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象親王
2023-10-26 22:49:45 作者: 紅豬俠
中秋剛過沒有多久,太后便重病一場。雖沒有感染風寒之兆,卻時常心口絞痛,食欲不振,時時倦怠。皇帝日常兩省,都為洪司言勸退。而洪司言,也一樣沒有往日神采,懨懨的,似乎許多煩惱,只怕是為太后病情操心所致。
直到九月中,多虧陳襄殫精竭慮醫治,太后眼看是大好了,卻連皇長子的周歲生辰也不甚提得起精神應付,便自離都起駕,逕自前往上江獨住。
皇帝自然放心不下,便打算皇長子生辰一過,立即帶同幼子,前往上江請安。
而出京之前,皇帝先收到了如意與辟邪聯名的賀表,恭賀皇長子殿下壽辰,一併進的,都是苗地最好的靈芝、沉香。賀表中更述苗地戰事在九月中旬大定,都羅漢白苗被剿滅,苗人尊古斯琦為王,大理西南的苗人如今安定,與中原遙相呼應挾制大理段秉,西南連同西王屬地,當有一陣的太平。因此辟邪終能抽身回京,得以在御駕前侍奉,心中無比安寧喜樂。而如意因與古斯琦久識,要賀他封王,尚要晚些時日才能回京。
皇帝合上賀表,忽聽到了自己冷笑的聲音。他微微一驚,竟向左右看了看。
吉祥這些時日比從前寡言許多,有些無趣地遠遠恭立,似乎沒有聽見皇帝煩躁的嘆息。
「如意就要回來了。」皇帝對吉祥笑了笑,「倒是很久沒有他在身邊,十分寂寞呢。」
「皇上還惦記那個惹禍的。」吉祥賠笑道,「如意要是知道,一定是神氣活現得了不得。」
皇帝垂下眼睛,案上厚厚的一摞,都是巢州戰事的軍報,那除魔利劍般的少年正在這最要緊的時候,向京城奔馳回來。原當一樣是安寧喜樂的心境中,卻是有些畏怯和煩厭——皇帝心中隱隱的殺意變作血色,忽涌在了臉上。
「皇上,這摺子發下,禮部一定要來問內親王進京儀注的。」霍炎在一邊道。
皇帝怔了怔,才恍然大悟:「自和屈射人一戰之後,辟邪就南北奔走,竟還未回過離都。」
「正是的。」霍炎道。
皇帝抿著嘴唇,他由衷地想讚嘆辟邪的辛苦卓絕和絕世之功,卻又不甘心道出口來。乾清宮中一片尷尬的沉默。霍炎顯然沒有體貼皇帝心境的餘力,這些日子一般跟著皇帝憂心忡忡,已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清瘦羸弱得不堪。
「若皇上並無特別的諭示,臣這就叫禮部擬了來。」
「不。」皇帝道,「他自己雖不願意張揚,但確是北方一戰中最大的功臣,著兵部、禮部按執節鉞的親王凱旋之禮迎入。」
「遵旨。」霍炎欣然道。
因此迎接內親王的儀仗自九月末便在京郊守候相迎,算日子辟邪在皇長子生辰過後一兩日內到京的,皇帝卻一直等到十月頭上仍沒有辟邪的消息。好在正在為難是不是先往上江去向太后請安的時候,太后卻先返京了。
「還是放心不下這孩子。」太后摟著重珄,微笑著道,「原想多住些時日的,但夜裡念著他,就睡不好了,絮絮叨叨到天亮,精神反而困頓,倒不如早些回來。就是這麼來回折騰,辛苦的都是內務府的人。」
「這是內務府分內的事,這兩年因為戰事不休,宮中已減了許多排場開銷,若母后巡幸上江都要遭他們抱怨,他們豈不是日子太好過了些?況母后氣色比之出京之前已好了很多,京城畢竟人多髒亂,不是靜心休養的地方。」
太后一邊命洪司言拿果子給重珄吃,一邊對皇帝道:「聽說巢州的戰況不見進展?」
「甚是膠著。」皇帝道,「姜放施展不開,朝廷里也無其他良策。他們都說畢竟是拿舉國之力與杜閔纏鬥,時日長了,不怕他自尋死路。」
「這話也是對的。」太后道,「辟邪平了苗地這就要回來了?皇帝身邊又多個得力的人商量,我更放心了些。」
皇帝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他年輕,軍功是有的,但朝廷上多嘴不合祖宗之法,一定會惹母后生氣。」
太后清澈的眼睛望著皇帝,不置可否,連往日的微笑也吝惜了起來。
皇帝只覺心中每個角落都被母親的目光洞穿,跟著太后一起沉默著。
「也沒別的事。」太后最後笑了笑,「訸妃忙宮裡的事,諧妃又有了身孕,後宮也當充實,臨幸過的人,不要扔在上江,那算怎麼回事呢?」
「是。」皇帝不禁也笑了,「以為母后不喜歡,就沒帶回來。還是母后心疼兒子,又體恤她們。」
「那也是個爽利的姑娘,雖然是民間來的,但看明珠就知道,哪點比官宦世家的差呢?」
閒話到這裡,太后也有些乏了,皇帝告退出來,時辰還早,便緩緩踱回乾清宮。只是剛過乾清門,便覺身周微微的異樣。
雖然是比平日更甚地死寂,卻有股不尋常的暗流在每個人身上騷動著。巢州戰事帶來的無盡焦躁充斥的乾清宮,似被一股颶風清洗了一遍,天色透亮了一層,每個人面色身姿都有好些日子不見的勃勃生氣。
白玉長階之下,青衣小監們已在鑾駕前齊刷刷跪倒,只是其中一個最清瘦的身姿,讓皇帝禁不住快步走了過去。
「奴婢辟邪叩首,皇上萬歲……」
未及他的禮行完,皇帝已一把攙住他的胳膊,將他拉了起來。
——甚至比四個月前更加骨立形銷。上次見的時候已堪稱憔悴,而這次,雙目中卻沒有多思清明的神采,只是清盪無垠的一片空闊,仿佛站在面前的,只是他的軀殼。
「皇上……」他像是多日沒有說過話了,有些艱難地啟唇,目光緩慢而遲滯地停駐在皇帝面龐上,不知道在尋找什麼。
皇帝與他相識至今,從未見他有過一瞬的迷茫,而這樣痛楚恍惚的形狀,讓皇帝竟心生憐惜不忍的念頭——想到辟邪回京,他曾心生畏怯,胸懷殺機;而此刻,他卻覺得辟邪回來得太晚了——「辟邪。」皇帝心中的憂懼和喜樂均變作傷感,幾乎是哽咽地道,「不要再走了。」
「是。」辟邪的微笑似大喜又似大悲,一瞬間被無盡的思緒衝擊得天旋地轉,卻突然迸出了些光彩,「奴婢若能在皇上身邊多侍奉一日,便是一世的造化。難怪奴婢二師哥如意一直在抱怨皇上召他回京太晚。」
「和他比沒甚意思,他指望像條藤蔓纏在朕身上才好。」
原當是調侃取笑的話,兩人卻都沒有那麼高漲的興致,更願靜靜對望,忘卻諸多紛繁的前因後果,享受片刻安寧平靜。
皇帝握起他冰涼的手指,在手心裡緊了緊,拽著他往大殿走。「來吧。怎麼沒聽到你路上的音訊呢?」
辟邪落後半步緊跟著皇帝長長的步子,有些吃力地道:「奴婢想著朝廷里必有人出來接,皇上那時說得一句禮如親王,朝中人都少不得當真要紆尊降貴地另眼青看奴婢,禮節上必要繁重的。一則是不敢折辱大臣;二則奴婢也是疲累,省些事反倒便宜。」
說話間殿上的內臣都跪候聖駕,吉祥行了禮,笑道:「這般內書房得用的人可多了,只看皇上什麼時候才捨得派差給辟邪。」
李及見皇帝既是高興又是心疼,不免做作地擦著眼晴。
皇帝見了忍不住呵斥道:「你這是在哭什麼?起什麼哄?」
李及道:「總算是回來了,皇上惦念得很,若過幾日如意再回來,那就是師兄弟大團圓,想想就是喜極而泣。」
皇帝冷笑道:「他們哪裡和你是師兄弟了?如意回來哪裡還有你在內書房的差事?他回來你就快快滾,見了心煩。」
眾人都陪著皇帝笑,皇帝見辟邪笑容虛弱,不忍道:「還是病著嗎?」
「奴婢只是路上趕得急了。」辟邪道。
皇帝便問苗地征戰,辟邪說得波瀾不驚:「畢竟是中原援兵三千入境,都羅漢早失民心,兵敗如山倒,助得古斯琦在三個月內一舉攻下苗地全境。」
「如意還來問過,要不要朝廷封藩古斯琦。若使得,趁他國內新定,這個時候甚好。」
「皇上聖明。若有朝廷的旨意賀他稱王,已是古斯琦求之不得。古斯琦雖願求與中原有宗藩的名分,但實在奈何他國內各部初定,若他現在迫不及待地向中原稱臣,苗人多要詬病他沒有骨氣,也是兩難的。況封藩之後,大理身後憑空多了個中原屬國,以段秉的為人,豈不更加猜忌?」
「有道理。」皇帝點頭,「這就差霍炎擬旨。那麼巢州……算了。你今天先歇著吧。」他本要說到眼前的急務上,卻憐惜辟邪一臉的疲憊之色,嘆了口氣。
辟邪跪倒再次行禮告退,小合子卻在殿外迎上來道:「太后娘娘知道辟邪回來了,問辟邪的差事。」
皇帝在內聽見了,怔了怔:「差事?」
吉祥望了辟邪一眼,旋即笑道:「辟邪此次是奉懿旨問公主的安,領的是司禮監的差事,正是太后娘娘要問的。」
「不去不合規矩,還是去給太后請安吧。」皇帝在內對辟邪道,「太后今日還提起你來著。」
「是。」辟邪茫然答應了一聲,腳步虛浮地向乾清宮外走。
小順子忙從旁邊轉出來扶住,低聲道:「師傅這時當真去嗎?」
「還能如何?」辟邪蒼白地笑了笑。
小順子默嘆了口氣,辟邪便回首看著他。小順子只是抿著嘴,沒有說話。
辟邪拍拍他的手,點頭道:「小順子確是長大了些。」
此時已在宮裡,縱說一萬句沙場上反倒自在縱意,又有何益?
出了乾清宮,都是熟識的侍衛,都上前問安,辟邪極為耐心地一一回禮寒暄了幾句。這般走得極慢,一座花園之隔的慈寧宮卻幾乎要遠到夜色里。
至拖拖拉拉地走進慈寧花園,辟邪已經輕輕打著戰,蹙眉忍著後肩傷口的疼痛,透了口氣笑道:「竟有些暈眩了。」
小順子從來少見他自己示弱,慌忙扶著他坐在路邊的凳子上,摸了摸他的額頭,道:「怎麼體熱又上來了?」
後肩的傷口,是照著古斯琦的法子日日以沸騰的湯藥熏蒸,辛苦了多日,才將辟邪的高燒退了下去。一路奔波,未曾痊癒的傷口又如此反覆,令小順子不禁氣餒。
「這也不是辦法。就算見了太后娘娘,只怕也沒有精神行禮答話了。」小順子忽拍了拍手,笑道,「不如我背著師傅去?」
辟邪閉目靠在柱子上,懶洋洋地道:「成何體統?慈寧宮裡見我這麼僭越,不是要命了嗎?」
小順子笑道:「就是師傅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罷了,宮裡的大太監誰不這樣?」
辟邪便連微笑也懶得回應。
小順子倒急出一個計較來,道:「不如我跑去跟明珠姐姐說,讓她在太后面前支應一回,容我們明天過去。」
「這是個正經主意。」辟邪知道交給明珠去說大可放心,點了點頭。
「那我這就跑著去。」小順子道,「師傅這裡歇著只怕還無妨,我片刻工夫就回了,然後背著師傅回居養院去。」便一溜煙地跑了。
傍晚的秋風正無情摧動慈寧花園的森森樹影,枝丫「嘩啦啦」搖動,便是落葉蕭蕭而下,落在辟邪的膝上,除此之外,就是大內的靜肅,正向著孤影的他放聲咆哮。
他拼力透了幾口氣,腦中「嗡嗡」作響的聲音才緩緩退去,卻突聽有人驚呼了一聲:「哎呀,嚇了我一跳,這黑漆漆的,躲在這裡要做什麼鬼祟的事?」
辟邪抬起頭來,正望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宮女對著自己大呼小叫。
「娘娘正從這裡過,還不快起來。」
「是。」辟邪忙道。他異常不喜歡在嬪妃前走動,自然是想速速迴避了事,只是想要起身,卻渾身倦懶,掙了一掙,竟沒有動。
簇擁著正中宮裝麗人的一干宮女都大驚小怪地呼喝起來。辟邪在「這小奴才,快滾起來」的一通嘈雜里,終於勉力站了起來,然而體熱令全身疲憊異常,一時沒有半分力氣行禮,只能挪到路邊,扶著樹幹整理真氣。
「宮裡都是這麼無禮的小子嗎,怎麼比上江的人都放肆?」美人蹙眉大怒。
那些宮女更是囂張,吵嚷道:「怎麼不給娘娘行禮!你是哪裡的小太監?」
——跪下說不定還省些力氣——辟邪容自己的雙膝軟在地上,道:「奴婢辟邪,給娘娘請安。」
「你在哪裡當差?」那美人問。
縱使在外帶兵兩年,「辟邪」這個名字在宮中還是如雷貫耳,眼前的美人竟一點反應也無——辟邪忽覺啼笑皆非,聽說皇帝在上江私訪時選了一位楊姓小吏的女兒,雖很寵愛,卻怕她禮儀有失,不敢帶回宮來;太后卻不甚計較,親自上江將其帶回,說的恐怕就是眼前的美人不錯了。這楊美人雖然不懂宮中世故,但這一問,辟邪倒也一時不知怎麼答覆,想了想,才稟道:「奴婢於御前當差。」
「胡說。」那美人面帶得色地道,「御前的人都跟到上江去過,哪個我沒見過?這麼個病懨懨的小子,皇上要留你在御前做什麼?必是你說謊。」
辟邪已有些厭煩與他們糾纏,道:「奴婢不敢說謊,若娘娘不信,可以問御書房吉祥。」
「竟敢唬我?」楊美人自幼家富貌美,眼高於頂慣了,為皇帝新寵之後不免更是驕縱,被皇帝留在上江時尚有些落寞收斂,不料見了太后,卻很招太后喜歡,一路回來就想著怎麼在大內艷壓群芳,如此心高氣傲,怎容得辟邪搶白一句,伸掌上來對準辟邪就是一記耳光。
「姑娘的手疼才是要緊。」她身邊的都是自己家中帶來的侍女,急著為主人出頭,忙一邊有人哄著楊美人,一邊另有兩個宮女揚手劈頭蓋臉就來掌嘴。
面頰上是火辣辣的疼痛,辟邪只是覺得匪夷所思——宮裡少有這般說打就打、隨意責罰的事,況且不過是個美人,並未有其他封號,竟擅動私刑,真是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經過這樣的事,身處這樣的局面——他全然沒有想到要躲避,直到有重重的一掌打得他耳中「嗡嗡」作響,令他一陣暈眩,才抬臂擋開那些宮女的手掌,徑直站了起來。
他恪守的七寶太監教導的禮節尊卑,在這通無理取鬧的責打中突然意義全無。他長身站在冷秋的落葉中,目光越過面前張狂的婦人們,向已漸漸燃起燈火的慈寧宮遠眺了一眼。
「哼。」他冷笑了一聲,拂袖而去。
耳邊不知何時開始湧入「殿下息怒、六爺息怒」的喧囂聲,也不知道身邊究竟圍了多少人,只是在有些陌生了的宮中道路上不停地向前茫然地疾步而行。
「師傅,咱們回不回居養院呢?」
小順子的聲音在耳邊低沉地問。
辟邪搖了搖頭:「不。」他從迷茫中清醒過來,眼前就是居養院的月亮門,而自己似乎已在此佇立了許久,腳下跪了一地的內臣,都嚇得面如死灰地望著自己。
這是他從前唯一得以庇護的地方,至今仍充斥著七寶太監嚴酷的溺愛,和驅惡不明不白地為自己替死的仁義,那些謊言般的回憶一涌而來,讓他精疲力竭。
「小順子。」辟邪笑了笑,「我累了,想睡,可是又無處可去啊。」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已有大半個月了。」
左近兩人聲音壓得極低,細不可聞,依舊因為說話的人語聲驚惶,令辟邪警覺地驚醒了。
吉祥的怒聲在外道:「怎麼不早說?你們跟在身邊的都是死人嗎?」
「嚴命不讓宮裡知道,說是每次都是鬧得皇上和宮裡不消停……」
「這樣就讓人消停了嗎?如意為什麼沒有話說?他也發了渾了嗎?」
這句話小順子沒有敢接口,又是一片死寂。
辟邪終於有餘力斂了精神打量屋內。臥床對面明亮的窗欞之下,長榻上鋪設的都是杏黃的坐墊靠枕,屋中雪白的牆壁、案上天青色凝脂般的瓷瓶、白玉如意、珊瑚盆景,皆是宮中主位才敢用的器物,有些甚至看著眼熟,還是自己經過手的御用之物。只是屋子的方位格局都不曾見過,必是新修的宮殿。
辟邪一時靈台清明,渾身掙了掙,就要起來,旁邊伸過一隻手來,按住了他。
明珠俯身看著他微笑,極低的聲音道:「別出聲。招了大爺進來,又是一通臭罵。」
辟邪握住明珠的手,慢慢摩挲著她纖細手指的每一個關節,確定了她真真正正地存在,才放心地長舒了口氣。
外面「嗒嗒」的腳步聲遠去,是吉祥盛怒之下走了。小順子半晌才起身悄悄走了進來。
「師傅已醒了?」他見辟邪睜目,不禁大喜。
「這是哪裡?」辟邪仰起身來,問。
明珠道:「這裡是清象宮。皇帝回來大興土木,連通了從前的壽寧花園。特賜六爺住呢。」
「我?」
「就是六爺千歲殿下。」明珠不禁笑了,「都是因為爺不要外面的賜府,皇帝便特地在宮裡修了院子,本來打算風光頒旨賞給爺住的,誰知回來第一天就派上用場了。」
小順子大奇:「朝廷里就沒有人多嘴?竟讓這事成了?」
「你想呢。」明珠笑,「今兒言官的摺子上來,皇帝便說,難不成以為將整座宮殿賞給了辟邪嗎?原是皇帝一則是想自己住得離太后近些;二則是因為皇長子現由太后教養,自己住得近了,好多教導嫡長子懂事;三則就權當這後面的房子都是辟邪的值房,要時時商量政務的時候,免得傳來傳去的,省卻好多麻煩。」她笑容消散,接著道,「大臣們聽了,都說那也算是個正經的理由,都立時不鬧了。皇帝嘛……」她想了想,「失了對手,還有些怏怏的沒有意趣,不是很高興呢。」
辟邪知她所指,點了點頭。
「六爺打算這裡長住呢,還是挪回居養院去?」明珠問。
辟邪漠然:「我暫不多想這些個。」
明珠的目光再次流轉在辟邪臉上,似從熟悉的軀殼中,辨識出一個從所未見的幽靈來。「六爺還是累了,先歇過這陣,體熱退了再說。」她站起身來,望著辟邪的神色,似乎有話還未說盡,卻不知道是不是當惹辟邪的煩惱。
「太后在召我?」辟邪便笑著替她把話說了出來。
明珠笑道:「這會兒先稱病?」
「確實病著。」辟邪認真地答道。
明珠向小順子招了招手:「你來,我有話問你。」便福了福一笑自去。
身邊突然一個人都沒有了,身無俗務瑣事,無窮無盡夢魘般的疑惑便如滔天巨浪殺來,死死將他按在黑沉沉的水底,讓他瞬間儼然遇溺——辟邪忙仰起身來,趿了鞋,在陌生的宮殿裡緩緩走動,指尖輕觸著珠玉寶器、古籍孤本,想讓這些凡俗真實的東西儘快驅趕掉無盡飛旋的思緒,混沌黑暗中有三頭巨獸不甘桎梏,不住悽厲咆哮,他不禁呻吟了一聲,扶住榻上被陽光曬得溫暖的几案,輕輕搖頭,仍然揮之不去。他沮喪地掩住額頭,轉過身來。
暖閣門前肅立著的婦人,正戚然望著他的掙扎,在外福了一福。
「內親王殿下。」洪司言道。
「姑姑。」辟邪幾乎是倒退了一步,用乾澀的聲音道,「安好?」
「奉太后的懿旨,來問殿下的安。」洪司言邁步走了進來。
辟邪讓她在上首,跪倒道:「奴婢不爭氣,病重不能給太后磕頭請安,罪該萬死。」
洪司言見他禮畢,忙伸手攙他起來,握在手中的臂膀正隔著單薄的衣衫透出微微的體熱,洪司言舉目打量辟邪的氣色。
「能起來就是大好了?」
「現下身子軟弱,還出不得門。」辟邪胡亂地搪塞。
「那還不先坐著。」洪司言將他按在榻上,取過長袍披在他肩頭,之後只是細看他圍在漆黑長髮里、正在陽光中消融的容色,半晌並無一語。
小合子此刻疾步到了門前,望見洪司言在內,忙收住腳步。「皇上口諭告訴辟邪。」
辟邪站起身來,垂首聽著。
「此刻賀里倫女王的使節到京朝賀,要進來在病榻前給內親王磕頭。」
「回皇上的話,奴婢體熱難耐,有失禮儀,見不得人。」辟邪道。
小合子道:「皇上也是這麼說,賀里倫使者卻說有件事一定要當面問內親王示下。皇上叫辟邪務必接見。」他正事說完,才四處張望,道,「小順子不在嗎?六叔這怎麼更衣?」
「跟的人太少了。」洪司言嘆氣,「什麼親王的排場,都是騙人的。我來梳頭,你快去找了小順子回來。」
小合子猶豫地望了辟邪一眼,見辟邪點了點頭,才道了聲「姑姑辛苦了」跑了出去。
洪司言在辟邪面前支上鏡子,正打散他的頭髮,從中揀出一條漆黑捲曲的髮辮來:「這個是?」
「煩姑姑梳在髮髻里。」辟邪說著,目光落在鏡中,正能看見洪司言越過他的肩膀,怔怔看著他鏡中的容貌。在鏡中的虛幻里四目相對,洪司言沒有來得及掩去目中的驚駭之色。
辟邪已「啪」地合上了鏡子。
「小……殿下。」洪司言顫聲道。
「姑姑,」辟邪扶案拼力擠出聲音,哀求道,「不要再來了。」
皇帝望著賀里倫使節退出乾清宮,面色已沉得如同冬夜。
「這件事,中原里沒有人懂得,只有內親王明白。皇帝陛下也不能做主。」
——適才此言一出,乾清宮中的人都悚然變色。
使節的中原官話說得甚是勉強,要苛責他無禮並非皇帝所願,因此只是笑了笑:「如此,就去問內親王。」
吉祥卻能看見皇帝陡然握緊了手中的沉香數珠。
「草原上的人倒是直來直去的。」吉祥待使節出殿,笑著道,「皇上真是待他們猶勝中原子民,寬厚已極。」
皇帝笑道:「難不成在這裡和他們掰扯禮儀嗎?」
待又批完數件摺子,內務府和總管太監都來報,御用的器物、書籍等均已遷至清象宮正殿。
「今日就宿清象宮。」皇帝道,「晚膳擺在正殿,分一份給辟邪。」
他起駕往清象宮去,特地叫內臣不許拍掌。「別吵到他。」皇帝對吉祥道,「見過賀里倫人,這時候一定是累了。」
「皇上這麼體恤,難怪滿朝里都是願為皇上粉身碎骨的忠臣良將。」吉祥嘆了口氣,「也難怪辟邪情願極北極南地跑。」
「他只怕覺得外面更自在呢。」皇帝苦笑,正至清象宮正殿,忽又道,「左右無事,朕看看他去。」
人自然不當跟得太多,只有吉祥奉皇帝從穿堂過去,影影綽綽卻見青紗簾後,辟邪端坐正位,賀里倫使節匍匐於地。原來尚未說完正事。
「無論如何,請殿下拿個主意。」賀里倫使節低聲哀求著。
就算是隔著紗簾,依舊能見辟邪冰雪般的雍容之色,他垂著眼睛,冷澈的聲音緩緩道:「這是草原各族的家事,容不得我來管。」
「臣出來之前,女王已對臣說過,殿下馭草原諸部,沒有一件不公允的事,最講道理的。況殿下才是斬了阿納的人,草原上各部,哪個心中不已奉殿下為尊?說是塞外之主,有什麼不妥?」
皇帝聽到此處,全身掙了一掙,卻聽辟邪冷然呵斥道:「放肆。」
「臣不敢。」使節將頭顱伏得更低了,在少年足下戰慄不止。
半晌扼人心神的沉寂之後,只聽辟邪終於曼聲道:「請回稟女王陛下,王子出生之際,名分已定。女王愛他,便不應奪他天生的貴胄之本。屈射人前來請回王子,是屈射人天賦之權,無有半點不妥。若王子率屈射人西進,更創一片天地,作為生母,難道不應欣慰嗎?屈射人若因王子之故滯留東方,各部為此交戰折損英雄的性命,都當算在女王婦人之仁的不是上,又是女王所願嗎?」
「只是屈射人要奪回王子,未必是什麼好心。幾大天王之間鉤心斗角,各自逐利,王子回去,不啻落入虎口。」
「他生而為屈射的親王,身負國體,已無從容生死,無論如何,比之於賀里倫渾噩一生,要強許多。」辟邪冷笑,「這其中的體會,你國大將中有一人只怕最是清楚。他的才幹人品相貌,賀里倫國中有能一較高下的人嗎?然則他要名正言順地做你們的國王,卻又有多少人心中不忿的?」
「將軍為人謙和,不甚在意這些,國中都是有口皆碑,心中贊服的。」
「謙和?」辟邪不禁輕笑起來。
使節有些尷尬地賠笑了幾聲,道:「殿下既然如此訓示,臣淺薄無言,必據實回稟女王知道。殿下之意,草原上各族無不遵從的。如此……」使節從袖籠里取出一隻鹿角盒子來,「女王念及殿下上次內傷發作,距今已是一年之期,恐殿下仍覺不適,心中不安得很。因此命臣將女王新煉製的藥丸,進獻於殿下。」
皇帝屏住越發粗重的呼吸,悄悄向正殿迴轉而去。一向穩重精細的吉祥卻依舊在原地出神。
辟邪笑了笑,道:「承女王陛下惦念了。請回稟女王知曉,這一陣子奴婢身子好得很,況已經回京,宮中太醫的醫術均高明,雖不及女王陛下久研此續命之術,只是調養,還是夠的。此藥貴重,奴婢無福享用。請使節代奴婢萬謝陛下厚愛。」
那使節又道:「女王亦命臣來詢火炮一事……」
辟邪抬起手掌,止住他的語聲,抬起眼睛,向吉祥望去,微微笑著:「這卻不是現時可以商量出結果的事。今日就罷了。」
使節亦扭身看到了吉祥的身影,道:「是。臣,告退。」
小順子將使節從側門引出後殿。辟邪費神太久,很懶得起身,斜靠在正座的扶手上,凝望著吉祥,直到吉祥無聲地退入穿堂的陰暗中。
「呵……」辟邪輕輕嘆了口氣。
也許這世上最清楚所有事的人,卻是最微賤的奴婢們。只是深沉穩重如吉祥者,抑或透徹多思如辟邪者,都沒有確定明白了所有的事,是幸還是大不幸。
「皇上已將寢宮挪到前面正殿了。」小順子道,「想到皇上的御駕就在穿堂前,我心裡還真有些發毛。」
辟邪由他扶起身來,轉回東暖閣里,一邊換衣裳一邊道:「這麼想的,又豈止你一個呢?」
往時在京或回御前,自內務府、兵部、戶部,直至京營,都絡繹不絕有人來見,尤其是霍炎、陸過等年輕交好的,必是促膝長談。現今卻因皇帝在前殿起居,要探視後殿的內親王卻成了一件了不得的麻煩事。陸過更從小合口大營來信問霍炎,霍炎雖是最膽大不怕麻煩的一個,亦也只敢悄悄抓住最喜歡多嘴多舌的李及問。
李及笑道:「探花爺要和內親王說上話,也還早呢。別說內親王特地說了,畢竟是一年裡幾乎沒見過皇上,這時候好些話要稟,先不見外臣;探花爺可瞧見沒有,皇上這兩日見的大臣也少了,從早到晚,和內親王兩個人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沒有一刻安靜的時候。」
「都說些什麼呢?」
「都是瑣事。」李及笑道,「先講草原上各族各部的人情,後講苗人各族各部的世故,從戰場一直問到內務府的差事。不是皇上困了乏了,便是內親王眼皮打架了,才罷休呢。」
「這麼說公公他身子還好?」
「回來的時候倒不是身子什麼不好,就是眼見的沒有什麼精神,像個木偶似的。」李及微微一個寒噤,轉而又笑道,「這兩日倒是大好了些,看來有些活氣兒了。」
「小順子公公呢?煩李公公傳個信,就說霍炎大理一別,甚是想念,找時候說說話。」
「小順子可忙著呢,日日裡被洪姑姑叫去問話。」
「問什麼?」
「那就不知道了。」李及笑道。
唯一仍能堂而皇之對皇帝直說要見的,也只有成親王,這日陛見,便直說道:「臣今早已在母后前磕了頭,母后說上回姑姑回去抱怨,辟邪身邊就一個小子,一時找不到,眼前全然連個人都沒有,兩個人這裡白占了五進的殿堂,太過了,成何體統?臣就稟說原先和他一起玩過的,來問問他缺什麼,一定會直說給臣聽。」
皇帝笑道:「姑姑還管這種閒事?」
「豈能不管呢?」成親王道,「臣還養在宮裡的時候都是母后與姑姑商量掌管後宮,現今兒還不是姑姑幫襯。」
「你不過就是找他玩罷了。他這兩天雖然看得過去,離到處亂跑還早呢,你不要勉強他費神。」皇帝擺擺手,「回頭議完巢州的軍務,你便去後面瞧他。」
成親王便坐立不寧地等著翁直等眾臣入內。皇帝將姜放的摺子給眾人看,道:「姜放在巢州西北遭遇倭寇,此戰雖沒有吃虧,但亦有二百人以上死傷,這般拖下去,不是辦法。」
翁直道:「臣等以為,只要倭寇與杜閔仍在相互消耗,便不足以動踞州兵馬。秋收時節,未令倭寇搶得糧草,現將其迫向東南,與杜閔爭糧,至冬倭寇缺糧之際,便能不戰而勝,正是原先定下的大計。皇上聖明,此刻還需耐性觀望。」
「眾卿想過沒有,倭寇缺糧的時候,也正是當地百姓缺糧的時候。若置百姓於不顧,朝廷不就如杜閔胡說的一般不堪了嗎?」
「皇上的憂急臣下都是知道的。」成親王道,「但是臣記得,搶收絕倭寇糧草這個主意,不是辟邪出的嗎?他既然就在後殿裡隨時待召,這個時候不如直接叫他出來問他那時可想著後招嗎?」
儘管都在竭力掩飾,群臣的欣然大喜依舊被皇帝看在眼裡。
「真是糊塗了。」皇帝笑道,「他一直不在宮裡,這節骨眼上竟沒想起他來。著他來回話。」
吉祥對小合子使了個眼色,小合子忙去後殿傳口諭。
不刻穿堂影壁的帘子一動,辟邪依舊是齊整的青色宮衣,雪白的容色,飄然而至。
「奴婢辟邪,奉諭伺候。」他在眾人瞠目結舌的寂靜中撩起袍子跪倒行禮。
這裡的臣子,除霍炎外,最後見他都是去年隨皇帝親征匈奴時了,此刻一眼瞥到的,幾乎是形若枯槁的面容,原先少年丰神如玉的肉身幾乎消融乾淨,只剩一片空靈的精神,目中甚少波瀾。
待他安然御前侍立,群臣悚然之色依舊揮之未去,人人都想仔細打量功勳超絕的戰將,但目光留在他身上久了,能想見的都是他這一年來所受的折磨煎熬,不免心生不忍,在這賤役面前,自慚形穢地垂下目光。
皇帝微笑著將目光從眾人臉上收回,轉而對辟邪道:「在說巢州搶收之後,倭寇所占地界,百姓亦無糧一事。」
「是。」辟邪躬身道,「倭寇四散作亂,朝廷的大隊兵馬阻擊不得,從來都是以鄉勇民團應對為上。巢、寒兩州富庶,民眾惜命,王命徵召,多無效用。而今秋糧已為朝廷搶收,百姓固然有絕糧之虞,卻一樣多了徵召鄉勇的籌碼。不妨請吏部、兵部一同議之。」
殿中是附和的讚嘆,皇帝便點頭道:「那便著姜放於巢州辦理。」
今天最大的一件事議完,眾臣散出。遠處傳來他們「嗡嗡」的議論之聲,雖聽不清楚詳細,卻比之平日昂揚了許多。
成親王拉住辟邪,仔仔細細地打量,熱淚盈眶,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如隨景儀去,陪他下兩日棋也好。」皇帝道。
「是奴婢不識抬舉了。實在是奔波日久,心神俱疲,現在絕不是成親王的對手。」辟邪嘆了口氣,又笑著對成親王道,「王爺現在贏奴婢,勝之不武。」
「那我去瞧瞧你的值房。」成親王道,「缺什麼,我找母后要。」
辟邪卻少見地蹙了蹙眉,還未答話,皇帝已經點了點頭。
「陪景儀去吧。」
成親王利索漂亮地行禮告退,歡天喜地地拽著不情不願的辟邪往後殿去了。
皇帝對吉祥道:「他們去樂呵了,我們也別枯坐在案牘前面。去誼妃那裡吧。」
吉祥喜道:「奴婢這就告訴慶祥宮去。」
自杜閔起兵謀反,皇帝忙於戰事政務,已許久沒有心情夜宿後宮。迴鑾一年來,有喜信的不過是諧妃一人罷了。太后體諒皇帝政務繁忙,亦不便當面催促,卻找了吉祥訓示過多次,要他得機勸皇帝多幸後宮。吉祥深知皇帝心中不暢快,也是作難,不敢多勸。
今日皇帝竟有興致自己要往慶祥宮去,吉祥自是如釋重負。秋日陽光正好,皇帝也不用輦,徜徉而往。
畢竟皇帝月余未入內宮,想到的第一個便是慶祥宮,誼妃身邊的人都是勃勃的喜氣。誼妃亦神采奕奕地侍奉,美艷照人,惹得皇帝十分高興。帝妃說了些公主們起居的閒話,皇帝笑道:「這些天都是重珄在眼前鬧,朕見得也多,倒是兩個公主,長久沒見了。」
「那便叫過來,皇上看看。」誼妃自然不能放過這等讓親生的公主見駕的機會,用明朗恭順的聲音敦促著。
皇帝不喜長女生母鄧氏出身微賤,連名字都沒有為公主起,宮中只得以大公主稱呼。現今四歲的重瑢公主畢竟是身世高貴的誼妃所出,不但命了名,在這年重修玉牒時,一併錄入了,倒儼然是長公主的身份。
十一歲的大公主驚恐萬狀地被人一把推入了屋內,她瘦弱的身子甚至還掙扎了片刻,似乎想要從皇帝的視野中倉皇逃離。
「大公主,快行禮。」誼妃忙提點她道。
而隨後如雪球一般滾進來的重瑢與大公主並排跪倒,雖然年幼,口齒卻很清楚。
「父皇吉祥如意。」
皇帝嘆了口氣,問大公主道:「你教養的女官是誰?都已經長這麼高了,竟還不如你小妹妹。」
誼妃稱心如意,忙勸道:「他們是難得才見聖駕一次。重瑢只是年紀小,無知無畏。大公主懂事了,知道御容威嚴,難免惶恐。」
「好了。下去吧。」皇帝對大公主揮揮手,將重瑢抱到膝上,問道,「愛吃什麼點心?」
「綠豆酥、棗糕、奶酥……」重瑢眼中放出光來,這就要喋喋不休。
誼妃忙攔住笑道:「不能給她多吃,凡是甜的,吃上就打不住。」
皇帝沒有理會,從盤子裡揀了一塊棗泥兒糕來,親掰開了餵在重瑢口中。
「你管得嚴了。」皇帝道,「她現在就學這些惜福節制的道理還太早了些。」
「皇上是不知道她多有自己的主意,多頑皮。」誼妃嘆道,「瘋跑起來,誰也追不上。清知宮的教養女官成天來告狀呢。」
「也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兒都玩些什麼?」皇帝道。他自幼只有景儀一個玩伴,姐妹都極少見,能想像的不過是鞦韆、鬥草之類。
誼妃道:「還說呢,女孩兒愛玩的一概不喜,若是投壺、木射,臣妾也作罷了,她就喜歡射箭彈弓這些玩意兒。」
皇帝大笑道:「你抱怨什麼,說來還不是趙家英武的家學淵源。就是你自己,在上江哪次行獵少得了你?」他又低頭對重瑢道,「不如玩一玩。」
重瑢拍著圓鼓鼓的小手,又忍不住鉤住皇帝的脖子,貼著他的臉歡呼起來。
慶祥宮人忙不迭取了小公主常用的弓箭來,立了靶子,圍在周圍笑嘻嘻拍掌。重瑢也不怯場,掙脫了誼妃的手,就去取弓箭。為就合小孩子做戲,箭上無矢,前面是布兒裹了白粉。重瑢稔熟地搭箭開弓,一箭射中十步外的紅心。
皇帝大喜,笑道:「這孩子甚是勇武。若是位皇子,十數年後將兵出塞靖邊,都由得他。」
誼妃神色不豫,拿著手帕子掩著嘴,笑道:「皇子聰慧健壯,深肖萬歲,今後必英武過人,為皇上分憂。皇上日日見,定是歡喜的。只是宮裡的皇子、公主還是太少了。除了諧妃的好日子在五月里,其他的後宮嬪妃還未有喜信的。皇上……」
皇帝訝然笑道:「這不是上你這裡來了?」
「臣妾自然是高興的。」誼妃道,「皇上月余未入後宮,姐妹們都深感皇上政務辛勞,不過……」
「不過什麼?」
誼妃道:「皇上也該體諒太后的慈心。後宮這些佳麗,無一不是母后用心選的,前些天還問,哪個不稱皇上的心,便再選,還是指望皇上多幸後宮,子嗣繁盛。」
皇帝睜大了眼睛望著她,似乎從未認識她一般,笑道:「你是讓朕充實後宮?」
「皇上聖明。」誼妃還未來得及領會皇帝語中的不悅,接著道,「後宮祥和,都在均沐恩澤一件事上,還求皇上各宮多加臨幸。」
皇帝打斷她道:「怎麼想起說這些來了?從前那個最愛爭風吃醋的,不就是你嗎?」
「那是從前。」誼妃賠笑道,「現如今後宮中失了主心骨兒。更加自辟邪回來,皇上就搬去外朝住,小子們說,聖駕最近都未曾出得清象宮一步。內宮聽聞,更是不安。她們老實的,說不上話;小的,才十幾歲。臣妾想,內宮中侍奉皇上時日最久的,就是臣妾了,不免要壯起膽子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嘴。」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皇帝冷笑,「不妨直說給你聽,辟邪是居功至偉,清象宮實是朕賞賜給他的,容不得後宮的婦人妄議。而你,對皇后之位也不要心生妄想。王氏一門,北伐中被刺、戰死,或苦守寒地,父子兩代無不碎骨盡忠。皇后,又不惜身死誕下嫡長子。朕為了她,定再不立後。」
他惡意地等待著誼妃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站起身來:「你好歹有些自知之明吧。」
吉祥忍不住心生惻隱,望了一眼誼妃灰白的臉色,匆匆跟著皇帝走出慶祥宮。
「萬歲爺,既出來了,是回清象宮嗎?」
皇帝呼出胸臆中煩厭的氣息,對李吉道:「也懶得讓景儀在耳邊聒噪,你去看看他們的棋下得如何了。朕去椒吉宮。」
吉祥不禁額手稱慶。若皇帝一怒下拂袖而去,不曾留宿後宮,為太后知曉,又要申飭皇帝身邊人的罪過。
他因此也不先行知會椒吉宮,只管催著鑾駕往前走。椒吉宮與慶祥宮不過數步之遙。皇帝到此的時候,諧妃還來不及走避,也只得隨慕徐姿上前行禮。
「既然皇上來了,訸妃心中寬慰,便不用臣妾在此念叨,臣妾告退。」衛氏識趣地微笑道。
皇帝忙道:「急什麼?你還好嗎?怎麼瘦成這樣了?」
衛氏道:「蒙皇上垂問,是前陣子害喜得厲害,水米不進。也就這幾日好了些,能走動。要不是訸妃這些天唉聲嘆氣的,臣妾也不必勉強過來看她。」
「是耍什麼性子?嫌朕來得少了?」皇帝握住慕徐姿的下頜,瞪了她一眼。
衛氏道:「雖然都想念皇上,但豈敢怨懟?原是母后要她學著協理後宮事務,她正發愁呢。」
「臣妾資質愚鈍,遠不如諧妃姐姐通透,她現在就是一面捧著肚子躲懶,一面又笑臣妾發愁。」慕徐姿笑道。
「朕知道你們好得和一個人一樣,別在朕面前告狀。」
「皇上好些日子也不見諧妃姐姐了,不如一起侍奉皇上用膳了再走?」慕徐姿瞟了衛氏的小腹一眼,黠笑道。
諧妃臉上飛紅,啐了她一口,道:「椒吉宮筵無好筵,可不敢在此叨擾。」
她少有這般綺麗的艷色,稍縱即逝間已令皇帝目眩神迷,不禁將她的手指攥在掌中,俯首吻了一吻。
衛氏眼中淡靜無波,望了慕徐姿一眼,最後仍是固辭。
皇帝自然不會強留她。吉祥見時辰正好,便於外請膳。今日一味松蕈燉山雞鮮美無比,皇帝大快朵頤,道:「這口御膳房就不敢擺。」
「怎麼不是呢!」慕徐姿道,「這兩件東西難得,他們怕皇上喜歡了,趕明兒想起來,十萬八千里,他們去哪裡張羅?」?「哦?哪兒來的,這麼這得?」
「前幾日辟邪回京,他是快馬回來的,那些苗地的珍奇昨日才跟著到京,都敬奉在母后慈寧宮裡。母后今日賞賜給各宮,皇上才有口沒飛過的山雞、密林中的松蕈吃。」
皇帝笑道:「你是在抱怨他沒想著後宮的主兒嗎?」
「才不是呢。」慕徐姿嘆道,「誼妃姐姐聽得辟邪回來,就想叫他問大理王后的起居,想到北伐里他還去過匈奴王帳,更想聽聽那邊的宮廷風俗。母后便說她,辟邪剛回來,和皇上的正經話都說不完,後宮不懂事,去滋擾他做什麼?」她小心地打量皇帝的神色,接著道,「臣妾小時長在北邊,倒甚想聽聽北方的風物,不免有些憾然。」
「就算是母后讓你協理後宮,你還是小孩子氣,哪裡及得母后萬一?」
慕徐姿噘著嘴,道:「好。他不喜歡巴結內宮,原是他勞苦功高,臣妾等不去理會他就好了。」
皇帝捏住她的嘴,笑道,「你可比從前愛撒嬌了。」
「現在見皇上一面不容易,就想要皇上多寵些。」慕徐姿又想了想道,「協理後宮這件事,臣妾倒不是怕費神。只是有時候就說:因為協理後宮,這個時候不能見,那個時候沒有閒。臣妾最好就是隨著皇上起居,一刻不要分開才好。」
「耍小性兒是沒有用的。」皇帝道,「母后這一年裡大病數場,若你們人人都躲了懶去,重擔都是母后一人肩負,做兒子的於心何忍?」
「是。」慕徐姿點頭,「只要是皇上喜歡的,讓皇上安心的,臣妾都盡心做。」
皇帝撫摸著她漆黑的秀髮,道:「只能是勉強你了。」
「回皇上的話。」正在皇帝動情處,李及卻在外回道,「皇上問成親王的棋下得如何。奴婢回清象宮問明:成親王一盤棋未及下完,辟邪便乏了,頭暈目眩沒有精神,便早早散了。」
皇帝蹙眉道:「叫太醫來看過沒有?」
「辟邪只是說乏了,不讓叫。」
「哦。」皇帝又問,「成親王是說了會兒話才走的?」
「沒說上幾句。就問辟邪傷勢如何,是不是痊癒了。就沒什麼了。」
皇帝沉吟不語,而周遭的人都不明聖意,殿中是不合時宜的靜肅無聲,有些尷尬。慕徐姿一直靜靜聽著,這時笑道:「皇上又在想著和辟邪聊正經事,臣妾可不依,這會兒來了,皇上必要讓臣妾多陪皇上一會兒。」
皇帝握著她的手,笑道:「你別擔心,今天朕就在這裡不走。」
慕徐姿扭頭對簾外的李及道:「小廚房裡還有幾味菜餚,替辟邪備下的。拿回去賞他。」
李及叩首道:「奴婢替辟邪謝娘娘恩典。」
他興高采烈帶著人挑著食盒回清象宮,辟邪正歪在榻上看書,聽聞賞賜,勉強起身謝恩。李及忙攙起來道:「內親王快坐著,這般拘禮,娘娘怕過意不去。」他又殷勤地挽了袖子就要親自來布席,被小順子攔住。
「豈敢有勞李師叔。我師傅最近子還在吃藥,有忌口的,我先瞧瞧。奉在外面,也備上筷子給李師叔,一起用些。」
「折煞了,折煞了。」李及笑道,「宮裡要說大方的主兒有得是。就是訸妃娘娘最是用心體貼人。」他不住囉唆著這日兩宮中的見聞。辟邪安詳聽著,神色超然。直到小順子進來,將一張紙條悄悄遞與他,辟邪才轉目望了一望。
「兄。」紙條上字跡纖秀,恐是慕徐姿親筆。
辟邪收了來團成一團,掖在袖子裡。
「李師叔外面請。」小順子將李及讓了出去,自盛了辟邪喜歡的清淡菜餚進來,奉在案上。
「你過慮了。」辟邪低聲嘆道,「訸妃還不至於要害我吧。」
「師傅是沒在宮中中過毒嗎?」小順子白了辟邪一眼,「回來的飯食都是跟著皇上用膳也就罷了,這幾樣從後宮千里迢迢挑來,不知道假了多少人手,還是小心為上。」他湊近了辟邪身邊,又道,「我看啊,現在宮裡的娘娘們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剛才他嘮嘮叨叨地說了那些,我也聽見幾句,這位訸妃娘娘還是不如誼妃娘娘的心眼兒多。」
辟邪不禁「噗」地笑出了聲。
「怎麼不是呢?」小順子撓著腦袋,惑然道,「我就怕訸妃娘娘的賞賜在中途讓人動了手腳,害了師傅嫁禍在訸妃娘娘處。」
「小小年紀動什麼下作腦筋。」辟邪道,「宮中能不計後果殺伐的,只有太后。誰不知道後宮無主,先是太平為上,從長計議?打這兒來講,無一能和訸妃比肩的。若訸、諧兩位共謀大計,後宮裡更無別人的生路。」
「那麼訸妃娘娘厲害得很?」
「厲害得很。」辟邪微笑道。
小順子又問:「訸妃娘娘的這個『兄』字怎麼解?難不成也要問師傅的話嗎?」
辟邪將紙團從袖中取出來,投入香爐內,搖了搖頭。
「我和她,從何說起呢?」
十月十五日,如意陪同苗王古斯琦使節到京,苗使白呼兒攜玉石、翡翠、靈芝、沉香、鮮花等進貢之物不計其數,奉國書來拜。皇帝欣然應允陛見,更命於南薰殿賜宴。
如意在宮中已無差事,只得先去內務府與慈寧宮銷差,述公主和親、婚禮、起居等事。一年多里大理先王駕崩,太子繼位,接著又是索要川、遒二州,當真無一日清淨日子。楊太妃與太后坐在一處聽如意講來,不時垂淚,時喜時憂。
因如意事事妥當,楊太妃不禁憂心道:「她眼前就這麼個得力的人,如今如意也回來了,那邊豈不是孤苦伶仃一個人?」言罷又是默默流淚,命人又賞了金銀綢緞給如意,道,「你在那裡還有舊識,大理宮中還有幾個人都是你調教的,望你時時去信,關照眾人好好看顧公主。」
如意叩首謝恩道:「奴婢臨行前都已和下屬、知交安排妥當,必不時有公主的好消息來往的。」
楊太妃對太后道:「還沒有子嗣,真是擔心她將來受欺負。」
正說間忽聽清平殿方向譁然如沸。太后道:「什麼事?這個動靜不像話。」
如意站起身來,駭然色變:「這個時候,正是皇上在清平殿召見苗王使節的時候。」
已有內臣奔入來報:「苗使御前行刺,沒有得手,已讓侍衛拿下了。」
如意眼前一黑——這幾個人都是自己日日夜夜陪著上京的,如今出了行刺天子的大案子,自己不知道要擔多少干係,必是死罪了。
「傷到皇上了沒有?」太后忙問。
那內臣道:「奴婢再三問清楚了吉祥,皇上吉人天相,毫髮無傷,御駕回清象宮去了。」
「周圍的人呢?」太后又問。
「這便不清楚了。奴婢這就再去問。」
如意跪倒「咚咚」叩首,道:「太后娘娘、太妃娘娘,這些人都是奴婢眼看著一同進京的,奴婢不曾料到他們竟敢行刺皇上,奴婢這是千刀萬剮的罪,現就往御前領罪受罰。」
他慌忙奔往清象宮,小合子卻已走出來道:「可巧,皇上正叫如意呢。」
如意見小合子神色如常,知道皇帝並沒有太多震怒,鬆了口氣,也不理衣冠,一派丟盔棄甲的模樣,到了殿內撲倒在地,手足並用爬到皇帝足下,匍匐於地,嗚咽不已,只顧叩首連話也說不出。
皇帝俯首看著他做作,最後忍不住笑道:「滾起來吧。」
「皇上無恙?」如意抬起頭抹淚,見了皇帝的笑容,卻突然百感交集,當真心中一酸,無聲地淚流滿面。
皇帝不由得也嘆了口氣:「朕很好。現見了面,才覺得很是想你在身邊胡鬧的日子。」
「奴婢也虛長一歲,這次回來,再不敢胡鬧了。」如意道,「這回苗使行刺,都是奴婢失察的罪過,還須皇上降罪。」
他真心誠意地跪地請罪,皇帝望著,最後道:「少不得罰你的時候。白呼兒最後號叫,朕還記得,說『這是都羅漢的人來報仇的,與苗王無干,內親王都知道的』,是什麼意思?」
如意心中一寒,忙道:「必是因為都羅漢覆滅,有詐降的部族捨命前來行刺皇上,若皇上責罰古斯琦,苗地這時節定要四分五裂。」
「辟邪都已然說了,那不是古斯琦的人,同你一般,古斯琦都有失察之罪,沒有主使的大逆,現只是怎麼計較的事,由朝廷里去議。可笑的是,朕都沒看見究竟是誰行刺的。」皇帝苦笑,「辟邪領命下去一個個將苗使扶起,突然問了句,『你不是紅苗人』,然後擋在朕前面,之後就亂了。」他感慨道,「殿上這些侍衛,最終能以身軀替朕擋住的,還是他。」
霍炎道:「臣就在左側,那苗王副使揚了揚手臂,就是一道白煙,辟邪轉身擋在身前,右手向那道白煙指了指,那白煙竟疾射了回去,那使者躲閃不及,被白煙罩在臉上,他之後就捂住雙目,滿地打滾,不刻臉上都是膿水血水直流。」
如意心有餘悸,道:「苗人的毒可厲害。奴婢在山裡被困,也曾中了一招。辟邪身中一箭,高熱了十數日……」
皇帝沉下臉來;「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辟邪又說傷了,又說沒傷的,也是語焉不詳,怎麼沒見你有一封軍報來回?還有什麼不讓朕知道的事嗎?」
如意打了個寒噤,先耍賴道:「都是皇上說,辟邪再少了根頭髮,都要奴婢的命,奴婢著實不敢。」
「朕這麼說過?」皇帝有些恍惚地回憶著,「他現在就在後殿值房住,你去看看,回來就不見他的人了。古斯琦與你的失察之罪,都是要議的,不在這一時。」
「是。」如意不敢再在御前勾起皇帝諸多質問,忙又一通悔罪不迭,方退向後殿去了。
過了穿堂,正想嘻嘻哈哈笑兩句這後殿的體面奢華,卻見小順子迎上來,衝著如意搖頭,手指掩在嘴唇上,悄悄掀開東暖閣的帘子。
辟邪扶案而坐,冷汗已然透濕衣裳,髮絲黏在汗濕的額頭上,精神渙散地望了如意一眼。
「怎麼不叫太醫?」如意大驚,低聲道。
辟邪搖頭道:「他還不知這毒的厲害,懵懂時不會多怪罪。若被他知道原來是這等致命,一定震怒。何必惹他。」
小順子將他額上汗水擦淨,對如意道:「剛已調息過一遍,應無大礙的。」
「你也要多防著些了。我在大理聽說段秉見了馬堅的屍首,極是震怒,宮內傳出來消息,說他立誓要取你性命呢。」
辟邪一笑:「哪一日不是如此,不多他一個。」
如意在辟邪耳邊輕聲道:「兄弟,有道是功成身退,惜福安命;居於一隅,養生自足。咱們一介奴婢,摻和大事,也不過如此了。你沒有半點私心,卻架不住有人動你的腦筋,必和他多生嫌隙,沒來由地傷心費神。要我說,此處不啻囹圄,就算你身子再好,熬不過一冬就幹了。你要早做打算哪。」
辟邪笑了笑:「師哥不知道,在這裡熬著,反而少想好多事,心裡平靜得很。」
如意嘆道:「你也是個傻子。若他知道都羅漢的刺客是為什麼來的,可還有什麼平靜喜樂嗎?」
都羅漢的刺客雖有死勇亦有狡詐之謀,卻過於不自量力,行刺天子不成,為內親王當場擊斃。皇帝對此啼笑皆非,沒有對古斯琦發難的意思。群臣知道苗地平靜干係重大,亦無人堅持討罪。便釋了白呼兒出來,聲色俱厲地責他失察,若當真有害於天子,是如何辜負苗王重託云云。
皇帝又命司禮監申飭如意之不察,罰俸一年,降為無品級的青衣內監,依舊於內書房奉筆。而辟邪危急時救駕有功,就算他現時極寵,也當嘉獎。
皇帝身邊積聚的陰沉反倒一掃而空,皇帝想通了什麼似的,連日興致極高,摺子也看得甚快,稍歇上一口氣,便叫來如意問大理的風土人情,正說笑間,見霍炎手執一本摺子,神色極難看地走了進來。
「什麼事?」皇帝奇道。
霍炎奉摺子在皇帝案上,道:「越海知府杜豫的摺子。」
「杜豫?」皇帝幾乎已想不起這個人來。一邊聽霍炎道:「杜豫原在工部當差,十三年皇上親諭調龍門越海。」一邊展開摺子,看了一半,霍然跳起身來,拍案厲聲喝道:「辟邪!叫辟邪!」
「皇上息怒。」
如意隱約覺得不妙,卻不料此言一出,皇帝立即怒目而視。
「你們做的好事!」
如意「撲通」跪倒在地。連日告病的辟邪宮衣齊整地從後殿疾步出來,速望了殿中眾人一眼,並肩跪在如意身邊。
皇帝已驚得眼前發黑,扶著几案,半晌才抓起杜豫的摺子,繼續往下看。殿中鴉雀無聲,只有皇帝的呼吸越來越粗重。「啪!」皇帝將摺子摔在辟邪面前。
「上萬人,無分男女老幼,讓你都逼得跳崖了?」皇帝的暴怒令額上的青筋迸出,「其中多都是老幼婦孺,嬰兒也是不計其數?」
如意已搶著答道:「回皇上的話,這著實誇大。」
「閉嘴,朕在問他!」皇帝咆哮道,「難怪會有白苗人赴死行刺,竟是如此的深仇大恨。朕還道你在救駕,原來源頭是出在你這裡。」
「皇上問的,確有此事。」辟邪道。
竟直言不諱地認了——皇帝依舊是不可置信,渾身發抖又再問了一遍:「朕問你一遍,是不是古斯琦為了他的私怨蠱惑了你,還是有人脅迫相逼?」
「並沒有。」辟邪平靜地道。
「是他們曲解了你的軍令,背著你胡亂殺的人?」
「亦不是。」辟邪回道,「是奴婢親站在懸崖邊上,見他們一個一個將白苗人推下崖去。見殺盡了最後一人,才罷休。」
他口吻清淡,如訴宮中尋常起居之事。皇帝倒抽了口冷氣,瞠目結舌。
「辟邪。」皇帝顫著聲音,道,「你抬起頭。」
冬海般沉寂的目中沒有絲毫波瀾,如殺神隔著地獄靜看芸芸人世。
「你還有心嗎?是什麼掏了你的心去了?」皇帝問,「你這樣,算什麼人?」
辟邪臉上終於有了些迷茫與困惑,回道:「皇上這麼問,奴婢亦不明白了,奴婢算什麼人……」
「不明白?」皇帝因他的反詰不住冷笑,「你既口稱奴婢,就當知道自己原是這世上最最微賤的人,何以竟妄想自己有權柄能處置這些人的生死?他們沒有一個生而為奴,哪條性命不比你的尊貴?」
也許連生而為奴者亦是不如的——辟邪清淨了幾日的腦中又在「嗡嗡」作響——他這刻,連自己是否曾經活過,都不知道。他望著皇帝冷酷的怒色,一時有些怔住了。
皇帝見他沒有半點認錯的意思,只想到他在外如此橫行,以劉遠所奏,若他心懷不軌存心復仇的話,欺瞞的事情更是不堪了,自己一腔信任憐惜換來的只是他的驕橫欺詐,不禁愈說愈怒。「殺盡最後一人才罷休?你這是在向朕炫耀你有生殺的權柄嗎?怎麼會有你這等恃功專恣、橫暴嗜殺的奴才!」
原來如此。
辟邪一瞬間心靜如水。
他是那個竊取了顏久軀殼的魑魅魍魎,被剝去了浸透兄弟鮮血的畫皮之後,剩下的冷酷無情的靈魂,在最想依存的人眼中,竟是一派的醜陋不堪。
他木然長跪,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已沒有一點印象。直到後背傷口火燒火燎地再次疼痛起來,才發現正坐在清象宮水榭冰涼的地上。
「敕命幽禁清象宮水榭。」李及在面前宣旨。
內臣們如逃離瘟疫一般,潮水般退去,速速掩了水榭的門。
屋中幽暗下來,房頂上是池塘反射的陽光在微微蕩漾。身上有些寒冷,低頭看時,只是披著件單衣,衣上都是廷杖留下的紅漆,而後肩的傷口迸裂,正從中淋漓地滲出鮮血來。
「呵呵。」他聽見了自己如釋重負的笑聲,像是從不堪的肉身中逃離出來的,最終自由的惡鬼。
因巢州戰事膠著,整個清和宮都如這秋日一般,籠罩著層層烏雲。清象宮花園裡樹木似乎繁華未現,一夜間便已落盡。春夏里被扭曲造作的枝丫,這個時候更如被酷刑的怪物。越過這片林子,就是令冷風橫亘而來的寧波池。
數日裡每當巳時,便有司禮監的太監經木橋,行至水榭門前,拿腔作調地大聲申飭。辟邪依禮跪叩,靜默聽訓。
「內親王可知罪了嗎?」張太監呵斥小半時辰之後,便低聲嘆著氣,勸道,「大爺叫我來求求殿下,趕緊服個軟,殿下這一年裡出生入死,皇上心中明白得很,一準兒放殿下出去的。」
辟邪搖了搖頭。
顏久、辟邪、靖仞,正相互廝殺,相互淹沒,不惜餘力地爭奪著他的神智,他只想將他們連同自己的軀體囚禁在此處,任何一個走脫出塵世,他都不知道囹圄之外的人如何招架。
「唉,唉。」張太監又在唉聲嘆氣,「內親王聽訓。」
辟邪有些混亂迷茫,張太監似乎離開過,又似乎一直在面前。他沒有費力去盤算時日是如何度過的,只是順從地跪在水榭門前。
辟邪的神思支離破碎地自張太監的尖厲的喝罵聲中飄忽而去,每個碎片愈見沉重,直到遲鈍地落回地上,才發現那怒斥聲已戛然而止。
「殿下、殿下。」
他被低沉的呼喚驚醒,原來自己傾倒在地,只有氣力望著水榭外人們惶恐的袍角不住晃動。
熟悉的劇痛正一陣陣攢入肺腑,撕碎他掙扎的思緒。
「太醫呢?」
他聽見吉祥壓抑的咆哮。
「皇上不讓叫。」小順子嗚咽著。
經年之期的舊傷發作,來得正是時候——辟邪欣然體會著散布在經絡中的裂骨之痛,讓其驅趕掉不住尖嘯的三頭惡魔。
秋雨終於自沉雲中傾瀉於地,寧波池此刻喧譁如沸,他卻覺是今生少有的平靜無慮的時刻,只消不再苦苦掙扎,死亡便來得祥和得多。
不知此去能遇上誰呢?辟邪不禁遐想。是蜜桃般水靈靈的顏禎,還是大咧咧笑著的驅惡,抑或是捧著頭顱走來的阿納?
「你究竟是為了什麼與我死斗?」阿納高舉著的頭顱突然睜目大喝,「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斬去了我的頭顱!」
胸襟中的熱血陡然沸騰,將辟邪瀕死的欣悅炸得粉碎。
「啊!」他聽見了自己的慘呼。
抑鬱的真氣奔流,傷楚遠走,苦痛再臨。
他蜷縮起身子,將面龐埋入雙臂之中,勉力從窒息中掙扎出來,良久方問:「你從哪裡弄來的藥丸?」
小順子忙低聲道:「我找到了賀里倫的使者,從他處拿來了三丸。」
「你知道這是賀里倫用來要挾於我的嗎?」
「可是師傅,不吃這藥,今夜是熬不過去的。」
辟邪已仰起身,一掌將小順子打翻在地。
「滾!」
「是。這就走。」吉祥卻沒有平日的說教,拉起小順子,徑直退了出去。
連最後一點矜持也毀了——辟邪在雨聲中苦笑。
五十六內親王被褫衣廷杖,幽禁清象宮一事,亦傳到了巢州姜放大營。
倭寇在西,杜閔在東,這般焦頭爛額的時候,卻有這種不祥的消息,姜放與景億都是大驚。
景億雖與辟邪相處不過半月,卻知道他果決英勇,實是朝廷中難得一見的人才,行事亦是萬般妥帖,如何回京不過幾日,就失勢幽禁,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常在姜放面前長吁短嘆,不住揣測,令姜放更是憂懼。
姜放所慮,卻遠比景億的要深刻得多。想到辟邪的身份一旦被揭穿,若只是幽禁,已是大幸。這幾日李雙實就在巢州行走,營門上求見,攜帶的是棲霞京中諜報。
姜放急忙屏退眾人,與李雙實同看。
棲霞道:多方打探,更親自問了霍炎,才知道是為了擅殺白苗五千婦孺,致白苗刺客御前行刺,幾致大禍一事。褫衣廷杖,確有其事,其時是慈寧宮洪司言碰到,勸了幾句。不然就不是創口迸裂那麼輕巧了。
「太后的人?」李雙實奇道。
姜放合上了諜報,沉思不語。
「只要不是真的漏了身份,都是好說的。」李雙實不住寬慰姜放,「在敵地殘殺,古來將領所傳的故事,不計其數,到功勳高絕的武將里,都是小惡。只是致白苗人報復到皇帝身上,才是大罪。廷杖幽禁,或並不太難堪。」
姜放道:「只是主子爺處消息不通,竟不知道之後如何部署承運局在巢州的兵力。二十哥處可得過主子爺的鈞命嗎?」
「十六哥臨行之前,只說萬般事情,都聽小主子爺的。無論如何都要有苗地的安靜,才能沒有後顧之憂,一舉剷除倭患。我這裡並沒有小主子爺的消息,現在看局面,已有些收不住,再不騰出手去截殺椎名,看他到處搶糧,禍害的都是百姓。」李雙實長嘆,「若依著我,承運局兵馬已經四處江河湖海里殺個痛快了。我看這樣不是辦法,兄弟你畢竟是長平侯,不如京中去一趟,問個清楚。」
姜放搖頭:「不奉詔擅自回京,必是死罪。我這裡萬動不得。」
李雙實道:「我二人在此,為的就是挾制杜閔,以逸待勞,將他困上個經年。而今朝廷人馬眼看守不住,承運局的人馬又不讓動。一旦杜閔突破巢州險要,怕是一年裡,扛不住的先是朝廷了。屆時踞州兵馬不得不出,豈不是正中杜閔下懷?」
「二十哥說的不錯。」姜放道,「杜閔來攻巢州的不過其十之四五。另有屯兵眈眈虎視的,就是踞州了。他兵馬的厲害,在水軍這節上。若踞州重鎮稍有空虛,他便可以海上徑直殺入踞州腹地,當真是兇險。依我看來,主子爺的心思是一旦巢州守不住,不如門戶大開,將杜閔傾巢誘入,在巢州混戰數年,也比被他一舉直搗京師好。」
——這卻也是杜閔最擔憂的情形。
杜閔原先的算計:最下據別水而治,中則離水國土兩分,上上則為取中原全境。要竟中策,必取寒州。而寒州陸巡卻惱人地楔於黑州與夸、桐兩州之間,時日更久,頗有將杜家困頓於黑、巢兩地的形狀。如此比之杜閔最下策亦是不如,他又豈能氣平?
「誘踞州兵馬南下?」
杜閔的謀臣聽到他的決斷卻是大吃一驚。
「王上,之前定計,取夸、桐、巢三州以立於不敗之地,若能奪寒州,更可稱霸業。然則踞州兵馬一動,向南衝擊黑州,王上西、北兩線交戰,可謂兇險。」
杜閔大笑道:「踞州的兵馬,可怖之處只是他固守京畿的鐵城。但凡出了城,以鄭鈞海的手段卻不足以與我抗衡。只消乘虛而入奪他踞州南方重鎮,誘中原朝廷重兵來救,便可趁寒州空虛,自東、南、北三面奇襲寒州地界,進而西進夸、桐,遠比膠著在巢州要強得多。」
謀臣憂慮道:「此舉更是破釜沉舟。以臣之見,何不以大軍悉數發往巢州,拓開黑州向桐州進軍之路,一舉奪得別水以南疆土?黑、巢邊境的兵馬,只待王上鈞命,便可發動,實是最穩妥之策。」
杜閔道:「除守軍之外,悉數舉兵巢州,進而戰下夸、桐兩州,雖非難事,卻亦非一年之功。待中原朝廷從北方騰出手來,向別水流域增兵,杜家豈非就困頓於一地了?」
謀臣面面相覷,道:「王上舍霸業之道,取天下鼎力之業,確為雄心壯志。只是當下南方根基未固,望一蹴而就,是否當從長計議?皇帝雖年輕,畢竟新挫匈奴,也不算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杜閔擺了擺手,道:「皇帝敢於親征,有英武之氣,不得不贊他。只是朝廷兵馬積弱多年,這次能僥倖贏下這個陣仗,只因他身邊有敢用奇險謀略的人。我們大理、龍門吃虧,也是因那個人。而最近京中消息,那人已為皇帝幽禁,必是因他功高震主,為皇帝猜忌。皇帝如此心胸,以震北軍看來,又是如何?多少人再願為皇帝死命出力?『智』『勇』二字,如今朝廷兵馬都不占,不趁此時奠下與中原朝廷離水兩分的局面,還等他們緩過神來重兵阻我去路嗎?」
他見謀臣均沉吟不語,又接著道:「先王在世之時,總道天下能一較長短的,只有洪州。洪失晝覬覦中原更原在黑州前。待我們破了寒州北上離水之際,洪家人豈會坐視?東、西兩地舉兵,震北軍其時首尾不能兼顧,能奈我何?所以就是這般速戰速決方有開疆拓土的機會。」
當初慫恿杜閔起事,實因坐以待斃的局面之後,必是覆巢之下無有完卵,主人能於黑州安居為王,入幕之賓亦有多年的太平。而杜閔這般野心卻是他們始料未及。惶恐間忽有人道:「王上所慮極是。然則中原朝廷恐亦是如此思量,斷不會輕動踞州之兵。王上奇謀大善,奈何踞州之兵不出啊。」
「那並非難事。」杜閔嘴角的笑容甚是奇妙,「只消我一封信,便會如願令踞州兵馬南下。」
成親王二十九日按例,一早便在慈寧宮為定省請見。首領太監出來笑道:「到底是小王爺,太后娘娘高興得很,這便叫了。」
這話裡有話,成親王道:「是。母后這些天還是身上不爽快嗎?」
「宮中的事情漸交給訸妃娘娘管,聖體安詳得多了。就是最近天也冷了,昨晚還上了冰,娘娘懶得見人,皇上和嬪妃的定省都叫回了。」
「那還是母后偏心。」成親王笑,「就想看看小兒子。」
洪司言已出來,迎入側殿。太后道:「天氣已冷了,反要叫孩子們多在外走動。才幾歲的人兒,就關在屋裡念書,等嚴冬一來,都悶出病來。」
「是。」成親王道,「兒子掛念母后,也是一樣的心。說母后近一陣大好了,更加好不容易宮中的事務交給晚輩們管,也當多往福海清瀾宮散心。若母后覺得寂寞,兒子一定陪著。」
「巢州鬧得厲害,你們還有閒陪著我?」太后笑了,「還不忙你們的去?」
「這都是皇上的不是了,沒來由地在母后面前多嘴添亂。」成親王抱怨道,「也就是僵持著。」
「僵持就很好。」太后點了點頭。
「這是誰在喧譁?」成親王忽抬起頭來。
粗糙尖厲的咒罵聲從遠處的宮禁中穿刺過來。太后冷笑了一聲。
洪司言嘆了口氣道:「這是皇上申飭宮內人呢。」
「這麼喧鬧?」成親王臉色微變,「宮內人是什麼人?」
「前陣子還捧在天上,這會兒天天申飭,吵得慈寧宮也是不得安寧。」
「辟邪嗎?」成親王吃了一驚,「兒子以為皇上在氣頭上,廷杖之後只是等他反省,過些天就放出來的。群臣雖不敢急著勸,但日常還平靜,皇上也不提起。不想都半個月了,還在天天申飭他?」
「小王爺平日進來得晚,都碰不上。」洪司言道,「宮裡人誰不是日日陪著挨罵。那張太監的嗓子倒也耐得住天天這麼使。」
成親王道:「如此驚擾母后,實是不妥。」
「我就算了。只怕外臣也漸漸有所耳聞。現巢州還水深火熱的,就如此不堪地開罰功臣,叫大臣們知道,豈不寒心呢。」
「母后說的極是。」成親王道,「皇上日日定省,母后大可勸諫幾句。」
太后不置可否,道:「說起來還是因為苗地的戰事而起,怎麼都算是外朝的事。我也懶得管呢。」
「那兒子去勸。」成親王識趣地道,「想來皇上現在也有些鬆動了呢。」
然而皇帝卻沒有半點想尋個台階下的意思,道:「朕知道你們覺得苗地都是野人,一萬五千的,他們自相殘殺也不止這個數,大將在外,不能權宜受降的,自然有殺伐大權,都不算是事情。只是這濫殺老小婦女,有損陰德,大不祥。祖上都有嚴命,必重行斷遣。那日口諭里也說了,念在他功勳卓著,才只處幽禁。你卻看他每日裡聽得訓斥,倒有一點思過之意嗎?你要是真的為他好,不如去問問他是不是知錯了。」
「臣不去。」成親王笑道,「這是皇上問他的罪,臣見了他,沒有這麼聲色俱厲的。怕反被他一句話噎回來。」
「你道朕是在和他慪氣不成?」皇帝沉下臉來。
成親王訕訕地道:「這麼看皇上確是惱了。」一時尷尬無語。
卻聽皇帝冷然喝了一聲:「鬼祟什麼?」順著擠眉弄眼的李及的目光,正看見吉祥、如意兩人在殿外候旨,正碰上皇帝盛怒,不知道是不是當進。
「皇上萬安,奴婢等前來請罪的。」
兩人見逃不脫,只得進來跪在御前。如意的杖傷依舊未愈,叩首時萬分吃力,痛得蹙眉扁嘴,依舊強作端肅,伏地求恕。
「你是個陪綁的不錯。」皇帝對如意道,「朕只恨你虛長几歲,卻在外不能對他約束,枉朕對你的器重。」
「奴婢是不中用。」如意道,「確應當鐵了心不讓他胡來。況那時他重傷體熱,本就神志不清,奴婢平日功夫雖不如他,那時定能一招放倒他,卻顧忌身在苗營,身邊都是殺紅眼的紅苗人,一旦內訌,反被苗人乘亂占了先機。」
皇帝氣得笑起來:「你好啊!幾句話不但是你,連他都幫著撇乾淨了嗎?」
「奴婢不敢。」如意道,「奴婢這次得了教訓,這打挨得結實甘願,只是恨自己背上怎麼就沒有個小傷裂了去,看著嚇人便少挨二十板子,便宜了辟邪。」
成親王忙笑道:「說的不錯,臣覺著,這半個月過去,他想來也好了,不如皇上將他撈出來御前再打。」
皇帝冷笑道:「要打還須御前嗎?你也不用在這裡使激將法。」
一直默然的吉祥卻忽然乾巴巴地道:「奴婢斗膽,回皇上、成親王。前幾日辟邪內傷外傷一併發作,情狀甚是危急,猶勝年前。這時再打,定斃命階下。望皇上念在他御前伺候尚妥帖的分上,容他安靜了斷。」
「什麼叫作危急?」成親王不及皇帝問話,不禁搶著先問了一句。
吉祥抬眼望了望皇帝,不敢作答。
皇帝已然漲紅了臉,良久才問道:「如今又是什麼情形了?」
「因禁人探視,奴婢不甚清楚。」
皇帝在椅子上不安地欠了欠身。
成親王已道:「那正好。今早上母后還垂問。臣替皇上申飭辟邪,若他還不知悔過,不管什麼傷,都等皇上發落。」
他見皇帝微點了點頭,忙從殿上下來,向水榭走去。雖攏著手,仍擋不住冷風灌入衣襟里,到得橋上,更覺透體冰涼。他微微打著寒戰推開水榭的門,裡面卻更是冰窟窿似的。
臨水的窗戶卻還開著,辟邪懶散地披著青色的宮衣,席地扶窗而坐,望著水面在風下漾起的黑色波瀾,聽到有人進來,轉過身。
「王爺。」他長發落在肩頭,氣息虛弱,卻用成親王從未見過的慵懶自在的神情微笑著。
成親王倒抽了口冷氣,撞在了屋子正中的椅子上。
「辟邪……」
一直以來的沉靜內斂掩蓋了他真正的萬丈光芒,這刻無聲的肆意,是成親王第一次見他如此熠熠生輝,令成親王幾乎不敢走近。
「好久沒見過一個正經的人。」辟邪卻沒有要起身行禮的意思,似乎厭煩成親王令他費神,更是將面龐枕在臂彎里,閉了會兒眼睛,斂足了些精神,才道,「王爺是帶著旨意來的,還是帶著心意來的?」
「心意。」成親王喉嚨里有些發緊,只能短促地迸出這個詞來,又想了想,道,「旨意。」
「先回皇上的話。」辟邪隨隨便便地道,「奴婢大罪,皇上法外開恩,才容奴婢在此思過,奴婢別無所求,只盼皇上開恩賜死。」
「好。」成親王不自覺地應著,突然回過神來,大聲道,「不可。」
辟邪便挪開了眼睛,又望著水面。
成親王終於覺得有餘力說出順暢的話來,走得近了些,問道:「皇上可沒有那個意思。你這裡缺什麼?」
他並不自覺自己討好的謙卑語聲,辟邪卻被他魂不守舍的樣子逗得笑起來。「奴婢這裡並不缺什麼。」他見成親王一臉黯然,只得道,「若王爺不怪罪奴婢放肆,奴婢倒知道,王爺身邊常帶玉簫,王爺可願賞了我嗎?」
成親王忙解下腰上所懸短簫,交在辟邪手中,碰到的手指是冰冷如雪,方想起來四處看,驚道:「你這裡連個火盆也沒有?禦寒的衣裳呢?」
「這是幽禁的地方,比不得尋常。」辟邪懶洋洋答他,將玉簫舉在唇邊,輕輕呼出氣息,傾聽其中細細的嗚咽聲。
「這不像話,快凍死人了。」成親王道,「皇上不給,我找母后要去。」
他被辟邪的光芒炙烤得口乾舌燥,猶如逃竄般疾步就走。
忽聽身後細雨瀟瀟入江,沉雲挾凜風欺城,水天混沌,舉目無垠。
辟邪並無對宮中禁忌有半分忌憚,安然倚在窗前,向冷冬吹送他的風雲。
惱怒和嫉恨一併涌在成親王的臉上——求之不得的東西竟被人如此踐為瓦礫——他握緊了戰抖的手指,遙望清象殿,卻見皇帝已循著簫聲走在廊下,一樣向水榭遠眺。
錚錚如刃,不知是什麼在撕裂辟邪的神思,簫聲漸透殺伐金風,卻愈發紊亂,最終氣息奄奄,戛然而止。
一瞬間如同剜去了血肉,仿佛阿納的黑翎再次刺穿身前的少年。皇帝有些驚恐地扭過頭盯著李及。
李及卻有些摸不著頭腦,賠笑道:「皇上,這會兒霍炎已經請見了……」
「去看看。」皇帝用乾澀的聲音吩咐。
「叫霍炎?」
皇帝終於氣餒,嘆了口氣:「叫霍炎。」
霍炎的神情並不比這冰冷的冬日稍有和色,嚴峻地抿著嘴唇,疾步走到御前,跪倒奉上一封書信。
「這是逆賊杜閔的手書。今晨到京。」
皇帝有些疑惑地接了過來。
火漆尚在,看來無人有膽量先閱杜閔致皇帝的親筆書信。
皇帝沉著臉拆開,緩緩通篇讀完,將信件攥在手裡,轉身回了清象殿中。
「都滾出去。」他壓低了聲音,仍然是狂怒地咆哮,趨近火盆,將書信摜了進去。
暴怒屈辱的火焰已經燒得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是大步走至牆邊,一把抽出了懸掛的長劍。
「砰!砰!」
在清象宮後殿居住的誼、訸二妃都被驚動得悄悄走出來窺視。只見皇帝正揮著利刃,猙獰如魔,殺紅眼了般,將案桌劈得粉碎。
「皇上急召諸部大臣。清象宮陛見。」
大內出來宣旨的內臣神色惶恐,絕非好兆頭。群臣屏息禁氣地魚貫入內,硬著頭皮任皇帝黑沉沉的目光落在頭頂上。
「朕決意要出踞州之兵,南下與杜閔決戰。絕不能容那賊再猖獗下去了,必要速戰速決。」
不知皇帝被激怒的原委,群臣都噤若寒蟬,不敢作答,殿中頓時死寂。皇帝在臣子的沉默中死命握著拳。
「擬召。」他扭頭對霍炎命道。
霍炎身為皇帝的近臣,豈能不知迄今為止的計議,必是固守踞州不出。雖不知杜閔適才的信中是什麼言語,定已不堪到令皇帝斷然決然地摒棄了上策,震怒之下行此險棋。皇帝顯然已失了理智,霍炎卻尋不出言語勸諫。而平日最能說得上話的辟邪與成親王偏偏都不在眼前。他猶豫間望著翁直等重臣晦暗的臉色,卻未見一個打算此時觸皇帝逆鱗的。
霍炎無法,只得去自己案上取筆。
「且慢。」翁直終於頂著皇帝狂暴的眼神,開口道。
「皇上,踞州兵馬要調動,有皇上手諭、兵部勘合,實則還差一件東西。」他又清了清嗓子,道,「鄭鈞海畢竟是太后家奴出身,踞州風吹草動,均須由太后首肯。」
皇帝霍然站起身來:「怎麼?沒有太后點頭,踞州的兵,朕還動不得了?」
苗賀齡即刻領會了翁直的意思,忙道:「自然是以皇上的手諭是瞻。不過慈駕就在慈寧宮,遇此朝廷攸急的時刻,不會不允。若能請慈駕知悉,鄭鈞海斷不會上疏再次詢問懿旨,其間少生波折,起兵更是快了。」
這是指望太后出面勸諫的用意,皇帝覺得當頭一盆涼水潑下來,讓他已稍有點冷靜。
「你們下去。」他揮了揮手。
太后半月前便託病命定省自退,卻又不是命人提前來傳懿旨,每每都是到了慈寧宮,才由洪司言出來命免。皇帝原未覺奇怪,直到今日太后見了成親王,才品出些太后的彆扭來,更不如說是刻意的懲戒。
「去慈寧宮。」皇帝對內臣道。
李及咋舌道:「不如奴婢先跑一趟,太后娘娘今日是不是……」
「見了景儀不見朕嗎?」皇帝惡意地瞪了他一眼。
去慈寧宮的一路上卻熱鬧非凡。慈寧宮的總管太監領著人正往清象宮搬動床褥、火盆等陳設之物。見皇帝鑾駕,都是紛紛避讓。
「這是做什麼?」
「回皇上的話,這是太后娘娘往清象宮水榭里的賞賜。」
這實非尋常,皇帝不免要特地問了。並不是定省的時辰,太后命人給皇帝看座,便依舊聽洪司言立於一邊,一色色在講往清象宮水榭準備的東西。
「天氣太冷,裘襖要多備上幾件。平日看的書,奴婢也問了,都叫人去居養院取。」
太后道:「剛問過話的,不就是他的徒弟小順子嗎?叫他回去,水榭里好生服侍。」
皇帝賠笑道:「母后也管這些瑣事?這般鋪張,還叫幽禁嗎?」
太后道:「皇帝也知道那是幽禁?昨天上了冰,水榭里四處透風,連件夾襖都沒有,不如說是要那小子凍斃吧。」
「凍斃不至於。」皇帝輕輕打了寒戰,「就是要他知道些教訓。」
「教訓嘛,這宮裡還有人不跟著一起被教訓的嗎?清早就有人扯著嗓子喊,慈寧宮都聽得見。那個時辰,已多有朝臣於清象宮外候著稟事,只怕對這等喧譁只能充耳不聞,頗有尷尬吧。」太后笑。
洪司言道:「皇上的陣仗也太大了些,已然驚動慈駕。要說辟邪確實有錯,但畢竟剛剛回京不久,如此羞辱功臣,朝廷里不議論嗎? 」
皇帝見是洪司言發話,方冷笑道:「其一,他若是朝臣,便是外朝的事,洪姑姑便當信得過朕管;其二,他畢竟是宮中的奴才,寵慣了忘了自己的身份,教訓他,大臣也不必自輕自賤,拿他來和自己相提並論。」
洪司言不禁語塞,只得望了太后一眼。
「他也算是出生入死回來的。皇帝想想從前,就給他點體面。」太后道。
皇帝倏然抬起頭來,半晌才賠笑道:「母后從前可不是這麼說的,他是什麼差事辦得好,讓母后另眼相看了?」
「當是打我這裡說起嗎?」 太后嘆了口氣道,「那時就勸過皇帝,要長久相處,必要相互留有餘地。而今就算是惱怒至極,也是一樣的。萬事最難從頭再來,有些事做下了,是容不得後悔的。」太后眸中是皇帝極少見到的哀傷飄忽的神情,許久才重新凝視皇帝,道,「我聽他們說,辟邪病得沉重。皇帝也不讓叫太醫,只讓他自生自滅。我先沒當一回事,想著病兩天皇帝心疼,也就作罷不鬧了,慈寧宮也好得個清靜。今天才知道那天若沒挺過來,也就沒了。」
皇帝抽了口冷氣:「這個兒子倒不知道。沒人回過。」
「皇帝在氣頭上,誰敢呢?究竟是什麼罪過,皇帝什麼情分功勞都不念了?」太后望著皇帝的眼睛,「皇帝的心從來都是開闊無垠。就是因此,我實在也是沒有想明白。」
皇帝沉吟了半晌,方道:「兒子是有些小題大做了。只是怒他居然敢連句知罪的話都沒有。」
「那好。想來也不是皇帝真心想要折磨他。真有個風寒,病得重了,皇帝再去想他平日的那些好處,有些微的難受,皇帝身邊的人看著不揪心嗎?事情做得,連自己都難過,又當真值得去做嗎?」
這句話當真醍醐灌頂。皇帝怔了許久,才聽太后對洪司言道:「好了好了。為個小奴說了這麼久。你說的那些,我都准了。」
「遵旨了。」洪司言笑道。
殿中終於有了點活氣。
皇帝笑道:「母后的話都聖明。但這也待他過了。真像宮裡的書房了,他又哪裡擔得起?正責他忘了自己賤役的身份在外興風作浪,這裡又待他優渥,兒子也難處置。」
太后嘆了口氣,道:「皇帝說的對。是有些過了。但我架不住一子一女在眼前不住地磨。真都是些冤孽。」
「明珠就罷了,那是母后眼前一等一的人。景儀也跟著起鬨,母后也就聽了。想來我們做兒子的,母后總是疼小兒子多些。」皇帝調侃著笑道。
太后倏然抬起眼睛來,盯著皇帝的面龐仔細望了一眼,最後道:「都是疼的。別胡說。」
「是。」
「幽禁之事,打算到幾時呢?現在巢州如此膠著,皇帝不打算早點放辟邪出來,身邊也好有個幫手?」
皇帝的臉色有些難看:「朝中這麼多大臣良將,也不缺他一個內臣出來主張。依兒子來看,踞州稍進百里,杜閔便兩面受敵,必潰散的。」
「我記得踞州的事在七八月就有了定論,萬萬動不得的。此刻又有變化嗎?」
「戰事瞬息萬變,沒有什麼絕對動不得的兵力。」
「踞州事關京畿,自有他超然之處。」太后道,「雖非決然動不得,卻發愁皇帝身邊有沒有人好好謀劃。」
「兵部、大將都經過北伐大戰的,均靠得住。」
「鄭鈞海上回來,倒只推崇了辟邪一個人呢。」
「是。兒子也想,這支兵馬交給辟邪監軍也是很好的。」
「他七病八災的,不堪放在外面用了。廷杖時洪司言正在那裡,看到滿身是傷……」太后說到這裡,握緊了手中的帕子,壓抑下顫抖的聲音,「在宮裡幫著謀劃踞州的事,還妥當些。」
「是。今日就撤了他門前的看守,他願意出來,隨時都可以的。」
皇帝出了慈寧宮,心中的震驚還是揮之不去。就為了將辟邪自幽禁中釋出,太后連握在手中多年的踞州兵馬,竟也不惜交了出來。他裹著裘衣漫步向寧波池走去,望著小小的水榭。
久違的陽光從陰霾中透出,正籠罩著水榭的琉璃頂兒,此刻清和宮唯一熠熠生輝的,卻是賤役的囹圄,天下之主在這清象宮中反倒沒有容身之地般。
「去內宮走走。」
「皇上想去看看諧妃?」
「不。」這時只想去個完全沒有辟邪影子的地方,「上江叫作楊梅的,由太后帶回來了,現在安置在哪裡?」
「來時就在慈寧宮侍奉太后娘娘,應當是這一兩天內與各位娘娘商量了,就安置到後宮去的。」
「來時在慈寧宮侍奉太后娘娘,這時應當安置在後宮了吧。現在去叫,朕有話要問她。」
這是討賞的好機會,李及應了一聲,飛跑著去了,過了許久,才一臉驚駭地在御花園追上了皇帝。
「這是怎麼了?」皇帝見他跪在地上不住哆嗦,奇道。
李及此時深恨自己沒來由地要搶這個差事,抬起手來先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回皇上的話,奴婢前去慈寧宮詢問。太后娘娘宮裡人都說,沒有這個人了。」
皇帝蹙眉:「胡說,太后親口說已經帶回來的。」
李及扁著嘴道:「奴婢也是這麼問,最後洪姑姑出來說,楊氏一月前衝撞了皇子,皇子徹夜驚嚇啼哭。太后很是著惱,便打了楊氏幾下,命楊氏遷去咸儀宮。沒幾日宮中人回說,楊氏晚上想不開,早上開門的時候,她已用白綾懸樑自盡,沒救了。」
「死了?」皇帝睜大了眼睛。
「因此洪姑姑跟奴婢說,請皇上別在太后娘娘面前提起,怕太后娘娘又想起來心裡難受。」
皇帝揮了揮手:「滾。」
李及忙連滾帶爬地躲到遠處。
吉祥忙上前低聲道:「皇上這時若有介意,情形讓人稟了太后,太后娘娘更是難過的。」
皇帝搖頭,道:「宮裡這些年了,從沒有這樣的事。朕不是介意,只是沒有想明白罷了。」
「是。」
「如此,重珄可好嗎?」皇帝對吉祥道,「既是嚇到了,朕倒是很在意,叫他們把重珄抱來,朕看看。」
三進敞亮的亭子裡擺上了茶點,皇帝屏退了眾人,獨坐在其中。待跟皇子的內臣抱著重珄到來,皇帝一邊將孩子抱在手中,讓他擺弄荷包玩兒,一邊問那內臣道:「看你很是眼熟。從前是皇后宮裡的嗎?」
「皇上明察秋毫,奴婢進寶,從前坤寧宮當差,現奉太后娘娘的懿旨,伺候皇長子,須寸步不離。」
「寸步不離?」皇帝笑道,「說皇子讓宮人楊氏衝撞到了,豈不都是你寸步不離的罪過?」
進寶跪倒,叩首道:「奴婢看顧皇子是十萬個小心,皇子並未被驚嚇到。」
「那麼是說太后小題大做了?」皇帝沉下臉來。
進寶便突然噤口不語,想了半晌,垂首道:「都是奴婢的罪過,求皇上責罰。」
這種情形,必是有隱情了——皇帝盯著他的臉,竟一時氣結。
「你也是七寶太監的弟子?」
「是。」
「你們師兄弟從來一個鼻孔出氣,若是你的罪過,你們幾個便一概被罰;若你有所隱瞞,也是你們幾個一起挨打。你自己想。」
進寶面上陰晴不定,最後只得道:「皇上容稟,其實皇子都沒有和楊氏照過面,奴婢聽了這個消息,是最覺得奇怪的。後來才知道……」他又開始支吾,「皇上開恩,一樣事關奴婢師兄弟,奴婢不知如何說起。」
皇帝已不耐煩地道:「現在就打死,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進寶無奈道:「慈寧宮的人大半都知道的,楊氏衝撞的並非皇子,而是辟邪。」
「辟邪?」
「奴婢說錯了。並非衝撞,實是辟邪冤枉。辟邪回京那日至慈寧宮復命,忽感不適,便在花園稍歇,見楊氏出來行走,身子挨不住,不及迴避,行禮也慢了,便被楊氏和宮女不由分說掌嘴,一時口中都是鮮血。太后娘娘後來知道了,怒楊氏隨意毆打功臣,沒有半分賢淑謙忍,直接命自盡了。」
「砰」的一聲,是重珄將桌上的茶盞碰在了地上。
皇帝眼前卻是一股惱人的洪流,捲成洶湧的旋渦,正向那神色空靈的少年飛旋而去。外使、朝臣、兄弟乃至自己的母后,自辟邪回來之後,整個朝廷的中心便如皇帝作繭自縛一般地,從乾清宮偏向清象宮的水榭去了。
「都是朕不知道的事。」皇帝喃喃自語。
進寶又在叩首:「求皇上開恩,畢竟辟邪並未有一聲怨懟……」
「知道了。」皇帝按住重珄想要再次抓起茶盞的手,將皇子交到進寶的手中,「好好看顧皇子。」
「是。」
重珄此刻已有些會走路了,進寶小心翼翼地牽著,沿花園的小路慢慢退去。
辟邪回朝之後的一派恍惚與孤絕已讓人在意,而更令人驚悚的卻是太后目下,嬪妃之命、踞州之兵,都抵不上一個內臣的委屈。
「李及。」皇帝喚,「請宗人府良汩。」
十一月中,踞州兵馬終於出城,南下寒州應對杜閔。皇帝特又諭旨兵部調動陸過前往鄭鈞海麾下聽命。陸過不免要自小合口京營趕往兵部交割,並遞了摺子求請陛見。
皇帝對他道:「鄭鈞海固然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了。但講究機動野戰,畢竟還是你們經過匈奴一戰大陣仗的將領更強些。願你能助鄭鈞海一戰功成。」
「臣必不辜負皇上器重。」陸過叩首,之後又問,「臣斗膽,內親王辟邪仍在幽禁中,臣等知道他大罪,卻不免念他與屈射交戰以來,重創體弱,仍十分惦念。望皇上能恕臣莽撞,開恩容臣見內親王一面。」
皇帝笑道:「朝中最迂腐的只怕有你一號。朕雖未降旨免他幽禁,但實則早不禁他出入,也不禁人見他。成親王就日日去那裡,你這會兒去,能碰上一堆兒人呢。」
陸過大喜,謝恩後由內臣領著,向水榭去。只見白雪覆蓋著水榭屋頂,下面的屋子卻是暖洋洋的熱氣四溢。陸過報了名,裡面成親王站了起來,上前挽住,道:「長久不見省之了。」
辟邪這時棄了窗邊的魚竿,笑吟吟轉身而來:「狀元爺安好?」
一樣還是青色宮衣,只是雍容之色更甚從前。屋中都是精緻器物,桌上鋪滿精美肴饌,辟邪立於其中,仿佛此生一直這般養尊處優,而戰場上乍現的鋒利恣意,此刻毫不掩飾地迎面刺來,反倒有些與這有些狹小的奢靡宮闕格格不入,令陸過覺得自己幾乎沒有立足之地。
「甚好。見殿下身安,末將才放心了。」陸過走上前去。
成親王知道陸過有要事來說,便先要走,笑道:「釣上魚來,可記得叫我。我就說這池塘里沒有半條魚。」
陸過見他遠去,方與辟邪共坐,道:「踞州的兵馬,說好了是不能擅動的。殿下回來不久,這麼快就有了變化,可是殿下心中有大計了呢?」
辟邪搖頭:「這並不是我的主意。」
陸過大驚:「難道是兵部議出來的嗎?還是長平侯要的兵馬?」
「只是皇上為了速戰速決,大軍馳援罷了。」辟邪道,「這個主意盤桓在皇上心中太久,若不一試,他是不肯罷休的。」
陸過道:「殿下可曾勸過皇上?」
「狀元爺,」辟邪笑道,「奴婢可是正在幽禁之中,勸不得。」
陸過臉色一沉,道:「事關四萬將士、朝廷的氣數,殿下莫出戲言。」
辟邪道:「狀元爺說的是。只是皇上有他速速收拾掉杜閔的緣由。而我,只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他雖說得平靜,陸過卻不禁愴然。他見辟邪已經意興闌珊,便告辭而去,百般細想都是不解,又特地修書給姜放。姜放也是甚為憂慮,命陸過須同鄭鈞海一同克制行軍,萬一大軍過於深入,恐為杜閔所乘。
然而一語成讖,至十一月末,踞州兵馬便在寒州腹地被圍,折損兵力上萬。幸有寒州總兵陸巡領兵來救,突圍而出。然而踞州最南的兩座城池,因此被杜閔乘虛而入。不但巢州,連踞州亦是遍地烽火。
姜放便請了諭旨,自巢州連日馳回,陛見皇帝。
朝廷上眾臣諸將爭得面紅耳赤,也無計較。姜放卻並非為此而來,皇帝最終疲乏,命散了廷議,他便向吉祥使了個眼色。
「哪裡才能找見六爺?」姜放問。
吉祥喟道:「陸過既然已去踞州,小合口主將空缺。皇上不限他的出入。他有時便去一趟小合口看兵馬操演。」
「操演?」姜放道,「這裡正經事他不議,去管什麼操演?」
「若是正經操演也罷了。」吉祥低聲道,「他現在去,呼嘯就是上百人入山,踏雪行獵。他在京營舊部甚多,只要他開口,無有不從者。」
「那麼就是身子好透了?從前慈姜的藥丸的毒物都祛淨了?」
吉祥搖了搖頭。
姜放大驚失色道:「難道還在吃那藥嗎?」
吉祥將他一把拉到更僻靜處,道:「他回來時並不想接著吃的。他心中比誰都清楚其中的利害。就算是廷杖之後,毒性並發,他亦不肯就範。實是奴婢自作主張,眼見他性命有虞,不得不硬餵了下去。現今他見了我,也很是不愛搭理。」他苦笑著,又道,「然而問了小順子,前幾日又有內傷發作之象,他卻沒有半分猶豫,爽快地吃了藥。以奴婢看,這個藥雖說是一月之期,總覺得這個月吃得又比上個月早了。」
姜放漲紅了臉,抓住吉祥的臂膀道:「大爺,你是七寶公公交代過的人,你若不能看顧好他,怎麼對得起七寶公公的託付?」
吉祥黯然垂目:「侯爺說的是。」
姜放憤然甩開了手,一頭怒汗地出了宮去。他亦無心回府,徑直去了棲霞院。回眸樓中才坐了片刻,便見棲霞翩然入內。
「長平侯。」棲霞收住腳步,笑著福了福。她僅用一支翠簪綰著髮髻,在酒客尚疏的早晨還未及精心梳妝,慵懶得如朝夕親昵,時光長駐。
「太久了。」姜放上前將她一把摟在懷中,額頭枕在她的頸間,摩挲著她單薄的後背,嘆息道。
棲霞像是被他扼得窒息,半晌才掙扎著從他的懷抱中仰起臉來,眼角淡淡的皺紋似被姜放的氣息拂出的漣漪。
「你辛苦了。」
「豈敢啊。侯爺面前哪能說得上半分辛苦。」棲霞笑道,「怎麼能得了諭旨回來?」
棲霞的語聲有些故作的明朗,令姜放忽覺陌生的隔閡,忙攥住她的手指,道:「雖是為了巢州、踞州的事回來,但終有見你一面的時候,不枉我戰場飛馳千里。」
棲霞本想謔笑於他,卻因看清了姜放眼中濃烈的思念,不覺滴下淚來。
「我比不得你。」她道,「我願意離了京城,追隨你在巢州,卻沒有這個出生入死的膽量。」
姜放已按住她的嘴唇道:「那不當是你要做的。京中沒有你,我、主子爺,豈會有一日安枕?」
棲霞的目光有些閃躲,一瞬欲言又止之後,緩緩拔去了簪子,將黑髮傾在肩上,向姜放微笑:「你要的安枕,現在就給你如何?」
一刻纏綿,不解相思,更增眷戀。
棲霞枕著姜放的胸膛問:「今晚可宿這裡嗎?」
姜放嘆道:「我回京不過兩三日工夫,若見不到主子爺,可誤了大事。」
棲霞柔軟的臂膀忽然有些僵硬。
姜放抄住她的身子,按在身下,望著她的眼睛。
「怎麼了?」
棲霞勉強笑道:「若是尋主子爺,倒是有個去處。今日就是他從小合口回來的日子,到得晚,宮門下鑰進不去,總在成親王處夜宴。你要找他,先要去湊個熱鬧。」
「不是的。」姜放道,「你心裡想的,卻不是這件事。」
棲霞啐了一口,道:「你什麼時候能猜得透我了?」
「你究竟是什麼心事,回來之後見你好多不安。棲霞,事關重大,巢州、踞州兩地的人馬都等著主子爺的號令馳援。我原以為他音信不通,現在才知道早就可以到處走動,我們都問了多次,何以沒有鈞命?」
棲霞目光閃爍,沉默了半晌,才道:「這件事我早已知道,卻沒有敢對任何一個人講。我奉九爺的命,查了帝系、顏王譜系兩本玉牒。九爺的名字,自上元十年,便再不錄於顏王譜系中。而先帝的子嗣里卻多了一人。」
姜放惘然坐起身來,神色陰晴不定。
棲霞忙抱住他的胳膊道:「若非我是自九爺小時看著他長大的,定要疑他的出身。但自玉牒遞到之後,九爺就再不曾理會過我。我心中豈止疑惑,更是驚恐。若九爺自己心中有一點猶疑,他將如何自處?又將如何處置顏家的產業勢力?」
姜放掙脫她的手臂,道:「我必要去成親王府了。」
「姜放,」棲霞又拉住他的手,「九爺其人,不能逼得他太緊,惹惱了他,必叫我們在這天下沒有立錐之地。」
「天下將亡,哪裡會有平安容身之處?」 姜放苦笑。
天色黑得早,姜放到成親王府的時候,王府門前已是燈火通明。他在門前報名,王府門役嚇得奔向裡面通報。不刻竟是成親王親自迎了出來,硬是拉住不叫行禮,挽著手內進。
姜放笑道:「臣是來打秋風的。聽說王爺這邊宴請貴客,蹭一杯酒吃。」
成親王道:「哪裡的話。我已經去府上請過你,都說你還沒到家,可不是我不想著你。」
他們堂上吃茶,這日客人都是朝中年輕的文臣,多有未見過長平侯的,一一過來敘禮。成親王顯然是在等什麼人,一直沒有叫入席。直到門前一陣喧譁,都是王府人役做作之聲,叫道:「來了、來了。」
成親王望著姜放笑:「敢說這不是你要找的人?」
只見辟邪體態輕盈,漫步而來,將手中的弓箭交於王府的伴當,空出手來向著成親王抱拳:「致王爺久候了。」他一眼瞥見姜放,綻開笑容,道,「侯爺回京了?」
「六爺的氣色,果然是大好了。」姜放先放下一點心,他有急務在身,也不客套,直截了當地道,「不瞞六爺說,今天就是上這裡堵著六爺來的,一肚子話要說呢。」
辟邪笑道:「真正的掃興的人來了。」
成親王再浪蕩,也知道這是大事,忙讓出後廳容他們說話。
姜放見四處無人,徑直問:「主子爺,二十哥叫我問,承運局什麼時候出兵巢州?」
辟邪微微搖頭:「前陣子朝廷命你徵召鄉勇,若能成事,便以鄉勇戰之,不必傷了承運局的元氣。」
「承運局的人都是本地勇士,鄰里鄉親,都是一樣的人,現在能投入戰地,何必扼腕眼見戰機消逝?」
「那是顏王一脈里最寶貴的一支勢力了,如若濫用,父王必會責備我糊塗。」
「主子爺。」姜放勸道,「此刻再不遏制倭寇,只怕就沒機會用了。現在踞州已失兩城,若再有閃失,杜閔就直指京畿了。」
「還不是時候。」辟邪道,「杜閔的黑州人頗不耐寒。這個季節,不可能與鄭鈞海對峙。」
姜放見他左右推託,不禁急道:「主子爺,這都是為了什麼?這些是皇家的天下,亦是顏王的天下,先王要的是去除藩鎮清盪四境,才有了承運局。那些倭寇亦是承運局放進來的,難道為了保全承運局,放著百姓就不管了,放著這天下就不管了?」
「什麼叫作皇家的天下亦是顏王的天下?」辟邪望著他,「你見過棲霞了?」
辟邪依舊是冰雪一般的剔透——姜放不禁語塞。
辟邪微笑道:「若真是見過棲霞了,你當知道,我有什麼資格動用承運局的人?去藩一統,清盪四境,都是父王想要的。我已不知道我是誰,既不在那裡,又早死在這裡,沒有活過一天,怎麼能知道我要的是不是他苦求一生的天下?他到最後那刻都在騙我逼我相信作為他最寵愛的小久,為了他要的天下,可以殺了驅惡,可以殺了阿納,可以殺了明珠,可以殺了我自己。我殺了太多太多的人,現在我亦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他們。姜放、姜放,你還在叫我主子爺,你的摯友劉思亥,亦是我使人殺的。如今你卻告訴我為什麼呢?」
他拍拍姜放的肩頭,讓他轉眸去看廳上的成親王,在他耳邊低聲道:「你看,那許是我的同母兄長,手中拿的,是用我這幾日獵到的雉雞翎做的金冠。那些雉雞翎,我獵到之後,就獻於太后,她親手繡了金冠上的那顆珠子給我。那許是我母親的人,天天派人來水榭看我,把她以為我愛吃愛穿的東西都堆在我的腳下,可她自己,卻羞於親自來看我一眼,只是因為是她自己下令對我宮刑,變作她長子最瞧不上的賤役。」他展開手臂,隨著樂聲緩緩旋轉,慘然大笑,「你說我做得太少,我卻已做得太多;我覺得做得太多,卻又做得太少。」
他撇下姜放,向前廳舞去,滿室賓客,都在拊掌歡笑。成親王將金冠戴在他的髮髻上,雉雞翎筆直地抖在半空,顫悠悠跟著他的舞姿晃動。
潛鯨暗嗡笪海波,迴風亂舞當空霰。
他應著鼓聲不住飛旋,沾了獵物殘血的袖口袍腳飛散,仿若困在自己命運里的陀螺,被謊言抽打得無盡徘徊。
他耐不住頭暈目眩,大笑著跌倒在成親王懷裡的時候,姜放抹淨了臉上的淚痕,往漆黑的夜色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