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斯琦

2023-10-26 22:49:45 作者: 紅豬俠
  次日寒、遒兩江的幫會就將啟程,吳十六前來辭行。辟邪道:「十六哥切記,莫要與杜閔在寒江上針鋒相對。只待時機成熟,自有要務。」

  「是。」吳十六低聲道,「主子爺,這山中的勾當不比匈奴人,各種陰毒的招數都有,千萬小心。我這便海上去了,一旦入海,音信不通,諸事亦只有二十郎操持,主子爺若不夠用,還有承運局總舵,難事盡可招呼的。」

  「我省得的。」辟邪知他所指是他女兒吳采鱗所轄一部,更是握住吳十六的手,道,「那是承運局根基所在,萬不得已,不輕易動用。」

  吳十六又奉上剛到的諜報,與辟邪惜別,領人呼嘯而去。

  辟邪打開棲霞發自離都輾轉千里的書信,第一件事,便是霍炎侍妾紫眸。

  「成親王?」辟邪不免也震驚了,繼想了想,啞然失笑。傳言先帝也是荒淫,無論女色男色,盡皆納之。從這點上說,成親王可算肖甚。

  棲霞又稟道:宗人府的官員真是難弄,那個衙門裡都是皇室宗親,要結識頗難。好在真正掌管玉牒序錄的正三品理事官良汨,倒是個好交際的。歌女好不容易在宴會上結識巴結,花了一個月的工夫才將他哄得神魂顛倒,問什麼答什麼。也就是下月頭上,玉牒必又重修的,屆時會哄他去好好看看上元三年間皇家、顏府兩處宗室子女的生辰人口。

  這兩件事都辦得順風順水,棲霞依舊是得力得很。

  「然而……」棲霞的筆觸也有些猶疑,「日前謝大官人於京中遊歷,尤在吉祥私宅外逡巡,被京中看著吉祥房子的坐探看見,特來稟報。因主子爺吩咐務必令謝大官人方便稱心,所以不敢打擾。何況不知主子爺是否有差使令謝大官人做,更不敢阻撓壞了他的事。日前謝大官人竟候到了吉祥,于吉祥私邸中見了面,至於內容為何,卻探聽不到。請主子爺留意示下。」

  辟邪怔了怔。原來謝還留於上江,再東去離都,卻非遊歷中原,而是追著吉祥去的。謝還與吉祥兩人素未謀面,也從未聽得謝還提及,他二人能有什麼可以私相授受的東西?

  苗寨清晨,「嗚嗚」吹起了號角送客,李師與如意勾肩搭背地走了回來,笑嘻嘻不知在講誰的壞話,一門師兄弟初見就甚親熱。

  「原來如此。」辟邪喃喃道——師傅七寶北上尋找謝倫零,謝還南下尋找吉祥,裡面太多自己看不透徹玄機。然則,棲霞稟明,謝還問明了辟邪的去向,已孤身獨臂地南下了。

  辟邪還記得雷奇峰刀下,斷臂的謝還是如何緊抓住雷奇峰的衣擺不放——若這世上還有人真心實意地保全自己,謝還定是屈指可數的一個。

  李師和如意兩人越說越熱鬧,辟邪折好書信,有些厭煩地轉身憑欄而望。青山之間青煙升騰,遠方層巒迭嶂,本當一眺千峰,此刻卻只能隱隱在水霧中望見苗兵在峭壁上駐守的隻身孤影,麻巴大寨倒像是讓大霧圍了,殺機四現,讓人透不過氣來。

  古斯琦八月中與巢州、龍門兵馬會合出兵都羅漢屬地,至八月末已克二十餘寨。這些大寨本就是紅苗一脈,稍加圍之,使舉寨獻降。而中原內親王散金銀、蓄耕牛、派遣工匠興復水利。降者無不稱頌,視古斯琦為明君,而內親王凜凜神仙之姿,稱天女下凡者,不計其數。凡內親王所到之處,皆鮮花、靈芝、沉香,傾其所有,奉與足下。內親王自來謙遜恭謹,以中原茶、珠、絲綢回贈,一月以內,所散珍寶亦不計其數。

  小順子因道:「這仗打下去,宮裡娘娘都沒有他們寨主洞主的大小老婆收拾得光鮮了。」

  辟邪微笑。這時節酷熱,他卻幾乎不見有不耐之相,肌膚寒意襲人,宛若冰雪。小順子小心收了針,再為他號過脈,不禁喜道:「靈芝也是好的,這樣下去,不出數月,師傅的毒也算漸漸袚盡了。看現在師傅的模樣,就知真氣能運轉通暢了。」

  李師瞪大了眼睛:「小順子,你的醫術是愈發地出神入化了。」

  「哈哈。」小順子大笑,「要你知道我的厲害。」他服侍辟邪著了衣,又道,「我這人也是有一說一,若不是你的真氣隔三岔五渡與我師傅,也不會好得這麼快。你一無智謀,二不願殺敵,也就這一件事能做得讓人歡喜。」

  辟邪有些疲倦,只是笑著看他二人鬥嘴,待他二人都覺沒了意思,問李師道:「怎麼裡面來了?」

  「二師哥來信。」李師上前道,「要我告訴你,他已交代了宮中所有的雜事,終於贖得身出來,不日就要往這裡來呢。」

  「就只怕他又要多跋涉百里了。」辟邪想像著如意唉聲嘆氣的模樣,不禁笑了,「我們這便要繼續西進。前面是玉錦、盤溪兩座大寨,那兩位寨主,一直騎牆,那會兒紅、白兩苗大戰,因那二人最後倒戈門戶大開,放了白苗人東去,紅苗才措手不及,被數日內攻下總寨。」

  「那豈不是血海深仇了?」小順子道。

  「也不見得。」辟邪道,「隔了這麼多年,寨主也好,寨內的人口也好,都換了又換,若此次干戈放下,重修舊好,苗地就定了大半。但願古斯琦有這個度量。」

  這日古斯琦及辟邪兩部人馬冒暑馳軍繞過數座山峰及其中尚未歸順的寨子,一晝夜直抵盤溪,黎明前奪了吊橋,殺入盤溪寨中,將大部分還在睡夢中的青壯年俘虜,不到一個時辰,連同寨主便全部看管起來。此刻玉錦大寨的捷報也已到了,那邊古斯琦雖遇著抵抗,但兵力是玉錦的數倍,沒過多久,寨中長老便出來議和,古斯琦依之前大計,欣然同意,留了兵馬大將在那裡,自己帶著人來問內親王安。

  辟邪便迎至寨門前,見古斯琦歡欣奔來,亦是甚喜。

  古斯琦上來長長一揖,道:「玉錦確實不同,寨主往日戒備森嚴,偷襲不曾得手,仍是靠兵力相差懸殊贏的他。」

  盤溪大寨中的俘虜俱在寨中的空地上收押,古斯琦前去,親將盤溪寨主扶起,絮絮地勸他歸降。盤溪寨主已然身在囹圄,他為人昏聵,自然是滿口應承。

  古斯琦乃攜了他的手,高聲道:「各位同胞,我今日雖然不請自來,卻未想占你們的寨子水井。人都道我與都羅漢有仇,然這裡哪個人與他無仇?哪家不曾被他殺過親人,占過姐妹,奪過金銀?苗家百年,不曾有比他更嗜殺殘虐者,不曾有比他更貪婪無恥者,然他雖暴戾,畢竟是個肉體凡胎,如此暴君,大家何不聯手逐他?為何一定要任其蹂躪?今後各寨清平度日,再無人掠我妻兒為奴,無人奪我活命口糧,自給自足,與中原人互通有無,豈不是大樂?」

  滿寨「嗡嗡」議論之聲,都仰面看寨主意下。

  盤溪寨主道:「我寨與大寨主上一代諸多恩怨,若降大寨主,盤溪人都得活命嗎?」

  古斯琦大笑:「怎麼不得活命?我此來就為與各位同仇敵愾,共同討賊。若要清算恩怨,你們大寨與我有怨,亦有恩,一族同種,只有藕斷絲連,豈能恩斷義絕?因此上,凡我族人,都不能對盤溪人動根指頭。」

  盤溪寨主雖仍將信將疑,但奈何全族人都在古斯琦手上,只得隨聲附和。

  之前二十餘寨何嘗不是如此?辟邪與古斯琦相視一笑,也不見怪。其後便請寨主引他們面見長老。

  盤溪長老二十餘人都聚於宗祠,見寨主陪他二人入內,有怒目而視者,有憂心忡忡者,有與都羅漢宿仇而喜形於色者。古斯琦謙恭溫和地一一問候,至一身材魁梧的老者面前,突怔了怔,震驚之色溢於言表,竟不住倒退了幾步。

  盤溪寨主和那老者均知生變,尚未開口詢問,古斯琦已短刀出鞘,向那老者徑直刺去。

  「叮。」辟邪似暴雪般卷襲而來,雙指疾出,挾古斯琦腰刀於兩指之間,稍運真力,將長刀震斷。

  但斷刃依舊長驅直入,古斯琦眼見刀鋒刺向辟邪前胸,忙撤回勁力,也已來不及,眼看斷刃直刺入辟邪胸口的肌肉中,才終於收得去勢,驚得棄刀伏於地上。「親王殿下。」他拽著辟邪的袍角,臉色竟比辟邪撫住傷處的手指更白些。

  「不妨不妨。」辟邪笑道。

  小順子已躍過來扶住,見創口不深,只是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這是皮外傷。」辟邪將古斯琦攙起,又將那老者的手挽住,道,「若奴婢濺血,能換得兩寨干戈化帛,豈不是太值得?」

  古斯琦望著辟邪白衫之上瞬間一片艷紅,怔了半晌,才滴淚道:「此人殺我生母胞妹,本無可恕之理。但親王在此,血肉阻了兩寨新生仇怨,我何以不從命?」

  他這裡說「殺」了生母胞妹,聞者皆知其狀必是慘不忍睹。那老者見古斯琦竟忍讓如此,不禁大聲道:「大寨主,你我之仇不共戴天,但今日你如此仁義,老朽必不負你,定會給你個交代。」

  辟邪忙用好語寬慰。待諸事調停,他招李師過來道:「這種凌辱幼女的賤人,必不能放過,但有一日我們在這寨中,他便死不得。你慈悲心腸,替我們看嚴了這個人。」

  李師嗤之以鼻,冷笑道:「這種人,你倒反放著不殺,我看著他,倒不如戳了自己的眼去。」

  辟邪嘆道:「你心裡想的,我都明白得很。只是苗疆未定,總有權宜之計。就算我欠你的情。」

  這時小順子捧過水盆來,辟邪仔仔細細將手洗了,擲了手巾在盆中,又轉眸對古斯琦道:「大寨主不必將那腌臢放在心上,自有人殺他為大寨主雪恨。」

  古斯琦卻對刺傷辟邪一事耿耿於懷,道:「我已無心理會他,只是在想殿下的傷勢。」

  小順子笑道:「這算什麼傷?宮裡淘氣挨打也比這個厲害,更比不得北邊戰場上。師傅自己說的不算,大寨主看我這模樣就知道並不算什麼了。」

  古斯琦終被小順子說服,放下了大半的心。辟邪憂慮的,卻另有其事。

  「今日這場意外,盤溪寨中人只怕對大寨主誠意心生猶疑。自玉錦、盤溪出兵,眼前就是都羅漢白苗正宗,他不會束手待斃,必要自見雲峰迂迴過來,聯合這兩寨人馬抄斷大寨主原路。為今之計,是有人馬埋伏在見雲峰,阻斷都羅漢與玉錦、盤溪之間的這條旁道。」

  古斯琦道:「殿下遠慮,小人佩服。」

  辟邪道:「如此,奴婢領一千人馬前往占據,若我師哥前來尋,大寨主亦可送他往見雲峰與我會合。」

  見雲峰背倚峭壁,面向盤溪深澗,此處一座鎖橋,可並行過兩人而已,是山中先民所建,因苗人漸向寨中遷徙群居,故此橋逐漸荒廢。待兩苗相爭,都羅漢曾重修此橋,也因橋面窄狹,難以行軍,才棄了這個險要,轉而降了玉錦、盤溪兩寨。

  辟邪領一千人馬匿於山陰處紮營,留坐探數人晝夜不歇輪流監視山南的吊橋,若有都羅漢部自此行軍向東截古斯琦身後,則全軍在一刻間,必能繞至山陽以逸待勞自高處狙擊。然而等了近半個月,那邊古斯琦大部人馬正漸將都羅漢白苗正宗圍困,也不見都羅漢遣人偷襲此處。等不來敵軍,百無聊賴之際,卻等來了如意。師兄弟又是月許未見,如意早得知辟邪被古斯琦所傷,不免啐道:「丟死了人!一個尋常武夫竟能持械近得了你身,回去說給老大聽,又是一場笑話。」

  辟邪笑道:「大師哥必不似你取笑我,他定是絮絮叨叨說我不珍重,又是一上午。」

  如意不禁拊掌笑起來。

  「既能震斷他的佩刀,看來功力恢復了許多。」

  「可惜之後已無餘力躲閃,情狀狼狽,確是惹人笑的。」辟邪道。這已是一年來身體最好的時候,雖然不堪,畢竟大有好轉,面上不禁也有雀躍之色。只是見雲峰極潮濕陰冷,此時又覺染了些風寒,不適地在氈上輾轉。

  「現一千人中,水土不服得病的,不下二百人,都羅漢再不來,不是病壞了全營的人,就是累死了小順子。這十來天我日日都在想是不是都羅漢另有詭計,放任我在此半死不活地懸著。」

  「只怕不是。」如意道,「都羅漢這些年來,一是擄掠了太多女子在寨子裡享用,二是斂聚了苗人大多金錢財富,日子過得極奢糜爛,早非十數年前那般驍勇。他自來不擅謀,就憑一個狠戾,若這點也沒有了,哪裡還有心思圍古斯琦?」

  「那就是我自擾了。」辟邪仰起身來,心有不甘地呻吟了一聲。

  如意笑道:「如何不是呢?況古斯琦從東向西,未毀一寨,連盤溪中殺虐古斯琦家人的,至今仍活得好好的,都羅漢必也有些僥倖在其中吧。」

  「李師總嫌棄我殺人太多,這會兒要他保住盤溪那人的性命,又死活不肯了。」

  帳前正在慢慢擦拭斜月劍的李師抬起頭來,道:「莫說那人就是禽獸,我才不要保他;若我當真答應留在盤溪大寨,你定會要我嚴加注意他們是不是會和白苗的人勾結,若有,必要我殺了舉寨的人。當我不知道呢。」

  如意抽了口冷氣:「前一陣還在說他老實,卻原來學得這麼快。」

  李師聞言恍然:「原來老實就是不懂你們那些心狠手辣的勾當。」

  如意忙道:「小六才心狠手辣,二師哥我是極好極老實的人。」

  李師仔細看著如意,想了想道:「許是的。」便又用心擦起他的斜月劍來。

  如意才一臉劫後餘生般地望著辟邪吁了口氣。

  辟邪笑道:「是、是、是。」

  「不對的。」李師突然站起身來。

  如意道:「什麼不對?」

  辟邪卻知李師正在視野最寬闊處眺望,必是比營中他人更早察覺異狀,因此一掠而至帳門前,往山下望去。只見坡下密林中草木震動,處處都有人潛行之狀,一望而去竟有三千人之多。

  李師已呼嘯一聲,營中千人,立時得了消息,抄起弓箭刀劍,此處地勢已是讓他們看得熟了,分別至自己當藏身的深溝淺澗之中,尋得樹木擋住身形,準備接戰。

  辟邪見這些人卻非如原先所期,要奪吊橋東進,卻是徑直自北坡偷襲上來,隱隱呈包圍之勢,道:「這是知道我們在這裡,以重兵要圍我們呢!」

  如意此時也走出帳外:「這難道是都羅漢的人嗎?剛才竟說他並無決一死戰的鬥志,這會兒居然反來圍我們?」

  辟邪細看來敵的行動和隊列,道:「這隻怕不全是苗人。你看有些固然是茫然亂走,卻間或有幾隊井然有序,行止有度,像是軍中出身。況都羅漢的人馬正在與古斯琦交戰,並無這麼多兵力來襲我們。」他蹙眉想了想,忽問如意道,「師哥,你從大理城來,可是有大理人陪著?」

  如意道:「確是有的。還不少。我還在盤溪住了兩日,難道是這些人漏了我的行程?」

  「何止是漏了。」辟邪冷笑,「他們還要助都羅漢取盤溪、玉錦呢。但要取我們性命,只怕他們也太妄想了些。」

  軍中司矢的將軍本就是辟邪用慣的樂州悍將,待來敵落入彀中,以鼓為金,弓、弩、長弓三層撲殺,立時擊倒二百多人。

  那些苗人未見過如此快利的弓箭,被打得抬不起頭,哭號向山下翻滾而去。而大理兵馬顯然比之要有序嚴整得多,拼死沿陡坡衝上來,又被弓箭阻擊一輪。他們尚在中原弓箭下掙扎之際,又有中原刀槍混陣自坡上掠下,掩殺一陣。不過小半時辰,便已折損五百人。

  山下苗兵便止了攻勢。辟邪已著軟甲,仗劍執弓於前鋒督戰,見苗人於地上掘溝,向內不住傾倒草藥,當即道:「這是要以毒草熏斃我們。中原士卒絕不耐的,誰去將這夥人拔了?」

  如意上前拱手道:「願為殿下差遣。」

  辟邪厲目而視:「二師哥既領了這個差事,不要再開玩笑了,若不能阻之,一樣拿你是問。」

  如意一凜,忙正色道:「是。」

  「李師。」

  「是。」

  「與二師哥同去。」

  這二人武功高絕,持劍掠下山峰,似巨鳥俯衝至山腳,所向披靡,無可御一招之人。瞬間兩人便將放毒的苗人殺盡,又呼嘯回至中軍。這般凌厲攻法,看得人目瞪口呆。

  李師轉回辟邪身邊,瞠目結舌,望著如意一臉淡然地甩去劍上血珠,半晌才道:「二師兄的武功,難道不是比辟邪更高些?」

  如意得意大笑:「好孩子,你有眼光。現在我可比他強多了。只是從前不如他勤快,倒被他超了去。」

  小順子沖他二人直比手勢,要他二人噤聲。

  只見辟邪蹙眉沉思,對兩人置若罔聞,忽轉身向山後奔去,騰身直上,躍於樹巔,向吊橋方向望去。

  「舉火。」辟邪道,「他們一時攻不下山頭,現分兵要從吊橋進兵。」

  若這邊燃起火炬,吊橋邊埋伏的士卒便要斷去吊橋繩索,徹底截斷去路。

  「若這樣,這一千人便要背水一戰,沒有退路了。」如意道,「小六,你可知道這裡兵敗事小,若你有什麼閃失,我可要掉腦袋的。」

  「舉火。」辟邪森然望了如意一眼,依舊道。

  李師跺了跺腳,奔去點燃信火。一叢黑煙伴著熊熊烈火在見雲峰上升騰而起。立時便見吊橋附近的伏兵現身,躍向吊橋在西岸固定整座吊橋的繩環。而白苗人前鋒已然湧上前來,雙方短兵相接,在吊橋前接戰在一處。

  李師道:「這要壞事,他們哪裡敵得過這麼多人。」他抽出斜月劍,便想踴身下去援救,卻「嗯」的一聲,指著吊橋上面道,「橋上可是有人飛奔過河?」

  只見那人行得甚快,至橋心便已掣出腰刀。彎刀似月,跟著他騰空而起,幾個閃挪,已至繩環前,也不顧雙方交戰正酣,專心找准了繩環,一刀刀耐性直劈了下去。

  「那是謝大哥。」李師執劍,掠下坡去,殺出一條血路,站於謝還身後,替他阻擋攻來的苗人。

  辟邪見謝還一時無虞,稍舒了口氣,又聽士卒在喊:「殿下,他們又要燃燒毒草。」

  「我再去一趟。」如意輕撫辟邪後背,扭身疾去。

  那吊橋的繩索甚是堅實,謝還最後棄了刀,換了伏兵早就備下的木鋸,方將四根碗口粗的繩索截斷,那吊橋「吱呀」一聲哀鳴,從西岸脫落,轟然砸在對面的峭壁之上。木板擊得粉碎,隨山澗的激流滾滾向下游漂去。

  辟邪見李師與謝還二人並無被困之虞,正帶著中原士卒攀上坡來,點了點頭,對小順子道:「若他們有所阻礙,便帶人下去接應。」自己便追著如意,向北坡而去。

  北坡山下卻已黑煙滾滾而上,士兵呼號隱隱直透上來。

  辟邪抓住傳令官道:「快將士卒召回,避於背風處。」又著人問,「大總管哪裡去了?」

  「殺了兩個來回,之後便再未見。」

  辟邪扯來一副手巾,圍於口鼻之上,掣劍在手,向坡下飆行。一路上見己方敗兵拖著中毒的同袍疾走,見形狀都是噁心嘔吐昏迷的多,尚未有抽搐或皮膚腐爛者,心中稍安。只是清盪一周,仍不見如意,漸漸有些著急起來,忽然頭暈目眩,知道饒是自己屏息,依舊不敵這黑煙的毒性。他忙抽身向上坡回撤了數丈,透了口氣,調息片刻才覺煩厭稍去。他恐如意不敵此毒,將帕子沾上水,再度下坡找尋,這次棄了之前已查看過的地方,徑直殺向苗兵所在。眼前就是黑煙,厚達數丈,他涌力而進,一掠而過。之後便是苗兵四伏,為他殺了數人,都惶恐呼救。辟邪見他們呼救方向都一統向北,知道那處必有中軍在,孤身一人殺去,如入無人之境。未幾便見如意身著的杏色衣裳,甚是顯眼,正橫臥於地,周遭圍著重兵。

  「這是中原內親王,必要活的。」四處伏兵大呼。

  「你們也配有這個念想?」如意氣息奄奄,卻笑出了聲。

  辟邪已閃至人群之中,長劍隨他身影披風而行,血線繞身,瞬間將如意身邊的苗兵殺得乾淨。他俯身一把撈起如意的身子,轉身向山上退去。

  只聽身後有人高喊:「放箭!」一時箭矢如蝗,漫天亂飛。辟邪去勢甚快,這撥箭幾乎擦著他的身子落空。聽得第二撥箭又呼嘯而來,辟邪將如意拽到身後,扭身持劍絞落數支長箭再行,忽覺背上肩胛微痛,知道是箭矢透甲而入,因不覺太過疼痛,傷口定是不深,便未曾在意。又向上行了數丈,如意卻突地失了氣力,整個人掛在辟邪身上,好在李師趕來接應,一把奪過如意而去。

  辟邪不及看如意狀況,便調度未被毒傷的弓箭手布於前線,命司矢的軍官準備截殺苗人沖陣,自己立於前鋒督戰。

  黑煙稍散,苗人與大理人馬便可行軍,鼓聲一作,皆執械攀坡。

  辟邪這部人馬卻是專為伏擊而來的,帶足了弓手箭矢,雖失了些好手陣地,卻依舊行止聽命,可謂鐵壁。而天公作美,此刻飄下細雨,才轉瞬間山風變了方向,大雨如注,暫無苗人放毒之憂。辟邪見前鋒無礙,剛喘得一口氣來,忽覺肩胛傷處麻癢難耐,而神志也漸昏沉,心中凜然一驚。只是這邊查看傷勢未免動搖士氣。他強自支持,慢慢退回中軍帳中,已覺足下綿軟,以劍拄地,單膝跪倒,拼力解開軟甲,之後便傾倒於地。迷濛間,見小順子奔到身邊喚了一聲「師傅」,便意識漸去,眼前漆黑。

  至夜間,辟邪才在傷口火辣辣的疼痛中甦醒過來,面前是小順子正端著水碗,用紗布蘸了水潤濕了他的嘴唇,見他醒來,喜形於色地道:「師傅可覺得噁心嗎?」

  「不。」辟邪想仰起身,但仍覺無力,只好作罷,問道,「二師哥呢?」

  「二爺卻不如師傅這般醒得快。」小順子面有憂色地道,「師傅後肩傷處的箭毒,一是由謝先生幫著吸出來,二則毒性尚不如師傅所服慈姜的毒藥,所以未曾害得師傅太過受苦。而二爺卻不是中的箭上的毒液,身上並無一處傷痕,怕是被黑煙燻倒了,吸入更多毒氣,正在經絡中慢慢擴散呢!」

  「我須去看看。」辟邪稍行內息,覺得尚能支持,命小順子扶起身子,向如意帳中去。

  謝還、李師二人均在此處。李師以內息摩挲如意經絡,蹙眉不止,看來一籌莫展。謝還見辟邪入內,忙站起身來,道:「六爺覺得如何?」

  「暫時並無大礙。」辟邪搖了搖頭,「兄長竟能找到這裡,實在不容易。」

  他並沒有太多精神客套,俯身來看如意。見他嘴唇發紫,口唇乾裂,手足正在微微抽搐,問李師道:「如何?」

  李師搖了搖頭:「不好。正從肺經中向三焦走,脾經之中亦有存毒,若不發散出來,今夜就有性命之虞。我的功力不夠,只得阻一阻。」

  辟邪點了點頭,請李師挪在一邊,自己出指以內力灌入如意經絡,閉目細查,卻覺毒性洶湧,自己內息所到之處,全然不能阻止。他拼力調動真氣,竟不如李師的功力管用,而自己真力消耗得甚快,不刻便覺虛弱無力,不得不收回手來,變色道:「古斯琦留給軍中的解藥呢?」

  小順子道:「原是兩家苗人的製毒手段不同,用不得。士卒中中毒的,輕症者都漸漸自愈;重症的,催吐多次也是無效,已死了十多人。」

  「好厲害的毒物。」謝還抽了口冷氣。

  辟邪雙手微微顫抖,握拳沉思了片刻,道:「今夜若不趁雨勢殺出一條血路,明日再被沖陣,只怕退到更侷促處,便是全軍覆沒的結果了。」

  謝還道:「既是斷去他們東行的去路,現在已經成了事,若是十幾個人,總能沖得出去。」

  「我托大在這裡少算了大理人的兵力,已是我最大的失策,這一千人不能叫他們在此因我送死。」辟邪道,「能帶出去多少,必要帶出去多少。更何況我二師哥……」他心中自責,語聲沉重,漸有些喘息不定。

  小順子道:「師傅先別想別人。就是自己,這個傷弄得身體不支又如何殺出去?」

  辟邪此生殺伐無數,如這般山窮水盡的時候也是從所未有。他坐於如意面前,握住如意的手,心中並無把握能將他帶出重圍,因此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

  如意卻吃力地睜開眼睛,對他道:「小六,勝敗兵家常事,這裡所有人都值不得你的性命,你要有個閃失,就算這些人都苟活了,皇上、太后也必要了他們的腦袋。」

  辟邪道:「我本當死了一萬次。若說不值,這裡就是我的性命最是不值的。」

  「六爺莫要這樣說。」謝還在微弱火光下面色如鐵,「萬不可這麼說。從前、現在、將來,有太多的事只有六爺能做,也只有六爺做得。」

  「將來?」辟邪緩緩綻開笑容,卻是刀鋒般的鋒利。他決斷甚快,回首道:「小順子,把慈姜的藥給我。」

  「師傅。」小順子跪於辟邪身邊,道,「這是何苦?近一年了,這才有起色,難道師傅還想受日後煎熬之苦?」

  辟邪撫摸他的肩膀,道:「今日不能恢復功力,只怕沒有日後與將來了。那毒,既然今日能有起色,大不了再遭一年罪。比之這裡千條人命,孰輕孰重,你不會不知。」

  「是。」小順子哽咽,從懷中取出鹿角盒,奉與辟邪。

  辟邪伸手欲接,卻被謝還抓住了手腕,道:「六爺。」他有萬語相勸,卻被辟邪目中狠戾的決絕震懾,慢慢鬆開了手。

  慈姜的藥丸僅剩下最後一粒,辟邪拈在手中,望著它微微獰笑,吞入腹中。這般炸開自己百骸的劇痛猶如噩夢再現,辟邪呻吟一聲撲倒在地,渾身戰抖著斂聚精神,將內息的洪流向經絡發散,凝滯許久的肺經、真力不堪聚集的麻痹被這洪流摧枯拉朽般轉瞬衝散。只是真力多月不曾運動順暢,藥力帶入的內息四處奔走,不能凝練。忽覺一股暖洋洋的真氣湧入,透入經絡之中,將這洶湧卻紊亂的真力緩緩疏導,令其各就其位。一時非但內力運行順暢,隨心所欲四處奔流,更覺體內所有比之從前愈加綿厚。

  辟邪睜目,果見李師正以掌抵在自己膻中,仍不疾不徐渡得真氣來。「夠了。」辟邪止住李師,道,「你先自己調息恢復,待一會兒破圍,仍需你當先而行。」

  李師以自己真氣裨益他,便不得暇顧及如意,就這一刻時辰,如意已手足如廢,垂首死命喘息。辟邪不敢怠慢 ,出指疾點如意胸前諸穴,以三指抵於如意玉堂、膻中、中庭三穴,將充沛真力驅入如意體內,循他自身內力調息的去向,緩緩將自己的內力滲入,往返將毒性驅出如意經絡。小半個時辰過去,便見如意與辟邪二人體膚、毛髮都為白霜覆蓋,水汽凝結,火光下熠熠生輝。眾人知道這是他功力催到十分的徵兆,比之李師,全然不是在一個境界之上。

  不刻如意手足已不再抽搐,透了幾口氣之後,忽蹙眉,舉手捂住口唇,不一會兒便再也不能忍耐,作嘔連連,噴出毒液,倒於地上。辟邪知道他餘毒袚盡,自己亦是心力交瘁,便不再勉強。只是這番消耗之下,並無氣力起身,小順子忙俯身將他攙起。

  「如此,兄長請幫我調動全軍,準備破陣。我……」他對著謝還道,卻不待這句話說完,已脫力倒在小順子懷中。

  「不妨事的。」他見眾人大驚失色,忙勉力道,「並非如你們所見的這般不堪。稍給我一兩刻調息,便能比往日還強些。」

  眾人固然憂心忡忡,但更怕他費神,皆順他的意思,按他安排各自準備突圍事宜。辟邪端坐於帳中,盡力調息,不久便覺藥物中補益上來的內力充盈在各經絡之中,會合一處與自身真氣呼應,雖為如意療毒損了大半,依舊比之前強得多,他睜目虛指,能覺冰冷的內息破風而出,凜冽如刃,對破圍更增把握。

  此刻距黎明還有個把時辰,風向自南向北,對中原伏兵來說正是良機。

  謝還已將兵馬陣列完畢,以刀槍在外,弓箭在內,十人為一陣,千人變作百隊,只待他鈞命便殺下山去。

  小順子為辟邪包紮好傷處,又防他傷口崩裂,特地纏得甚緊。辟邪笑道:「我快喘不上氣了。」

  小順子嗔道:「上回肋上的傷是如何好了裂,裂了好,師傅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次還不小心!」

  辟邪嘆道:「小順子,若這次能平安脫險,想不想就去太醫院跟著陳先生呢?這麼混賴在我這裡,長進哪能快呢?」

  小順子敷衍道:「好好好,回去再說。」

  辟邪知他敷衍,伸指在他額頭上彈了一記,仗劍出來。謝還上前行禮道:「六爺,全軍待命。」微光之下,仍能見謝還面色堅毅果敢,一派大將之風,雖然形容與謝倫零並無相似之處,但凌厲清潔的風貌甚似謝倫零青年之時。辟邪心中諸多疑問,卻沒有半點疑慮,向謝還點了點頭。

  「先鋒。」辟邪道。

  「在。」李師、謝還上前聽命。

  「帶著我的同袍手足直向白苗正宗去。」

  「是。」

  ——既然決意斷了東回的唯一通道,便只有奮勇突圍,殺入敵陣中心,直取敵首一策了。

  辟邪持弓在手,又問:「誰與我殺入敵方中軍斬旗?」

  「必是我了。」如意已身負軟甲,嘴角是冷酷的微笑,「這個顏面我可是要找回來的。」

  「如此。」辟邪點了點頭,將弓箭負於身後。

  士卒見內親王等皆負甲身先士卒,都是大為振奮。有樂州步兵在北方征戰過的,均知他武功高絕、功勳赫然,此刻稍忘圍困之險,竟面有雀躍之色。

  「殺!」辟邪輕喝。

  李師與謝還領先鋒百人,如利錐趁雨聲掩蓋無聲殺下坡去。辟邪與如意帶領小順子等腿腳輕捷的士卒三十人緊隨其後,待前鋒與苗人接仗,繞行側翼,直透中軍。都羅漢本不決心死戰,這些白苗人久疏戰陣,平日作威作福,此刻見中原人居高臨下殺來,竟好些未放一箭,便扭身就奔的。戰線一疏,即被中原先鋒衝出罅隙。棘手的反倒是大理兵馬,得中軍督促,結陣放箭,中原先鋒雖被射倒十數人,其陣中箭手亦施射還擊。兩邊箭矢交錯之際,李師與謝還已帶著刀手躍入大理箭陣劈殺無數,又將第二道防線衝出缺口來,中原大部人馬緊隨其後,向缺口中涌。謝還不時關注兩翼,深恐大理與苗人側翼合圍,則己軍必寡不敵眾深陷重圍不能得脫。他遠眺重重敵兵之後,遠方有人影立於高處,正是大理遣來偷襲的大將,他命身邊弓手施射,卻無一能將弓矢近其身的。憂患之際,見側翼一隊人馬殺出,幾人掩住正中的箭手,那人手持一張雪白的強弓,在雨中開滿,其上白翎映著雨色,向那大理將軍飄搖而去,立時將其射倒。大理中軍頓時大亂,未及號令合圍。而這裡苗人、大理兩方素無援護的恩義在,不得號令便各自崩逃。中原雖不足千人,竟殺透五千重圍。

  辟邪帶著如意更是掠至大理中軍的坡上,將號令者逐一殺盡,低頭看時,只見地上一具男屍,為辟邪的白翎洞穿咽喉。

  「這又是誰?用兵也算妥當。」辟邪細看了看,問如意道。

  如意道:「這是大理京師戎政馬堅,你不曾見過的。他是最能幹的一個,難怪段秉派他前來。好是很好,可惜一家子都為段秉斷送了性命。」

  「竟連京城大將都遣出來行險。段秉也算是梟雄。」此時小順子上前,想要將辟邪的箭矢拔出。辟邪冷笑道:「且慢。留在那裡,我妥妥地連人帶箭物歸原主。」

  如意道:「這麼說來,這裡的大理人都應是大理城戍備官兵?那此時大理城豈不是空虛?恨不得殺回去直接取了大理城。」

  「師哥說的不無道理。」辟邪道,「可惜路途遙遠,我實在懶得奔波回去,見了他現在仍殺不得,頗無意趣。不過……」他微笑,「都羅漢的白苗正宗豈不是一般的空虛?不取有些對不起他竟借出這些兵馬給馬堅了。」

  這千人中原兵馬設伏被襲,折了二百多人,仍有七八百人精銳,自重圍中破陣,疾向東行軍。至天光漸明,已將苗人與大理兵馬拋於身後。想要紮營是不可能的了,待雨勢稍住,辟邪命全軍擇乾燥地界休整造飯,療傷治疾。既然自虎口中脫險,全軍雖然疲憊不堪,仍有歡欣雀躍之色。辟邪側靠在山石之上,由小順子驗看後肩傷勢,自己卻渾然不在意,只是有些脫力地望著眼前的一片黛色山巒。

  「師傅可覺得體熱?」小順子忽問。

  辟邪如夢方醒:「倒尚未覺得,只是腫脹得難受罷了。」

  謝還此刻走近,蹲下身子湊在辟邪面前,道:「六爺在犯難嗎?」

  「還是難的。」辟邪道,「六百人,沖入白苗最大的寨子,進深數里,如此孤軍,上上之策怕只有放火這條路可以走了。」

  一舉燒了白苗正宗,於收服苗人人心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辟邪最忌諱的只怕是這個。

  辟邪將軟甲重新穿在透濕的身上,齊整幾如剛從京城出發護駕前往上江的世家子弟。「兄長。」他起身道,「何不與我一同巡視前鋒?」他掛上弓與箭壺,在細雨中側首等著謝還。

  「是。」謝還微微一個寒噤,站起身來隨他緩緩向營外行去。

  直至周遭人跡絕盡,可望的,只有一眼煙雨,辟邪駐足。

  「六爺。」謝還迎著他的目光,「六爺有事垂詢?」

  「垂詢說不上。」辟邪微搖了搖頭,「兄長自上江往離都,可是為了見我大師哥?若有要務相見,何不與我早說,我定會早日安排。」

  謝還嘆了口氣,走到辟邪跟前,低聲垂首道:「我知道這是極唐突的事。然而我受家父囑託,必定要見到大爺交代清楚。這裡面有不得已要瞞著六爺的緣故。我雖不知詳細,但相信我父親,絕非有任何惡意,他對六爺……」

  辟邪忙止住謝還的話語,道:「兄長若是覺得我在疑兄長的赤誠,也是枉你我父輩至今兩代人相知相敬一場。」他微笑,「我若有此意,天誅地滅。」

  謝還撩起袍子,跪於辟邪腳下,道:「殿下,是謝還行事欠妥,亦不應疑殿下的真心。逼得殿下賭咒發誓,豈不是我萬死的罪過?」

  「我見先生,猶見我父,先生將兄長托我,我亦從未將兄長視作臣下奴僕。我舉族殉難,若論親人,就只剩兄長一人了。兄長對我看顧,亦同我長兄一般。若這世上能擇一人將性命託付,我必求兄長時時刻刻能在我身邊。我只是怕先生也好,兄長也好,為了我,擔上無謂的重擔,添上諸多憂愁。那些先生守口如瓶的事,若能讓我知曉,容我自己承擔,才是我為人無愧於心,應當做的。」

  謝還仰面望著辟邪冰色氣度,青山其後,他似從中結出的晶玉魂魄,無論何處,即便是這水霧縈繞的煙瘴之地,他依舊是萬物的主宰。

  謝還敬畏地垂下眼睛,畢恭畢敬地叩首。

  「兄長何以行此大禮?」

  辟邪伸手要扶,謝還卻執著地跪於他足下,道:「殿下的錯愛,謝還未積功德消受。謝還心胸促鄙,難以掂量殿下心中是怎麼想的,卻以父親的英靈發誓,從未將殿下小看輕賤視作家人。殿下為人清潔,智勇絕倫,見者無不愛慕,謝還卻與世上任何一個人都不同,是將殿下當成世上唯一的君主來侍奉尊崇,這非但是父親的遺願,更因見識了殿下的仁德雄志,願匍匐於殿下足下,效命終生。因此上,無謂重擔憂愁,若能為殿下分半點憂,都是大幸;更何況這件事,謝還亦不知底蘊,只是受父親差遣,前去投書。若父親覺得應瞞著殿下,必有要瞞著殿下的緣故。」

  在這煙雲縈繞的山間,無殿無闕,膝下便是青苔泥濘。隻身孤影,於最荒蕪處如此虔心跪拜,言及廟堂之上的君主仁德,卻又是萬般合情合理。

  辟邪望著他的目光靜謐無瀾:「仁德?」他的語聲沒有半分困惑,「我要那東西做什麼?」

  謝還道:「有些東西與生俱來,殿下無時無刻不身體力行發乎自然。按父親所言,若殿下如皇帝般實掌中原大權這些年,哪裡會讓白家與杜閔成氣候呢?現在想來是不虛的。」

  「兄長,」辟邪道,「這件事上,我已對先生說過,再做此想,有辱我父親英名。」

  謝還嘴角浮起一抹辟邪熟悉的微笑,似這刻因為心意相通,忽招來了謝倫零的孤魂。

  「是。再不敢了。」謝還卻順著他道,「只是殿下所問相見大爺一事,謝還確實沒有半點頭緒,實不能為殿下分憂。」

  辟邪伸手將謝還挽起,苦笑著嘆了口氣:「兄長這麼說,我此時竟無可奈何。但待你我攻克白苗本寨回京,我豈能放過兄長耍賴,定要拉上大師哥一同對質的。」

  「好。我亦好奇得緊,也正想找大爺問問書信里到底說的是什麼,連我這個送信的也不讓知道。」謝還笑道。

  此時已能看見李師自營中尋了過來,辟邪點點頭,道:「怕是不能再追問兄長了,只是兄長記得,我此生最信賴的人,不過就是先生與兄長罷了。兄長不要因我出身,竟生分了去。」

  謝還道:「容謝還說句真話,以殿下出身的緣故誓死效命的,是我父親;而我,因父親殺了謝初,從一開始就有些記恨他口中情願以親子性命效力的小王爺。現在,我只是慶幸自己無子,不然亦會同父親一般,竟會覺得妻子死得其所。如此想來,不免也嫌棄自己冷血,還不及禽獸。」

  兩人言及此處,都愴然無語。

  「這是在商量怎麼奪寨嗎?」李師上前來問。

  「也未必。」辟邪笑了笑。

  李師道:「前面的探子回來報,白苗本寨確實堅深,前面一座吊橋下,萬丈深淵,不知怎麼攻克呢。現在白苗人漸漸聚攏了來,再在此耽擱,恐又被圍了。」

  此處距都羅漢白苗正宗已然不遠。辟邪舉目向西,微笑道:「且看他們如何開了寨門容我們直入吧。」

  當下定計與謝還分兵兩路,謝還領一百兵馬作勢潰退,將此地的白苗兵馬引開,辟邪領人著白苗人屍上的衣著兵刃,喬裝賺開城門,另有腳程最好的傳令,疾奔至古斯琦陣中,約定時辰,向白苗大寨突襲。

  謝還笑道:「六爺的兵馬穿上苗人衣著也算是個奇景,可惜這回瞧不見了。」

  辟邪上前,與他抱腰惜別,互道珍重,各自依計行事。

  至次日傍晚,辟邪一部百人,故作迷途,闖入白苗大寨轄地,大聲喧譁,引得寨門上的苗兵放下箭來。中原弓矢卻厲害得多,有擅射者,接連射倒多個寨門上的苗兵,並不住辱罵,在林中又逡巡不休,終惹得白苗怒極,殺出五百人,循中原誘敵之兵,直追了下去。過了十數里,便入中原重圍,被射殺者眾多。辟邪俘虜了數人,押至白苗大寨之下,趁夜色叫開了寨門吊橋,便殺入白苗正宗的數百年未落的大本寨中。

  這群中原的煞星也不占地殺人,只顧各處舉火,自寨門至祠堂,不過頃刻,便處處延燒。白苗本寨中精兵為大理借走,而守軍又被誆出寨去,寨中剩下的,多為都羅漢欺凌已久的婦孺,神情麻木,四處惶然奔走,無一抗者。不久古斯琦援軍亦突襲而至,不消兩個時辰,便占了白苗大寨,將火勢一一熄滅。

  兩軍會師一處,搜遍了整個寨子,仍不見都羅漢蹤跡,乃是此役的大憾。古斯琦將白苗寨中守軍的頭目傳來審訊,方知都羅漢畢竟不肯坐以待斃,聽了大理馬堅的計策,將重兵都用於偷襲見雲峰一役,致本寨空虛,待辟邪殺入,自知不敵,已攜親信、家眷、僕從數千人,退守西面的盤蛇嶺去了。

  辟邪這日高熱不止,有些歉然地對古斯琦道:「大寨主,奴婢這時諸多不便,不能追隨大寨主鞍前了。再向前去,身體不支,只會拖累全軍。」

  「殿下太見外了。若非殿下,我軍還被拒山外,哪裡這麼順利就奪下白苗正宗?只是……」古斯琦蹙眉道,「殿下的傷處,我有些擔心,可否容我一看?」

  辟邪示意小順子,寬下衣物,將肩上的繃帶解開,只見不過寸許寬的傷口,卻紅腫得厲害,眼看要化膿的樣子。

  小順子道:「我已用鹽水不斷沖洗,若按之前的傷口,這兩天間就當好的。怕是我處置得不得法,反令師傅傷勢加重了。」

  「這不是小公公醫術不精。」古斯琦道,「白苗的箭鏃是終年泡在蛇蠍毒液之中的。殿下當時能將體中毒液清除,實屬不易,但創口畢竟被毒液污染,即便是小傷,也要反反覆覆多日才有痊癒的指望了,一定要多多修養,不要動氣,萬不能小覷它。我這裡有些藥,雖不如他們白苗自己的解藥管事,但可化在鹽水之中,促其沸熱,用以熏蒸傷處,總能解些毒性。而白苗寨中奉上的任何所謂解藥,殿下萬不可用。有些耐心,總能痊癒,而錯信了他們的奸詐,用錯了他們的毒藥,豈不雪上加霜?」

  「多謝大寨主費心了。」辟邪點頭微笑。

  待古斯琦退去,小順子忙擰了井水裡泡過的手巾,冰涼涼敷於辟邪額頭。

  「李師和二師哥都回來了嗎?」辟邪慢慢躺下,高燒固然讓他煩惱,卻比不過這件事的憂慮,「可有謝大哥的消息?」

  「尚未。」小順子道,「有了消息,必是讓師傅先知道的。」

  謝還這一百來人卻始終沒有半點消息,如意與李師二人領人將謝還可能退兵誘敵的地方都走遍了,雖尋得數十具中原士卒的屍體,卻沒有見到謝還的殘部。

  傍晚時辟邪熱症又漸漸上了來,他體虛不耐,適才看著諜報中說古斯琦雖久圍盤蛇嶺不下,都羅漢處卻有不少人陸續逃出,應是眾叛親離,不久必克,他的臉色卻也一直沉著,無動於衷。此刻聽到李師的稟報,忽舉目望著他,冷笑道:「你可知道,若謝大哥有個閃失,我必殺了白苗全境的人泄憤,你想救什麼天下蒼生,倒不如快找到謝大哥……」

  李師一躍而起,喝道:「你就是喜歡將世上的人都當作螻蟻,我雖顧不得什麼天下蒼生,好歹還像個人呢!」

  「小六。」如意亦正色道,「都是自己人,何須如此?你心是最良善的,不必拿這種話賭咒發誓的。」

  「良善?」辟邪口乾舌燥,極寒極熱,猶如身處地獄,心中煩厭,搶白道,「二師哥還拿我當不經事的孩子看。北方一場大戰,死在我手裡的,何止上萬?只算是我親手殺死的,也成百上千,這裡的人命哪裡又比匈奴人尊貴呢?」

  「好。」如意見他這麼熱的天氣,依舊裹著氈毯,渾身微微發抖,不禁嘆了口氣,道,「你說的都在理,現下就是好好歇著。」

  辟邪笑道:「二師哥就是敷衍我來的。就是燒糊塗了,也是一萬個聽得明白。」他實在無力與他二人多做糾纏,揮手告饒道,「求你們先放下指摘我的口舌,想著再去找找我謝大哥可好?」

  眾人見他厭煩,都只得退出門外。辟邪繼續拿起一邊的諜報和書信批閱。這種體熱不適的時候,字也看得慢起來,半晌才從中揀出了寒江承運局呈來的厚厚一封書信,展開看到棲霞的筆跡,心中怦怦跳得更是難受。

  「日前玉牒修撰已近尾聲,皇帝多命吉祥往宗人府催促,太后亦命洪司言親至宗人府查驗,非但將此次的玉牒細看過,亦命宗人府宗令請出上元五年與上元十年兩部玉牒,多加校對,方安心回宮向太后稟報。」棲霞道,「故良汩得了便宜,將上元五年、上元十年、慶熹四年三部玉牒的帝系、顏王宗室均抄錄出來,這裡呈於六爺鈞鑒。」

  書信在手裡抖得厲害,幾乎看不清後面的字——辟邪默然合上了書信放在一邊,用冰涼的手巾按住眼睛,默然卻吃力地往炙熱的身體中透入潮熱的空氣。

  ——他果然不是唯一一個對玉牒在意的人。

  「掌燈吧。」辟邪將書信掩在袖下,用乾澀的聲音喚小順子。

  屋中倏然明亮了起來,又在夜色傾瀉之下昏黃了下去。等了數月的答案就在眼前,他卻被惶惑淹沒,幾乎透不過氣來。小順子識趣地退出,他身周死寂,能聽到的,只有自己瑟瑟戰慄的聲音。

  他將燈挪在面前,從密函中取出三個抄本,並置於面前——上元五年,靖德太子於出雲殉國,其名原朱,待玉牒修撰完畢時,以墨覆之。凡如今已經成年健在的皇子,俱已出生序齒:

  第二子靖化,皇后劉氏所出,幼殤。

  第三子靖佑,現為賀州郡王。

  第四子靖仁,全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五日,昭妃洪氏所出。

  第五子靖僔,幼殤。

  第六子靖儀,上元二年元月十八日,昭妃洪氏所出。

  第七子靖保,現為汝州郡王。

  第八子靖值,其時健在,卻是薨於上元八年。

  第九子靖侻,現為宿州郡王。

  第十子靖倧,其時初誕,後薨於上元十一年。

  皇帝與成親王固然出身血統都是明明白白,其他三位成年的郡王亦是清清楚楚。至于靖值與靖倧薨逝,先帝輟朝的情形,辟邪甚至都還有印象。

  瀾月園中的青年二十四五上下,玉牒中並無年紀相符、身世高貴的皇子序錄。那青年自稱天子,名「靖仁」,卻又明顯與皇帝差著年紀。要論大理有陰謀,辟邪絕對是不疑的,只是這李代桃僵的人安排得著實拙劣,令他更是惑然。

  再看顏王譜繫上,上元二年九月初二日,顏王湛鄭王妃誕顏鑲,上元三年八月十五日,鄭王妃誕第九子顏久。一切如辟邪所知,並無出奇之處。想來是當年鄭王妃憐愛明珠,隨口說生辰同一日,也算個緣由。

  他因安心輕輕透了口氣,指尖流連在同母長兄顏鎧的名字上,一瞬煙塵滾滾,顧盼生輝的少年驅駿馬馳前,安靜寵愛地垂目望來,阿納拉住自己的手,歡呼雀躍:「大哥哥帶我們騎馬!」——這刻若能永駐,便是天下、蒼生——他倏然抽回手指,冷汗涔涔密布脊背,令他搖了搖頭,目光挪在上元十年的抄本上。

  先帝在這一年共有十二子,六女。

  辟邪又取過手巾,捂在眼睛上,讓被炙烤的眼帘稍稍涼下些,方能視物。

  皇長子靖德太子、第二子靖化、第三子靖佑、第四子靖仁、第五子靖僔、第六子靖儀、第七子靖保、第八子靖值、第九子靖仞、第十子靖侻、第十一子靖倧……

  「呵……」辟邪忽覺心中勃勃亂跳,一時天旋地轉地閉上眼睛,扶住臥榻,捏著胸前的衣襟,呻吟了一聲。耳中的轟鳴在良久之後才慢慢退去,他睜開雙目,冰冷的手指再次觸及那兩個令他的世界天翻地覆的赤色的字:靖仞。

  「第九子靖仞。上元三年五月十五日戌時,昭貴妃洪氏所出。」

  他再細細地逐字讀了一遍,明珠、太后、大理、靖仁、靖仞、自己手中鏡里映出的幾乎可以想像成太后年少的容貌……千頭萬緒如同翻江倒海向他當頭襲來,他腦中反而一片空白,連眼前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抓起上元十年顏王族譜,顏鎧、顏鈺、顏鈴、顏鉸、顏銳、顏鍔、顏鍾、顏鑲,其下便是顏鍛、顏鍥,而那個格格不入的顏久的名字和生辰,卻全然不見了。

  顏鎧、顏鈺、顏鈴、顏鉸、顏銳、顏鍔、顏鍾、顏鑲、顏鍛、顏鍥,每個名字都觸目驚心,他們胸前怒放的紅花,從來都是他決絕的勇氣,此刻卻突然變作了他的恐懼,莫大的驚恐正在扼殺他的神志——那個叫顏久的孩子,從宗人府一地屍骸中消失了,從草原的戰場消失了,從顏禎清亮的眼中消失了,從父兄慈愛的注視下消失了,然而那上元十年依舊健在的,皇帝與成親王的同母兄弟又在哪裡活了過來呢?

  辟邪耳中充斥著的,是自己粗重的喘息,他狂亂地翻到慶熹四年的玉牒:「睿宗文皇帝,十二子,八女。第九子靖仞,上元三年五月十五日辰時,昭貴妃洪氏所出,同日薨,幼殤。」

  「咣當!」這是他撞在書案角上的聲音,他不自覺地已來到窗前,鬆開衣襟,將潮濕的山風吸入自己的胸膛,愈發覺得即將窒息,足下峭壁千仞,暗夜無窮,清月星辰普照之下,天地無盡,卻從無自己立身之地。

  顏王湛雄志描述的天下,不存在的兄弟的鮮血鑄成的堅不可摧的意志,七寶太監諄諄教導的忍隱處事……所共同構築的世界原來只是謊言,現在正支離破碎,片片凋零,像漫天流星向他當頭撲來,在他面前灰飛煙滅。

  他的血肉精神因此被掏得乾淨,卻不知道應該再用什麼填補,心中蒼涼一片。

  「師傅?」小順子在外關切地問,卻因未得到他的首肯,不敢進來。

  「怎麼?」辟邪隨口答著。

  「師傅還好?」

  辟邪轉過身:「還好。稍等。」他扶牆走回案邊,將棲霞的書信和三個玉牒抄本湊到燭火上點著,再擲回灰皿中,望著它們緩緩燃燒去,猶若望著自己整個世界被燃成了灰燼。

  「師傅、師傅。」不知什麼時候,小順子已經走進屋來,輕輕搖著他的肩膀。

  他木然轉過臉去,依舊無言。小順子這瞬迎著他惘然空白的目光,突然惶恐湧上心頭,抱住辟邪的手臂低聲呼道:「師傅,師傅倒是說句話啊,可別嚇我了。」

  「沒事、沒事。」辟邪微笑著搖搖頭,「只是在想,又不在想……」

  寨門前一陣喧譁,漸漸透了進來。辟邪恍若未聞,直到李師「砰」的一聲撞開了門。

  辟邪抬起頭來,只見李師面色慘白,淚流滿面,便已明白了大半。

  「我兄長?」他問。

  「辟邪……」李師跪在辟邪的足前,低聲嗚咽著。

  雖然早有預感,這刻卻來得太快。只是他此時的百感交集與心灰意冷,令謝還的死訊不啻暴雪撲入滔天巨浪的冬夜深海,竟沒有半分震驚之色。

  他的手掌輕輕落在李師的肩上,嘆道:「你這是在勸我不要殺人嗎?」

  李師沉默了半晌,道:「我……我竟不知怎麼勸你才好。」

  辟邪聞言終於蹙起了眉:「怎麼?」

  「今日古斯琦終於克下盤蛇嶺,俘虜五千人,俱已押送回來。搜查後山的時候,發現了……」

  「李師!」如意已搶身進來,「人已不在了,便早處理喪事,你在這裡做什麼?」

  辟邪站起身來:「是找到了兄長的遺骸了?」他有些蹣跚地向外走去,小順子急忙上前扶住。

  「小六、小六。」如意緊追了出來。辟邪卻置若罔聞,將他甩在身後。

  寨子正中的大曬場上黑壓壓一地的人,非但有戰敗被俘的壯丁,還有都羅漢近族的老幼婦孺,哭天搶地的;四處圍著的紅苗武士亦有三千人之多,高舉火把,不住喝止,喧鬧震天。

  「肅靜!肅靜!」武士們見內親王扶著侍者的胳膊,疾步趕來,更是舉起鞭子,「啪啪」抽在眾俘頭上,這裡的人倒是靜了一靜。圍在最前的武士都默然閃開了路,驅著白苗的大小頭目跪得齊整,讓辟邪可以徑直走向前方地上被鮮血浸透的麻布包裹的屍首。

  辟邪踉蹌跌倒在屍首之前,慢慢揭開麻布,卻沒有看到謝還的面容——這具屍首,竟沒有一寸皮膚留在身上,觸目的都是血紅、血紅、血紅……

  「謝還卻與世上任何一個人都不同,是將殿下當成世上唯一的君主來侍奉尊崇。」

  謝還說這話的時候目光透徹,仿佛望著辟邪身後的真相微笑。而如今這雙眼睛依舊不能瞑目,匆匆一瞥故土中原之後,便如身為奴隸的母親一般慘死。辟邪知道,自己所做的,只是辜負。

  他俯身抱起這具沒有皮膚血肉模糊的獨臂屍體,木然無聲地張開嘴唇,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卻仿佛有尖厲的慘呼咆哮著,淹沒舉寨慟哭,令人瑟瑟戰抖。

  「殿下節哀。」身周的人跪了一地。

  辟邪耳中卻只是「嗡嗡」的噪聲,天地風捲殘雲般退去,眼前已無沉沉暗夜,只有這片血色桎梏著自己滾燙火熱的身體,如處阿鼻。

  「小六。」如意上前輕撫辟邪顫抖的脊背,「你這般傷心壞了身體,絕非你謝大哥所願。且容我們操持後事如何?」

  「後事?」辟邪似被這句話喚回了靈魂,他放下謝還的屍體,倏然轉身,「抬起頭來。」滿身滿臉血污的內親王,如沉靜的死神,血紅的目光緩緩落在面前白苗俘虜的臉上。

  一眾麻木不仁的面孔中倒有一個面熟的人,正是盤溪寨中虐殺了古斯琦母、妹的長老。

  「呵呵。將我們去向告知都羅漢的,就是你了?」辟邪冷笑,走近他身前,右手雙指一閃間,已生生剜出了那長老的一隻眼睛。

  李師在那長老的慘呼中身子掙了一掙,立時被如意按住。

  辟邪將那長老佝僂在地上的身子一把抓了起來,那長老兀自掙扎,雙手握住辟邪的左臂,被辟邪一掌斬下,雙臂頓時癱在身側。

  辟邪這才慢慢地伸出手指,耐心地插入他另一隻眼眶,在他驚恐慘烈的叫聲中,掏出他另外一隻眼珠,捏碎在手掌中。

  他將長老痛暈癱軟的身子扔在一邊,靜靜望向曬場中被他滾滾煞氣憚嚇得鴉雀無聲的五千白苗。

  「殺。」辟邪尖厲地獰笑起來,「都扔到懸崖下面去。」

  紅苗人這些年為都羅漢虐殺的豈止萬人,這裡每個武士都與白苗人血海深仇,滅了白苗舉族,絕非他們不願,然而這瞬卻無不被辟邪的狠戾驚得目瞪口呆,無人敢應。

  一片寂靜中,卻有一聲長劍出鞘的錚然之音。

  辟邪卻在劍風乍露之際,閃到李師面前,右手五指一展,「鏘」地將斜月劍抓在手中,內力疾透,將此利器一震而斷。

  李師耐不住如此狂暴的內力,倒退數步,被一掠而至的辟邪一掌扇倒在地,嗆出一口鮮血,立時昏厥。

  辟邪將斜月殘刃輕擲於地,空闊無塵的眸子自每個人的面上緩緩掠過。

  「殺。」他展開沾著謝還渾濁血液的雙唇,道。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