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佳公主
2023-10-26 22:49:45 作者: 紅豬俠
涼王府元宵盛宴出了個大事件,亘古未有的所謂內親王,在酒還未斟上一遍的時候,就面色煞白有昏厥之象,是手下小太監搶了回去,才沒有鬧大笑話。
人說他低賤之人,本當不起皇帝的這份寵愛,因此才會病重如斯無福消受。
而涼州城內又論起之前一個傳聞,說這位大太監實則是來接管涼州的,原本多數人見他人甚低微,都不甚信,如今見他竟領了親王俸祿,坐實了他居心不良。
到正月十七日,涼州城內又出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涼州月氏族二十餘人,夜裡悄悄率眾圍了王府西苑,要揪出那意圖不軌的小太監,待沖入正房上,便見通明的宮燈輝煌四溢地亮著,正中的宮衣女子清麗絕倫,端坐正位。
「這是怎麼說的?」明珠輕輕撫著案几上的木匣,含笑望著氣勢洶洶的一群人,像是等待著訪客家的僕役們跪倒行禮。
「把那個小太監交出來。」
「想欺負涼王,小太監也是不想活了?」
胡人叫囂不迭。
明珠搖頭:「這裡是太后親遣到賀的女官下榻之所,並無什么小太監。前來頒旨的大太監卻都還在府里住,不妨那邊去問。」
那些月氏人破口大罵,前面的幾個只覺眼前銀光一閃,咽喉腫脹,呼吸困苦,都說不出話來,捧著脖子滿地滾。
「你們先別罵,不妨先問她。」明珠笑著抬起眼睛。
門外中年婦人執一柄細小如新月的彎刀笑嘻嘻地走進門來,嘆道:「王爺說弄髒了姑娘的屋子可不好,但老奴一輩子只會殺人殺個死透,如何是好?」
她旋風般地殺入人群,一進一出已斃五六人。
月氏人慌忙間才想起掣出刀來,屋中凶光四現,照得明珠美目閃動,卻不知她心中是懼是憂。
才見她眉頭微動,忽有人在外道:「姑娘別髒了手。」
只見一個黑衣青年飄然入內,一手持刀與季芸一般護在明珠面前。
——「所以,這二十幾人定是要死透了的。」辟邪看完諜報,合上摺子對姜放道。
「沈飛飛嗎?」
「正是的。難為他千里迢迢跟著明珠北上來了。這會兒明珠住進王府里,他要見就更難些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朝廷豈不怪罪?」
「皇帝震怒。本要責涼王的,後說是明珠帶來的宮女,名子葙者夜間誤開了大門,才讓肇事者進來,所以也沒有太過深究。那子葙自然是拘了,待明珠回京的時候再交給太后處置。」
「在主子爺飲食中下毒的不就是她?拘著也是後患,先處置了吧。」
「她是聽從太后做事的,身不由己。明珠話語裡甚是不忍,所以就未傷她性命。況在王府中死了宮裡的女官,朝廷怪罪,涼王也很難辦。」
「好在主子爺元宵之後就立即趕回白原河,不然身陷那種風波里,一屋子人,殺是不殺,都是煩惱。」
辟邪苦笑道:「還殺什麼?這個病動不得真氣,現在就是尋常人一樣,甚至不如的。」
姜放道:「權宜之計,待毒拔乾淨自然就好。」
二月中白原河解凍,天氣甚至可以開始稱為煦然,一年征戰,又始於陽春。辟邪抱病已久,只在大營中與姜放籌謀,三座城池選址已定,錢糧石材也籌算清楚,只待朝廷抵復,便可動工。這日來報游雲謠與李師俘虜千餘匈奴人,緩緩回程了。
辟邪與姜放都是大喜,親自在營外迎接。但見游雲謠與李師二人率親隨當先馳回,馬上抱拳道:「大將軍、監軍大人。」
姜放很是欣慰他二人沒有提那內親王的頭銜,不然又要招惹辟邪的煩惱。
原是自正月十五日起,辟邪每日一奏,頓首固辭皇帝封賞。皇帝都嚴厲駁回,待上奏到第十五個摺子的時候,按霍炎的描述:皇帝著實是氣得笑了,將摺子扔在地上對禮部的人說:不要理會他。便拿辟邪每日的摺子扔在一邊。
禮部、戶部便像是皇帝派來存心報復似的,天天來問府邸的選址。禮部侍郎問了句回京是什麼儀注,便被辟邪拿住道:「先不說奴婢不敢承受皇上的賞賜,就是真有這麼件恩賞,也是說俸祿,哪裡扯得上儀注,拿奴婢這樣微賤的人去作踐滿朝公卿,是什麼居心?」
倒是成親王來了一封信,說皇上念的是同袍之義,我卻知你救過我兄長的性命,因此是比兄弟還親的人,回京之後,當好生敘舊。其意甚誠。
如此天天折騰,直到二月中,辟邪已為此精疲力竭。好在震北軍中,眾人知他不喜,都只稱監軍大人,只在背後提及,才會心悅誠服地叫聲「殿下」。
李師卻是不吝這些的。大庭廣眾下一般地直呼其名,此時咧開嘴大笑:「辟邪,你竟騎得馬出來了嗎?」眾人聞之,無不膽裂。
姜放道得一聲「辛苦」,便見之後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押著牛羊人口,男女老幼上千人緩緩行來。辟邪奇道:「怎麼整個端回來了?東邊還有一部一族的整個都在的嗎?」
「豈止有!」李師道,「還不少,都在深山裡窩著。」
辟邪見這些匈奴人身衫襤褸,面色如死,孩童婦女混雜其中,哀哀啼哭,其狀甚慘。
李師道:「流落在東邊的部族依舊不少,這樣困於林中,已死了不少人。若能網開一面放他們西去,於他們於我們不是都很好?朝廷中亦沒有說過要斬絕了匈奴人。」
「你說的未嘗沒有道理。」辟邪後來見人散了,方對他道,「但大計未定,不要當著那麼多人說。況匈奴人,遠不是你讓他西去,就肯西去的。兩國死斗這麼多年,他們哪裡肯拋個乾淨,轉向西行?」
「明白了。是要有人去說。」李師道,「那就是謝大哥了。這些天都不在,定是去往日逐王那裡了。」
辟邪被他說得一怔:「竟能想到這一層,你算是長進太多了。」
李師大笑起來。「你呢?」他忽然問道,「怎麼升官了之後日日裡都是愁眉苦臉的。」
辟邪笑道:「我並不想升官卻升了,故而煩惱。」
李師道:「那你定是沒有明明白白掏心掏肺地和皇帝說。若說了,他也都肯的。我看他也是個坦蕩蕩的漢子。」
辟邪笑起來:「好。我掏心掏肺地說。」
這摺子里自然不能以固辭厚祿開始,辟邪便稟明放匈奴人西去的這件事。白原河西北,按歷代先皇之法,遠不能及的,均以胡制胡。屈射人浩大了三世君主,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賀里倫、盧芳等彈丸小國治他殘部極是吃力,故才有築城之大計。而要扶植小國與之爭鋒,就像賀里倫一般,不免要與他弓矢火炮,利其軍備。有點野心的,得了中原這麼多好處,翻臉不認人事小,最怕是也動了那制霸草原的念頭,豈不是養虎為患?
若能說動屈射人向西而去,兩面放下刀戈,放他們自斷琴湖向西,經戎翟故土遠遁,中原面對的,就是草原上零星小國,便是四五十年的太平。
奏摺最後才是那掏心掏肺的話。
「奴婢究竟是做了什麼不堪的事,令皇上如此動怒地懲罰奴婢。現在想到這個恩賞,每時每刻都如身處炭火之上,焦心如焚,惶恐之至,夜不能寐,晝不能食,日漸消瘦虛弱,眼看不能騎馬,更加憂慮不能報效皇上的恩德。奴婢正不知如何做才好,請皇上明示。」辟邪解說給李師聽。
「這才不算掏心掏肺的真話。」李師嫌棄地道,「你怕過什麼?」
辟邪笑了笑將摺子封了。
皇帝對讓匈奴西去的主意也十分讚賞。
「若能將樂州的兵力抽調些回來,倒是可解黑、寒兩州的燃眉之急。」
「確實兵力瞬時充裕。」翁直道,「不過樂州軍是否能擅南方征戰,也有待時日,方能知曉。」
「現今杜閔將水軍撤回通水關以東,將倭寇漸漸往寒州里逼迫,少湖及以西,鄉鎮日日不堪其擾,不管是哪裡的兵,是否擅水戰,都請朝廷儘快部署。陸巡一人,已被寒州戍務纏身,更請派大將,將寒、巢、梧三州之兵,制轄諸將,方能驅逐倭寇。」
蔡思齊已在一邊不堪這等患得患失的議論,忍不住道。他是今月上京述職請罪的。寒州一炬,他上表自述其罪,自貶其職。皇帝將他寒州失火、下官去向不明兩件事並罰,罰俸一年,品級也直降到了從三品大夫。但他為官勤政通達,皇帝很喜歡,依舊叫他主理寒州政務。
「領三州之兵,左側還有杜閔?」皇帝笑道,「這個差事,兵部看誰合適?」
「踞州的兵馬是動不得的。一動則門戶大開,鎮朔將軍鄭鈞海便不能指望了,朝中大將都在白原河,權宜之計是帶著樂州兵馬調一個回來。」翁直道。
皇帝看了看屋子裡稟事的人,道:「朕會想想,你們都退了吧。」
翁直一樣先退出來,卻在值房裡靜候,不敢回家,果未許久,便有內臣出來召見。
皇帝嘆道:「朕確實沒人可用了。翁卿看哪一個好?」
翁直道:「也只有姜放可以調出來用。」
皇帝「唔」了一聲,未置可否。
翁直只得接著道:「留在北方的人當中,能當重任的,不過三個。姜放、王驕十、辟邪三個人也都算統領過重兵,將三州之兵,都不算大事。只是寒州一戰,明里戰倭寇,實則……」他想了想,接著道,「險象環生,東、西、巢、大理四王俱在,牽一髮而動全身。畢竟是要個識時務懂大局的。論這一點,倒是辟邪稍勝一籌,次者就是姜放。若姜放將兵,辟邪監軍周旋,那是最好的。但一口氣去了兩位大將,北方只剩王驕十,臣細思之下,也覺不寒而慄了。」
「那麼辟邪南下呢?」
「那卻有兩個不妥。」翁直道,「其一是他體弱年輕,行軍的話,怕是會加重病勢,精神倦怠,怎麼服人?二來,畢竟是內臣,我朝正式有頭銜領兵的內臣,從未有過。皇上也無必要非要開這個先河,讓人憂慮朝中無人。」
「王驕十……」皇帝想了想道,「王驕十同他父親王舉一般,是個刻板守禮的人。實覺得他沒有太多機變之能,留他一個人在那裡,盟國、匈奴、洪州,朕都替他頭痛。」
「有辟邪在,機變之能是盡夠了的。反倒是王驕十這樣刻板遵禮的人,能制衡太多變數。」
皇帝大喜,道:「照此擬旨吧。」他又喚來吉祥道,「今日不見大臣了。」
「是。」
春日的陽光照進暖閣里,亮堂堂的一片,那裡日暖,訸妃宮中進來的午膳就設在那處。春筍清燉的鴨子,清香四溢。
「上回說賞辟邪的筍韭魚鮮,也是不了了之了吧?」皇帝問吉祥。
「運過去,便也吃不得了。」吉祥道,「奴婢私信里告訴他,他甚是感激皇上惦念。說南方春早,也很思念。」
皇帝想起王驕十前幾日的摺子,「一日瘦得一日,已現嶙峋之狀」——辟邪依舊是煎熬著,沒有片刻安逸。
皇帝從懷中又將辟邪的摺子拿出來看。
「他居然說朕變著法地在消遣他。」皇帝指著摺子,對吉祥道,「你說說有這樣的混帳嗎?他就算是要朕在沙礫上造座琉璃宮給他,朕也願意造給他,不識好歹、滿嘴胡言的東西。」皇帝說到極怒處,竟笑了。
「皇上斥責他。」吉祥忙奉上筆墨來。
「混帳!你怕過什麼!」皇帝批道。
姜放奉調率樂州軍萬人南下寒州的旨意很快就到了白原河。與此同時,皇帝得辟邪固辭,只得收回封地府邸賞賜的諭旨。
辟邪自然不會善罷甘休,繼續叩請皇帝收回其他成命。主奴二人做作不休。
姜放對南下清寇這件事極其不安。他接連上表兩次,對皇帝及兵部陳情道:自己年少便自震北軍出身,平原開闊地界步兵馬戰都是極擅,唯於南方山嶺溝壑水網密布出,自己確是沒有任何把握。國家用人之際,自己定是聽從朝廷召喚,但若能有更賢者,也望朝廷能指派南下,協助蕩平倭寇。
皇帝的回覆也是不出所料:就是因為良將稀缺,才有這下下之策。望姜放不必妄自菲薄。皇帝自也會傾朝廷所有,助姜放功成。
「這都是老說辭了。」姜放苦笑,「北來的這些都是聽了這句話來的。」
辟邪道:「北方算作極凶,黑、寒兩州卻叫作險惡了。你此去極要小心。能倚靠的除十六哥他們,陸巡等寒州諸將也都堪大用,望大將軍善用。」
姜放道:「主子爺自要小心,這招畢竟不僅僅是衝著東王去的。」
辟邪道:「你我一般的。萬望你一戰功成。」
姜放四月初啟程,五月中寒州地界的倭寇就平息許多,皇帝大喜,下旨嘉獎姜放。
姜放上表道:「並非是平息了,只是陸地城池中能清掃的,都已清盪,但倭寇棄了城池,向黑、寒兩州交界處逃匿,現藏身在方圓數百里蘆葦盪中,沼澤遍地,難行大軍難布嚴陣,況北軍不擅水戰,損失慘重,臣估算,若無東王水師協同,臣四萬兵馬並無餘力出城再戰。如此將黑、寒兩州富庶之地放在倭寇無盡的騷擾中,並非長久之計。」
辟邪亦書信皇帝道:這豈不是東王最想要的?朝廷大軍與倭寇膠著城外,東王固守藩地城郭,寒江、別水匯聚之後,東王所占地界才是大軍得以橫行的擅守之地。若現在掉以輕心,只怕杜閔騰出手來,先對付巢州,搬掉橫亘東西兩王間的釘子,而姜放身陷泥沼,恐鞭長莫及。
唯一值得欣慰的卻是杜瀾依舊屯兵在黑州外海三島之上,扼守險要,只待杜閔稍有異狀,便可直入黑州腹地,令杜閔腹背受敵。從秋至春都是這個鉗製法。
這大半年中令杜閔如此虛耗兵力在沿海戊防和倭患兩件事上,朝廷當得以慶幸。
直至六月初八,卻突然傳來了杜閔在黑州稱王的急報。
「稱王是什麼意思?」皇帝惑然望著劉遠,「他已是親王,稱什麼王?」
「杜閔於六月初三日昭告,稱黑、寒、巢州地界,被中原人貶稱夷人,所敬神鬼不同、所賴生業不同,本非同種。現今倭寇登陸,東海漁農俱廢,民不聊生。而天子卻傾舉國之力,與匈奴交戰,大破匈奴之後,又屯兵守衛涼、洪二州,為的只是這些皇親國戚。更斂了東南諸州的錢財,要於北方築城,而罔顧東南百姓的生死。姜放南下,也只是固守城池,為皇帝聚斂白銀,真正的百姓仍在倭寇蹂躪之下,卻沒有人管。故此杜閔願冒天下之大不韙,率三州百姓自己立國,奉東海之神母為尊,蕩平倭寇,固守家園。為此南下巢州……」
「巢州?」皇帝本只是平靜地聽著,此刻倏然抬起頭來,「他們準備動巢州嗎?」
「只怕在這個當口上,已經圍了巢州城了。」
「啪!」皇帝猛擊長案,站起身來,「杜斕呢?」
「並無半點消息。」
去年十月里皇帝北伐大捷的消息傳至黑州,杜閔仍在為倭患焦頭爛額。
南北兩地都是與外族廝殺,偏是皇帝大破了匈奴,而黑州這裡與椎名壽康的交鋒並沒有討到什麼便宜。
為此呈上的賀表,杜閔一字未看,揮了揮手,打發人直接封了送上京去。
轉瞬過了年,黑、寒兩州更是鬧得不堪,朝廷中時時有詔來問責。
杜閔的謀臣都道:「現北方逐漸平定,朝廷兵力漸充實,只怕以倭患為口實,增派大將兵馬南下,衝著王爺來了。」
果然在四月中,姜放便奉命將兵清盪寒州地界。
杜閔嘆道:「就算是姜放,也無甚可懼之處。只是這般兵患匪患,時日一長,黑州的基業豈非虛耗殆盡?我怎麼有臉面向祖宗交代?更深恨的是,杜斕不奉藩王鈞命,孤懸東海之上,兄弟內耗,讓人恥笑了去。」
此刻屋中只有最親近機密的謀臣二人,面面相覷之後,忽低聲道:「王爺想要擺脫窘境,卻也有個釜底抽薪的辦法。」
杜閔道:「有杜斕在海上重兵窺視,稍有不慎,為朝廷猜忌,被他們海上、陸上兩處夾攻,絕無生機。」
「王爺可想過,這是遲早的事。只不過現今有倭寇作亂,北方的匈奴還未全部平定,朝廷沒有富餘的兵力。若震北軍當真騰出手來,皇帝豈會讓他們空吃糧餉?若不趁現時背水一戰,王爺可算是坐以待斃了。」
杜閔點頭道:「你們說的,我何嘗不憂慮?但說來說去,杜斕依舊是大關節。」
「學生等見王爺近日的水軍操演更是密得多了……」
杜閔搖了搖頭,抬手止住兩人的語聲。
「杜斕的手段你們也是知道的,天下能令他的水軍一戰覆滅的,只怕還未生呢。他哪怕有半支殘兵,也足夠殺進黑州了。」
「王爺,學生說的這個釜底抽薪,就是要令斕公永不回陸上來。」
杜閔失笑道:「他的心已經讓朝廷收去了,你們哪有辦法禁得了他?」
「恕學生們斗膽,杜家想要自立於東南是幾代的夙願,朝廷想要撤藩,亦非一代兩代之願。現在未曾揭破,只是因為朝廷在北方總有匈奴人如鯁在喉,無暇顧及東南倭患。然而北方匈奴,並非王爺之患;椎名也漸被逐出黑州,反倒牽制著姜放。因此南方倭寇亦非王爺之患,王爺卻非如朝廷一般,有僵持在此的必要。而這刻朝廷在巢州空虛,只消奪了巢州,則西眺夸、桐數州,別水以南的富庶之地,都在王爺手中了。」
「這都是知道的事。」杜閔道。
「學生們的意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趁這個當口就稱王自立。」
「什麼?」
以杜閔的勃勃野心,聽到這裡也變了顏色。
「所謂破釜沉舟,講的就是這個。王爺稱王自立,杜家一門之中,與朝廷再無迴旋的餘地。斕公善戰不錯,若王爺稱王之際,他的兵馬沒有半點應對,朝廷豈會容得他?只消王爺詔書檄文一發,將斕公一併恩封,這個中原,斕公便再也回不來了。」
「原來如此。」杜閔握拳。
「初夏將至,王爺海上征戰多年,必已想到,這個時機王爺已等了一年了吧。」
五月二十九,杜閔意欲大逆稱王的消息飛傳至杜斕軍中。杜斕大驚之下,依之前的計議,興全部水師欲登陸黑州除逆。只是這日,東南來的颶風如期而至,港口外浪高數丈,根本不得啟程。他強命半數戰艦頂風而行,出發之後便杳無音信。
這場颶風肆虐黑州沿海及外島三日不絕,待海闊天空、風輕雲淡之際,杜閔自立的詔書檄文已遍傳中原。詔書中更有一段大讚杜斕孝義,為黑州駐守外海,特封了「靖海公」的頭銜。全家親睦,必成就大業。
——非但將謀逆的帽子戴在了自己頭上,連這個公爵的稱號,都犯了皇帝的名諱。
杜斕將這大逆不道的詔書摔在地上,卻有黑州奉詔來的使者道:「靖海公爺,王上卻還有個賀禮。靖海公的家眷原先從黑州早早搬了出去,仍一直留在中原。王上道,一家人不得團聚,心中不忍。這次特命臣請了公爺的家眷同來。想海外諸島,黑州也經營多年,不算荒蕪之地。公爺在海上樂享天倫,無論離都、黑州,都不能企及,何必再蹚這中原的渾水呢?」
杜閔得知杜斕的水師因此向深海中遠遁,更是肆無忌憚,先以重兵於別水、寒江兩處水域,大舉清剿寒江承運局船隻,焚船千隻,凡相抗者更是死逾三千人。寒江承運局不得已棄了黑州分舵,向寒州、巢州兩地潰退。六月八日,便揮師南下,徑直侵入巢州,不過兩日間,圍了巢州城。
巢州王景億的先父良涌於京中被刺身亡,他是個忠孝的人,對黑州一向恨之入骨,情願死戰守城,僵持數日,仍然城破。他悲憤之際,欲自刎殉城,被屬下解救下,才棄了城向巢州西方退卻。
巢州既失了一半,姜放側翼空虛,數日內被杜閔的兵馬圍於崤州。杜閔這刻當真是諸事順心,又分兵一路入侵寒州,漸漸接近踞州地界。
自六月八日至六月二十日,每日裡傳來的都是杜閔攻城略地、直指京畿的戰報。皇帝這十幾日幾乎夜不能寐,自誇、桐兩州徵發的士卒都被拒寒江、別水和少湖流域,無水師可與東王爭鋒。而姜放被困崤州一帶,無兵可救,糧草亦是有虞。
皇帝放下摺子,慢慢踱到乾清宮外。夏日裡烈陽炙烤白玉階,清象宮中工匠「砰砰」造物的聲音挾著無休止的蟬鳴乘熱風滾滾而來。
就算是努西阿河畔京營幾乎崩潰,也不似現在這等遍地瘡痍、烽火無盡的窘狀。
「辟邪有消息了嗎?」他脫口而出。
吉祥道:「上回摺子說押運火炮,並見賀里倫女王去了,比之白原河,又遠了五日路程。這刻未必得了皇上的諭旨呢。」
「知道了。」皇帝擺了擺手,在階前深思。
「皇上。」吉祥卻未就走,仍道。
「什麼事?」皇帝厭煩地扭過頭來,拿著兇惡的眼神看著他。
「鎮朔將軍鄭鈞海到京了。現正往慈寧宮去。」
親王府邸有權蓄奴,類洪司言、賀冶年等,都是洪府家奴出身,入宮進仕都有,並無什麼奇怪。唯這鄭鈞海,卻是太后一個人的奴婢。早在太后仍是少女時,遊歷涼州雁門,見鄭鈞海年幼可憐,於匈奴人手中,舍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飾,連同洪州老王妃的遺物,才買下鄭鈞海入府。
要說捨命回報,恐鄭鈞海都覺得不堪太后厚恩。因此把踞州戍防、遙拒東西兩王的鐵軍,交在他的手上,無人有疑他的忠心。
而他凡到京面聖之前,也一貫於太后處行家奴之禮,皇帝也從不計較。只是事關天下存亡,京畿安危就在他的手上,皇帝甚想知道他的見解,因此起身道:「朕也去慈寧宮。」
鄭鈞海一副威風凜凜的鬍鬚,體格健壯,正匍匐於太后足下,道:「奴婢看太后的神色,似乎又比前一兩年差了些。那個舊疾,看來也不算不妨事啊。」
見皇帝進來,忙重新行禮,叩首道:「聖躬萬福。」之後跪於太后面前,任皇帝叫請起賜座,也只是執著地卑微著。
「唉。」太后道,「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不必再拘禮了。皇上要問你,這樣怎麼說得上話?」
「是。」鄭鈞海這才站起身來,垂首肅立,直截了當地道,「奴婢這次返京,確為了寒、黑兩州的事。眼看黑州人就到眼前了,不免也是著急的。」
皇帝道:「依卿看,踞州兵馬南下阻擊可使得?」
「那是萬不得已的時候的事。臣看寒州的陸巡是個將才,甚好。寒州雖有混戰,卻為他部署得當,並沒有失太多城池。可抗上一陣。煩惱的卻是巢州及其以西,自姜放被困,能與黑州一戰的人馬將才都急缺。黑州、巢州的戰亂,本來是西王當出兵勤王的時候。而那個白東樓……」鄭鈞海肅穆的面龐上難得的表情卻是不屑,「狡詐陰險,在黑州背後也想自己霸占藩地。要平巢州,倒不如先平了龍門。」
藩地藩政確已動搖朝廷的根本了——皇帝切齒,不僅杜閔,白東樓也是狼子野心。而洪州、涼州,自來就是沆瀣一氣,誰知杜閔一反,那兩處藩王又在打什麼算盤。他出神了一會兒,忽覺殿中太過安靜,舉目之際,太后與鄭鈞海靜候他的主張。
「依舊是兵馬的事。」皇帝道,「要奪龍門,兵力都在北邊,遠水解不了近渴。」
鄭鈞海道:「只有大理了。畢竟公主下嫁,是皇上的姻親。」
「你先下去。」太后對鄭鈞海道。
正殿裡便剩下太后與皇帝各自沉默著盤算。
皇帝喝了口茶,想了想,方道:「這麼看需要有個人勸動大理王出兵了。」見太后未置可否,接著道,「這個人倒是麻煩的。須得以探視公主的名義去是其一,另如意在大理有不少眼線勢力,也還得見得著如意為其二,更加要能在那處即時領兵攻下龍門,帶著兵馬解崤州之圍……」
太后已笑了起來:「皇帝真的是無人可用了。」
「既然有面面俱到的,也不妨先擱下他的出身。」皇帝笑了笑,哀求道,「當真是合適的,母后等他立下這次的功勞,再看是不是還嫌棄他居功自傲,亂生是非。」
「他哪裡有什麼居功自傲,亂生是非。」太后嘆了口氣,「就是沒有一個說他不好的,才是皇帝應該在意的。」
「是。」
「皇帝剛說的,都是在理的。這些年皇帝十分長進,我也很欣慰。」
這就是准了。
皇帝大喜,一邊立即著霍炎下諭召辟邪回京領差事,一邊算計這旨意何時能到得辟邪的手裡。
「就算現在送去,往返起碼二十日。」皇帝不免焦躁。
霍炎道:「以臣之見,杜閔謀反的消息定是早到了震北軍中,內親王心中必也憂急,他並沒有正式領兵的差事,知道現在黑州更急迫,只怕這個時候已經往京中趕回來了。」
皇帝深以為然,長吁了口氣,一瞬欣慰安寧。
「他也是的,好端端去什麼賀里倫?早應該回來了。」
遠在涼州的必隆,也是一樣的嘆息:「竟在這個時節去了賀里倫……」
季芸回道:「是。明珠拿了內親王親筆與奴婢看,去了有一陣子了。」
杜閔稱王的消息,在必隆聽來,又是另一番滋味。於朝廷而言,藩王之禍哪裡有黑州、涼州的差別?黑州謀逆,其他三王在皇帝的眼中也是一樣的不臣。
未及涼州尋得脫身之法,便出了如此大逆的禍事——必隆蹙著眉,嘆了口氣。
景佳見狀,道:「王爺莫煩惱。真急著要見內親王,數日間也是見得到的。」
「啊。」季芸拍了拍掌,「公主說的是。內親王的病症雖見好,卻一樣要每月針灸祛除餘毒。現都是明珠趕去雁門,她住雁門的日子,可比在涼州長得多呢。」
景佳道:「我算了算日子,又是明珠要啟程的時候。她昨日把替多興繡的衣裳呈進來,要出門的話,就是這一兩日。內親王必也是這個時候趕回雁門的。」
必隆吃了一驚,道:「雁門?一個來回就是半月之久。她一個女子,孤身往來?」
景佳向季芸點了點頭,道:「請明珠來。」見季芸退出,才轉而向必隆笑嗔道,「雁門也非天涯海角,並非女子去不得的地方。」
必隆見她眉目溫柔似水,不禁將她手指握在掌中輕輕撫摸,道:「倒是忘了,也是一個中原姑娘,不計生死,隻身從涼州到雁門。涼州女子都要被你們比下去了。」
景佳笑道:「哪裡是隻身?那姑娘車駕如雲,隨侍千眾,可是大排場去的。更何況……」她在必隆的目光下微笑,「她已是涼州女子,跋涉千里,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這忠貞的氣度,與母親何其相似。必隆心中不知是感慨還是恐慌,掌心又緊了緊,道:「王妃說的不錯。」
「王爺心中煩惱,便是見了內親王,也是不能排解。」景佳見他依舊忡忡,憐惜地道,「東南謀逆,皇上怎麼看另外三家親王,不言而喻。你我相處日久,若王爺心有異志,夫妻間又豈能如此坦蕩光明?王爺煩惱的,是朝中並不知道王爺的心意。若因此生了芥蒂,長久於涼州便是大患。」
必隆道:「王妃說的極是。因此才望內親王能在皇上面前為涼州直言幾句。出了這個亂子,皇上是不會留他在北方的。」
景佳點頭道:「話雖如此,畢竟是內臣,皇上寵信他不錯,但母后在朝,只怕他想的先是如何自保吧。」
必隆凜然一驚——辟邪沉沉的秘密,哪怕是被人管窺一斑,都是大禍。與之親近,難保不是玩火自焚。
景佳又道:「而王爺畢竟是皇上姻親,假微賤人之口,不如直陳心志。」
「藩王擅出藩地,本是大罪。我苦於不得機會。」
「若王爺不棄,我大可上京,為王爺陳情。」
「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必隆稍露喜色。他站起身來回踱步,仍在細細思忖。
「呵……」他忽然停住腳步,似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驚嚇到一般,深深抽了口冷氣。
「王爺?」景佳少見他如此動搖,不禁問。
必隆臉色沉鬱,緩緩道:「我請王妃攜多興一同上京。」
「多興?」景佳怔了怔,她不愧是皇家子女,轉瞬便明白了必隆的用意,失聲道:「嫡長子入質?王爺是想以此明志?」
必隆走到她身邊,輕觸到她腰間的離別鉤,沉吟半晌,方艱難地道:「要委屈王妃在京中久住了。」
當初「永不離別」的誓言太過沉重,令景佳無力言語。她投身在必隆的懷抱中,戰抖著。
「咯」的一聲,外面有人輕叩門扉。
「明珠到了。」
必隆鬆開雙臂,仔細拭去景佳面頰上的淚痕,轉身往內室去。
「請姑娘進來。」景佳的聲音仍有些顫抖,捏著帕子立於室內,見季芸陪著明珠走入,忙上前一把拉住不叫行禮,綻開笑顏道:「辛苦姑娘走這一趟。」
明珠突蒙召見,自有些狐疑,清亮的目光在景佳臉上流連,忽笑道:「公主殿下召見,必是有王爺的要務相商。想見的,只怕不是奴婢呢。」
景佳一時語塞,想了想道:「姑娘聰慧,不敢相瞞。王爺為的是東邊的事,求內親王一個計較。」
明珠道:「奴婢也正猶豫。出了這麼大的事,他自然是要趕回離都去的。奴婢在雁門相候,待他一同回京,反拖累了他疾馳。這麼想的話,只怕他連涼州都不入,徑直走重關、樂州一路,王爺更是見不上了。」
景佳悵然若失,咬著嘴唇。
明珠無聲地嘆了口氣,道:「王爺與他素好,知他為人,便信他必鼎力為王爺周旋。」
季芸問道:「姑娘的意思是,此時不必尋內親王入城?」
明珠笑道:「怕是尋見了,他也不便趕來。與其涼州相會,倒不如讓人在他入京驛道上截著他。我打算就此返京,倒更是便宜。」
景佳瞬間心意已決,攬住明珠的手,笑道:「這倒好。不如我們路上相伴。」
季芸倏然轉過臉來,望著景佳,怔了怔:「公主也回京?」
「正是的。」景佳道,「遇此大變,母后必也憂愁。我打算帶著多興回京,承歡母后膝下,望稍解母后煩惱。」
「這等大事……」季芸失色。
景佳已淡淡道:「這也是王爺的心意。」
明珠見他二人更有體己話要說,先福了福,道:「如此,便候公主殿下差遣。」
她告退出來,回西苑命同來的女官收拾行李。
聽聞返京,少女們喜氣盈腮,「嘰嘰喳喳」喧譁不住。
明珠坐在廊下,讓涼風輕拂髮髻,漠然望著。
「姑娘就要啟程?」 身後有人輕輕地問。
明珠站起身來,向傍晚蔭涼的幽暗裡靜靜退了幾步,便可看見沈飛飛熱忱的面龐。她向沈飛飛盈盈施禮,道:「沈大公子,你護著我北上,涼州、雁門兩地奔波,我實是承你的情。」
沈飛飛大喜,道:「哪裡哪裡,都是我願意。」
「現有件要緊事,仍煩沈大公子幫個忙。」
「姑娘儘管說。」沈飛飛雙目放光,搓著手掌,等著明珠發話。
「要煩沈大公子往白原河壕營一趟,為我傳個話兒給六爺。」
「難道姑娘是將他扔在此處,自己要走?」沈飛飛更是笑得咧開了嘴。
明珠微笑道:「煩告知六爺,我這便隨涼王妃回京,在宮裡等他。」
「姑娘要回京?」沈飛飛臉色一沉,喜色頓失。
「總要回去的。」明珠像是說服著自己,漫然道。
「這句話也不盡然。姑娘家並不在離都,怎麼稱得上回去?姑娘生性灑脫,既能從寒州到雁門,天下之大,只要姑娘願意,哪裡去不得?」
明珠笑了笑,道:「沈大公子豈非一樣?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為何一定要困守涼州?」
「我的心在姑娘身上,姑娘在哪裡,我就去哪裡。」
明珠聽他胡言亂語多了,也不著惱,垂目想了想,喃喃道:「心嘛……」
沈飛飛見狀,急紅了眼,忙道:「姑娘切莫著了那小子的道。好端端地,為什麼與他為奴?」
明珠道:「平靜喜樂,不過就是一茶一飯。與他這般相處,我安心得很。」
「平靜喜樂?」沈飛飛冷笑道,「所謂平靜喜樂,難道不是白頭到老,子孫繞膝?他哪是能給姑娘平靜喜樂的人?」
「你說的是。但你說的那些,卻不是我要的。」明珠微出了會兒神,「也許不是他,卻更不是其他人。」
涼州夏日的風也甚飆急。明珠在火熱的晚霞里綰了綰被拂亂的髮絲。
沈飛飛一時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明珠望著他虔誠的眼睛,輕嘆了口氣:「你豈不比我更傻呢?」
沈飛飛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淚珠,道:「我固然是傻透了,明知道姑娘的心已不在了,仍還心存妄念僥倖。如今姑娘對我再不聲色俱厲,我便知道,姑娘眼裡再沒有我這個人,是時候知難而退。但我卻知,若念著一個人,便會時時刻刻都望糾纏在她身邊。日日相伴,才是平安喜樂。他若想著你,便會時時在你身側,又何必要去什麼賀里倫?」
以辟邪現在的體弱,本不當去賀里倫的。但慈姜的動靜,著實令辟邪在意。賀里倫女王依舊舉止冷漠,對攜去的絲綢珠玉並沒有特別的喜悅,這看似寡慾的面龐,卻在聽到火炮數量的時候,因為忍耐著攫取的欲望,微微綻出了些紅暈。
真正是頭疼。
辟邪歸途中忽然嘆了口氣,對謝還道:「兄長,真怕我們回京的時候又要晚些了。」
「那怕什麼?」小順子插口笑道,「白原河雖然辛苦,不過每月里仍回雁門,有明珠姐姐在,師傅的病症也一日好得一日。倘若回京,宮禁森嚴,哪裡那麼容易得明珠姐姐診治?」
謝還亦笑道:「北方已定,中原亦跑不了。不差這幾日的。」
「是嗎?」辟邪笑道。
那般綿長悠遠的安靜,讓人過得一刻,便沉溺一分。一場北伐,耗了太多精神血肉,他在猶豫自己是不是值得片刻的懶散。
要是能長遠——辟邪嘴角的微笑凝住,為一時的慵懶,也許要搭進去明珠一生的人倫之樂,他被內疚和自己的軟弱攪得煩厭。
「師傅看,那是不是討人嫌的『哼哈二將』?」小順子忽道。
李師在草原上縱橫無疆,這裡遇到本也不出奇,只是沈飛飛自來黏在明珠身邊,此刻孤身而來,難道是什麼變故?
辟邪的心頓時「怦怦」跳得難受,催馬直馳過去。
「寒州的消息。」李師將懷中的信掏出來,急急交給辟邪。
「什麼事?」小順子見辟邪神色凝重,蹙眉不止,忙問李師。
李師只是搖了搖頭:「我送信。」
「我們即刻回京。杜閔反了。」辟邪合上書信,望著小順子道,「而沈兄為何在此?明珠呢?」
沈飛飛道:「我來說的是一件事。杜閔謀反自立,涼王早得了消息,十分不安,和王妃商量。王妃便帶著小王子六月十二日回京省視太后,準備探探皇帝的口風。哎呀哎呀。」他撣著光亮的髮髻上的灰塵,抱怨道,「我哪裡知道這些皇帝太后的事,說的可對?明珠姑娘道,六爺若是知道杜閔的事,必定也要回京,因此她也不便孤身留在涼州,並同涼王妃的車駕一同回去了。」
「好,她想得周全。」辟邪悵然若失,怔了怔。
如此連白原河大營也不回了。辟邪命李師去壕營知會王驕十,轉過頭去,對謝還道:「兄長,雖事出緊急,卻也是個南歸的好時機。可願與我同行?」
告別草原的這刻來得太過突然。
謝還轉過身去,舉目眺望。碧草如青天,青天似原野,蒼茫一色,天地似仍在混沌。倘若鴻蒙時就是這般景象,又何必在意渺渺獨行,非要身歷繁華紛爭呢?
「南方?好啊。」謝還的笑容憂愁。
辟邪是走到第五日的時候才遇見傳旨太監的,官道上明黃的旗幟亂飛,見者避之不及。被辟邪攔住,立時眉開眼笑。
「殿下來得正好。奉皇上的口諭,免禮。命你直行上江行宮面聖。」
路程便直縮短了一日——辟邪亦喜亦憂。這一路已奔得骨骸俱裂,能少走一日的路程只怕都是救命了;然而皇帝特意自離都趕往上江行宮,只為了早兩日相見,只怕巢州戰事極不妙。
「若錯過,豈不直接去了京城?」辟邪道。
「這一路的驛館驛站都有自己人等候殿下。馬匹都是隨時備好的。皇上口諭,不拘什麼時辰,只要到了,即刻入內。」
辟邪無論如何都不願夜闖行宮。因此緊趕慢趕,然而到達的時候也是第九日的傍晚宮門下匙之後了。
胡動月等人候了多時,忙層層開門,容他長驅直入倚海閣。吉祥得了消息,奔到宮門外挽住他的馬,急道:「劍、劍。」辟邪跳下馬來,解了佩劍交給侍衛,一路聽著吉祥抱怨他佩劍入內,一面抹去臉上僕僕風塵,一面正了正領口衣冠,奔入正殿中。
皇帝高挑的身影已離了座,幾乎走到了門前。辟邪收住腳步,撩起袍角,跪伏於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快起來。」竟是皇帝先開口道。
「奴婢……奴婢辟邪叩首,皇上萬福金安。」辟邪從氣喘中勉強擠出這句話來,行了大禮,被皇帝一把從地上拽了起來。
皇帝握著他的雙手,望著他的面龐,見一片片的,還是路上的灰塵,只當中露出的,還是晶瑩雪白的皮膚,不禁笑了。
辟邪忙又去抹臉,皇帝已笑道:「罷了!」
外面的小太監慌忙送入手巾來,皇帝親自接過,擦去他發上、面上的塵土,嘆息道:「竟瘦成這樣,但還算看得過去,不似王驕十說的那麼不堪。」
「是。這三四個月暖得很,皇上賞的滋補藥食都好,補益上來了不少。」辟邪道。
這幾乎是經年未見了。雖日日都有書信、摺子往來,似就在身邊,但乍見之下,遙遠異常。忽然便是無語的靜默,兩人耐心等著對方丟在努西阿河邊的影子飛奔回來。
「這可是連奔了九日的灰塵。」吉祥笑道,「萬歲爺這麼擦下去,就把白原河的泥巴擦出來了不是?」
皇帝笑了笑,將手巾交在小太監手裡,握了握辟邪兀自顫抖的雙肩。「坐吧。」
吉祥放了個柔軟厚實的褥子,辟邪感激地點了點頭,坐在其中竟覺癱軟了片刻。
「震北軍中安靜?」皇帝問。
「是。眼看到帶林了。因之前定計令屈射人向西方移動,所以大軍收束在帶林,不再前進。賀里倫人正在猛攻屈射人左翼,將他們從林中趕出來。奴婢覺得現震北軍三鎮,只余王驕十一人,有些單薄,若非涼王督陣,便須朝中再派遣一位善謀擅策的大臣軍前監軍。」
「翁直也走不開。東南方鬧成這個樣子。」皇帝卻不再理會涼王督陣的建言,直問,「幾方都舉薦你出使大理。你知道緣由的,打算怎麼辦這個差?」
「要說動大理結盟並非太難的事:一則段秉得了川、遒等州,但與西王在杜門、幽琴兩地不斷爭奪,尚未完全從西王手裡要回去,這回有朝廷許他兵馬入境,他自不會客氣;二則大理兵馬深入中原腹地這個機會實在太過誘人,段秉就算此時尚不敢觸中原逆鱗,但行軍講的就是地勢、人情、城池戍防,他亦會不惜餘力地要人勘探,這樣的機會他更不會放過。」
「這都是他想要的。於我們來講,日後的隱患太大。」
「皇上聖明。」辟邪道,「大理用到適度,才是最關節的事。若指望大理人進巢州解圍,不啻引狼入室。而能解巢州之圍的還是西王之兵吧。」
「西王地面上還有能用的人嗎?」
「白東樓冥頑不靈,是不行的,其子白望疆,皇上是見過的,體質虛弱,並無子嗣,倒是可以一用。巢州王景億為人剛古,雖失了巢州城,兵力不過數千,正面迎擊東王之兵是以卵擊石,但進兵西王龍門,倒是可以一搏。」
「甚好。」——鄭鈞海未慮得之事,在辟邪這裡都豁然開朗。皇帝點頭,道,「如此,便可引西王之兵發黑州,速戰速決了。」
辟邪搖頭道:「杜閔所占黑州及寒州大半,都是他從前勢力最根深蒂固的地盤,先不必去算計遠處的得失。麻煩的,卻是巢州。若姜放重圍不脫,杜閔得了巢州全境,並沿別水直下梧州、瞿州;就算踞州固若金湯,皇上失了南方富庶之地,想與杜閔糾纏亦很是吃力,則杜閔和朝廷拒別水而分庭抗禮的局面就定了。」
「若以踞州之兵南下呢?」皇帝問。
「踞州之兵善守不擅攻,若一戰不成,踞州空虛,則離都、京畿俱危了。不到萬不得已,踞州兵馬還是以靜制動為上。」
「現在就只能任杜閔逍遙稱王嗎?」
辟邪望著皇帝沉鬱的神色,道:「杜閔這類野心有餘、雄志不足的逆臣,不足為皇上長遠慮。他現今鋌而走險,就是虛耗不起這一兩年的工夫,若將他困於黑州,不消皇上大軍征討,便如困蛇,自噬其尾,內耗而敗。萬請皇上制怒,容大將們於巢州等地部署妥當,再一舉摧之。」
「一兩年?」皇帝冷笑了一聲。
辟邪忙緊閉了嘴,垂首待他盛怒過去。
「涼王如何?」皇帝忽問。
「涼州很安靜。」辟邪有些隱隱的不祥之感,想了想,斟字酌句地道。
「你正月里去了白原河,不知道涼州人圍了你的住處嗎?」
「奴婢是知道的。」辟邪道。
「哪裡算安靜?」——這便是質問了。
辟邪忙站起身來,垂手肅立,本當無言聽訓的,細想了下,還是覺得要替必隆辯解幾句。
「皇上明鑑。」他跪倒在地,「涼州地界多族混雜而居,涼王世代處政戍防都公允勤奮,各胡都深愛之。唯月氏一族勢大,多年望取而代之。即便如此,月氏人也不曾想過要藩地自立。以必隆之才,盡彈壓得住的。就算是正月那件事,也是受人挑唆,以為奴婢是為撤蕃設府的事去的……」
「啪!」皇帝一掌拍在桌上,「怎麼?撤藩設府就使不得嗎?」
辟邪頓首:「奴婢以為涼州藩地與其他三王有大不同。不能一概論之。」
「你還在替藩王說話?」皇帝壓抑住咆哮,獰笑著問,「杜閔就是這般姑息出來的。這幾年裡若不撤了必隆,令他休養生息,還了得了?」
「皇上……」
「砰!」
皇帝已將案上硯台操起來擲在辟邪面前。上好的台州美硯粉碎,碎片扎得辟邪額上一道血痕,他卻不敢稍動一下。
一屋子內臣跪了一地。剎那間屋裡只有皇帝一人怒氣沖沖的喘息聲。
連平日最善暄排尷尬的吉祥都緘口不語了,皇帝在寂靜中冷然望著一屋子脊背。辟邪淹沒其中,若不見他淡靜晶瑩的面容,他的身影竟是最瘦弱不堪的那個。皇帝嘆了口氣。
「滾起來。」
辟邪只是再次叩首,仍不敢稍動。
「朕只是被杜閔氣得狠了。」皇帝親將辟邪攙起來,「這些日子都沒有沖誰怒過,見了你,才會使點真性子。」
洪州於北方漠視京營被圍無動於衷,伺機竊國;黑州的杜閔不但狼子野心,更與太后有私。皇帝的恥辱與狂怒都是可以體諒的——辟邪知道這會兒不能論個是非出來,只得道:「奴婢妄議藩務,奴婢該死。」
「你明日就要啟程,不當爭執這個。」皇帝道,「去向太后請安吧。」
「遵旨。」
辟邪退出倚海閣,康健已然在外等候。辟邪慢吞吞挪動著腳步,有些不太情願地跟著。
「夜就下來了。」辟邪道,「只怕擾到太后安寢,不如明日去請安?」
「師哥說什麼話,指了名兒要我在這裡等著你。況現在景佳公主正在問安,吃了點心,要晚些時候才就寢呢!」康健還是一般地不會看臉色,拽住辟邪走得甚快。
辟邪剛剛雖被皇帝訓斥,但此刻卻覺得不如多聽皇帝咆哮一陣的好。
望野別墅這夜十分輝煌,不似太后往年在這裡的肅靜排場,道路兩邊都是通臂的大燭燃著,喜氣洋洋的確有闔家團聚的氣氛在。
辟邪在外靜候,卻聽裡面歡聲笑語,是景佳公主帶著世子多興承歡太后膝下,與皇子重珄一起玩兒。
直過了半個時辰,才聽見景佳公主告退,執事太監出來叫人備輦。「公主向皇上請安去。」
一時只見女官、嬤嬤前呼後擁地捧著景佳公主和世子多興出來。
景佳公主見是他,微笑著向他點頭致意。辟邪想上前說一句話,卻見洪司言送至門前,正靜靜望著他。
「哎呀,是內親王。」洪司言臉上半晌後才慢慢展開微笑。
辟邪忙作揖道:「姑姑取笑了。」
「怎麼敢。」洪司言笑了笑,「那便進來吧。」
景佳公主似一瞬間帶走了所有的燈光火燭一般,屋裡瞬間陰暗了下來。
太后倚在榻上,旁邊是肅然無語、焦慮地攥著手帕的明珠。
「奴婢辟邪,叩請太后萬福金安。」辟邪在太后腳邊匍匐,儘量低垂著頭。
太后望著,慢慢伸手拿起旁邊的團扇,輕輕扇動,像是等自己涼快下來了,才道:「你知道內臣領兵在外,是什麼忌諱嗎?」
「祖宗家法難容。」辟邪道,「前朝宦官擁兵自重,欺凌公卿,擾亂朝綱,因此滅國。」
「你現在算什麼?」太后依舊是不疾不徐地問。
「奴婢罪該萬死。」辟邪叩首。
「那些求賞你京營總戎政正一品頭銜的人呢?」太后又曼聲問。
「那都是受奴婢蠱惑。」辟邪道,「都是奴婢辜負了皇上的錯愛,年輕氣盛,學了些花拳繡腿便以為能衝鋒陷陣。京營自當選能臣良將領之,奴婢不成體統,不堪重任。」
「你看看。」太后對洪司言道,「他知道今日不會拿他做法子,他就都攬在身上。」
「這完完全全都是奴婢不懂事。」辟邪再度叩首,「請太后娘娘責罰奴婢一個人。」
「一個人?」太后冷笑道,「你一個人倒能在宮裡混這麼久?」
——這個話鋒不對,辟邪怔住了。
「你抬起頭來。」洪司言道。
辟邪心念飛轉,猶豫間卻聽太后亦道:「你抬起頭來。」
辟邪直起身子,仰面。
太后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像是要拆解掉他每根眉毛、每個眼神、每寸肌膚尋找別人的影子。
辟邪此生從未直面過如此專注直白的目光,他用盡十三載小心翼翼壘起的壁壘,在這如炬的目光下正瑟瑟亂顫,再不用片刻,就將如縞紙,不堪一觸。他咽喉竟開始發緊,第一次心生恐懼,開始握緊了正在顫抖的雙手。
燭光下,太后雙目之下被照出濃重的陰影,看起來似乎老了許多,她輕輕啟唇,用奇妙的平靜聲音,問:「你,可找到了流花泉?」
燈光、太后的明眸、明珠微蹙的眉頭和洪司言冷冷的微笑倏然扭曲成旋渦,在眼前飛旋,太后手中仍在輕撲的扇子,像刮出一陣陣颶風,要將他的皮肉從魂魄上層層剝下。
——「記得那美景,日後講與她聽。」顏湛多年前便如此命道。
「是。」辟邪如同呻吟般地遵命答道。
「如何?」
「那日大雪之後,天色放晴,晴空萬里,如草原倒懸於頭頂,令人無分東西。茫然之際,卻見遠處一縷白煙裊裊直上,直衝天際。大軍只道有異,飛奔而去。行至近處,卻見碧草漸見,暖意襲人,一叢梨花,一叢海棠,一叢桃夭錯落而生,其間霧氣蒸騰,溫池如璧,永不凍結,落英繽紛,蕭蕭而下,卷在水霧裡,撲入泉中。清泉內有一少女,黑髮如翠,正在梳洗,對奴婢笑言:『這便是流花泉了,萬要記得這美景,回去說與她聽。』」
太后的輕扇如倦怠的蝶兒停在她膝上,她舉目,面上是辟邪曾經在父王臉龐上見過的如夢似幻的神情。
「他是這麼說的?」太后喃喃問。
「是。」
「他死時,你在身邊嗎?」
「在。」
「他說了什麼沒有?」
「心裡再無可懼之物,再無不忍做的決斷。」辟邪一字字地道。
瞬間的惘然便從太后面上消散。
「奴婢不敢欺瞞太后。」
那句話如同箴言,將辟邪的靈魂喚回,讓他在太后怨毒冷酷的目光中平靜地道。
衣衫瑟瑟之聲,明珠亦跪在辟邪身邊:「母親饒了他。」
「你也是知道的?」太后垂下眼睛問明珠。
明珠叩首:「女兒是知道的。」
「好、很好。」太后冷笑,又看著辟邪,「你毒蛇似的蟄伏在宮中,費盡心機挑撥皇帝和成親王,好毒辣的手段。殺你,你覺得冤嗎?你沒死在涼州也算是蒼天蒙蔽了眼睛。現在朝廷要用你,權當赦你幾個月的死罪,你心中的得意,叫人看著噁心。你去想,皇帝對你毫無嫌隙防備,真當是君君臣臣投契有緣,你忍心欺他到何時?」
「奴婢現在為皇上做的,都是真心真意的。」辟邪心靜如水,坦然道,「只要能繼續服侍在皇上身邊,奴婢打算瞞著皇上一輩子。」
太后抽了冷氣,不可置信地盯著他的眼睛:「你說什麼?」
「奴婢已一無所有。」辟邪道,「奴婢只有皇上了。」
太后怔了怔,突然揚手甩了一掌在辟邪的臉上:「賤奴!不許胡說。」
「是。」辟邪垂首道。
「明珠你呢?」太后卻問出了辟邪一身冷汗,「這賤奴正如其所言,什麼都不是了,你這是何苦,要跟他扯不清?」
「女兒卻是無法。」明珠道,「女兒一歲時隨父親寄居顏府,其時就將女兒婚配給了顏府的第九子。婚約聘禮皆在,女兒是報顏府收留救濟之恩,必不離不棄。」
「你父親是個糊塗的。」太后怒笑,「一歲的毛孩子定什麼親?還偏偏是這個?」
「原是女兒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鄭王妃便力主定下的。」
「鄭王妃?那工部小吏的女兒?」太后冷笑,「這種婦人見識,你父親堂堂公爵,竟也聽她?定是她為了籠絡,故意亂說的,怎麼能一日不差?」
「非但是一日不差,連時辰都是一樣的,我同他,一同生在上元三年五月十五日戌時。所以……」
太后和洪司言毫無掩飾地,同時抽了口冷氣,像是地獄中的女鬼們突然迸出的一聲慘呼。明珠住了口,見太后已用扇子掩著面。
「都出去。」太后用虛弱的語聲道。
「女兒……」
「出去!」太后扶榻,幾乎是在尖叫。
「快出去!」洪司言拽起他二人,在他們退出殿去的那一瞬間關上了殿門。
辟邪與明珠二人只得在殿外再次跪倒叩首,殿內死寂無聲,二人面面相覷,緩緩走出來,在夏夜颯然的風中如聽濤聲。
「太過兇險了。」明珠最後鬆了口氣道。
辟邪卻在千頭萬緒的折磨中仍微微地顫抖。
「明珠,」他忽然道,「你記錯了生辰了吧?我的生日,明明是在八月十五日的。」
「怎麼會?」明珠道,「鄭王妃親筆抄的八字仍在我處,明明白白的是五月十五日。」
「嗒、嗒、嗒……」由倚海閣的來路上,是小合子一通狂奔,驚惶失措地要從辟邪面前跑過去。
「站住!」辟邪叫住他道,「慌慌張張做什麼?」
「出大事了。」小合子道,「涼王妃攜世子覲見皇上,忽起爭執,涼王妃觸柱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