異,細細囑了小順子如何服藥,如何診脈,見什麼樣的症狀務必急報等,方轉回太醫院。
等了兩日,清象宮打聽出來的消息,只說內親王身體不適,兩日裡都告假。皇帝與太后分別著人來問太醫院,他只得以肺經舊傷發作搪塞。正在慶幸自始至終小順子都沒有遣人出來稟報症狀有異,卻有小合子急奔而來,道:「早上內親王嘔血不止。趁著皇上定省太后,奴婢師傅讓奴婢悄悄地請陳太醫清象宮後殿去。」
陳襄大驚,顧不得上了年紀,疾步隨他前往。過了穿堂甩開東廂帘子,卻見辟邪已披著袍子端坐在床邊,內里的中衣汗得透濕。而小順子跪在辟邪面前,垂淚不止。
「這是怎麼了?」
辟邪搖了搖頭:「藥不管用。只得先吃了慈姜的藥。」
小順子泣道:「我說等陳先生來,先不忙吃那藥的。」
辟邪已一掌扇在小順子臉上:「你有臉說這句話?那時我抵死不用,是你取來灌下。」
小順子撲倒在地,剛直起身子,辟邪已跟著第二掌將他打倒。
「何不那時就叫我死了?現在受這藥丸的脅迫?」
「徒弟知錯了。」小順子惶恐不已,不知辟邪為何如此大怒,睜大了眼睛想在辟邪臉上找到些跡象。
「無用混帳的東西。」
小順子還道他只是遷怒,仍勸道:「師傅莫急,既然上回是李師渡了真氣給師傅,不如書信他過離都來,和陳先生一處,必有法子根治的。」
辟邪已然跳起身來,一腳將小順子踹飛。小順子猝不及防,被一腳蹬到牆邊,嗓子一甜,竟噴出口鮮血來。
辟邪自己亦是有些暈眩,脫力地扶床喘息,道:「滾。」
「是。」小順子一骨碌爬起來,「師傅別生氣,我這就下去。」
「不。滾!」辟邪道,「我這裡容不得你這等自作主張的孩子。你喜歡到處給人吃藥,便滾去太醫院。」
「師傅?」
辟邪抬眼對小合子道:「將他打發出去。不許再近我身一步。」
小順子卻是呆住了,直等到小合子來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被小合子忙用袖子捂住了嘴,急匆匆拽了出去。
陳襄安靜地看著,最後哼了一聲,拱手向辟邪告辭。
「先生。」辟邪喚。他站起身來,走到陳襄面前,撩起衣角,長跪施禮。
「唉……唉……」陳襄搖頭嘆著氣,「知道啦,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