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仁

2023-10-26 22:49:45 作者: 紅豬俠
  辟邪六月二十九日自上江行宮啟程,奉國書秘密南下大理。

  往大理的路途最方便的,必定是沿離水、寒江溯流而下,經越海、入大理北門關,直至大理城。

  然今寒江、少湖流域交戰不休,水路不暢,只得縱越桐、巢兩州,經龍門入遒江而至大理。這一路在桐州境內需經山路不斷,因此至七月八日,辟邪一行才至巢州邊界,再往前,便至交戰地域了。

  當夜入住驛館,小順子不免勸道:「師傅無論如何都須在此住上一日。不然未至大理,師傅先病了,於事無補。而且師傅瞧……」他努了一努嘴,讓辟邪看同行的內監們,「他們再不歇上一日,便死了。師傅如何做京中特使的排場?」

  辟邪從鼻子裡嘆出氣來。

  「哈哈哈,這小子說的不錯。」

  從驛站里走出一個身寬體胖的中年男子,身著一件麻灰的綢緞單衫,手裡搖著大蒲扇,打著哈哈迎著辟邪走來。

  「吳大老闆。」辟邪笑著作揖。

  「殿下。」吳十六深深一揖。他這句稱呼自另有所指,發乎自然,轉眼看見辟邪身邊高挑的少年,又笑,「哎呀,這可是當年的小順子公公嗎?這可長高了兩頭了吧?不行,可不能再叫小順子了,當稱作『順公公』。」

  小順子大喜,「吳大老闆」地叫個不住。一會兒李師也安排馬匹妥當,過來以兄長待之,向吳十六行過禮。

  「吳大老闆怎麼在這裡?」小順子問。

  吳十六嘆道:「寒江兵鎖,寒州被焚,我們寒州承運局虧大發了。我只在此躲債的。」

  眾人都笑他胡說。吳十六左右望望,問道:「之前聽說殿下在塞外得了一員大將,以為能有幸相識,竟不在此處嗎?」

  辟邪道:「我兄長在塞外日久,這次得以重返中原,望在京畿多盤桓些時日,故現在仍在上江吧。我亦望他能在中原多做遊歷,清享太平一陣。」

  吳十六笑道:「這會兒眼看中原兩分,哪裡還有太平可享?」

  「吳大老闆憂國憂民,殊是可敬。」辟邪道,「不妨我屋內說話,聽聽吳大老闆怎麼看這寒江形勢。」

  小順子忙叫人備下酒菜。辟邪與吳十六屋內掩了門,吳十六跪倒於地,道:「殿下主子爺,吳十六大罪,焚了寒州,失了杜斕,棄了黑州,令黑、寒兩州如此局面,是大大的失職。奴婢極罪當誅,求主子爺開恩處罰。」他叩首,屋內卻是極度地寂靜,他惴惴微仰起身子,能看見辟邪透明一般的手指正無動於衷地放在膝上。

  「求主子爺罵幾聲。」吳十六的聲音如同窒息垂死的人嗓子裡透出的哀鳴。

  「十六哥。」辟邪終於道,「起來說話。」他伸手虛扶,吳十六方敢起身,垂手立於他正座之前。

  「寒州失火也是罷了。」辟邪嘆道,「現在城池修葺得如何了?」

  「朝廷撥的款項和當地商賈捐銀都到得早,加之杜家的那百萬白銀是現成的,故十有八九都修繕完畢,百姓都住回城中了。只是作坊、店市、商會等卻元氣大傷,要恢復從前繁華,尚需時日。」

  「杜斕現在何處?」

  「東海深處。三島之外,有座金山大島,現全軍遁於島上。他恐朝廷問他的死罪,故不肯回來的。」

  辟邪道:「他亦是庸才,被杜閔誆進颶風裡。」

  「若無這場風,黑州還能再僵持一陣。真真是老天……」

  「這是蒼天要滅杜閔。」辟邪冷笑道,「我們順應天意,豈能容他再活?」

  「是。」

  「杜斕的水軍,我是必定要的。十六哥先把這支水軍賺到手。杜斕不敢回來,他手下總有大將的家室產業在黑州,不見得要追隨他漂泊海外,鏟奸除逆,是上上的功勞。」

  「奴婢省得了。」吳十六道,「主子爺亦容稟,承運局已南下遒江,與遒江諸派聚義,已人馬集結清楚,紅苗那裡,都準備妥當了。只要主子爺一聲令下,便能成事的。」

  「妙極,朝廷也罷,姜放也好,都要仰仗十六哥了。」辟邪這方粲然笑道,「十六哥奔波至此,也著實辛苦了。坐吧。」

  吳十六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告座入席。

  二人許久未見,談罷公事便親熱說起去年北方大戰,第一杯酒先敬祭了謝倫零,又問辟邪身上傷勢。

  「都已無礙的。」辟邪道,「只是冷雨天氣才會覺得左臂、肋骨疼痛,腹上的傷痕也已淡了許多,小順子也笑我終於又像個人樣了。」

  吳十六聞言默默無語。辟邪安慰他道:「與匈奴人征戰,從來就是這般慘烈,十六哥當年為我擋下兩箭,一樣渾身披血,我至今記憶猶新。」

  「如今匈奴人算是大勢已去,北方的人都當回來了吧?」

  「別人辦完了差事都打算回來的。只有季家姐姐,因景佳公主慘死,放心不下世子多興,一定要扶柩回涼州的,她對我說:就想留在涼州,伴著多興終老。我也應了。」

  「怎麼鬧成這樣?」

  「皇帝就是急了,放聲說要撤涼州的藩,公主死諫。」辟邪嘆道,「倘若其時皇帝細想,實以必隆長子入質為最上策。而今公主慘死,皇帝也後悔莫及,放了多興北歸。我想公主回京,只怕早抱著赴死之志。」

  「那是位女中豪傑。」吳十六道,「季家姑娘輾轉多年,最後遇上位好人。」

  辟邪問道:「那日季姐姐向我告別,只來得及匆匆說上了幾句話。說起開始時,她本是隨侍我母親的,之後由父王薦進宮去,就在太后身邊。她說父王只是命她保護太后母子,並無其他偵查耳目之命。十六哥隨我父王久遠,可知道什麼緣故?」

  吳十六道:「其時正是上元九年對付伊次厥的時候,故宮裡的事,我卻不是很清楚。那時姜放在宮中,倒不妨問他。」

  「也好。」辟邪蹙眉。

  忽聽小順子在外,興高采烈地道:「探花爺來了。」

  院子裡「嗒嗒」的腳步聲,霍炎奔至門前,終於想起了禮數,在外報名。

  辟邪起身親來開門,笑道:「探花爺何必捉弄奴婢,這般客氣,快請進。」

  三個團團作揖,霍炎和吳十六亦是老相識了,心照不宣地見面親熱,小順子命人添了酒菜。吳十六道:「這位殿下是不肯吃酒的,我正覺得嘴饞好沒意思。探花爺來得正好,快同我狠狠吃幾杯。」

  霍炎大笑,寬了外面的衣裳,搖著扇子同吳十六痛飲。

  辟邪問道:「探花爺監管著內務府備下的禮物至此,不知存在何處?」

  霍炎又吃了一杯,方道:「已搬至這邊來了,我們比六爺早走了六日,不想在這裡就被六爺追上了。」

  吳十六道:「這裡就甚好,再往前入了巢州,就是倭、匪、兵三鮮混燉,宮裡這些寶貝招了他們的耳目,可了不得呢!」

  辟邪忽然伸出手來,將霍炎手中的酒杯蓋住,笑道:「探花爺吃得太快了。小順子,打手巾來給探花爺。」

  吳十六見霍炎情狀有異,說了幾句體面話,告辭而去。

  辟邪微笑道:「探花爺從前也愛飲嗎?奴婢竟不知道呢。早知如此,定要從北方搬些烈酒過來給探花爺嘗。」

  霍炎面上通紅,慚道:「非是我好酒,只是心中苦悶,想吃上幾杯忘憂罷了。」

  辟邪道:「早前就聞探花爺回京後加俸。年後嘉賞軍功,也敘到探花在三里灣的功勞,封了老夫人誥命,再加上三月頭上探花家中侍妾添了人口,當真是仕途得意,人丁興旺,何以有憂?」

  「啪!」霍炎將茶杯拍在桌上,半醉地道,「六爺不知道的。」

  辟邪一怔:「什麼事我不知道?」

  「男女之事!」霍炎大聲道,「那女孩兒不是我的。我母親日日書信催促我接她上京,若被我母親知曉這等醜事,哪裡還有一日太平。我要了這個差事出來,就是為了躲她躲我母親遠些。」

  辟邪知這不成體統,使了個眼色給小順子。小順子會意,忙柔聲勸他息怒,一會兒便哄他去睡了。

  「有趣。」辟邪冷笑,將吳十六招到面前,「十六哥且去問問棲霞,那會兒是誰在京中敢碰霍炎家的人。」

  這一路傳來的,都是姜放苦戰崤州不脫的消息。姜放信中道:「糧草仍夠一月之周旋,數次激戰城西,未奪突圍之途,又恐城中空虛,失了糧草,故今以固守崤州之上,不便輕動。」

  辟邪因此行得甚急,棄了車不用,命小監將最貴重的禮物負於身上,飛馬直下,七月十一日終於趕到遒江岸邊,登船順江而下,兩日間輕舟千里,方至大理城。

  這隻座船行到大理城中,遠遠已可以望見王宮白雲般的宮牆之上,漆黑的屋頂層層迭迭如同深空的黑夜。掌船的漢子取出一面白象旗號,掛於船頭,水道一分,便蜿蜒至王宮水門。兩邊宮牆高聳,上有精兵持弓戒備。

  那船在宮門前停靠,立時有侍衛來驗船家文書。見他遞上玉牌,「唔」了一聲,即刻放行。那船慢慢撐入宮中水道,行不過片刻,便在小碼頭靠岸。

  此處原是宮中裝卸貨物之用,石頭圍欄修得粗糙簡陋,但這日遍地鋪了猩紅的地毯,無一閒雜使役的下人,岸邊總管大太監王桂、王后瑞馨宮總管太監如意帶著內臣數十人垂手肅立靜候。

  船舷一碰岸邊的石階,小太監們忙將跳板搭上船去。座船輕輕晃了晃,見兩對杏色宮衣的內臣微微垂首,捧拂塵緩緩而出。之後便是清泰殿大學士霍炎,少年英俊,儀表堂堂,著朝服奉國書登岸。

  船上岸上,此刻鴉雀無聲,大理人屏息以待,見一頎長的小監走在船艙外,側身相待,然後攙出的青紗麒麟服色者,才是中原的內親王。

  此刻正午,頭頂的陽光照得雪色姿容一片輝光,幾乎看不清容貌,仿佛天驟然暗下來,他身周儀仗景物,如疾行的烏雲向深空飛卷而去,只有他清月甫現,湛然無波,漫行而來。

  忽溫鏗鏘玉帶環佩之聲,岸邊數十內臣俱跪倒迎候,那體量高挑的小監將拜墊置前,內親王辟邪亦跪倒還禮。

  「天子使節降臨大理,奴婢等不勝惶恐。」王桂道。

  「拜謁王后,不敢擾大王諸公卿清淨,此番來得唐突,請大王恕罪。」

  距得近了,能望見他口角含笑,猶若春雪,眾人方敢平視。

  只道這位功勳顯赫的內親王於極北領兵年余,定是染盡風塵,形容堅毅,不料卻是單薄消瘦,加之體膚晶瑩剔透,仿佛琉璃。王桂已面露驚異,不禁向不遠處廊後的陰影里望了一眼,半晌才道:「殿下請內進。」

  辟邪望他神色,知道大理王只怕就在附近窺視,又見如意上前,不便過於親近,只是依國禮問候。

  如意嘴唇微微顫著,目中震驚之色難掩,口中卻笑道:「王后久候了,殿下請先瑞馨宮去。」

  「是。」辟邪躬身領命,抬首之際見如意惡狠狠盯了小順子一眼,不知何故,於是挽起如意的手來,並肩而行。

  如意的手掌冰涼,兀自隨他心中波瀾激盪顫抖。

  「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如意低沉的聲音中卻有咆哮之音,「這還像個人嗎?沒的自己作踐成這樣。」

  「師哥過慮了。」辟邪低聲道。

  「我不和你說。」如意已氣急了,「我撕了小順子那無用的東西去。」

  說話間穿了兩層宮牆,一行人停在瑞馨宮外,如意進去回稟通報,良久,才傳出王后的旨意,召見辟邪。霍炎外臣,在階下叩首之後,留在宮門之外,由王桂做伴。如意又親自出來,領著辟邪入宮。

  瑞馨宮是歷代大理王后正殿,建時雕花描金,極盡嫵媚秀麗之相。然而段希王后早逝,宮中無主多年。而今景優公主入主中宮,卻未有一點恢復昔日繁華景象的打算。

  直入宮門便是一座白玉玲瓏橋,往昔之下清泉潺潺,廣種睡蓮,而景優公主只說得一句怕吵,便排乾了水渠,橋下光禿禿鋪的圓白石子。

  進了正殿,更無幔帳、刺繡、陳設等物,白日裡竹簾低垂,正殿中清冷冰涼,比之外面的潮熱明亮,像是突然踏入了墓室一般。

  漆黑大理石鋪地的大殿中,正座亦是冷冰冰一張黑木大榻。景優公主端坐於上,兩邊不見一個宮娥,只有四個內臣木然肅立。

  「奴婢辟邪,叩請王后玉體安康。」辟邪搶先跪倒,身後四名總管太監並小順子均跟著一同叩首。

  「哼。」景優公主冷笑了一聲。

  「娘娘?」如意隱隱覺得不妥,湊近了道。

  「你抬起頭來。」景優公主道。

  「是。」辟邪仰起身,垂目,容景優公主看清面容。

  「就是你了。」景優公主點了點頭道,「上大理來抖你內親王的威風來了?」

  「奴婢不敢。」辟邪忙道。

  「就是你這種妖媚惑主的奴才,迷惑皇帝,縱容你欺辱公卿貴胄。」

  如意忙跪倒在景優公主身邊,道:「娘娘,這話從何說起?好好的奉旨來問娘娘的安……」

  「你住口。」景優公主怒目而視。

  如意忙閉緊了嘴,又望了望公主身邊的內臣。眾人都是茫然無聲,並不知道這一會兒的工夫里什麼變故,令王后如此盛怒。

  「公主教訓得極是。奴婢無德無能,妄專殊寵,心中無一日不曾惶恐。只盼能分憂皇上,苦勞賤軀,極北苦寒、極南苗地都能日日為皇上朝廷驅使,才覺心中有半分稍安。」

  「極北極南?極北之地一陣子便逼死了景佳公主,現來極南,是打算如何恣威福為難我小國?」

  辟邪心中一寒——原來景佳公主暴斃之事已傳至大理了嗎?自己是次日便從上江啟程,一路不曾有絲毫耽誤。宮中現在的口徑只怕是涼王妃長途辛苦,染病不幸薨逝。而景優公主竟知道景佳公主是被逼迫而死。而這消息竟來得這麼快,而且還極準確。非但是宮中直接遞出的消息,而且走的也是東邊的水路,才能到得比自己更早。

  「給我廷杖!在這裡替姐姐打他。」景優公主不待他分辯,已大聲喝道。

  如意攀住坐榻,急道:「娘娘說的這些罪過,都是聞所未聞的,不是先問清楚再說的好?」

  景優冷笑一聲:「你急著問?你看他自己都不問,知道得比誰都清楚。你且問他,我打他可冤?」

  如意蹙眉,當真一籌莫展,這情形下說得上話的不過段秉一人,可這是中原宮廷的家事,即便段秉到了,又有何用?

  「打!廷杖!」景優拍案厲聲催促。

  王后宮中太監勸道:「娘娘息怒,這是中原天子差來的使者,大理王后怎能打得?」

  景優公主抬起頭來,聲色俱厲道:「那是我宮中的,就隨我打得嗎?」

  這是要命的一句話,那些太監立時緘口不語,望著如意,見他也是無法,只得從命上前施刑。小順子見他們膽敢上前,倏然站起身來。

  辟邪已回首道:「跪下。」

  小順子切齒握拳,渾身戰抖,只聽辟邪又厲聲道「跪下」,只得跪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兩名太監按住辟邪的胳膊,將他上身衣物撕去。

  但見白得雪一般的肌膚上,儘是鮮紅的傷痕,自喉下,至胸膛、肋下、腰腹,累累七八處傷痕,有舊傷,有新愈,任誰看了,都不免倒抽一口冷氣。

  如意心痛如絞,跪在景優面前滴下淚來:「娘娘,看在他出生入死的分上……」

  景優公主望著那些傷痕怔了半晌,忽黯然嘆了口氣,她掩著面,良久揮了揮手。殿中大理、中原的太監瞬間走得乾淨,只剩下如意與辟邪,陪著她默默垂淚。

  「公主受委屈了。」辟邪低聲道,「涼王妃亦是一般的委屈,皇上現在後悔莫及,已哭了多日了。」

  景優公主哭得更凶了,習慣了在宮中壓抑著抽泣,只是肩膀輕輕顫抖著,訴說著她滿腔的怨懟。

  「公主……」如意低聲勸解。

  景優公主終於點點頭,用手帕拭乾臉頰,仍哽咽說不出話來。

  如意將袍子披回辟邪身上,見他瘦骨嶙峋,心中一痛,嗔道:「這若不是天天飽受折磨消耗,怎能瘦成這樣?」不免也哭出聲來,引得景優公主又哭起來。

  「你辛苦了,我比不得你。」景優公主泣道,「也比不得皇上。想著自己確實委屈,待見了皇上身邊的人卻是這樣出生入死法,可見皇上是如何辛苦了。」

  辟邪難得真誠地道:「公主這麼說,奴婢想皇上一定是極安慰的了。」

  「這是怎麼了?」忽聽有人走進大殿,大惑問道。

  ——段秉孤身走入,正撞見這王后、奴婢一同慟哭,中原使者幾被廷杖的場面。實因太過狼狽,內親王對大理王趕來救命的舉止完全不領情,一邊掩去一身傷痕,一邊不免著惱地望著段秉。

  「奴婢辟邪,奉天子命,叩請大王陛下金安。遠來驚擾陛下繁務,陛下恕罪。」

  他叩首,聲音清澈如同流水,仿若瑞馨宮中長久不聞的潺潺清泉之聲盈耳,段秉在他眼中冰冷沉靜的厲色中呆了一呆。

  如意卻在此時笑道:「王上?」

  段秉如夢方醒:「快請起。這是天子親使的內親王,小王久仰大名,今日一見,當真曾幾相逢,神交已久。」

  「蒙王上謬讚,惶恐之至。」辟邪起身笑道,「天子使奴婢出京前,特囑奴婢道,大理國王智勇有略,推誠任人,是大理不世出的英主。要奴婢於王上陛下多仰威德,回京稟之,天子多加親近,學王上的表里洞達呢。」

  就在他含笑婉轉敘話之時,段秉又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他的身量容貌,最後竟有些肆無忌憚地盯著辟邪眸子看,情狀甚是無禮。

  「我累了。」景優公主起身向大理王行禮,冷然自去。

  段秉按儀注並不當在後宮與使節議事,說了句「王后稍等」便也跟了內去。

  如意望了辟邪一眼。「這一王一後,」他微微搖著頭道,「除了愛為難人,其他都挺好。」

  辟邪笑道:「二師哥辛苦了。」

  如意嘆道:「這還算辛苦。那你這樣當真叫赴湯蹈火了。」

  兩人走出大殿,王桂等忙上前引至迦遠宮——辟邪一行下榻之處。

  其內陳設褥衾俱奢華無兩,眾人由王桂、如意等作陪更衣吃茶,未幾,便聽小監來報,大理王的禮物賜下了。

  珠玉彩緞自不必說,其中卻有一柄精弓。短梢寬面,飾以象牙鯊皮,掂在手中,白生生一如彎月。

  王桂上前道:「這柄弓是先王鍾愛的大將所用,後一直藏在宮中,王上吩咐道:原是不及殿下慣用的長弓,但大理霧雨瘴煙,長弓潮濕易歪斜。若殿下不嫌,他日與王上同獵,盡可用之。」

  辟邪笑道:「王上費心了。」他輕輕彈動絲弦,一時技癢,空拉強弓,開到一半便已力竭,將弓放回原處,道,「奴婢於北傷重,身體已大不如前,這等神器只能當作擺設,當真是暴殄天物了。」

  如意忙慰道:「你卻不必這時就灰心,終有痊癒的時候。」

  「王上厚禮,愧不敢當,即刻便想去靜遠宮謝恩。」

  「王上因目物思人,時時念及先王,傷心欲絕,現不在靜遠宮居住。殿下稍事休息,明日必見得到的。」王桂打了個哈哈,便領著內臣風捲殘雲般地去了。

  這時才只剩下自己人。如意與辟邪在側殿中共坐,雖兩年未見,彼此通信來往,近況都知悉的,都不再囉唆互詢。先講起段秉此人,辟邪道:「以他為人,在大理國內,必受愛戴。」

  「兄弟是明眼人。」如意道,「他對自己人,都是真心誠意地好,用而不疑,滿腔赤誠。若要用你,一樣讓你日日如沐春風,死心塌地。故大理朝中群臣膺服者眾多。」

  辟邪輕撫弓背,輕聲嘆道:「這樣的人物,屈居一隅,心中定是波瀾橫生,日夜煎熬吧。」

  「你倒替他想得明白。」如意苦笑。

  「公主在此,可寂寞嗎?她在宮中原本是如何飛揚跋扈,而今把日子過得死氣沉沉,真是罪過。」

  「怎麼勸都不行,對子嗣之事也不上心。」如意更壓低了聲音,在辟邪耳邊道,「一月內總有一兩次書信從京中來,又不是宮內的。你可別蒙你師哥……」他舉起身上掛著的玉佩示意,道,「此人不除,可是麻煩哪。」

  「師哥說的是。」辟邪目光寒光斂聚,「若不除他,真要鬧出笑話來了。」

  「另有一件蹊蹺的事。」如意的聲音更如雪入寒潭,道,「一年前,我在太子府邸旁的宅子裡,遇過一個人,囂張得緊。」

  辟邪笑道:「那是師哥覺得天下豈可有人比自己還張揚自在,必是瞧不慣的。」

  如意操起扇子在他額上敲了一記:「說正經的,你又擠對我。我幾日後再訪,那人竟不見了。他通身的氣派,無疑是個大貴胄,但若是大理境內的人,何以巴巴地因我藏了去。我又讓苗賀齡查過,那裡確是太子府地產,也有過人長年居住,但大理上上下下,重臣之中,也無人知道底細。我是這麼想的,其一,若是大理人,大理王室必十分忌憚,日後總有我們用著的一天,何不現在結識?其二,若當真是大理留著對付中原朝廷的,倒是早些收拾了的好。」

  辟邪道:「只是不知他現在何處,如何下手?」

  如意笑道:「你猜怎麼著,正西方向,是瀾月園,先王駕崩之後,有刺客逃入,其後就一直鎖閉。」

  辟邪笑道:「二師哥定是覺得這般好園子,如此鎖了甚是可惜,定要去看看的。」

  「正是如此。」如意拊掌,「可巧去了幾次,便當真見到了那個人,雖一人獨居,卻飲食起居,無不用最好的伺候他,連房中也是時時有女色送入,對他甚是不薄啊。」

  「我原說我是個極懶的,世上比我更懶的,只有二師哥一個,不料二師哥出使大理之後,甚是勤奮呢。」

  「遊山玩水而已。」如意笑了笑,望著辟邪,嘆了口氣,「只是那牆高得很,你現在只怕……」

  辟邪嗔道:「二師哥說到底還是懶,早知那人所在,從前都問了,現在告訴我原委豈不省去好些麻煩,偏要拽上我跟著二師哥探案。」

  「問了也是無用啊。」如意笑道,「早早打草驚蛇,又不知下步如何,還不如等朝廷來人定奪後事。你心裡自罵我懶去,我也是自小被你們罵慣的,也不多你一句兩句。」

  兩人都笑了。

  如意問道:「如何?可願和哥哥我去探他一探?」

  這件事只怕困擾如意許久,辟邪少見他如此熱心,道:「遊山玩水而已,自然要同去的。」

  兩人約定了時辰,夜半里如意黑衣,輕身飄落迦遠宮,見辟邪一樣短短的黑衣,笑道:「幹這種為非作歹的事,總是你我師兄弟同去。」

  如意當先領路,在宮殿處謹慎而行,知道如今靜遠宮久廢,竟大膽領著辟邪從其中穿過,此處行得甚急,見辟邪漸漸有些不支,慢下腳步來道:「傷得這麼重?」

  「倒不是傷。」辟邪苦笑,「只是經絡中存毒日久,稍提真氣就有發散之虞,輕身功夫還算是看得過的,其他更是不堪了。」

  「師傅算是白操了心。」如意狠狠盯了他一眼。

  「待毒物驅盡就好的。」辟邪上氣不接下氣,又被如意低聲罵了幾句。

  不久便至正西宮牆,若在戰前,辟邪自然視若無物,而今見了,卻是變了顏色地犯難。

  如意不由分說,縱身而上。以他超絕武功,必能一躍而入,只是照應辟邪,先以右手攀住牆頭,左手撈住辟邪手掌,助他盪過宮牆,自己才飄身入內。

  瀾月園自逃了刺客之後,已砍伐了許多樹木,因此樓閣漸現,路徑分明,遠不是昔日濃蔭蔽日月,樹影亂迷徑的樣子,遠處一座小小精舍,浮在水面之上,這時候還有燈明。辟邪與如意互望了一眼,點頭分散開來,精舍兩邊速速探視一圈,見確實無人,方聚於正門之前。

  如意輕推大門,那門看來是長年不鎖,暢快敞開。門裡是條大狼狗,倏然站了起來,見是如意走近,竟對著如意搖起尾巴來。如意從懷中掏出一塊牛肉,擲與它吃,招呼辟邪再向里去。燃著燈的卻是書房,一個青年夜讀睏倦,正伏案酣睡。如意上前,輕輕拍拍他的肩膀。

  「唔?」那書生揉了揉眼睛,看見兩個黑衣蒙面的人立於面前,吃了一驚,轉瞬便坦然道,「我身無分文,只有書,值錢的東西都在眼前,儘管拿去。」

  如意拽出腰間的短劍,將桌上的事物用劍尖翻了翻,語聲之中甚是鄙夷:「哪裡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今日我們兄弟替王上來問你的罪。」

  那青年哼了一聲:「我會有什麼罪?」

  「你在此閒居不錯,何以逼淫宮女?」

  「宮女?」那青年想站起身來,卻被如意的短劍指在眉心,只得端坐不動,冷笑道,「那些是宮女嗎?那可是你們王上送上門來的,敢不笑納?」

  「住口。」如意佯作大怒,「那都是王上後宮的官女子,豈可隨便送到你這裡來?你算什麼東西?」

  那青年倒也不著急,懶洋洋又靠回椅上,道:「你們不必大聲吆喝。那些女子都為我寵幸不假,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你們國王盡知道的,不妨去問他,再來找我麻煩。」

  「我們兄弟是敬事房太監差來辦事的,驚動不到王上。宮裡的規矩,逼淫宮女者如何?」他問辟邪。

  辟邪見他唱念做打皆嫻熟流暢,只道輪不上自己說上一句話,不料如意這時扭過頭來問,只得匆忙苦笑道:「回總管的話,必是宮刑。」

  「他既已供認不諱,當如何?」

  「也無須押他回去,敬事房說了,宮刑在前,免生枝節。」

  「甚好。」

  那青年冷笑道:「你們也不用唬我,想訛我銀子,必是沒有,我偏不信你們敢動我。」他抬起頭來,就想呼救,被如意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嘴。「敢叫現在就殺了你。兄弟,動手。」

  「是。」辟邪硬著頭皮跟著如意胡鬧,只得上前來拖那青年的身子。那青年臉已嚇得白了,雙腿亂踢。辟邪頗不想被他胡亂蹬到,做束手無策狀,望著如意道:「總管大人,小的使不上力啊!」

  如意氣得笑了,忍住道:「混帳,你個愛偷懶的混帳,要你何用?」只得自己上去一把將那青年拽到地上,橫劍在他咽喉,頂住他的胸膛就要動手剝他衣物。

  「住手!」那青年厲色喝道,「你們敢?我是中原天子,傷了我,大理王必要了你們的命。」

  如意與辟邪聞言卻是一怔,如意冷笑道:「你是中原天子?你哪根頭髮長得像中原天子?」

  辟邪忙道:「總管大人,聽說中原這兩日來了人,莫非他真是……」

  「呸,我才不是。」那青年手腳亂蹬,又被如意按住。

  辟邪道:「那你叫什麼名字。」

  「靖仁。」

  「那倒是不錯的。」辟邪又笑問,「不過我看你身量容貌更似大理人,定是混在宮中的雜役。」

  「是與不是我又何須與你們多費口舌?」那青年冷笑。

  如意舉劍在青年腹上輕輕划動,劍尖在他腹上劃出一道血痕,那青年悚然色變,聽如意道:「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不然我便把這道口子劃得稍深些,每次只稍深那麼一點兒,你不妨試試。」

  那青年忙點了點頭。

  「你若是中原天子,為何住在大理?」

  「我是避難於此。」

  「避什麼難?」

  「當然是因為皇位被篡。」那青年雖在劍下,卻依舊忍不住白了如意一眼。

  辟邪道:「若是如此,你豈非慶熹元年前就到了大理?你幾歲?是中原先帝的第几子?」

  那青年卻猛然閉上了嘴,死活再也不肯說一句話。任如意在他腹上劃了幾刀,嚇得渾身發抖,也不搭腔了。

  辟邪向如意使了一個眼色,如意反手一揮,用劍柄將那青年一擊致昏。

  「嘖。」如意看了看地上的青年,「只怕他到處亂說,容我試試那個老招數。搭把手。」

  辟邪磨磨蹭蹭地走近,幫如意將那青年放回椅子上,讓他如之前一般伏案而臥,將桌上事物如之前一般放好,兩人相視一笑,這才出來。按來路回到靜遠宮時,正可遠眺迦遠宮的燈光,比走時可多了許多,兩人在宮牆之上逼近,如意拉住辟邪道:「你且住。那是大理王貼身的幾個侍衛,正站在你宮門前了。怕是段秉夜訪你來了。」

  兄弟二人只得在此分手,辟邪孤身繞至迦遠宮後,悄悄敲了敲側殿的窗戶。小順子在內臉色煞白地支起窗,容他進來,輕聲道:「我依之前說好的,只講師傅每夜療傷需靜修兩個時辰,他也不硬闖,就說要等師傅回來。若師傅再不回,只怕要穿幫了。」

  「甚好。」辟邪換了衣裳,喘得口氣,方緩步踱出側殿。正殿上段秉由霍炎陪了多時,講些經史,倒也不算冷場,見辟邪穿得整齊出來行禮,忙上前一把挽住,望著辟邪的眼睛道:「小王回去,只覺得和殿下相見恨晚,夤夜冒昧前來深談,驚擾殿下清修,實在無禮了。」

  辟邪向霍炎點了點頭,霍炎識趣先退。這回殿中只有他二人對坐。辟邪道:「倒沒有打斷我調息,只是讓王上久等,實是該死。奴婢亦盼能與大王早日深談,請教大王龍門、大理兩地的苗人如何治理。」

  段秉道:「大理國內,本是漢室同宗,親如手足的,如今都憂於苗患,自當同氣連枝,必是知無不言。」

  「王上果然是聖明。」

  「苗地本來就分白苗、紅苗,他們兩處立國,各部之間幾百年奪井奪地,血海深仇,不知死了多少人。若他們如此內耗,中原和大理本倒無憂。只是二三十年前白苗滅紅,他們自立了大王,現傳到第三代都羅漢,為人殘暴,最愛慫恿族人掠奪奴隸,肆為抄掠,所過蕩然無遺,私刑肉刑,都殘酷已極。是以才令苗人日漸獷悍,日事殺掠,無有能治之法,漸成大患。那紅苗國王之子古斯琦,正力圖復國,卻不成氣候,尚不知多少年後,才能湊得齊人手與都羅漢一戰。」

  「如此說來,苗患也只能靠大理、中原兩地屯兵圍之限之?」

  「正是。因此上,若大理取了川道,再向東入杜門、幽秦,便太難了。後防空虛,苗人一亂,連大理城都是不保的。殿下莫怪我直言,殿下此來,要我的兵馬挾制西王,出兵巢州,解姜放之圍,時不我待,晚得一日就是險上一分,可對不對呢?」

  辟邪微笑道:「王上當真是政務通徹。奴婢是佩服的。」

  「杜門、幽秦兩地,承天子之情,予以贈還,大理卻還沒有進駐,不但是因為西王抗命不從,更因為苗患在後,而大理小國寡民,顧此失彼,難以分兵。而此次要解巢州之圍,也是一樣難以首尾兼顧。」

  ——此言是不虛的,正是此行最難的關節。

  辟邪嘆道:「王上,都羅漢東侵大理,每次都能全身而退,有個要緊的關節,就在麻巴、鬧河兩座大寨扼守險要。這兩座寨子在都羅漢手裡,令他進可攻退可守。而大理兵馬要拔寨,先要越過大片苗地,若拔寨不成,幾乎就是深陷重圍,大理五次剿苗無功而返,就是因為如此。」

  段秉面上的微笑有些勉強:「殿下深諳苗務,見解高明,果然是天子肱股,小王見識了。」

  辟邪道:「只因中原、大理已成秦晉之好,若能攜手平定苗患惠及兩國邊陲,是功在千秋的事,皇上亦十分上心。因此,請了紅苗大寨主古斯琦之兵,十一日上已經發兵麻巴、鬧河兩寨,這時候,已經奪寨多日了。」

  「古斯琦?」段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辟邪道:「古斯琦故國紅苗本在都羅漢之東,麻巴大寨原本就是紅苗地界,現聯合的十數寨人馬雖非都是紅苗舊部,但都羅漢為王暴戾,苗人不能信服者太多,要瞞他成事,也是不難的。」

  「事關重大,殿下可確信了消息?」——這兩寨大理亦覬覦已久,古斯琦甚至是大理棄之如敝履的奴婢,竟然在大理的眼皮底下讓中原人成了事,這個埋伏不知是何時設下,自己的細作、諜報、耳目俱廢,段秉細思之下,手足冰涼,背上冷汗涔涔,望著辟邪如在敘述別人的家常,語聲清淡,如風拂青山,只得慢慢透得一口氣,微微切齒。

  辟邪道:「只怕明日,王上的坐探便有消息能入大理城了。」

  如此大理出兵龍門的死結已去,自己要的杜門、幽秦就在唾手可得之處——段秉是人中少有的梟雄,一瞬間亦十分釋然,道:「那豈不是中原、大理親親睦睦,可共圖大計了?然而今夜,小王卻非為苗人之事來擾殿下靜修的。」

  辟邪轉眸望著段秉,微作詫異:「什麼事令大理王深夜來詢,奴婢願候垂問。」

  段秉站起身來,欺近了辟邪的座位,道:「殿下的手臂,可容我一看嗎?」

  ——這恐是兩國君臣間說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一句話了。

  辟邪啞然失笑,竟未找到合適的話來搪塞他,只得挽起袖子來,將右臂伸與他。

  段秉將他皓白的手腕抓在手中,眼中一抹迷濛的思緒飄過,其後是豁然開朗,又道:「大理兵出龍門,若遭遇西王兵馬,耗的都是大理子弟的血肉,我心不忍。但有件東西,殿下若拿得出來,便不用商議了,定願以大理全軍奉與殿下驅使,以報恩德。」

  「奈何這等要緊的信物,皇上並未授予啊。」辟邪竟是一臉無辜,攤手道。

  段秉見他想瞞混,肅色道:「其時小王一人孤憤,舉目寰宇,未有人相助以暢大志。直至那夜離都,有人從劍下救得我性命,其凌凌雲上之姿,小王一直感佩,願以舉國之力報他。」

  「大理王,」辟邪將指尖豎在唇邊,作勢止住他的話音,道,「再說下去,奴婢便不堪其重了。王上雄志,行事雷厲風行,但心中卻萬般仁義,奴婢盡知道的。」他從懷中取出一隻銅面具來,交到段秉手中,「王上一直找尋的,可是這件東西?」

  正是那夜流出清澈聲音的銅像,段秉還清晰記得銅面的猙獰與少年飄雪般身姿奇異的融合,如夢似幻,不似人間應有。此刻將面具親授的青衣親王,如此雍容具象,倒像是那少年另一個面具,其身其目之下,重重迭迭,又不知多少佛面人面殺神之貌。段秉接過面具,在辟邪的目光下微微一個寒噤。

  「小王自當珍重如寶。」段秉將面具放回懷中,「明日待國書宣下,凡小王有,皆奉與殿下驅使。」

  辟邪起身,往段秉拜了下去:「奴婢何德何能,蒙王上如此厚愛,粉身無以回報。」

  段秉亦跪倒還禮:「殿下之恩非惠小王一人,更惠及大理一國。豈能不報?」他挽起辟邪,握了握辟邪瘦削的手掌,方先辭而去。

  霍炎隨辟邪恭送至宮門外,見段秉遠去,忽問道:「原來六爺與大理王有何淵源不成?」

  「頗有些淵源。」辟邪夜探瀾月園,此刻疲憊已極,胸中微微發痛,是真氣不暢的徵兆。這傷溯起源頭,正是那夜為雷奇峰傷及肺經,拖拖拉拉了四年,竟成了沉疴。

  ——受這些罪,當然是要他傾盡國力來好好補償的——辟邪冷笑。

  七月十四日,中原清泰殿大學士霍炎上殿宣讀國書,請大理之兵,解龍門苗患。段秉自是應承,兩國君臣俱皆大歡喜。

  次日,大理兵部便點發大將,扈從三千人,會同川、遒之兵,向杜門、幽秦一帶進發。大理王於長亭踐行。

  辟邪、霍炎偕侍從同行,與大理王惜別。兩人堪稱中原內廷外朝的一時瑜亮,在大理群臣注目之下,翩然而去。未行片刻,便見一騎飛馬從大理宮中來,使者連滾帶爬,奔至王桂身邊,不住耳語。

  王桂聞言大驚失色,急忙奔至段秉身邊,密語道:「王上,瀾月園出了事。」

  段秉蹙眉道:「出事為什麼巴巴地上這裡來說?」

  「前兩日夜裡,有兩個太監自稱敬事房的人,入園將那人恐嚇了一頓,那人也是個迷糊的,起來分不清是夢是真,今日才想得清楚,和管事的太監說了。日子太巧,辟邪脫不了干係。」

  「確定是如意師兄弟二人嗎?」段秉問。

  王桂道:「都是蒙面去的,確定不了。」

  段秉又問:「他可吐露什麼詳情了嗎?」

  「他確定說的,就是他是中原天子這句話。」王桂擦了擦冷汗,問,「王上,要追辟邪回來滅了他的口?」

  段秉搖頭:「不。那人一句話,就無妨,只說是王室宗族中的瘋子就可以搪塞。何必大動干戈?內親王嘛……」他微笑道,「四年前就敢背著皇帝操縱朝野,令老臣聽命,豈是皇帝宮中能圈養之物?若有一天騰飛出去,我與他的淵源是極大的籌碼,斷不可毀了他。」

  「如意呢?」

  「那人知道得太多了,斷不可再留了。」

  八月初,皇帝便收到捷報,一如辟邪所定之計,當西王窮於應付杜門、幽秦兩地的大理兵馬時,巢州王景億會同辟邪,直下龍門,以西王白東樓夥同杜閔謀逆,置朝廷兵馬被困崤州,坐視杜閔強占巢州之罪,於正殿命自盡。世子白望疆襲王爵,族人既往不咎,又以白望疆之命,替換西王兩員心腹大將,扶植龍門與朝廷淵源更深的世家將領領兵,將兩萬兵馬北上,血戰四日占據要道,終令姜放一部自崤州得脫。

  姜放、景億、白望疆三部人馬占得巢州西南,一面為杜閔精兵,一面為倭寇散勇,三方糾結在一處,在巢州成了僵局。

  皇帝不免又起了動用踞州兵馬的念頭,一連數日,朝中議的都是這件事。

  翁直道:「擅動踞州,必不免京畿空虛。況朝中,抑或是踞州,多是擅平原縱橫的北伐大將,現姜放已僵持在巢州,當真無將可用。」

  皇帝冷笑道:「凡講到京畿之危,各位就十分上心。所謂天下,並非離都宮闕。再這般拖拖拉拉下去,朕在這宮裡也沒有片刻安枕,京畿空虛,就比得巢、寒、龍門三州日日水火不成?」

  翁直立時緘口不語。

  自東王謀逆始,皇帝便日漸暴躁,凡與東邊相關的事,無不急於求成。朝堂上咆哮已是家常便飯。近日順心的,不過是收復龍門一件。

  「大將也不必另尋了。」皇帝道,「既然辟邪就在龍門,便命他直接調用踞州人馬南下。朕已詔諭他了。」

  也許現時節能讓皇帝稱心如意的,也只有內親王了吧。

  「內臣於國內將兵,不合禮法。」劉遠自然是第一個唱反調的。

  皇帝沉下臉來道:「就算是太傅這樣的老臣,朕也不免要說上一句,朝中太多文臣未經一戰,便妄論將兵的大事。說起來都是祖宗家法,現杜閔處和你講什麼祖宗家法嗎?」他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苗賀齡安撫劉遠道:「皇上正震怒,恩師自來耿直,但就此觸怒皇上,適得其反。」

  「你卻不著急嗎?」劉遠又是慍怒又是無奈,「群臣勸諫,便尋了內臣直接領兵,長此以往,難免閹患。」

  苗賀齡道:「學生聽說上次內親王上江內進,便直言不可擅動踞州兵馬。他是個明白人,不見得就願意聽命。恩師如此著惱,倒不如看他如何復命呢?」

  劉遠怔了怔,道:「什麼內親王,連你也要自輕自賤地拿他當個貴胄看待嗎?」

  「學生不敢。」苗賀齡有些尷尬。

  次日,內親王的摺子便千里迢迢地來了。

  皇帝大喜,廷議之際,傳了辟邪的摺子進來。皇帝展開細看,漸漸沉下了臉,只是忽然雙手微微發抖,過了許久,方按下摺子,嘆道:「辟邪也勸朕少安毋躁,只消將杜閔困於黑州,便不戰而勝。」

  群臣都是大鬆了口氣,不住點頭稱是,紛紛附和。

  翁直與苗賀齡都道:「辟邪慮的是。他自來見事明白,更加人便在巢州,自比朝中的大臣看得通透。皇上不妨看他細說的四州兵力,可是對呢。」

  「確是比朝中知道得更是清楚。」皇帝笑了笑,耳中卻是盛怒的轟鳴,連群臣「嗡嗡」的議論之聲也聽不見了。

  ——「因怨怒挾踞州守兵冒進,勝機甚微。」

  只消想到杜閔還在逍遙為王,皇帝便覺奇恥大辱,只盼能早一日將杜閔千刀萬剮。他的焦躁和暴怒的緣由,均被摺子上這個「怨」字,將這點私心戳得千瘡百孔。

  「那麼辟邪可還朝了?」有人突然問了一句。

  眾臣只覺最近殿上燥熱,若有個冰雪的人物在,是何等的愜意。

  皇帝和劉遠望著群臣面露雀躍,都一時無言。「散了。」皇帝最後沉著臉道。

  群臣魚貫而出之際,劉遠刻意放慢腳步落在最後。

  中書省當值的是霍炎,一邊上前來收辟邪的摺子,一邊道:「內親王多智而勇,善謀擅戰,在皇上身側,朝中更是安定。」

  「倒是要晚些時候。」皇帝拿起摺子來,看了看道,「他摺子上說,段秉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現給了他川、遒兩州,日後必生是非。與其急於平定黑州,不如現在便扶植紅苗古斯琦上位,埋伏於大理之後,為今後挾制大理做好準備。」

  「難道辟邪不曾稟告,便擅自去了苗地?」劉遠忽問。

  皇帝道:「機不可失,他這個時候,大概已到了麻巴大寨了。」

  「臣有一言要稟。」劉遠握緊了拳頭,拼力吼出決心。

  皇帝見他失態,不禁錯愕,揮了揮手,命侍衛、內臣盡數退去。

  「太傅,可是要議辟邪自作主張往苗地去嗎?」

  「回皇上,並非如此。」劉遠心一橫,跪倒在皇帝腳下,叩首道,「臣有件事,一直拿不定,所以瞞著皇上,臣罪該萬死。現在看,一定要皇上知曉。」

  「什麼事?」皇帝知道必是事關辟邪,然而以劉遠的身份,要伏地謝罪方敢上表,他已隱隱覺得不祥,心中悸動,嗓子裡也是乾澀得難受。

  「臣以為,辟邪,實是逆王顏湛的第九子。」

  「什麼?」並非是辟邪擁兵自重意圖不軌的罪過,皇帝被這個消息弄得一頭霧水,不禁追問了一遍,「顏湛?顏王湛?」

  「是。」劉遠道,「慶熹元年,顏湛伏罪,其時太后懿旨,顏湛之子十五歲以下俱罰入宮為奴,當時顏湛十一子,無論長幼,都在宗人府自裁,其中只有一個,叫作顏久的甘願淨身入宮。顏久與顏湛諸子不同,七歲上為顏湛攜至努西阿河,身逢大戰,心智過人。顏湛還朝之後,還吹噓日久。若此子忍辱偷生蟄伏於宮中,必心懷不軌。」

  「朕只知道顏王伏罪,而其後人這些干係,朕為什麼一點都不曾聽聞?」

  「當年處置顏湛,都是太后與四親王力主,新君尚未親政,太后不以大不祥驚動聖聽,必有太后的思量。況顏久入宮之後便寂寂無聞,外臣稍知緣故的,都當顏久早死宮中。只是,這個辟邪橫空出世,臣雖有些疑惑,都念在他是七寶太監的弟子,行事機敏理所應當。」劉遠一念間已飄忽回桃花夜雨中,銅面少年宛如妖邪,一語道破劉遠的心結——「比之逆王之子,現今朝廷最大的癥結,難道不在四親王亂國之上嗎?」

  劉遠將頭垂得更低了:「而且他在內輔佐皇上,整頓藩務,並無不妥之處。直到北伐,一個內臣兵法嫻熟,御軍有度,臣的疑慮,變作時刻驚悚,每當思量,無不冷汗透衣,夜不能寐。皇上不疑他的險惡用心,事事倚重,加授軍權,朝中之臣日見膺服,長此以往,儼然就是顏湛專政再現。現更不奉詔諭,內臣擅出苗地……」

  「夠了。」皇帝的聲音出人意料地平靜。

  劉遠倏然抬起頭來,望見的是皇帝木然的神色。

  「皇上。」

  「夠了。」皇帝冰冷的聲音落在他的頭頂,「宗室子弟沒入宮中為奴,傳了出去,有傷太后聖德。況且太傅自己也未曾確定辟邪就是顏久,此事不得再議了。」

  皇帝說的都在正理上,劉遠不知如何辯駁相勸,只得又伏地叩首。

  皇帝已經站起身來,撇下劉遠,步出乾清宮。當值的內臣無人知道底蘊,只得跟著有些恍惚的皇帝亦步亦趨。

  一牆之隔的清象宮,修葺已近尾聲,皇帝跨入宮門,忙碌的工匠立時走避得一個不見。

  「你們不要跟著。」

  皇帝隻身向寧波池中的涼亭迤邐而去。

  這是為了功勳赫赫的內親王專修的宮殿,一園清麗的蔥鬱,圍著正中一池水晶,頗似辟邪的人品。此刻尚未有親王入蹕的繁華,寂肅無聲之中,皇帝孑然於池水之上,有些錯愕地發現心中的傷感遠大於憤怒。

  四年間倚重投契,都是虛妄,就在自己打開胸襟容下辟邪這柄奪目光彩的除魔利劍時,誰又知道是不是在吞劍自裂其腹?

  為君者,果然只有孤家寡人一語道盡。

  皇帝搖了搖頭。自初見時的親近如故的神情,到戰場上遮擋於前的身軀,若按劉遠之詞究之,其中全部包藏禍心,皇帝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的。

  三里灣被圍,辟邪直入陣心時的滿腔喜悅,如佛諭、如神光,令人朗朗光明之下心生仰望。

  皇帝還清晰地記得自己一瞬間於一介賤役目下的自慚形穢,而今想來,有此凜凜之威灼灼之勢,也只有顏王之子了。

  「顏王嘛……」皇帝喃喃自語。

  他甚至不是很確定是否見過顏王。作為皇子,他連單獨陛見先帝的時候都極少。靖德太子殉國之後,因母妃地位尊崇,原當是重要的儲君之選,卻自那時起,再沒有得先帝青睞。至於外臣,便更是少見了。

  不可一世、把持朝綱的宗室,身經百戰、凜凜威風的親王——皇帝忽想,也許是見過的。

  應當就在這先帝停柩的清象宮,男子的聲音帶著貴胄慣有的漫然。

  「迄今未成一事,未經一役,十幾歲依舊出入帷幄,只弄些花拳繡腿,有什麼才德服眾?詩書經綸未曾聞達於朝臣,比之靖儀更是相去太遠,又如何指望他日後精進?難道只因是你的兒子,便能覬覦大位?先帝聖明,留下的社稷大寶,他可配嗎?」

  「口下留德,你又何必這樣說他?」洪昭妃黯然低語,「你也知道……」

  殿中的中年男子忽抬起頭來,望向殿門前年少的昭妃長子。

  皇帝至今仍能清晰記得那人眉目里憐憫的神色,將自己直看入泥塵中去。

  「顏王嘛……」皇帝「呵呵」獰笑起來。

  麻巴大寨建於絕壁之上,下方是苗人進入大理最暢的通道麻巴隘口。絕壁對面另一座迭迭青寨,名喚鬧河大寨,兩寨協同,把守住隘口,易守難攻,絕無逾越的可能。這兵家必爭之地,就在七月十一日上,被古斯琦一部突襲,輕易得手,只怕是都羅漢做夢也想不到的。

  古斯琦密謀復國已久不錯,但時光荏苒十數載,投奔過各部各族甚至大理王,都未有一個能扶植他成勢的人。就在年頭上,坐探報他屬下為寇者,不過八九百人,在大理邊境打家劫舍,自知不成氣候,還將族中美女送至都羅漢寨中,任其蹂躪,看來年紀一大,就把復國的心放下了。不料此次連拔兩寨,麾下人馬竟達五千之眾,除此之外,還有數千遒江的江湖人馬助陣,俱精弓快刀,將兩寨毫無防備的守軍殺得人仰馬翻。更蹊蹺的是,這兩寨大門竟是從內打開的,看來早有古斯琦的奸細混入。都羅漢自然大怒,但當知道數日後段秉兵出川、遒之後,就是暴怒了,大罵古斯琦做了大理人的走狗,賭咒發誓要興兵麻巴、鬧河兩寨等等,更在寨中殺了多名紅苗族人,其怒之殘虐不能細述。

  此言傳至古斯琦耳中,他卻為之一哂,對如意道:「大理王的走狗?他段秉可配有人為他出生入死?」

  如意打了個哈哈:「口下留德、口下留德。奴婢可是受中原、大理兩位聖上差遣過來的。雖說是個賤命,卻養尊處優慣了,到你這寨子裡來,不啻出生入死啊。」

  「二爺說笑了。」古斯琦與如意相識已久,知道他是個不拘俗禮俗務的人,被他搶白上一句,也無甚尷尬,接著道,「我在大理數年,只被當作奴婢一般驅使,自結識了二爺,才有今日。一年間自麻巴、鬧河二寨以東,十寨皆結盟共抗都羅漢,加之遒江各大幫派助力,都是從前不敢想、想不到的大謀略。待六爺前來,我必要好好謝他。」

  一時坐探來報,自東有一行十人之眾,正步行上山來。

  古斯琦忙起身,正了衣冠,偕如意迎出寨去。

  上山之路蜿蜒狹窄,這十多人如長蛇行來,走得極快,比之爬慣山道的苗人都更輕捷。

  為首一個青年身材健碩也就罷了,其後卻是一個圓滾滾的大胖子,手裡不住搖著大摺扇,一邊抹汗一邊抱怨。遒江上的幫主堂主們見了,都拍手道:「那不是寒江承運局的吳大老闆嗎?」這邊鼓譟間,這十數人已轉瞬到了寨門口。

  蘆笙頓時大作,寨中德高望重的長老們已捧出三隻牛角杯來立於門前。

  古斯琦領著大小寨主先於門外迎客,見當先來的青年體格勁健,一望而知是內外兼修的高手,而其後吳十六等寒江承運局大將都被遒江的江湖人物一擁而去,剩下的便只有兩個青衣少年。其一身材頎長,面貌清秀,望其狂奔之下呼吸勻淨,當有十年以上內力修為,雖未成大器,卻已令人嘆為觀止。而後的少年甫一露面,周遭人等竟都倒抽了口冷氣,頓時肅立無聲,望著他水晶琉璃般反射著陽光,炫人雙目地含笑行來。

  如意忙笑道:「這便是我六師弟辟邪。」

  「殿下。」古斯琦幾乎是自慚形穢地低下頭來,長揖不起。

  辟邪忙上前還禮,道:「寨主多禮了,微賤之人,受不起。」

  天朝大內親王,雍容揖遜之姿令人神馳,苗寨之人從未見過如此人物,瞠目結舌之際,見他由古斯琦側身作陪入寨,竟有股寒慄之感。如意與苗人廝混幾日,已熟了,挽著辟邪的手,對眾人笑道:「莫要覺得他長得好,不過是多打了幾次仗,有點軍功愛炫耀,從前並不如我的。」

  眾人亦只敢賠笑。到得寨門之前,設酒攔門的長老們也算見多識廣,一樣連祝酒歌都唱不出,端著牛角杯惴惴不知所措。

  小順子搶上前,想說句病體飲不得酒,辟邪已笑道:「當真是寨主厚愛,如此高貴之禮迎我,奴婢敢不從命?」他端起正中老者手中的牛角杯,作了個揖便一飲而盡。

  如意笑道:「這酒可烈得很的。」

  身旁李師、小順子並吳十六等人無不憂慮地望著。

  但見緋紅酒色立時浮上辟邪雙頰,令他看來稍有人間之色,他再飲了第二杯,笑道:「好烈的酒,當真是年輕不經事地逞強了,現在想混賴過去不知還來得及嗎?」

  苗家少女們已在遠處「嘰嘰喳喳」地唱起歌來,羞他賴酒丟了人,吳十六等人都是大笑。

  苗家人這才安心笑起來。拉住他勸了最後一杯,辟邪不勝酒力,頭暈目眩地扶在小順子肩上,跌跌撞撞地由眾人簇擁著往寨子裡走。到寨主的吊腳樓里,忙調了蜂蜜與他醒酒,都笑他酒量太差,也算一樂。一時屋中人漸少。吳十六等與遒江幫派自去密議,留得如意、古斯琦兩人在,辟邪入鄉隨俗席地而坐,伏在靠墊上,對古斯琦道:「大寨主。此番出兵拒都羅漢於大理國門之外,實仰仗寨主威德,中原、大理都感激得緊。大寨主不啻救了中原萬萬眾生呢!」

  古斯琦忙道:「殿下的誇讚,小人愧不敢當。若無遒江各位大俠相助,是極難成事的。但望各位大俠能鼎力相助,一同駐守險要。」

  辟邪在半醉中嘆了口氣:「大寨主,此事只怕難以從命了。此次來,就是請大寨主見諒,寒、遒兩江人馬,這兩日須悉數撤出苗寨了。」

  古斯琦一怔:「這些人馬撤出兩寨,守備空虛,幾乎便是將麻巴、鬧河拱手奉還與都羅漢了。」

  辟邪道:「大寨主,奴婢不妨直言,兩寨中屯苗兵五千人,已傾盡了東方十寨所有青壯。而都羅漢此去向西,茫茫青山中卅寨百洞,兵力人口,是大寨主的數倍。且不說強取這兩寨險要,只消圍之,再有個兩個月,兩寨中屯糧一盡,人心渙散,必生兵敗,禍及十寨婦孺,這兩寨這麼個守法,還不如拱手讓與都羅漢。」

  古斯琦倒抽一口冷氣,怫然道:「六爺,如此說來,六爺此來就是來給我們撤梯子的嗎?」

  辟邪輕聲一笑:「大寨主,寒、遒兩江人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只消在離都號令即可。若是罔顧兩寨失守而無作為,何須我親來?」

  古斯琦在他奧妙的笑容中摸不著頭腦,想了一想,問:「六爺的意思是?」

  李師見古斯琦患得患失,不敢多語,深恨辟邪捉弄人,不住乾咳。

  如意已道:「小六,你怪他們灌醉了你,因此就愛嚇人不是?」

  辟邪大笑,道:「大寨主,這是我二師哥混說的。若問我真意,先請教一句,大寨主可願在苗地稱王嗎?」

  他平日淡靜自持,此刻微醺,形容恣意灑脫,古斯琦望著他光芒萬丈的笑容,一時思緒混亂,張口結舌,未說出話來。

  辟邪已傾過身子挽起古斯琦的手來,道:「大寨主知道的,兩苗對峙,永世不休。若無英主一統,苗人各部之間殺伐不斷,枉死多少人?都羅漢若是有道之君,苗人共仰之,絕無可能任大寨主縱橫聯合各部而蒙在鼓中。大寨主人品高貴,自東向西各寨,有口皆碑,只消自兩寨起事,應者萬眾,一統苗地並非妄想。若侷促在此,遭都羅漢瘋狂反撲過來,反倒是下下之策。」

  古斯琦道:「六爺真是說到我心眼中去了。其時二爺勸我聯合東邊各寨,我尚猶疑,只道都羅漢暴虐之下,無人敢抗。各處遊說之後,方知各寨上至寨主,下至庶民都深恨之,他早失民心,定不能長久。六爺今日一說,更是茅塞頓開。我甚願為之。只是這寒、遒兩江人馬一走,又如何起事呢?」

  辟邪道:「大寨主,那兩江人馬更擅水戰,於山巒之中不得施展,與其在此空耗,不如做別的用場。而奴婢此次前來,是帶著白家軍與巢州兵馬五千人來的。若大寨主不嫌棄我們越俎代庖,敬請用之。」

  古斯琦大喜,跳起身來望辟邪拜了拜,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辟邪道:「這支人馬現在苗境之外,須大寨主准了,方敢入境,還需大寨主安排嚮導,引大軍到隘口,準備西進。」

  古斯琦道:「我這便去安排人手。」

  待他一去,樓中便只剩了自己人,辟邪招李師近前,對如意道:「這便是師傅的關門弟子,李師。」

  李師跪拜,口稱「二師兄」行了禮,望了望笑嘻嘻的如意道:「我看二師哥就比你好得多,不似你整日諸多算計和規矩,定是和善的人。」

  如意與辟邪都大笑起來。如意對辟邪道:「這孩子老實,你帶在身邊莫要欺負他。」

  一時寨中青年男女來邀吃酒作樂,辟邪笑道:「已醉了,還是小孩子去的好。」眼見他們將李師和小順子幾乎是扛在肩上抬出去的,與如意二人都是拊掌而笑。

  師兄弟二人坐得更近些,如意在辟邪耳邊低語道:「正如兄弟你所料,段秉並沒有將那人挪走。」

  「這回是在宮苑之中,他們抵賴不得,若真的挪走了,豈不欲蓋彌彰?那人看形貌,頂多也就二十四五歲,到不了皇上的年紀,硬著頭皮頂著皇上的名諱、冒充皇上的身份,確實奇怪。況先帝的諸位皇子中,確實沒有年紀仿佛的。想去查玉牒,又是無緣無故的,豈不被宗人府申飭參上一本?」

  「此事好生犯難。」如意咋舌道,「沒有確鑿的證據,真不知道是不是當密奏給皇上知曉。最近皇上都在氣頭上,說什麼都會炸了。哎呀哎呀……」他仰面倒在辟邪身邊,打著滾道,「早知如此就不管了。」

  辟邪用酒後透著緋紅的手指托著下頜,望著他笑:「此事就在玉牒上可以看出端倪,皇子誕生就滿周歲了,必要登入玉牒的,順便看看,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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