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扎

2023-10-26 22:49:45 作者: 紅豬俠
  自十月始,震北大將軍姜放、驃騎將軍王驕十便自白原河始,一路清盪匈奴殘部,漸漸向天水推進。涼王必隆亦未退守涼州城,而是於出雲調度糧草馬匹支援,源源不斷到京的,都是捷報。

  至十月下旬,姜放、王驕十每疏戰況,都可見其中一支奇兵,縱橫捭闔,神出鬼沒,於白原河以北,帶林至翰陸間馳騁無阻,非但協同調度了姜放、王驕十兩部人馬,更妙的是不斷將匈奴人向東線壓迫,逼得洪州軍不得不全線極力戍防。因此洪州軍雖為守軍,戰績卻也極彪赫,竟還生擒了屈射的右骨都侯。

  草原各國流民皆漸漸回鄉安置,立壇奉祖,終歸故土。原先各國貴胄多有在屈射蹄下覆滅的,現今都各族各部割據混居,除盧芳與賀里倫兩盟國國王、女王俱在外,都不成氣候。這支人馬亦在各族中不住安撫調停,故所經地界都安靜平和,各族族長紛紛入白原河壕營朝拜,稱中原天子為「天可汗」,朝覲禮物亦是源源不斷地送往朝廷。裂而不爭,和而不聚,正是中原想要的局面。

  皇帝看了兩人慾蓋彌彰的戰報,命霍炎批覆問道:「究竟是什麼奇兵?辟邪又在做什麼?」

  三里灣一役,皇帝身邊的近侍多有折損。這時候中書舍人的缺尚未補完,最辛苦的便是霍炎了。他自隨皇帝迴鑾離都之後甚少笑容,這時聽了皇帝這麼問,終於展顏笑道:「皇上這兩句話當真問得絕妙。」

  「你是見過他的慘狀的。」皇帝道,「他是現在可以六日間奔襲千餘里的人嗎?聽說他十月初就捧著詔書自去了白原河大營。因他傷重才將他留在北方,現倒生龍活虎起來了。」

  霍炎詞窮,不知如何作答,於是繼續俯首疾書。

  這日皇后的喪期已滿一月,兵部、吏部及劉遠等來議此役軍功犒賞。

  除已封賞永平侯的王驕十外,姜放封長平侯,劉思亥、赤胡等均有追贈,必隆、洪定國兩王追加封地,加封子嗣,陸過等大將各有升遷,蔭及後人。

  現仍在皇后百日喪期之內,年內封贈皆暫緩不行,但賞賜銀兩物品俱已開具清單妥當,由吏部、內務府各自操辦,並發咨文於大將軍府、京營戎政、震北軍及洪、樂、涼三軍。

  「五軍將士當歡欣鼓舞,皇上聖明。」劉遠道。

  皇帝微笑道:「留守離都的諸卿亦為糧餉操勞,自成親王始,各部亦有嘉獎,待年後發詔。」

  翁直將封賞名單看了一遍,笑道:「皇上,京營提督太監不在嘉獎名單之中,其功冠於全軍,皇上是要另行封賞嗎?」

  皇帝笑道:「他是個年輕的內臣,不當同將士並賞。我朝內臣之功,都由內務府、司禮監擬了,交內宮之主核准恩賞,並不應在此處。」

  而辟邪之功迄今未敘,應是當今執掌內宮的太后執意不允了?

  翁直躊躇半晌,壯著膽子道:「故內臣之功,多是護駕、長年隨侍、侍讀勸諫等,戰功未有先例。若此時不予嘉獎,京營諸將士難免會想朝廷偏心,多生不平啊。為京營士氣計,當是要重賞的。」

  「京營已實際由陸過統領,升遷陸過亦是同理。」劉遠道,「宦官監軍早已屬格外殊榮,京營總戎政的缺,總是應由兵部核准的上將擔任,豈能由他一直兼著?」

  皇帝本已滿面的笑容頓時消散。翁直道:「此次嘉獎只講北方一役,有功當述,與補缺調動並無干係,太傅若有遠慮,他時再議。」

  皇帝已然掃了興,道:「今日就到此為止吧。小合口今日有人在宮中嗎?」

  一時李及跑出去問明,陸過回兵部述職,此刻仍在值房。

  「為什麼總是你在眼前?」皇帝對李及這個蠢奴甚是厭煩,「吉祥呢?」

  「吉祥告假休養去了。」李及答,「自回來總像躲著宮裡的人,當值也少,要不就成日告假出宮去。太后娘娘和各宮娘娘要問他皇上在北伐時的起居,好幾次都沒找到他的人呢!」

  「滾出去。」皇帝見他竟要挑撥是非,先喝了一聲。

  「是。」李及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出殿外。

  原先身邊常在的成親王、吉祥、如意、辟邪等一概不見蹤影。皇帝北伐迴鑾的疲憊里更添了些孤獨。因此見到陸過時,甚是喜悅,閒聊了幾句後,將京營嘉獎的名冊交於他。

  陸過果然問了:「臣斗膽請教皇上,總督辟邪不在此中是另有封賞麼?」

  皇帝嘆了口氣:「現太后、太傅及御史等俱力諫朕不可封賞內臣領兵,只怕開了這個先例後,內臣勢力漸大,重蹈前朝覆轍。今翁直勸朕,若不明獎,京營將士恐生不平。朕亦是左右為難。幸現仍在皇后服喪中,諸賞不封,且看如何與他們周旋,過了年吧。」

  陸過回想著那白衣沾血,只剩靈魂支持在病榻上的少年,一時清明無懼,稟道:「臣以為總督實則並不在意封賞的。其時潛入匈奴王帳,得了盟約信物,明知被俘便是引頸就戮一條路,仍是護得盟約回到中原大營。臣自各方聽說,總督身陷匈奴王帳時,幾被當作人牲獻祭,左臂就是行刑時被生生砸斷,能為皇上豁出性命去的,普天之下大有人在,而知殘虐,抵死不屈的,臣捫心自問,自知並不能做到。死士固然可貴,而甘受非人折磨而竟功成的,是不會拿爵祿來衡量忠勇和與天子的同袍之義的。」

  皇帝望著他默然半晌:「省之,你一語中的,他現今依舊縱橫塞外,心中定視這禁宮如同囹圄,爵祿更勝枷鎖。朕心中所想的封賞,比之他所做的都是微塵。只是朕為求自己心中安慰,將能給的,都給了他罷了。」

  「總督若聽見皇上肺腑之言,一定是感激的。」

  「然而省之……」皇帝望著他問,「辟邪他要的是什麼呢?」

  陸過抽了口冷氣,細細想了想,道:「臣著實不知。」

  「也罷。」皇帝長嘆一聲,「他那個人精靈古怪的,也許只是覬覦太后的公主明珠,也未可知。」

  陸過哪似吉祥老成,只是張著嘴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話。

  皇帝笑道:「你與霍炎甚好,自迴鑾後,無一日見他打起精神的,可知什麼緣故?若不喜歡在朝廷做事,朕大可發他去塞外充軍。」

  「斷無此事!」陸過大驚失色,忙道,「皇上恕罪,斷無此事。臣想,霍炎頗有苦衷,他本是寒州世族,孤身上京,母親妻弟仍留在寒州。先寒州被焚,霍炎正在軍中,自始至終,都未曾有暇打聽母親下落。現回了京城,才托臣詢問臣兄陸巡,這些天怕是憂心忡忡。」

  「啊。」皇帝恍然大悟,慚道,「朕失察。他是忠孝之人,一直在御前效命,不能盡孝,必是難過的。」

  「正是。霍炎近日一直在值房住著,日夜候皇上差遣。要說他不願為朝廷做事,是絕不能夠的。」

  辟邪看到的皇帝批覆,畢竟還是姜放抄出來連夜快馬送來的,到他軍中時,已是清晨。看到血指印沾在了雪白的紙上,辟邪才發現手上都是未乾的血跡。

  小順子忙接過摺子,替他淨了手。

  游雲謠道:「有什麼要緊的事,需要連夜送過來?」

  辟邪苦笑道:「皇上在責問奴婢在白原河以北做什麼。」

  游雲謠笑道:「皇上對總督大人固來憐惜,望大人多在大營休養,此時聽說還在戰地奔波,一定是憂慮的。」

  「將軍說的不錯,不管是什麼戰績,令皇上遠在京中仍在為奴婢憂慮,都是罪過。」辟邪道,「正腹擬請罪摺子呢。」

  小順子忙問:「師傅這就要下營了嗎?」

  辟邪抬起眼睛,看著一地屍骸,道:「這裡都是死屍,如何下營?往西二十里,是羌胡人的營地,我們那邊扎個堆吧。」

  游雲謠便命令官號角集結,正在綿延數里遍地屍骸中收揀兵器、處置傷敵的震北軍都聞號上馬。

  「傷者還有不少,問大人如何處置?」副將馮嘉趕來問。

  辟邪搖了搖頭。

  馮嘉會意,立時飛馬密傳將傷俘悉數斬斃的鈞命。

  不刻四處遍傳屈射人臨死的呼號,緋色晨光普照,雪寒之地污濁嫣紅一片,只有震北軍鐵騎停駐,無聲如同高遠的烏雲,反倒靜謐。

  辟邪正要說到「啟程」二字,卻見一騎飛馬電掣般馳來,其上青年殺氣滾滾策馬直撲辟邪坐騎。

  辟邪見他出手要來抓住自己衣襟,右手中的馬鞭迎著他的手臂抽了下去,捲住他的手腕,鞭子一抖,將這健壯青年拽至馬下。

  「李師,你衝撞主將,知道是什麼罪過嗎?」辟邪曼聲問道。

  李師抓著鞭子仰面大怒道:「何必斬盡殺絕呢?所剩也不過一兩百人,能成什麼氣候?就容他們自己安身立命去,不就行了?」

  辟邪道:「有的傷重,留在這裡就是狼噬鷹啄,比之一刀斃命,亦不知道哪個更慈悲些。」

  「也不是這樣。」李師爭辯道,「這種事,就聽天由命了。然而你又不是什麼天神菩薩……」他說到此處,周圍的震北軍都「哄」的一聲嚷了起來。

  「現在草原上都說總督大人是菩薩降世,你說他不是天神菩薩,草原上可有人會找你拼命呢!」

  李師瞪了眾人一眼,道:「他是不是菩薩降世,他自己不知道嗎?他憑什麼說他們就必死於禽獸爪牙下?」

  辟邪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李師,你雖未在震北軍掛號,但再做咆哮,我就以軍規處置了。你且去看這些屈射人所經之地,各部各族,哪有安身立命的機會?若不盡除了,草原上又有多少人因你我一時之仁,受盡屠戮呢?」

  李師仍然大聲勸道:「你不是見個屈射人就必殺盡的。只消是右屠耆王、右漸將王兩部,你卻要殺絕最後一人。說你沒有私怨,我是不信的。」

  「私怨?」辟邪瞬間只覺血脈勃勃亂跳——中原一戰而勝,大因這兩部人馬在決戰之際遠遁,才陷阿納於重圍,才令他與那金子般的英主狹路相逢,才令他每夜為阿納最後一瞬的目光驚醒,才令他心中尚存一息的顏久魂飛魄散——他一掠而下,扼住李師的咽喉,將他摔在地上。身法之快,幾如雷霆。

  李師面露駭色撲倒在地,辟邪已揚起鞭子,一鞭下去,李師的軟甲、棉袍頓時綻裂,背上血肉粘在鞭上,在半空劃出一道血線。

  「大人,饒命!」游雲謠知道辟邪這一鞭的厲害,高聲大叫。

  他因雙腿被廢,坐著特製的馬鞍,根本下不來馬,只得催馬前去,擋在辟邪與李師之間。

  小順子忙跳下馬來,抱住辟邪的右臂道:「師傅饒命。一鞭就夠了。」

  辟邪將馬鞭扔在地上,抓住李師的衣領,將他痛得渾身發抖的身子提到小順子馬前。

  「你看。」他指著小順子搭救下來的屈射小奴,「他的舌頭自小就被他們割了去,你想辯私怨,不如和他辯去。」

  他飛身上了馬,環顧四周,都是震北軍騎士悚然的面龐。

  「啟程。」他催馬向前,身後烏雲翻滾,在湛藍的天空下緊隨而行。

  他們緩緩向西跋涉,遙望羌胡人的營地時,便打出震北軍旗號。羌胡營地的前哨望見,策馬在辟邪軍前橫越,看清了素縞的京營總督,遠遠摘了帽子,當空不住揮舞,旋即掉頭向營地奔去報信。

  辟邪命全軍就地下營,並派遣馮嘉為使節,前往羌胡人營中知會。不過片刻,羌胡首領便領了族中貴胄來拜,將雪白的狐皮鋪滿了辟邪的營帳。

  羌胡首領乍見辟邪的容色,竟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總督大人驍勇,名貫草原。今日初見,才知道上國人物,猶如神使。」言罷俯身拜倒。

  年輕的總督雍容謙和,見羌胡人要俯身吻他的靴子,忙抬手攔住,均抱腰為禮,以示交好,並回贈中原絲綢。

  小順子將從屈射人手中解救的數名孩童領來,交給羌胡首領。

  辟邪道:「都是草原同宗,萬請大首領將這些孩子好好安頓,撫養成人。」

  羌胡首領忙道:「謹遵總督大人鈞命。現這裡的屈射殘部肅清,終有這些孩童安居樂業的一日。」

  此時附近駐紮的多個部族均已得了消息,紛紛來拜。有不少已與辟邪熟識的部族首領,攜美酒肥肉,奉於營中。辟邪小小一座營帳中擠滿了人,各族首領一同抽菸喝酒,論西方屈射人的動向,不刻帳中便熱氣滾滾,青煙籠罩,直到對座的都看不清對方的面目,這才算饒了咳嗽不住的總督,笑著熄了火,撩開帘子,放入外面的冷風來。

  辟邪將眾人一一送出帳外,卻見各族受這支人馬解救恩惠者數百人,早聚在門外,見辟邪出來,都是俯身拜倒。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辟邪命部將等逐一扶起,拉住認識的部落首領嘆氣道,「若每次都這般客氣,奴婢不忍打擾,下次必遠遠宿營不叫各位知曉了。」

  那些首領道:「大人蕩寇,受恩澤者何止數萬?我們都當總督大人為戰神下界,此刻是知道大人不愛他們俯拜,因此禮數已簡慢太多了。倒是大人托我們打聽的事,卻沒有音訊。大人問的那處泉水,草原上都無人知道。有負所託,我們都愧疚得很。」

  辟邪笑道:「那也是以訛傳訛的奇聞,各位權當一笑,不必再放在心上。」

  如此已然熱鬧了一日,辟邪終得空坐下寫他的請罪摺子,卻見小順子一個勁兒地沖旁邊端坐的游雲謠使眼色,不禁笑道:「這是怎麼了?你還有話不敢對我說的嗎?」

  「那我可就說了,師傅不要罵我。」小順子覥著臉笑,「李師可傷得重,師傅不看一眼嗎?」

  辟邪冷笑道:「我自有分寸,不過皮肉傷,他能傷重到哪裡去?」話是這麼說,仍是起身走向李師的營帳,掀開帘子便見李師赤著上身,露出皮開肉綻的後背趴在褥子上。

  「你的功力確實又高了許多。」李師本已昏昏欲睡,見了他,忽咧開嘴笑了。

  辟邪嘆了口氣,坐在他身邊,取過旁邊的藥膏,抹在他的傷處。

  李師被他冰涼的手指凍得一激靈,道:「你心中有大慈悲,人又聰明,總有辦法能少殺些人。」

  「我也和你說過多次了,莫把我當成是什麼好人。他們道我是救苦救難,你卻是知道的,若你今天再忤逆我,必被鞭斃。」

  李師道:「我懂了,游雲謠告訴我說,軍中不可和主將爭執,今後便再不會了。」

  辟邪卻笑了。

  「你笑什麼?」

  辟邪道:「若你能耐得住性子,不與我爭執,那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李師正要怒目來爭,突在辟邪的笑容下恍然,訕訕道:「不爭就不爭吧。只是,」他又道,「你見了那兩部屈射人就發狠,卻又不知道你憋著的是哪口氣……辟邪,你可是恨自己殺了阿納嗎?」

  辟邪想喝罵一句胡說,但自己倒吸一口冷氣時的聲音太過清晰,容不得他否認。他匆匆撇下李師,幾如逃竄般急急躲回了自己帳中。這請罪的摺子忽然愈發難寫了——他縱橫萬里,驅逐的只是對自己無盡的憎惡之意,這草原,太過無辜。

  他擲了筆,出神之際,小順子已捧過一個摺子,原來是游雲謠的代筆。

  「師傅抄吧。」小順子笑。

  這個摺子十一月十五日到京時,姜放和王驕十的摺子也一併到了,一同回皇帝的質問。

  那支「奇兵」不出所料,自然是辟邪所領。辟邪請罪摺子中大大自責了一時好勝心起,不逐匈奴於帶林只覺有大事未竟,寢食難安。因此全然沒有體諒皇帝的憂心,正是該死。懇求皇帝能罷黜他京營總督一職,還於兵部裁奪另派。自己便可踏實與洪定國商議築城一事。

  而姜放所述更是詳盡,講到這支人馬都是辟邪親選的輕騎三千,其中兩員大將,皇帝都是認得,其一,是敢抗旨不遵,必要緊跟著辟邪的李師;其二,卻是被踐爛了雙腿,同樣不能隨鑾駕回師離都的游雲謠。

  「游雲謠嘛!」皇帝詫異,「他還騎得馬?」

  侍駕的翁直道:「這實有先例。」

  「啊。」皇帝恍然,「翁卿指的是洪州親王。」

  「正是的。老親王自壯年摔斷脊骨不能行走之後,便自創了特製的馬鞍,往來征戰都是風馳電掣,沒有半分不便。」

  「朕受蒼天眷顧,首開武舉,便得這些才俊。若非狀元、榜眼,哪有朕的平安凱旋?」

  殿中都是附和的聲音。

  「這三千人轉戰了四千餘里,竟只損了幾十騎,還斬敵兩萬餘。天子之威遠達草原,有這幾員大將肅清匈奴人殘部,應有二三十年太平吧。」

  姜放又云:在皇帝看到摺子時,草原上入冬日久,大雪已有兩場,當將兵馬回撤至白原河大營休養,而屈射人在更北方,這時節也藏身起來,只能等開春再戰。

  皇帝最在意的,卻是王驕十的摺子。

  王驕十對辟邪之功不吝讚美之詞,除辟邪親率的人馬常勝不敗之外,更多次深入敵後,解震北軍各部之困。因此震北軍上下均十分感服,唯他馬首是瞻者,集結數萬眾,常能完勝。現北地寒苦,有他不畏艱辛轉戰千里,更令震北軍士氣大振。望皇帝可恕他擅入戰地之罪,並能令他久駐北境。

  劉遠聞言,在旁道:「永平侯之語,感人肺腑,軍旅大將生平都最欽佩智勇無畏者,士卒更尊良將。聽說辟邪於北方轉戰時,非但常出生入死為萬軍解困,更對士卒體恤有加。現震北軍中大有人稱他為菩薩降世的。」

  皇帝微仰起頭,烏衣少年隻身飛馬而來時,確是踏著佛光臨世的,少年問「安好」之際,人們便知此刻開始,都在他的身光下,定當平安無事的。

  因此皇帝竟有些茫然地看著在座者爭作不屑和大嘩狀,道:「怎麼了?」他扭頭看著吉祥,吉祥想了想,道:「辟邪宮內的人,微塵般的奴婢,當不得這『菩薩』之稱,只想想,都是對菩薩的褻瀆。」

  皇帝笑道:「這也不是他叫人這麼想的。」

  劉遠道:「皇上對內臣恩寵太過了。這辟邪其人在草原部族中平定爭端,收買人心,現在各族亦將他奉作神明,所到之處,草原上人無不禮拜,實在過於僭越。」

  「非朕要縱容他胡亂作為。」皇帝沉下臉來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凡心懷君臣之義,當得一用的,盡可用之。竟得一事的,盡可褒之。太傅要替朕著急,當問將領千萬,為何仍需朕身邊的內臣往來奔突戰場?為何無人持節鉞轄制諸國?人才積弱至此,早些年朝廷都做了哪些實務?為何反來問朕多寵了什麼人?」

  皇帝歷經大戰,比之前平心靜氣,卻不怒自威得多,原先礙著臉面不便咆哮的話,現今平靜講出來,令劉遠等朝廷重臣戰慄難安,都垂首不語。

  皇帝笑道:「只看今後吧,能有人將辟邪替回來是正經。游雲謠著實了不起。雖雙腿殘疾,卻更應重用。擬旨褒獎。」

  這道旨意出去,宮中侍衛人眾都甚欣慰。游雲謠為人謙和沉穩,侍衛中人緣極佳。鄭璧德戰時怯弱,遭皇帝貶黜,原本自當由游雲謠順序晉升。然而因他殘疾,今後不能行侍衛職責,眼前這些侍衛中,最有可能接管紫南門暨大內侍衛統領的,反倒成了郁知秋。

  留守帝都的侍衛固為游雲謠扼腕嘆息,隨皇帝出生入死一趟回來的二十人,卻心下大為不平。

  胡動月等人經此一戰,仿若渾身貼金,在大內走動時只能用神氣活現形容,得聞這道諭旨更是免不了當著郁知秋的面大聲議論,將當日聖駕遭阿納偷襲,如何兇險的情狀說得活靈活現。

  「本來心疼游兄日後只有還鄉一條路,現在才知道強人自強,他日封侯,亦不是不能的。只可惜游家劍就此失傳了。」胡動月說到這裡不禁滴下淚來。

  有人嘆道:「匈奴大敗,二三十年裡四海清平,哪裡再用得著侍衛隨駕親征?有愛留在宮中享清福的心下倒是如意了。」

  郁知秋在旁聽著,羞憤欲死,早早下值,在金匱大道上茫然走著,只想尋一處地方買醉。卻有一駕寬敞華車慢慢走到他身邊,車窗里伸出一隻秀麗的手來,輕輕敲著窗框。

  郁知秋認得那手上戴著的戒指,握拳立在陽光中發抖。

  那車卻翩然馳去,郁知秋怔了許久,才挪動沉重的腳步繼續向前行去,果然又走了兩個街口,便見那車停在僻靜處。

  郁知秋攀上車轅,便被成親王一把拽了進去。

  「皇上可問過你為何深夜開宮門?」成親王的呼吸噴在郁知秋的頸間,一邊將郁知秋的手攥得緊緊的,一邊摩挲著問。

  「不曾。」

  「那就好。」

  「王爺。」郁知秋抽回了手,「前次說到王爺會舉薦微臣為紫南門侍衛統領一事,臣以為太過著急,還是暫緩吧。」

  「皇上迴鑾前,你可不是這麼說的。」成親王望著他,仔細打量他的神情,最後笑道,「是誰給你氣受了?」

  「都是公務,按章程辦理,能有什麼氣受?」

  「那麼隨大駕親征回來的那些呢?可曾多嘴多舌?」

  郁知秋道:「他們出征多月,個個身心疲乏,有些簡慢,也是情有可原。」

  成親王大笑:「你就是支使不動他們罷了。」

  郁知秋緊緊閉上了嘴。

  成親王道:「你自稱善於用兵、激勵士氣,拍著胸脯說的那些豪言壯語,這會兒不管用了?」

  郁知秋漲紅了臉,半晌方道:「臣無能,又不知自省,這職位,還請王爺另覓良才。」

  成親王冷笑道:「你以為我是為你才薦你補這個缺嗎?那是為了我自己要的。你欠我一條性命,豈是你說不干就不乾的?」他見郁知秋目中怒意一盛,又撈住他的手放在唇邊,道,「以你我的恩義,這點事你何以忍心拒絕呢?」

  郁知秋甩脫了他的手,在他的笑聲中跳下車,大步而去。

  次日便是皇后的七七日,梓宮仍停於坤寧宮,僧尼眾三百餘人於殿內外法事。

  皇子重珄襁褓中,由司禮監太監懷抱行大禮,其後才是各宮內妃嬪上香祝禱,太后處洪司言也來上香,之後白花花一地人簇擁著皇子回慈寧宮,聚在暖閣里說話。皇子重珄吃了奶,神采奕奕地轉動著漆黑的眼珠,盯著太后的面龐,不住面露微笑。

  想到這幼子才剛剛向母后梓宮行禮,這生未見過母親一面,從此也不知母后是個什麼長相性格的人,都是唏噓不已,眾妃嬪又是跟著哭了一場。

  一時司禮監與內務府來稟皇后年前出殯、停柩殯宮、落葬的諸項事宜。太后俱予核准,道:「現今是大喪中,就是北方大捷獻俘、凱樂、封賞、大祭也是拖到年後了。你們別因眼前的清淨都怠慢起來。要知道一到年底,萬事撲面而來,不能應付的話,我自要拿你們是問。」

  待稟事的人退去,太后已是神虧氣虛,扶榻而坐。

  洪司言命人奉上參湯來,道:「皇后既然不在了,這宮中的事務也需指個人來管。太后主子這般費神勞心的,不是長久的辦法。」

  「誰說不是呢。」太后道,「難為皇后生前理內宮事,一切井井有條。那孩子一年比一年消瘦,這次沒熬過去,怎麼不是累死的。」

  兩人長嘆了一聲。

  太后又道:「所以這個人,聰慧平和固是最要緊,一樣也是要年輕體強的,不然日日裡七災八病的,有和沒有一個樣。」

  「聰慧平和的,實屬諧妃了。那孩子寡言少語的,實則行事舒徐有致。」

  「就是太平和了。」太后道,「我在世一日也就罷了,過些年你看她還怎麼擺弄誼妃?況她還年輕得寵,誕生皇子也是看得見的事,一旦真在宮中有了權柄,又有子嗣……你我都是過來人,何必信她那時還有什麼平和溫順。」

  忽聽有人輕輕撓動帘子,洪司言起身,從小太監手裡接過摺子,奉與太后。

  「你和我一起讀。」太后將洪司言招到身邊。

  「這小子的胡言亂語太后主子也喜歡看了嗎?」洪司言笑道。

  太后嘆了一聲:「說起草原上的風情,總讓我想起幼時去涼州呢。那時年少,何其恣意。藩地郡主,還有機會到處走走。可憐你,」太后望著洪司言道,「自小進了王府,跟我的時候就嫁在另一個王府里。我們整日裡說天下、國家,你卻從不曾見過。」

  「侍奉太后主子,不說恣意,卻是安靜體面的,也是大幸。」

  太后笑道:「你嘴上這麼說。你看這些小奴才們,出去一趟,就算是北境苦寒,也是意得志滿,哪裡想回來呢!」

  她們展開摺子,卻是小順子寫給明珠書信的謄本,裡面不談軍機大事,只說塞外兩場大雪,天地混沌,隔兩步之外,幾乎看不清人臉,得知震北軍一部迷路被困,辟邪救到時,那隊人馬擠在一處取暖,寸步難行。然而天色轉暖晴朗之際,日出的晨光普照白原,身在神佛所駕的祥雲之上般,俯仰開闊,氣象萬千。軍中眾人皆高聲歡呼,令人心馳。

  而辟邪身體卻不如初冬,天氣一旦陰寒傷處十分疼痛。又見軍中眾人都已轉戰一月有餘,想必更是疲累,因此決定撤回白原河壕營。

  「雖斬敵上萬,但畢竟全殲匈奴之計未竟,師傅亦甚憾然。小子看他,對塞外依然戀戀不捨。壕營在望時,對小子道:『白原河以北,有處甘泉,終年水溫不凍,凡胡人貌美的少女成年之際,必要去那裡沐浴,春季來臨,飛花撲水,故人稱流花泉的,這次竟未找到。』不知來年開春是否還在塞外,念之憾然。」

  「啪!」太后將摺子猛地合上,一瞬間天旋地轉。

  「太后主子!」洪司言只見血液從她臉上驟然退去,轉眼間連嘴唇都變作青紫。

  太后慢慢將摺子打開,又讀了一遍這幾句話。

  「我們被七寶騙了。」太后切齒道。

  「沒聽說過。」阿納笑著搖頭,「哪裡有什麼流花泉,若是甘泉,每處都詳知的,更別說是溫泉了。」

  「我父王特意告訴我的。」顏久道,「他說過這次若渡了白原河,必要帶我去找找的。」

  「這名字我們匈奴人念起來何其拗口,一聽就知道是你們漢人的杜撰,若不是你父王做夢夢見,就是有人編了來騙他的。」

  「誰敢騙我父王?」顏久笑道,「這軍中不會有人騙他。」

  阿納神神秘秘地笑:「女人,一定是女人。女人最愛騙人的。」

  「胡說什麼!」鐵蘭在旁啐了一口,「你才多大一點子人,知道什麼是女人了?」

  ——雖未必有人存心欺騙顏王,但辟邪回想著父親說及這流花泉時,仿若仍在夢境中的神情,實在懷疑那美極的甘泉是否真的存在於世上。

  只是顏王帶著他奔波一場,卻未打聽到這處甘泉時,面上的歉然更多於悵然。

  「若能找到,你必記得那美景,日後講與她聽。」

  經年水溫不凍——辟邪嘆了口氣。此刻左臂、肋間還隱隱作痛,甚是難耐。嚴寒下若當真有處溫泉,自然是神仙般的享受。

  「不要再多穿了。」辟邪止住小順子,笑道,「再往我身上堆裘衣,未至壕營,這馬先被壓死了。」

  「那麼揣著手爐。」小順子不等辟邪說個「不」字,將手爐放入辟邪的袖內。

  「這要是遭遇敵騎,可如何是好?」辟邪大笑,「拿手爐砸在敵首臉上不成?」

  「到時候凍得狠了,只怕師傅盼著敵首砸個手爐過來也未可知。」

  兩人說笑間全軍起營開拔,自姜放中軍向洪定國壕營行去。

  這支人馬自十一月上旬回到姜放的震北軍中軍,亦已休了十日。這三千常勝將士一回到大營,便頗受縱容,飲酒作樂、打架鬥毆者不可勝數。姜放怒斥了數次,直至辟邪抱病出來杖責了數人,才有所收斂。

  辟邪因此對姜放說道:「如此下去,真到了開春,只怕這三千人都被我杖死了,還是帶他們各處漫遊才是上策。」

  「苦寒之際,又無敵手,空耗人馬糧餉也罷了;只是主子爺的身體,這麼虛耗法,絕非我願。」

  「前陣摺子上去,提請皇帝早早安排洪定國築城之事,要錢要人要糧,都需現在核算清楚,明年自可早日開工,也好睏洪定國在此。皇帝批覆,要我自同你、王驕十、洪定國三人商議,我正擬各處走走呢,卻正好收到洪定國來信相邀,問的是同一件事,想來他那裡也有旨意到了。」

  「主子爺打算去洪定國壕營?」

  「正是的。現下白原河冰封,他那裡戍防應當更是艱難,我亦去看看,若逼得他太過分,不妨將匈奴人往西稍縱。」

  兩人議定這兩件事,姜放又見有三千精兵隨行,也放了心,終放他東邊去。

  既然不是為索敵而去,這三千人便徜徉前往。前幾日天氣晴好,雪也化了大半,一路慢慢跋涉尚不覺得過於辛苦。然而,這點路程快馬只需一日間,要他們耐著性子走兩日,更加無敵可殺,令一眾人頗覺寂寞,「嘰嘰咕咕」大有笑著抱怨的。

  到第二日清晨剛拔營上路,便有斥候來報,有一股匈奴人,約三百多人,左近呼嘯,甚是囂張,問辟邪要不要將他們包了圓兒。

  辟邪見眾人如見了狐兔的狼群般雙目發光,躍躍欲試,笑道:「權作行獵。」

  眾將大喜,點起兩千騎當先追了下去。

  李師望著他們揚起煙塵滾滾而去,扭頭對辟邪道:「行獵?你又是什麼時候開始以殺人為樂的?」

  小順子聞言大怒:「你小子又在胡說八道什麼?」

  「呵……」辟邪因為透進來一口冰冷的空氣,胸臆微痛,不禁輕輕呻吟出聲,「不許爭吵。」他沉下臉來,「士卒面前,主將等爭論不休,不成體統。」他行軍時舉止威重,凜然一語令小順子立時住了嘴。李師還待分辯,被他漆黑的眸子盯著,想起之前諾他再不在人前損他威嚴之事,只得悻然。

  殺人為樂?辟邪垂首細想了想,舉目望著李師道:「卻非殺人為樂。行軍日久,竟覺人命如同草芥。若非你提點,我豈能自省呢?」

  李師大喜,道:「你能聽得進我的話,我就高興得很。現在戰亂,但終有能令你放下屠刀的一天。」

  小順子見他得勢,不禁在旁重重哼了一聲,自去生悶氣了。

  前鋒這時又來回報,那些匈奴人馬也甚快,現過了白原河,向東北方向逃了下去。

  「再過去,就到盧芳國了。」辟邪蹙眉,「萬不可造次。」

  辟邪命傳信兵騎最快的馬搶先攔住前鋒兩千人,自己當即率後軍一千人趕著追去。到正午時,才攔住了瘋了似的狂奔的前鋒。

  人馬駐足平原之上,面面相覷。辟邪行至前鋒,舉目向東北眺望,只這一瞬間的遲疑,那伙匈奴人便四散奔逃,突然不見。

  「總督大人,還追嗎?」

  「你們莫欺盧芳國小,國王、王后治下,戒備森嚴。擅入他國境,可要想得清楚明白。」

  果然不刻,便見一隊人馬疾馳而來。

  震北軍眾立刻有副將大呼:「弩。」即刻便有持弩重甲者搶身在辟邪之前,掩住主將。

  身後三千精銳各自持槍執盾在手,結作槍陣,待來敵沖陣。

  「且慢。」辟邪道。

  那支人馬旗號分明,數百支白旗雪蓮,正是盧芳的輕騎,當先兩員大將貂裘駿馬,身姿勁健。一望而知,是身經百戰的大將,其中一人,中原人面貌,髭髯齊整,甚是秀雅。

  辟邪止住馮嘉,獨自一人催馬出陣,向盧芳輕騎馳去。那中原人見到辟邪行來,亦抽了馬身一鞭,當先飛奔過來。兩騎相距幾步之遙,辟邪已飄身下了馬,那中原人也跳下馬來,兩人奔到一處,喜不自抑。

  「兄長。」

  「六爺!」謝還大笑,轉念還在細想禮數,已被辟邪上前一把抱住。

  兩人抱腰致意,執手相顧,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姊妹兄長,生離死別,看重看淡,這刻萬般惆悵哀思,萬般志得意滿,都在他二人相視大笑中。

  「找得兄長太過辛苦。」辟邪抓住謝還的手,「和我回中原去。李師!小順子!快來拜見我兄長!」

  小順子一邊下馬向謝還叩首,一邊泣不成聲。

  「這孩子,是怎麼了?」謝還笑道。

  小順子號啕大哭,道:「原來師傅竟可以這樣欣喜若狂,我竟從未見過,我替師傅既是高興又是難過,我小順子這輩子在師傅身邊算是白活了。」

  李師聞言放聲大笑起來。

  小順子抹淚道:「你笑個屁!你除了讓師傅煩惱何曾做過什麼好事!」

  兆吉此時也過來行禮,不再做他千戶排場,執禮甚恭。辟邪對他一路照拂更是萬般稱謝。盟國兩軍會師一處,說起那股匈奴人。

  謝還道:「這夥人在兩國邊界盤桓數日了。也不知是哪個部族,見人就跑。奈何人少馬快,亦未做壞事,盧芳人也未曾多加理會。倒是六爺千軍萬馬地來了,嚇了我們一跳。」因見辟邪陣中多著白衣,問道,「怎麼都是縞素?」

  「京中皇后九月里崩逝,中原正在服喪。」

  謝還與辟邪走在一處,點點頭道:「六爺一身素衣,我道是為赫逯國王而來。」

  辟邪微微一驚:「國王駕崩?」

  「就是後面一兩天的事情。」

  那夜王帳中窺視,遭遇赫逯,依舊偉岸雄健,這才三個月,竟然就要撒手人寰,辟邪嘆了一聲。

  「兄長是先返回王帳的,之後是否見過先生,或大單于?」

  「不曾。」謝還黯然神傷,「那日偷襲不曾得手,便隨阿納回到王帳,匆匆與父親見了一面,只說中原渡河在即,要我見機行事,若能脫身便早日歸南,可惜戰後大軍封鎖了白原河,我一直南下不得,只得先投身在此。」

  「先生還有什麼交代?」辟邪此番見了謝倫零,心中更生萬種疑惑,苦於無解,只盼有隻言片語曾告知謝還,自己也能揣度幾分。

  謝還望著他道:「父親那日再無他語。」

  「湛沒有白疼你。」

  ——辟邪惘然。

  當時的欣然歡喜,讓謝倫零看起來大徹大悟,如仙似聖。只是辟邪的心緒卻非他一般的透徹,細想起來,更添迷茫。

  「既來了盧芳,王后一定是歡喜的,這兩日盧芳國中必不太平,誠邀六爺做客之餘,也萬請六爺的三千人馬協助守護王帳。」兆吉上前道。

  辟邪謙道:「大軍擅入他國王帳,實是不妥,為上峰知曉,必下懲處。若千戶大人不介意,我自可帶同五百人馬前往王帳拜見國王、王后,剩下的人馬就留在此處駐守,若生變化,只消號令,就可馳至戰場。」

  兆吉大喜,命人前往告知王后,一面前導帶路。辟邪等人徐徐行去,互訴別後遭遇,至傍晚,才見著了王帳燈火。

  一行人在王帳邊下營,王后阿蘭扎親自立於營門外迎接,笑盈盈看著辟邪跪倒行禮,伸出手來,輕輕將他挽起。「閣下遠來,敝國蓬蓽生輝。」上上下下看了半晌,最後笑道,「記得之前在屈射王帳中,賽汗驚得跑丟了鞋,奔來回我道,有個仙子來了。看總督的相貌,果然超逸無群,今生能親眼得見,也算得天神眷顧呢!」

  辟邪自有些尷尬,卻拿這笑容爛漫的王后無計可施,只得忙稱謬讚,謝還與兆吉也跟著阿蘭扎笑起來。

  阿蘭扎命人備下肥肉奶酪,送至辟邪留守的大隊人馬,是辟邪連呼「酒使不得、酒使不得」,才沒有送去奶酒,其色憾然。

  當夜阿蘭扎設盛宴,自查多親王以下,國中貴族、貴婦俱盛妝到場。正殿穹廬之下,貴胄團團圍坐,大火盆內瑞炭燒得火熱,烤羊、奶酒一色色端上來,滴滴答答的油脂傾得地上的氈毯亦是膻香。

  如此安逸也是少有,眾人吃了幾遍酒,查多親王便問起辟邪白原河洪州壕營戍備之計。

  辟邪正要答話,卻聽阿蘭扎笑道:「說什麼掃興的話。」

  見帳簾一掀,竟是王后陪著國王來而來。赫逯身披一件厚重裘衣,在阿蘭扎攙扶之下坐於正位。

  「哈哈,好熱鬧,好熱。」他口中叫著,敞開裘衣,見他裡面只穿了個單衫,胸膛上密密纏著繃帶。

  辟邪忙上前行禮,赫逯見了他笑道:「果然是無雙的美貌。難怪阿蘭扎要將你碎屍萬段。」他夫妻二人相視大笑,將那殘忍的計謀說得情深意篤。

  查多親王埋怨道:「兄長不知將養,跑出來做什麼?」

  「有什麼打緊?」赫逯笑道,「胸口上中了十七八箭,哪有不死的道理?今日、明日都是一樣的。」

  阿蘭扎嗔道:「什麼十七八箭,不過七八箭罷了。來來來,你們平日裡貌美躲著不肯見人的,都出來歌舞給他看,讓這個老色鬼死得瞑目。」

  眾人哭笑不得,無論美醜,都將盧芳國中的淫詞艷曲唱遍了,歌舞在御前。赫逯握著阿蘭扎的手,擊股大聲和唱,一時帳中熱氣蒸騰,人聲鼎沸,歡聲笑語,至夜不休。更將那貴胄家中的妙齡少女,都喚出來,不拘會不會歌舞都一併坐在帳中。那些少女正睡到一半,忽被召至御前,都甚睏倦,見長輩們興高采烈、胡言亂語都甚覺無聊,沒多久就個個睡得東倒西歪。

  赫逯仍不盡興,將目光轉到中原大將的臉上,問道:「中原人,你們可會跳舞?」

  辟邪身邊的游擊將軍衛芸亦是世家出身,作揖道:「臣少時習過劍器,願為國王舞。」

  阿蘭扎笑道:「不要那種舞槍弄劍的。外面打打殺殺還不夠嗎?」

  「那麼奴婢舞上一曲,陛下不要見笑。」辟邪站起身來,將身上厚厚的袍子脫去,只穿單薄的衣衫,重束了腰帶,命小順子擊瓮為節。

  南人綠腰,裊娜婉轉,慢態之中,柔情無盡,繁姿足下,榮華有終。本是嬌柔女子之舞,由他纖細的身姿舞來,倒似胸藏利劍,盡顯凜凜雲拂冰峰之姿,一時雌雄莫辨,亦真亦幻,如梵天舞雲,猶入仙境。

  赫逯握住阿蘭扎的手,慢慢親吻她的手心,微笑道:「你我夫妻,生來憂患,殺業無窮。無子無女,沒過上一日清閒日子。今日繁華熱鬧之後,見此美景,本當嘆他不永即逝,卻不若我心中歡喜平靜,好生自在。」

  這夜熱鬧過去,赫逯傷勢更重,他與阿蘭扎都知難免,心中並無憂憤怨懟,一兩日裡,安排查多親王繼位等務。到十一月二十三日,赫逯已呼吸艱難,出氣多,進氣少,雙頰凹陷,是大限光景。

  阿蘭扎一直陪伴左右。族中人等概不再傳喚。只是到了下午,忽叫去了辟邪。

  「中原、盧芳兩國兩戰志宏,皆為盟國。」阿蘭扎道,「今日國王若死,新君繼位,萬請總督閣下上達國書,兩國應長久交好,共御強敵。」

  「是。奴婢必不辱使命。」

  阿蘭扎欣慰微笑,說罷國事,又問:「小公公武功極高,草原上已然傳遍,有你在塞外督戰,中原天子必放心得很。」

  辟邪笑道:「千軍萬馬之中,匹夫再勇亦是無用,還須三軍用命,君臣一心。」

  「公公莫自謙。」阿蘭扎道,「若當真無用,中原皇帝豈會花重金請了江湖高手入內教習?」

  「奴婢武功並非江湖人教的。」辟邪目光灼灼望著阿蘭扎如花笑靨,微笑道,「奴婢師從大內總管太監七寶多年。」

  「七寶太監?」阿蘭扎微微舉目想了想,「哦,是不是前一陣子來找謝倫零的那個七寶太監?」

  辟邪心中翻江倒海,一個是多年身傍的恩師,一個於遠方諄諄教誨,猶如親父。這兩人背著自己相聚草原,全然不肯透露一點風聲,是什麼緣故?面前是阿蘭扎美目灼灼,他便坦然微笑道:「正是的。」

  赫逯此時呻吟起來,阿蘭扎忙著顧及國王,辟邪便先退出帳去。

  小順子將手爐遞與他,他只是木然接過。

  謝倫零提及七寶的時候那聲冷笑猶在耳畔。若這二人見過,七寶又去了哪裡?

  辟邪越做深究,越是不寒而慄,連小順子對他說話,亦是未聞。

  忽聽身後號角悠揚吹起,人群聚於王帳之前,共吟悲歌。

  「國王崩了?」辟邪問。

  小順子泣道:「非但國王崩了,王后以匕首自戮心口,同時殉去了。」

  「是嗎……」

  無論是阿蘭扎自己,還是赫逯,都明明白白地知道兩人必是同生共死。阿蘭扎在最後那瞬,亦不忘將七寶太監的消息特意告知,定是有天大的干係。

  盧芳嘛……

  辟邪想,草原上一王獨尊再無盧芳。現下這時候,阿蘭扎又要防什麼?

  赫逯崩逝,盧芳舉喪這幾日,最是兇險。恐左近匈奴人藉機對盧芳王帳不利,辟邪信守前約,將去洪定國壕營一事暫緩,只待新君查多繼位之後,方再啟程。

  一時人來人往,都是各國前來弔唁的使節,辟邪就此詢問各地屈射人的情狀,東方各國都道自右骨都侯戰敗被俘,屈射人立時龜縮至東北方,但寒冬一來,中原大軍回撤壕營,屈射人緩過這口氣來,明春做困獸之爭,未免讓人心憂。況日逐王、漸將王等屈射貴胄未戰先逃,此刻在斷琴湖更西,來日與東邊殘軍兩面夾攻,對中原亦是不利。

  辟邪命薛旭、衛芸等將屈射人的方位一一標明,一日間見了百十人,身困神乏,遣散了眾人出帳,正想休息,卻見帘子一掀,走入一人。一身亮白漂亮的裘衣,一臉的滿不在乎。大概是因為等了許久,不住吃喝消磨時間,此刻叼著根牙籤進來,望了小順子一眼。

  「小順子去吧。」辟邪道,披上袍子,坐在火盆邊。

  兩人見小順子氣鼓鼓地走出門外,相視一笑。

  那漢子上前伏倒在地上,行禮道:「六爺安好?」

  辟邪忙托住他的手肘,道:「白家哥哥快起來。」

  「六爺傷勢癒合得如何?」白大看了看他的臉色,道,「看來甚是勞累。」

  辟邪道:「都差不多了,只剩下左臂還帶著夾板,哥哥怎麼還在這裡?何時南下呢?」

  「南下無望啦!」白大幽怨地長嘆一聲。

  「這話從何說起?」辟邪笑道。

  白大咋舌道:「六爺尚不自知,這話當真要說,還不是從六爺這裡說起?」

  「我?」辟邪訝然笑問。

  白大道:「六爺巴巴地救了黎燦出來,往河對岸一送,如今戰後,他就去了賀里倫那裡呢!」

  辟邪想了想道:「這也算是合情合理。」

  「他若不攔著我殺人,就更加好。現在我依計行事,要收拾掉所有會擺弄火炮的賀里倫人,偏他看得緊,實難下手。這麼一拖,已經兩個月了,再不殺乾淨這些人,我可要在北邊凍成棍兒了。」

  「剩下的火炮還余多少?」辟邪問。

  「還有四五十。」

  「盡夠的,你對他們說,新炮已得二十門,但這時節再將新炮運出塞外,遠發賀里倫,著實不可能。這種嚴寒下,也開不得炮,倒是維護整備更是要緊。你再以工匠名義送兩個得力的人去,儘快把事辦了。」辟邪又取過紙筆,再紙上寫了一個「徐」字,晾乾了墨,折好放入筒里,交於白大,道,「哥哥見了黎燦,務必先將這筒內信給他。跟他說,看在故人的分上,求他多照應你,只盼你平安歸南呢。」

  白大知他素有辦法,因此也不多問,興高采烈地告辭而去。

  轉眼兩日過去,盧芳新君查多順利繼位,盧芳各部俱祥和平靜,辟邪與謝還放下心來,拔營回程向洪定國壕營行去。另派傳信輕騎至中軍,令大部分人馬漸向南方行去,中途即可會合。

  查多等遠遠送出王帳,辟邪與謝還勸他留心王帳動向,勿以他們為念,敘別一場,分手而去。

  這五百人便緩緩向南開拔,天氣只稍暖了幾日,便見遠方天際雲層層迭迭地要過來。

  謝還道:「只怕一兩日間又要起風下雪了,這時候去洪州營中,六爺是要住上幾日嗎?」

  辟邪笑道:「若當真風雪鎖關,只怕要叨擾世子做東過年了呢!」

  「那三百匈奴人又來了。」參將薛旭道。

  眼下辟邪陣中只得五百人,卻也是弩、弓、槍、盾各陣齊全,倒不甚擔憂他們沖陣。只是此次出來,未存殺心,被多次騷擾,很是厭煩。

  「快打發了他們。」辟邪道。

  另有令官轟然發了數支令炮,命大部人馬提前會合。

  已如此嚴陣以待,那伙匈奴人仍毫無退意,更是快馬加鞭直衝而來,前面放過一陣箭,中原盾陣俱阻擋住。這邊見他們存心尋死,便喚了弩手出陣,蝗箭如雨地放了一輪去,匈奴人前鋒已被殺傷幾十人。

  「還不逃走?」薛旭與衛芸未料這群匈奴人個個泯不畏死,只得再喚放弩箭。

  匈奴人最前面數騎轉瞬已到了眼前,震北軍前鋒騎兵奔去,長槍刺出,當先數騎立時被掀翻。

  然而其後敵騎全無懼色,前仆後繼地蜂擁而至。

  「這是沖六爺來的。」謝還掣刀在手,道。

  辟邪有些木然地看著。來者都是平平武士,這般赴死如同飛蛾撲火,實不知和自己有什麼深仇大恨。

  只見又一波沖陣接踵而來,當先者執長盾頂住弩擊,再以長槍踏陣。

  對方只剩二百人不到,這般沖陣並不需硬抗,只消放入一個馬身來,自有震北軍短槍魚腸陣層層刺殺。

  為此鋒線開了罅口,放入四五騎敵騎,立時又掩住缺口,陣中騎兵伸出長鉤,輕鬆鉤倒對手馬匹,短槍刺出,敵人立斃。

  只有一匹馬沖得距中軍最近,馬匹剛被放倒,其上騎手突然飄身躍起,短刀出鞘,凌空向辟邪劈來。

  謝還在側,阻之不及,見那人來勢如同電掣,不禁大驚。

  「叮!」辟邪已持劍在手,馬上架住這來勢洶洶的一刀,正欲反擊,卻突覺肺經中麻木之感層層涌了出來,向經絡中散發,一時身周全力被悉數抽空,被來人跟上一腳,從馬上直踹了下去。

  他背心著地,摔得眼前一黑,手腳無力,竟不能動彈。只見那刺客踴身執刀便刺,小順子大叫一聲,向辟邪身上撲去。

  辟邪大驚失色,只道小順子絕無倖免之理,卻有一震北軍士從馬上直撲向那刺客,想要抱住,卻被那刺客閃身躲過一腳踢開。待刺客再舉刀時,辟邪身側的衛芸已催馬過來攔在中間,那刺客毫不猶豫,騰身而起,將他劈於馬下。一時失主的戰馬狂奔,震北軍陣中大亂。

  辟邪勉力握住長劍,單膝跪地,蓄力一搏,那刺客滿眼笑意,見他半晌仍不能起身,竟嘆了口氣似的,亮出刀尖再刺。卻又有士卒以胸膛擋住刀鋒,連小順子也一併攔在身後。

  那人的刀卻太過犀利,竟力透那士卒胸膛而出,直刺入小順子前胸。

  小順子慘呼一聲之際,謝還已拼力趕來,在他身後直劈一刀,竟被那人輕易閃開。眼前刀鋒倏然明亮,謝還向後直仰,額頭仍被刀鋒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一時血流滿面不能視物,著急無法,竟滾了一滾,搶身撲向那人雙腿,死死抱住,那人冷笑一聲,舉刀將謝還的左臂砍下。

  「兄長!」辟邪心痛如絞。

  謝還見能將那刺客阻得一阻,不禁大喜,右手兀自抓住那人衣衫不放,昏死過去。

  周遭震北軍見其狀慘烈,擁來支援,被那人騰身飛奔,瞬間殺了五人。

  這般殺神,滿身戾氣,令人望之膽裂,震北軍方知匈奴人見了辟邪,是何等絕望的滋味。

  然則身經百戰的精英悍將,無人心生怯意,執鉤的士卒遠處伸出長鉤,想要困住他四肢,雖又被殺二人,卻有機會劃破他的雙腿。

  辟邪見軍中混亂,外面匈奴人還在沖陣,心中憂急,以劍拄地,慢慢站起身來,呼道:「雷奇峰,來與我戰。」

  雷奇峰笑著搖了搖頭:「你現在不是我的對手。」

  「我來試試。」只見陣外放入一人,烏衣烏馬,正是李師持劍矯健地撲來,劍勢威如怒虎,斬向雷奇峰頭顱。

  眾人只聽得一聲龍吟,雷奇峰舉刀接下,面上微露詫異,道:「你倒有不少長進。」

  周遭號角亂鳴,千騎驚雷般自凍土上席捲而來。

  眼看援軍已到,這邊三百匈奴人所剩無幾,雷奇峰無心戀戰。他的刀法遠勝李師,數招之後逼得李師稍退,便從容抽身而走。

  「不要攔他!不要追他!」辟邪唯恐被雷奇峰殺傷更多,拼盡全力大聲命道。

  李師望著雷奇峰翩然遠去,恨恨跺腳。

  此役折損人馬竟比他們奔襲千里數百戰更多。小順子胸口的刀傷並無大礙,而謝還失血太多,亟須救治。眾人主張退回盧芳王帳,謝還急道:「不可!」

  辟邪勉力勸道:「盧芳王帳是此刻最近的營寨。」

  謝還道:「六爺的毒性現定是每時每刻都在蔓延發作。應速回中軍醫治,若與我回了盧芳王帳,明日大雪下來,行不得路,在盧芳無藥可救。」

  眾人聞言都是大驚。

  辟邪勉強笑道:「我分兵一路送兄長過去,亦無不可。」

  謝還靠在鞍上,慘白臉上面露笑容:「我若不隨六爺走,哪年哪月才能回到中原,說起來丟人,我卻願意死纏著六爺。」

  「好。」辟邪氣息微弱地笑了,「我定不負兄長,只是令兄長毀損一臂,我不知以何謝罪才好。」

  「你那胳膊只是接得好,若接不好壞死了,也是要截了去的,難兄難弟,有什麼好多說的。」

  「正是。」薛旭道,「這一路過去每幾十里就有壕營城寨,怕什麼?只是洪州那邊……」

  「洪王世子是定會體諒的。」辟邪冷笑道。

  如此這三千人花了兩日,緩緩護送辟邪回到姜放中軍。此時姜放已派最快的驛馬,向離都而去,上奏皇帝知曉,並求陳襄速速賜藥。眼見辟邪嘴唇青紫,喘息辛苦,一日不如一日,極是擔憂。

  涼王必隆十二月里為預備正月大祭,啟程回涼州城,特來知會。姜放心中一動,懇求道:「王爺知道辟邪病重,白原河嚴寒,實不是養病的地方,若王爺首肯,帶他回涼州城療養,就算是京城的藥來了,也比到這裡快上數日。」

  涼王道:「若總督能上涼州小住,是小王意外之喜。定理出別苑,供總督休養。」

  姜放大喜,仍擔心辟邪執意留守前線,特命小順子在辟邪的飲食中放入安神的藥物,待他沉睡之際,卷了厚厚的裘衾,塞在車中,運向涼州城去。

  辟邪醒來之際,已距白原河二百里,頂上車篷搖曳,身邊是謝還凝視,猶如噩夢再現,他呻吟了一聲:「是向涼州去嗎?」

  「正是的。」謝還道,「大雪就在身後,不知是我們還是雪先到呢!」

  「何必如此呢?」辟邪苦笑道,「只說去涼州養病,我立時就爬上車來了。」

  「不像是六爺的脾氣。」謝還笑道,「六爺是個寧死也要把事辦實的人。」

  辟邪知他所指,道:「那是知道自己為國為家,而今為什麼有人要我的命,還是一頭霧水,豈能就此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這一路喘得多吃得少,到達涼州王府別苑的時候,已瘦弱不堪。他們為避開雷奇峰糾纏追殺,住得機密,並無太多人知曉;李師與謝還二人都非正經來歷,更不與涼州官場打交道,這群人猶如消失在涼州城中,聲息皆無。只有姜放的戰報、諜報依舊如常。

  涼王不時召小順子詢問病情,都道一日差得一日,這兩日間大雪下來,天氣陰冷,更是喘得厲害。小順子一邊說一邊流淚,又忽然道:「不知是哪個人,閒極無聊,說這次皇上大封五軍將官,其中並無奴婢師傅在內,特地寫了個陳情折,後頭還有數千個名字署在那裡,請皇上破格地賞賜奴婢師傅。奴婢師傅得知,咳得大嘔了數次,頓時病情又重了很多。」

  必隆道:「可有咯血之象嗎?」

  小順子道:「那倒沒有,畢竟不是癆症。內傷也愈了,只是藥物毒性在經絡中舒排不去,都是中毒的症狀。」

  「小公公也是懂醫知藥的。不知正跟誰學醫?」

  「太醫院御醫陳襄陳先生。」

  「那是你的造化。」必隆笑道,「現在為克製毒性,用什麼藥,儘管王府庫房裡隨便拿。」

  「是。」小順子告退,從王府角門裡出來。眼前這條大街戒備森嚴,白日內沒有一個人行走。別苑就在對門,雖是一樣由王府中的侍衛守衛,但對辟邪等人十分客氣周到,萬事也都是唯他們稱心如意為上。辟邪病中不能言謝,小順子卻未體會過如此舒坦稱心的日子,心中十分感謝。

  到得門前,已有侍衛道:「小公公,今日不巧,已有文書來過,雖然小公公說萬不可打擾總督大人,本想壓下先交與小公公,卻架不住總督大人催了多次,只得遞進去了。」

  小順子頓足道:「怪我怪我。」他奔進暖閣里,正見辟邪將摺子摔在地上,扶著榻拼死地喘氣,指望多透些氣進來。

  「師傅息怒,息怒。」小順子跪倒在他榻前,忙著揉胸捶背。

  這邊動靜驚動謝還,他亦趕來看視。

  辟邪良久才緩上一口氣來,精疲力竭靠在枕上。

  謝還亦勸他道:「何必動氣呢?依舊是聯名上表的事?」

  辟邪嘆道:「正是的。竟彈壓不住。除了震北軍,連京營亦開始鬧,這是誰在攛掇?姜放、陸過等之前已被嚴命要管束下屬,不可胡亂造次。這些人都是哪個營中的,速給我查清楚。」

  李師走進來道:「我看你這麼愛動氣,不用等他們查完,你也差不多玩完了。」

  謝還竟笑道:「李師偶爾也說些有道理的話。」

  辟邪見他肩上落雪未消,嘆了口氣道:「好,聽你的。」

  李師不料輕易受到眾人誇讚有理,「嘿嘿」一笑,轉身出去,又在院中守衛。

  「他這麼下去,也是挨不住的。」謝還道。

  「奈何現在能擋下雷奇峰一二招的,也只有他了。」辟邪又問小順子,「涼王怎麼說?」

  「顧左右而言他。」小順子道:「我道行淺,全然套不出他的話來。」

  「竟沒有問上半句?」辟邪沉吟道,「說涼王指使,我卻不是很信。但他置若罔聞,只怕涼州軍亦要牽扯其中。」

  小順子笑道:「所以師傅就當這震、樂、洪、涼、京,五軍都有人替師傅向皇上討個說法,不就結了?沒來由日日看了這些摺子生氣。」

  「那豈不是要造反了?」辟邪苦笑,「為君的,怎麼會輕易容忍?刺客是雷奇峰的話,毋庸置疑,是洪州人指使。然而早先太后、洪王、皇帝各自默許如今的布置,各有牽制,為何突然想到要動手,實是不解。我只是擔憂,有什麼我不知道的變故。」

  「這麼勞心費神的,枉在王府里養病了。」謝還道,「眼下最要緊的是什麼,六爺還不明白嗎?」

  「是。兄長說的是。」辟邪被二人催得躺下,只是原先被藥物克制的那部分內力又在蠢蠢欲動地反噬肺經,吐息艱難,哪裡能舒坦睡去。一旦夢中稍有放鬆精神,便覺毒性慢慢自肺經滲向其他經絡,立時就會驚醒,他嘗試稍稍調動真氣化解,那毒性卻發作得更快,四肢頓時麻木,猶如是總在夢魘之中,苦不堪言。

  夜半聽到窗戶「咯」的一聲,明知有不速之客,卻只能束手待斃,不禁苦笑。

  外面那人飄身進來,將裘衣脫在一邊,自去火盆處,一邊伸出雙手取暖,一邊低聲道:「還以為這裡會比賀里倫好些,竟也是這般冷。」

  他身上有了些暖氣,才將捂住口鼻的圍脖兒摘下,向辟邪微笑。

  辟邪慢慢坐起身來,伏於枕上,嘆了口氣:「黎燦,你可知陰魂不散是個什麼德行?」

  「如我於你,如你於我。」黎燦攤著手。

  辟邪忍不住笑出了聲。

  黎燦走得近了些,俯視床上更加消瘦的辟邪,黑暗的眼神落在辟邪放在衾外的雪白的手指上。

  過了三個多月,被拔去的指甲業已長得齊整,卻看來柔弱無力,毫無防備地搭在青色的枕邊,並無仍能一擊制敵的跡象。

  黎燦便從腰間掣出匕首,一把按住辟邪的肩頭,將匕首架在他的頸上。辟邪本無力掙扎,只一瞬間,便放棄了抵抗,坦然等著。

  黎燦目光閃爍,盯著辟邪的眸子,道:「你若想死,就閉上眼睛,讓我好下手。」

  「我卻不想死的。」辟邪笑道。

  「不想死還不呼救?」

  「這裡沒有一個人是你對手,叫來也沒什麼用。」

  黎燦將匕首又刺得深了些,鮮血從辟邪的頸間滴在枕上,兩人卻都不為所動。

  「殺了你,我便自由了。」黎燦切齒獰笑。

  「莫要自欺欺人。」辟邪嗤笑,「她那樣的人,見者無法自拔,永世不得超生。」

  「哼。」黎燦望了他良久,鬆開手,又迤迤然走回去烤火,「李師實不堪重用,若雷奇峰再來,這一院子的人豈不都要死絕了?給你。」他從懷中掏出一隻鹿角盒子,扔在辟邪枕邊,「慈姜托我帶給你的。其中藥丸三粒,每月一粒,輔以真氣疏導,以毒攻毒,也能續命的。」

  「以毒攻毒,一旦發作不就如現在這樣?」

  「正是的。」黎燦笑容冷酷,「這本就是她為了均成煉製,要的就是這般飲鴆止渴,不能自拔,今日服用,轉瞬就好的。只是下次發作,情形自比現在更加艱難。她說得清楚,兩國本是同盟一心,你吃完了再要,盡有的。」

  辟邪打開鹿角盒,那藥丸依舊是膻腥逼人,令人作嘔。但是胸中那麻木痛楚卻令他雙手顫抖。只消一粒,苦痛俱消,又何懼雷奇峰呢?

  而慈姜斷指時的果決淡定令他著實在意。那本是雪林深處的巫女,卻突然被拽到了大千世界裡,草原、鐵騎、王帳、火炮,但凡見過,她都在一點點用她的狂熱追逐著。

  受這樣的女人脅迫?

  辟邪「啪」地合上了蓋子。

  「多承女王陛下費心了。」辟邪笑道,「太過珍貴,不知道用什麼才能償還女王陛下的恩德。實在不敢收。」他將鹿角盒又拋給黎燦。

  黎燦亦笑道:「我話已帶到,就此告辭。」他披上裘衣,想了想,又道,「你保重。」上前俯下身來,緊握住辟邪的手,只覺他手指間依然真氣微動,蓄力未散,詫異了一瞬,旋即大笑。

  「黎燦。」

  「怎麼?」

  「你我二人,可不可以不要再見了。」辟邪有氣無力地道。

  「正是呢,太過費神。」黎燦粲然一笑,飄搖自去。

  屋內暖得讓辟邪透不過氣來,叫了一聲小順子,卻無人答應。他望了一眼窗外——涼王公務素勤,黎明之前漆黑的府邸正慢慢燃起燈火,待王爺開始一天的操勞。別苑內一樣遵從王府作息,僕人開始悄然勞作。

  只想敞開了大門深深透幾口氣——辟邪不知什麼神使鬼差,令他自己下了床,向門前走去。

  適才為了應付黎燦勉強聚集的真氣,帶著極北的烈毒奔流在百骸間。他立於門前,只覺天旋地轉,只想用指甲扒開胸前血肉,讓空氣透進體內。

  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寒冷的空氣帶著夏季清荷的芬芳撲在他的身上。門外是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從高牆外透來,飄灑在少女翠色的烏髮上,黛眉如山,眼波似水,長久的思念這樣突如其來地涌在面前。

  「明珠。」

  他傾倒在她懷中,只覺這刻山崩地裂,自己也安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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