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重珄

2023-10-26 22:49:45 作者: 紅豬俠
  這是中原天子渡河的第五日。大單于均成中軍於白原河畔阻擊震北軍,護得兩翼兩王的屈射人徐徐退卻,到這天,終於急急潰退,向帶林及斷琴湖舊地撤兵。隨著白原河以南的匈奴人不住向東南退卻,努西阿河鳳尾灘以西已然止住戰聲。

  陸過率炮陣自殺入戰團之後,向東推進了六十餘里,火藥殆盡,而賀里倫人意猶未盡,更掩殺了二十里,又折了千人,才收兵下營。

  陸過先占了地勢高處駐守,命涼州大將把住剩下的二十門大炮,才和衣而臥了片刻,便聽南方「隆隆」而來的馬蹄聲,壓境而過,不免跳起身來。小校已來報,是震北軍騎兵,向草原深處逐匈奴左骨都侯一部而去。

  陸過忙上馬馳至震北軍前。一時有前鋒領兵的游擊將軍上前道:「大將軍就在南邊五里外,正要趕上來督陣。」

  陸過得知姜放無恙,自然大喜,又問及皇帝,那游擊道:「皇上亦平安。只是……」

  「只是什麼?」

  那游擊道:「皇上中軍為阿納沖陣,內廷將軍這會兒只怕已……」

  陸過大驚:「辟邪戰死?」他只覺眼前煞白一片,腦中「嗡嗡」作響,吐出的語聲自然也是虛弱的。

  「萬不要這麼說。」那游擊自悔失言,咋舌道,「京營人聽你我這般議論,定要上前拼命了。只盼他吉人天相,能渡得難關。」

  游擊見人馬大部已過了凹地,向陸過拱手告辭。

  陸過迴轉,向白大說了辟邪生死不詳之事,這巧舌如簧、匪氣沖天的漢子竟茫然怔了半晌。

  「白兄。」

  白大回過神來,望著陸過,目光如炬,堅定道:「不會的。那人就在皇帝身邊隨侍,若他有失,皇帝亦不會毫髮無傷。定是謠傳了。在下身負要務,不敢走開,但若是將軍的話,回中軍報捷請功仍是必要。不妨看御駕何處,徑直面聖請安,萬事自有分曉。」

  ——白大深諳軍務,聞得噩耗又是這般模樣,當與辟邪淵源頗深。他世家子弟出身,竟猜不出半分白大的來歷,心中著實納罕。

  又過了一個時辰,果有震北軍小校傳命於陸過,著他回中軍稟明詳情,他方交代軍務,策馬馳回。

  皇帝的行鑾早過河駐紮,陸過待天明,方敢請見,便由小合子前導至御前。

  中軍大帳正中擺開了沙盤,只見中原震北軍、涼州軍的旗子已插遍努西阿河以北百里。皇帝疲憊地坐在一堆宦官和文臣之間,看著他們一寸寸地將樂州步兵的旗幟向北推進。

  「省之。」皇帝抬起頭來,正看見他,微笑著向他招手。

  「皇上大捷,皇上大喜!」陸過跪倒贊道。

  「你那裡可聽到均成的消息?」皇帝問。

  ——渡河三日,便在白原河與均成王帳激戰,震北軍在均成東西兩翼不住潰退時才大破了匈奴,雖已占了屈射王帳所在的地域,震北軍騎兵卻已十損五六,贏得慘烈。而今更不能確切得知大單于生死,令皇帝如鯁在喉,難以安枕。

  「臣無能,不曾探得消息。」陸過瞥到了皇帝血紅的雙目,不忍地直言。

  「也罷了。」皇帝嘆了口氣,「亂軍之中,能確定生死的又有幾人?」他出了一會兒神,見陸過仍跪在地上,一迭聲地道,「起來,起來。」

  「是。」陸過起身,又道,「聽聞確切斬得阿納首級。均成老朽,此番後繼無人,就算龜縮回草原深處,也是難以東山再起,皇上大可放心了。」

  皇帝的神色瞬間就變了,不知回想到什麼,眉間陰霾密布,與其說是憂慮,倒不如是莫名的憤怒,竟撇下陸過,暴躁地站起身來,怒道:「吉祥呢?」

  「奴婢在。」吉祥趨至皇帝身邊,「還未有確切消息。」

  皇帝厭煩地揮了揮手。吉祥忙一把拉住陸過,從諸多噤若寒蟬的內臣中穿過,退出帳外。

  「狀元爺。」吉祥哀求道,「現在就兩個人莫提,一個叫阿納,一個叫辟邪。皇上兩三日未得一個好覺,請狀元爺體諒。」

  陸過諾諾稱是:「為臣的哪裡有半分怨意。皇上心下憂慮,臣不知體諒,都是臣魯莽了。」

  「何止憂慮呢。」吉祥的眼神有些空靈,「就在京營大帳里。」他遙指,「狀元爺若也擔心,不妨那邊等消息。一旦有信,也快回報。」

  京營大帳處已聚集了太多的人。陸過不得靠近,只得下馬從人群中擠了過去。兩邊都是卸甲不當值的京營大將和世家子弟,陸過同年的武舉也有不少。最前面是賀天慶等年長銜高的老人,惶然望著帳簾,無一人有心情與他招呼。

  連帳門前把守的只有兩個小校,無一張熟悉的面孔,更不用說小順子。那小校見陸過來了,轉身入內通報,不刻便出來請進。

  迎面上前的,卻是霍炎。

  「探花爺。」

  「陸將軍。」霍炎臉上已非憂色,似乎淚痕這兩日都未曾斷過,「在下奉旨於此。」

  帳中扯起一道屏風,之後影影綽綽都是人影。

  「如何?」陸過急問。

  「在下一直在皇上中軍隨侍,當日迎擊阿納,並未同往。只是聽得歡呼,奉旨向交戰處尋去,只見公公腹下中矢貫體而出,肋下另中一箭,卻猶自懷抱著阿納頭顱不放。」

  「原來是他斬了阿納首級。」陸過覺得在情理之中,倒未有多麼訝異。

  「回來時人已昏死過去,卻依舊不肯撒手,是大將軍喚醒了他,才將阿納的頭顱取走。後來皇上親自去看,閉門密議了許久,更是費神令傷勢更重,之後便再沒醒來。」

  「因此才舉營聳動。」陸過嘆道,「陳太醫可來了?」

  「豈止是來了。」霍炎道,「這兩天就在這裡。前日以生絲縷系了腸腹,絕其血脈,今日看過,才可截之。適才又從肋下剜了斷鏃出來……」

  忽聽屏風之後陳襄急呼:「快按住了他,不然截得不妥,要大出血的。」

  「這是痛得要醒了。」小順子已慌了。

  陳襄大聲叫道:「外面是誰,快來幫手。」

  陸過忙疾步入內,見辟邪渾身披血,被四人強按在桌上,正手足欲動,沉沉呻吟。陸過連忙施手按住。

  跟著進來的霍炎望著桌上慘白猶如屍首的這具軀體,實不知如何回奏皇帝。此時此刻,辟邪再無往日鋒利氣度,清澈深思早隨傷渙散,令霍炎不免生出凶多吉少的驚悚,一時竟哽咽問道:「先生,我當如何回奏皇上?」

  陳襄頭都未抬,喝道:「你看我此時有空和你廢話嗎?」

  辟邪此時沉聲透了口氣,睜開渾濁的眼睛看了看霍炎,竟勉力笑道:「探花爺回稟皇上,奴婢並無性命之憂。已睡了,不得搬動探視。」

  「是。」霍炎本還要多說兩句話,而辟邪卻因這番話已經脫了力,雖未再次昏厥過去,卻只得忍住腹部劇痛,微微張著雙唇拼力喘氣罷了。

  霍炎得到的旨意是不分大事小情,一例通報,因此一邊嗚咽垂淚,一邊走出帳去。帳外齊聚的數百京營將士,先聽得帳中疾呼,正惶然等著消息,見霍炎泣不成聲地走出來,不免大驚失色。賀天慶等人未聽到確切死訊,便不禁放聲痛哭起來。

  如此驚動遠處的士卒,只道京營主將不治戰死,一瞬間舉營慟哭。

  霍炎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應對。小順子卻奔出帳外,大喝道:「號什麼!師傅就算有氣,卻也被你們吵死了。」

  他對著霍炎頓足道:「還不快回御前,這裡大聲哭起來,驚動了聖上如何是好。」

  霍炎見他自有手段憚嚇眾人,如夢方醒般奪了匹馬,驅散眾人,趕回行鑾。

  不料這邊大帳慟哭,又見有人飛馬向行鑾報信,更是叫人確信主帥功成捐軀。京營倖存,實為辟邪一人之功,滿營將士都得他恩惠,愈發是哭號震天。

  霍炎心中暗叫闖了大禍,未至行鑾,便見皇帝已從帳中出來,循著哭聲眺望京營。

  「怎麼?」看到霍炎飛馳而來,皇帝的聲音不自覺地發抖,只說了兩個字,便口乾舌燥,問不出半句話來。

  「陳太醫正在截去斷腸。」霍炎跳下馬來,叩頭道:「京營總督還對臣說了兩句話,還不礙事。」

  「這是在哭什麼?」皇帝仍在疑惑不解,因此還未動怒。

  霍炎在地上又叩了個頭,不知從何說起。

  然後,就在這刻,歡呼聲卻如巨石墜入那叫作惶恐的可笑的小小水潭,炸裂般從京營中軍傳了過來。

  霍炎直起身子,同皇帝一起向京營望去,見到的卻是風塵僕僕馳來的陸過。

  「他竟站起身,走到了帳外。」陸過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霍炎。

  夕陽落在京營總督猩紅的旗纛之上。翻卷的旗幟之下,雙唇浴滿太陽神鮮血的少年,因為霞光普照,在此時微有了些顏色,而不似地獄裡馳來索命的慘白殺神。

  他捧著尚不能閉合的創口,撫著他的一腔柔腸,向滿營單膝觸地、滿面虔誠歡笑的將士微笑。

  遠方,天子凝注,祥風輕翔。

  這日,中原才算勝了。

  洪定國亦是在第五日上回到洪州大營中。因西方震北軍與涼州軍節節告捷,匈奴人開始向東邊洪州軍駐紮方向持續湧入。

  此處層巒迭嶂,努西阿河轉入兩縱雪山之間,本身難得的天險,再向東去,便是白原河以東盧芳的地界。

  洪州騎兵此次屯兵努西阿河畔,本是為了冷眼旁觀戰況,並截斷匈奴人南下涼、洪兩州的通道,但此刻望著滾滾而來的匈奴人,洪定國亦不知自己能不能守住原來儘量少耗洪州子弟的初衷。兩難之下,原本已渡河五十里的洪州軍竟被匈奴敗兵衝擊得不住向後退卻,已有數撥前鋒打發人回來問如何布置兵馬。

  更令洪定國煩躁的,卻是皇帝派了人來問洪州軍是否要增援一事。

  那宦官甚是神氣活現,大有睥睨之態。他所說的話,洪定國便不怎麼願意聽下去了。如此洪州軍撐得兩日,前鋒便屢屢告急。

  洪定國自洪州中軍馳向前鋒督軍。他亦不愧是當世少有的才俊,更受洪王言傳身教,自到前鋒那刻,洪州兵馬果然大有起色,止住退勢,將匈奴人逼向盧芳境內。

  「世子爺,皇帝已然諭示,盧芳乃是盟國。」

  「我省得。」洪定國道,「既是盟國,皇帝必不會袖手旁觀,待大局定了,再派人馬協助盧芳肅清,豈不兩全其美?現今要緊的是身後這條河。」

  他當夜下營,身心俱疲,酣睡至黎明之際,被殺聲驚醒,竟是屈射右骨都侯人馬自盧芳境內出其不意殺出。

  畢竟向東絕無退路,屈射人無論如何都會向西會合,指望能轉回斷琴湖地界,再做周旋。生生有洪州軍攔住去路,此處不決一死戰,只怕之後再無生機。

  洪定國倉促起身迎戰,失了連營,正無奈向後退卻時,卻有一支人馬仗火直入戰團,將屈射人大部衝散。

  領頭的一隊人馬彩衣明刀,貂尾珊瑚,火光之下更是奪目。

  行至洪定國身前,有一婦人從隊中馳出,明麗可親,執弓在洪定國面前道:「我是盧芳王后阿蘭扎,對面可是洪州小王子?」

  「陛下。」洪定國衣衫不整,甚是狼狽,上前行禮。

  「殿下可知盧芳兩度大戰,都是中原盟國嗎?」她中原官話說得並不流利,但語聲漫然,大有貴胄之風,「現今洪州軍將屈射人趕至盧芳境內,可有盟國之義?」

  「小王亦是無能為力。再向前推進兵馬至白原河,已非洪州軍力所能。」洪定國見她貌美體貴,料她定不擅軍務,隨便敷衍於她。

  阿蘭扎冷笑道:「洪州軍自上元年間便威名遠震草原,何時有過半分示弱?小王子,你洪州軍力不派驅逐屈射人的用場,是準備留做何用?」

  洪定國被她問得語塞,心下大怒,奈何大敵在側不敢發難,熱血一瞬都湧上臉頰來,瞪著充血的眼睛,勉強笑道:「王后陛下對洪州事務所知甚詳呢。 」

  阿蘭扎笑道:「小王子,看你說話,並不清楚我阿蘭扎是什麼人。你駐守的疆界就毗鄰我國,卻未曾有心好好弄清楚我國人情世故。我不知你有何大志,但眼前的事情不能專注做好,遑論鴻鵠遠志呢?真是可惜。」她撥轉馬首,呼嘯一聲,「走!」

  盧芳彪悍的貴婦們策馬向敵陣而去,遠遠聽得阿蘭扎長嘆:「無盟國之義,無君臣之義,無天下之義——中原誰是皇帝的對手啊!」

  洪定國勃然大怒,將馬鞭摔在地上:「恨不能殺了這潑婦。」

  他這邊懊惱之際,只聽身邊軍校呼道:「在這裡,世子在這裡。」

  原來是李呈滿頭大汗尋了他許久,見了他大喜,道:「世子爺無恙就好,奴婢奉幕先生鈞命,請世子快回大營。」

  幕先生雖不在戰場之上,卻同樣殫精竭慮。看到洪定國時,疲倦神色中終有一抹欣慰,將洪定國叫至身前,在他跪倒行禮之際,伸手輕撫他的髮髻,嘆道:「雖之前命你駐守多峰,經年不見,仍不如這幾日的提心弔膽。」

  洪定國渾身一顫,伏身道:「令先生如此惦念,當真是不孝。」

  幕先生抽回手來,道:「傍晚傳來消息,恐怕京營總督辟邪不治身亡了。」

  洪定國不禁冷笑:「他算什麼總督了?」

  幕先生嘆道:「你就這個改不了的毛病。這世上英傑眾多,無端藐視,必定要吃大虧的。我走之後,此處只留你一人身涉險地,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洪定國抬起頭來正要辯駁,幕先生已用目光喝止了他:「比之要和我辯個青紅皂白,你可聽明白,我這就要啟程回洪州去?」

  洪定國怔了怔:「竟是這麼快?」

  「匈奴人此戰之後不成氣候,你只需身處大營調度,將洪州兵馬駐於白原河畔為止,不必再親身追那些窮寇。京營已失主將,拱衛皇帝回去的路上,少了強人統領,不啻俎上魚肉,屆時要下手的人實在太多,一路南下,難免波折。」

  「先生的意思是景儀嗎?」

  「那孩子聰明有餘,決斷不足,指望他親自動手,是萬萬不能的。他就喜歡這種借刀殺人、坐收漁利的伎倆,不足為慮。但京中就不一樣了……」幕先生嘆了口氣。

  「宮中皇后產期當近,若平安誕生皇子,自此景儀所有,就只是非分之想了。就算是鋌而走險,他也要一試。你知道太后自來不喜皇帝,為爭景儀繼位,當年觸怒先帝,險招廢黜。若皇帝有失,景儀繼位,她是絕不會讓任何人染指清和宮一星半點的。當真被景儀得手……」幕先生臉上忽現少見的嫌憎的表情,「因此,」他正色又道,「無論是京營,還是宮中,都須我回洪州籌劃。記得,無論如何,都口稱堅守白原河,不要另領新務。」

  「是。」洪定國領命,「此時已是深夜,先生是要待明日再出發嗎。」

  「不。」幕先生笑道,「涼王該等急了。」

  九月初六日夜,涼王必隆從濁節灘悄然啟程,向出雲隘口潛行。

  出雲以南,便是涼州地界,因此隘口的守衛中,有大半涼州將士協管戍備。必隆至此,早有守軍頭領前來請安,先賀大破匈奴之功,又問及烏維等大將平安。必隆雖心不在焉,仍含笑答了,命隨侍賞了金錢百枚給守衛的將士。

  「王爺。」伴當靠近,輕聲道,「俱已安排妥當。兩千人馬就在隘口之後。」

  「甚好。」必隆點頭。

  守軍無甚好茶,端來的這一碗很是苦澀,必隆輕輕吹去碗上虛無縹緲的水汽,在這一刻仍是拼盡全力盤算。皇帝說破洪王親自北伐這件事時,必隆尚未在意,雖然背後一樣冷汗涔涔,但料那夜既是辟邪親探洪州大營,皇帝知道洪王未奉詔諭北上也是遲早的事。只是之後皇帝緊握著他的手所說的話,才令必隆肝膽俱裂。「倘若舅舅不能與朕齊心,中原大亂,必在數年間,其時再有胡人南下,涼州已失中原後盾,何以為繼?萬請涼王安排,請舅舅在涼州暫住,待朕迴鑾時,共商剿倭大計才是朝廷之福。」

  倘若挾持洪王真能成事,此生與洪州再無迴旋之地,仿若雙肋亮給了明晃晃的利刃,身後的洪州軍豈會對涼州罷休?

  「來了。」伴當奔進帳來。

  這夜月明,照得曠野如水波般清明。那路人馬當先者手持松明,向隘口飛馳,一時看不清人數。

  「弩。」壕營守軍統領低聲喝道。

  幾百強弩靜夜裡對著不速之客,只待來者稍有異動,便全力阻殺。

  那隊輕騎卻在一箭之地外駐馬,那支火在半空搖了搖,又被遮去,如此一明一暗三次,便靜靜等著。

  「那是自己人。」必隆道。

  守軍這才招呼了來人入營。這支人馬不過一百多人,對於親王出行的排場來講,有些寒磣。

  必隆蹙眉——就算是要掩人耳目,這百人之力,豈能護得老人在這兵馬亂流中平安——洪定國是決計不會答應如此安排的。

  他心生疑惑,沒有著急上前。涼王府的伴當便將這百多人曲折帶入涼州壕營深處。

  這塊地界早已圍欄深藏,地勢最低。那百人竟也不疑,直闖而入,在空地上勒馬。

  必隆恭恭敬敬地在遠處呼道:「先生奔波一日辛苦,晚輩在此等候,請先生稍事休息。」

  他知道向前一步便入彀中,只是遠遠躬身長揖。

  卻見這行人正中的馬上,跳下一人,向必隆奔來。「王爺,王爺。這可折煞奴婢了。」李呈邊奔邊叫,「幕先生卻不在此。」

  必隆用盡全力,才沒有在倒抽一口冷氣的時候發出心虛的呻吟。他慢慢走到燈光下,迎著李呈而去,眼中餘光環顧四周——並無利器之光,亦無伏兵可見,唯一可疑的,只是這低洼之地。說到涼王謀刺洪王,並無確鑿的明證。只是李呈坦然馳入的情狀,當是有備而來。以洪王數十載沙場之功,豈會不多加叮囑?

  必隆背脊上冷汗密布,上前笑道:「原來是公公騎著先生的戰馬。」

  李呈笑道:「先生說這馬兒最近太過安逸,叫奴婢帶它奔波一趟,早回洪州,交給司馬監再做管教。」

  「先生怎麼未按商議的時辰同行?」

  「老爺子近些年很少征戰,上了歲數更加疏懶。這番渡河決戰,何其壯烈,定是讓老爺子熱血如沸,對奴婢說,要去從前駐守的地方故地重遊呢!」

  「這當真是老爺子的脾氣。」必隆依舊向李呈身後望去,仔細看完,並無如洪王身形體貌者,於是「哈哈」大笑:「不知去了哪裡,小王若清盪匈奴人時,倒能拜晤。」

  「應是涉鳳尾灘過了河。早年與均成激戰,負傷逐均成於鳳尾灘以北,之後便再未進一步,此番想是再往北看看。」

  ——李呈說得愈是詳盡愈是合情合理,必隆便愈是確定洪王已取道他處,正向洪州城飛馳。他微作不豫,笑道:「若先生有此豪情,且告知晚輩,這刻當在鳳尾灘恭候,何必奔回壕營里來呢?」

  「是。是。」李呈亦故作諾諾,忙躬身一揖到地。

  「前鋒軍務仍待小王處置,如此,公公請自便。」涼王向他點了點頭,喚了伴當等人毫不遲疑,直向前鋒馳回。

  京營來的消息都甚不明朗。幕先生臨行前明言京營總督已死,而不久,便有不同的謠言紛至沓來。有說陳襄妙手回春,開膛取腸的;有說總督迴光返照出來見過人又昏死過去,生死不明的;更有人說,確實不治而亡,皇帝哭得和什麼似的——眾說紛紜,無一可信。

  洪定國十分在意,卻亦無計可施。京營因拱衛皇帝行鑾,戒備森嚴,更因主帥傷重,戍防更是加倍,原先可用的眼線這幾日無一個可以走得出來。

  然則京營有將無將,事關日後布置,雖有幕先生鈞命令他前往白原河駐紮,但這件事不明,恐生大亂,他命前鋒前往探視,出來見客的,卻是賀天慶。這位雖未有什麼聞達於世的功勞,亦無什麼出類拔萃的智謀,但比之洪州軍中效命的藩地武夫,有的是大內浸淫的察言觀色、待人接物,大可稱作老奸巨猾了。

  「他便一直不置可否,沒透一個字。」副將稟道,「末將要請見總督,這位賀爺話雖客氣周到,意思卻說得再清楚不過。」

  「什麼意思?」

  「他說總督大人現領著正一品京營總戎政的差事,必要位極人臣的,不是臣這等小小副將想見就見的。」

  「他只講了這個意思嗎?」

  副將苦笑道:「實則……他的意思是這次決戰,硬仗都是震北軍、涼州軍和京營打下來的,洪州在側翼,無甚作為,世子爺與其惦記京營的事,不妨想著怎麼守住白原河。」

  「好毒的嘴。」洪定國怒極反笑,他在意的卻另有其事,「賀天慶?他不是賀冶年的兄弟嗎?」

  「正是的。」

  「賀冶年好歹是洪州出身,多年來深得太后寵信,算是自己人,怎麼才死半年,賀天慶就成了辟邪的人?這種收買人心的手段,也太過聳人聽聞了。」他想了想又問,「若是我賞賜他,嘉獎他的功勞呢?」

  「這臣也問過了,皇帝還未曾賞過,現所有嘉獎一概未出,這是天大的功勞,皇帝想必也很是犯難。」

  洪定國便以朝賀皇帝大捷,另待皇帝垂詢東線戰事為由,進表請見。

  皇帝自然是允的。

  次日清晨,洪定國即抵達了皇帝行鑾。皇帝仍同京中一般,早起聽近臣奏事,尚未有暇。

  吉祥疾步出來,對洪定國噓寒問暖,最後道:「世子爺請稍候,此刻得了宮中的書信,皇上正同王大將軍一起看呢。」

  原來是內務府、敬事房、太醫等咸奏皇后遇喜之事。

  信是八月底自宮中奏出,講內務府已嚴選了穩婦、太醫進宮當值,另加派了總管太監一人,御藥房聽差數名至坤寧宮日夜輪值。原本皇后之母應入宮陪同,只是因王舉、王驕全兩人先後過世,王夫人已傷心過度,重病臥床,其姑媳又因熱孝在身,皆不便進宮,皇后一人,甚是寂寞,近期更是雙足浮腫,肝肺不平,太后及太醫都十分憂慮。

  皇帝與王驕十聽到此處,都分外傷感。王氏一門多人死於國事,貴為皇后,產期將近,身邊卻連個親人都無。

  「若最後無人入宮陪同,卿的嫡妻大可入宮陪護。」皇帝對王驕十道。

  「萬萬不可。」王驕十脫口而出,「重孝下,還是不入宮得好。這種特例開不得。」

  皇帝不置可否,轉過來問吉祥道:「那兩個太醫院的人朕都不喜歡。速令陳襄薦兩個人。而陳襄自己,現今能騰出手來了嗎?」

  吉祥接過奏章,看了看那兩位太醫的名字:都是誼妃遇喜時趙家舉薦的太醫,皇帝似不在意這些小事,但當真到了時候卻明白周全得很。

  「陳襄昨夜裡說,之後如何,是辟邪自己的造化,若創口崩裂,多半是沒救的了。只是靜養這件事於辟邪來說太難。因此上,留下一位軍醫專職看守,倒遠比他留在這裡強些。」

  「看守?」皇帝和王驕十都笑了。

  本以為陳襄還須多看護辟邪數日,現在看來,陳襄竟能即日還朝,對他二人來說絕對是意外之喜。

  吉祥望著王驕十悲喜交加地告退,心下不忍,對皇帝道:「現今內務府都是聽坐纛親王的,太醫派差,也是成親王過目,定是妥當的。只是皇后身邊人得用的不多,奴婢、如意和辟邪都差遣在外,想分憂使不上勁,倒是小師弟康健,乖巧聽話,求萬歲爺開恩賞他個露臉的機會,這節骨眼上,能在坤寧宮當差,可是他大大的造化。」

  皇帝笑了笑:「若他是慈寧宮的人,只怕早被差過去了。」

  「皇上言之有理。」吉祥笑道,「奴婢還想出個人來,也是最妥當的。」

  「誰?」皇帝不禁好奇。

  「這位公主若能協理坤寧宮,必不會有失。」

  「明珠嗎?」

  皇帝笑:「與其朕求太后的懿旨,不如辟邪親筆寫封信回去吧?」

  「是。」吉祥神色尷尬,只得賠笑。

  帳中靜了一瞬。皇帝察覺到了自己心中萬般的不舒坦,對吉祥道:「這將是嫡出的皇子公主,太后豈會怠慢?你們擔心太過了。」

  「奴婢們不似萬歲爺這般沉得住氣。」吉祥嘆了口氣。

  皇帝笑道:「倒不是沉得住氣……」——遠離清和宮數月間,眼前只有鐵戈殺伐,叫他有些遺忘了一座離都,一座清和宮中,比之北方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兇險。

  「皇上忘了,如今的儲君還是成親王啊。」——皇帝還記得辟邪此言道出的時候,自己是如何冷汗涔涔。

  東宮空置,任何時候都是皇帝的心腹大患,如能誕生嫡長子,不啻去了皇帝的一塊心病。然而,總沉浸在坤寧宮微寒的陰暗中的皇后,卻不得不又惱人地出現在眼前,嫡出皇子再加王家在此役中的不世之勛,也許再也無法擺脫她黑暗冰冷的糾纏了。

  他瞬間失了笑容,將手中的摺子扔在案上,顧而言他。

  「你看王驕十,朕竟不知道如何說他才好了。事關社稷之重,又是王家的骨血之親,他依舊如此拘泥禮數規矩,今後如何能倚重他於危難時力挽狂瀾呢?」

  吉祥忙笑道:「奴婢要斗膽說句,皇上可想得多了。這是王大將軍言傳身教,無不光明之故。此刻北方平定,天下就將太平,力挽狂瀾的要緊關頭,只怕今後可遇不著了呢。」

  「光明嘛……」皇帝沉吟著。

  大婚之夜,驕容王皇后的面龐在燭光下熠熠生輝。不及母后的艷色奪人,亦無巧笑美目的嬌倩,只是那光明無塵的雙眸,便令他沉醉不能自拔。

  「皇上。」吉祥見他忽然出了神,輕聲道,「宮中的事還有要囑咐的,奴婢現在就著人去辦。而現今洪州親王世子洪定國正在外請見呢。」

  「呵……」皇帝仰面抽了口氣,「干係人等都知道了嗎?」

  「俱已妥當。」

  「那便快請進來。」皇帝在座位上欠了欠身。

  ——「匈奴一破,洪王必返洪州。」那時辟邪滿身披血,用盡最後的精神對皇帝道,「涼州,是他返回藩地的必經之路。請皇上對涼王曉之以理,命他挾持洪王……」他說到此處,已為傷處疼痛折磨得冷汗透濕,鮮血自腹上斷箭處淋漓在皇帝的袍上,連呻吟的氣力也無,透了一口氣,接著道,「更加幽禁了洪定國……便能在此一舉鉗制了洪州,則天下大定。」

  這種誘惑,就算是頂著右翼崩潰的風險,也須一試——皇帝望著洪定國一無所知地自帳外的晨曦里走進來,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

  自小驕傲無憂的王子舉止端方,跪於帳中,漂亮地行了禮。

  「快平身。」皇帝走下來親自挽起了洪定國。

  「皇上大喜。」洪定國賀道。

  「舉國之喜。」皇帝道,「世子可向親王報捷了?」

  「臣提筆汗顏。」洪定國道,「洪州軍渡河後久戰不下,這一兩日才算有所建樹,先鋒回報,已與盧芳聯合,一同追到了白原河。再渡河去,都是震北軍了,大將軍標下悍勇,無須臣越俎代庖,故已在白原河畔下營了。」

  「甚好、甚好。」皇帝一迭聲地說,「如此震北軍與洪州軍會師白原河,則大局已定,可向帶林推進了。」

  洪定國道:「皇上也莫操之過急,這眼看將入十月,草原上的嚴冬將至,人馬冬季北上,是極兇險的事。」

  皇帝自然稱是。

  洪定國又問:「聽說寒州一帶倭寇亦鬧得凶起來,京中大局亦待皇上主持,不知皇上迴鑾之期可定了?」

  「倒尚未定。」皇帝回答得十分小心,「皇后遇喜,十分盼著朕回去,太后必也在這時想樂享天倫,故亦不會久留此地。」皇帝看著吉祥指揮著小太監奉上早膳,邀洪定國同席坐了。稍用了些,便嘆了口氣,道:「世子倒是說到了一件叫人發愁的事。黑、寒兩州的倭寇與往年不同,領頭的自稱將軍,竟是正經藩鎮之主出身,幾番交手,東王亦拿他無可奈何。朕想,多半是先東王新喪,杜閔畢竟不及姨父老成善戰,南邊也正是缺兵少將的時候。」

  洪定國當真不喜歡皇帝這番話背後的意思,若藉口要自己領兵去黑州蕩寇,誠邀自己一同回京,只有硬著頭皮強行抗旨了——迴鑾路上,洪、樂兩州邊界是必經之地,竟敢藐視洪州之主,無視回程兇險——洪定國在心中冷笑。

  「皇上為社稷殫精竭慮,臣恨不得即刻南下為皇上分憂。」他即答,「臣資質愚鈍,自小從父親學的都是平原野戰,騎兵奔突。南方水網密集,騎兵竟沒有半分優勢,臣的那些戰法遭人嗤笑事小,卻唯恐誤了皇上的大事。皇上想平定南方,倒是善步兵陣法的將軍為上。臣聞當日阿納與苟麗忽偷襲聖駕,多虧京營總督經年演練的槍陣抗住匈奴人層層衝擊,想來辟邪研習步兵槍陣多年,極有見地,這南去一事,以他為最佳。」他恐皇帝就此直接邀約,再無迴旋餘地,立時將話一口氣講完,最後不得不喘了口氣,才望著皇帝。

  皇帝聽到「研習多年、極有見地」之語,便知洪定國非但決心抗命,還要見機挑撥,當真未將自己天子聖意放在眼裡。皇帝一時覺得身上微微發熱,飲了口茶,先按下自己的怒氣。

  洪定國卻不失時機地續道:「倒是京營總督傷重,近日裡都不知如何。洪州軍久聞其威,此刻都甚是惦念。」

  「辟邪一名內臣,就算有些功勞,也不當常年領兵在外。」皇帝面色悲戚,「更何況他的傷勢……他侍駕多年,也算是朕看著長大的,不忍他再受兵戈之苦。」

  依舊不知辟邪的死活——洪定國有些無可奈何。

  「朕這幾日想,當親自手書舅父,告知大捷消息。白原河並非拒匈奴的前鋒險要,若能另遣一員大將駐守,世子能南下……」

  行鑾帳前忽然一陣嘈雜,又突然沉靜,似乎連晨風都靜止了下來。

  這日行鑾外密布重兵,正待皇帝與洪定國的決斷行事,這般大嘩,難道是洪州人發現了不妥?皇帝倏然轉臉看著吉祥,卻聽有人在帳外道:「辟邪來向皇上請安。」

  皇帝向吉祥點了點頭:「叫進來。」

  京營戎政提督太監辟邪便漫步走了進來。他青衣齊整得一絲不苟,腳步輕捷,顏色淡靜,若非面頰嘴唇白得透明,全然看不出傷重體弱之態。

  「奴婢請皇上萬福金安。」他伏地叩首。

  滿屋的人都提心弔膽地看著,但礙於洪定國在場,無人方便制止他。皇帝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動身體,握著茶盞的手指兀自發抖,發出難聽的噪音,令他立即鬆開了手,抬起手掌道:「快起來吧。不好好養傷,到處跑什麼?」

  「奴婢聽得洪王世子在行鑾,起來請教今後白原河布防。」辟邪仰面道。

  他似乎更願意跪在地上回話,對皇帝叫起身的話故作未聞。

  「你懂什麼布防?」皇帝懸著心,強笑道,「那處有幾員大將下壕營駐守即可,這些小事何必惹世子厭煩?」

  「奴婢這幾日聽了不少前鋒的戰報,再向此推進,每進一里,將士所攜糧草就更多。然則出雲以北多年都遭匈奴人蹂躪,中原未有機會修建要塞,因為就算一時逐匈奴人數百里,仍不可堅守已得之地。白原河雖非努西阿河這般的天險,卻在春夏多有行軍征戰的兩季時有泛濫,不失為駐守的屏障。更做中原糧草接濟的中點,因此想請教世子,以洪州老王爺多年與匈奴交戰的經歷來看,與白原河一線築城,是否可行?」

  「不失為上上之策。」洪定國道,「臣父數出出雲,仍無功而返,確實因奔襲路途遙遠。當年敗伊次厥之後,朝廷動起在努西阿河以北築城的念頭,但終因與均成言和,以努西阿河為界,始終守信未曾逾越。若能像開國之初一般,在雁門築城,定能長久守住所得之地。」

  皇帝俯視著辟邪一臉專注熱忱,懇切得全然不像定下這個挾持洪定國計策的人,知道此事定然有變,想了想道:「如此看來,在白原河築城一事,亦是當務之急?」

  「正是的。」辟邪笑道。

  皇帝嘆道:「可惜南邊少了世子分憂,當真棘手得緊。」

  洪定國笑道:「正如臣所說,黑、寒兩州,京營總督前往督陣是最好的。不知總督何時率京營啟程呢?」

  辟邪撩起袍角,輕盈地站起身來,轉向洪定國道:「奴婢是率京營回京,還是駐守邊境,與世子一同築城,都還未定呢。只待皇上定奪,奴婢都是欣然從命的。」

  洪定國知他所指,幾乎從鼻孔中哼出聲來。然而見辟邪神智舉動均不似重傷,心中十分疑惑。

  一時這帳中,無人稱心如意,都意興闌珊,未幾洪定國先退,領伴當自回,當日即啟程前往白原河督戰。

  辟邪望著他走出帳外,長吁了一口氣,伸手按住了腹上的傷處,自覺沒有鮮血滲出。

  「涼王今早親行至京營——洪王並未取道出雲、涼州回洪州,現不知洪王行蹤。奴婢太過魯莽了,險先反令皇上、涼王處於險境。」

  皇帝抽了口冷氣,手足冰冷,霍然而起。

  「就容他這樣來去自如,無用之至!」

  辟邪等忙跪倒稱罪。

  就算是辟邪籌謀,仍然落於洪失晝下風,皇帝心中憋屈,剛咆哮了一句,卻見辟邪的臉色就在這一瞬的工夫便愈發灰白,只得深深透了口氣,拂袖而去。

  「大師哥。」辟邪自知無力支持,拽住吉祥的衣襟,頭暈目眩地傾倒在吉祥身上,「大事未定,不要讓陳先生令我睡很久。」

  他說完這句話,像是將所有的包袱甩在了吉祥身上,坦然昏死了過去。

  「好在是傷重之後體弱而已,創口卻沒有裂。」陳襄來看過之後,對吉祥道,「既然大哥兒不聽我的話,不願鎖他在床上,不如就灌了這劑安神的藥,叫他昏睡著不能到處跑。」

  「那豈不是連一個孩童持刃也能要了他的性命?」吉祥蹙眉道。

  陳襄不以為意道:「反正是在大哥兒這裡,有什麼打緊?」

  一時閒人皆去,吉祥出指輕試辟邪的脈息——雖然因失血體弱,脈象浮大中空,然而經絡中內息豐盈順暢,果然是精進在自己之上。

  不知何故,慈寧宮最近的密信中終於鬆動,以皇帝能平安迴鑾為最上,容吉祥自行決斷。然而,以為奴者來說,「自行決斷」四個字卻最是包藏禍根,日後有任何變故,都在他此刻「決斷不利」之上。更何況,他分明知道,要得手,此生也只有此時了。

  吉祥為心中的惡意忽然一凜,抽回手來垂目按壓下心中的煩躁,不免長嘆了幾聲。

  「大總管何須如此?」有人輕聲笑道。

  吉祥回首,見姜放悄聲走了進來。

  「大將軍。」

  「大爺再擔憂也是無用。」姜放細細望了望辟邪的神色,道,「這般重傷,這般性子,就算是陳太醫貼身跟著,小順子和李師捆著,只怕大爺一隨皇上起駕回京,他便自己瞎折騰,不用入冬,就會搭進自己的性命去。」

  吉祥倏然抬起頭來,看著姜放,細想了想道:「若皇上要他率京營侍駕入京呢?」

  「那是絕無可能的。」姜放道,「他稍加搬動,就是瘡口崩裂,更不用說皇上是如何亟須疾馳回京。更要命的是築城這件事。若無他與洪州的世子爺互有商量,這城怎麼建得起來啊。」

  「若無那城池,匈奴人可要四處亂走,遍地橫行,怕是防不勝防。」吉祥跟著姜放一起嘆起氣來,「大將軍是最知道北方實情的人。就只怕辟邪在此休養,京中朝廷怪罪,說起我兄弟二人在皇上身邊受寵恣意,不把人放在眼裡呢!」

  「都是為了皇上的安危,怎能怪到大爺頭上?」姜放見吉祥神思飛轉,忙又道,「洪州尚不清楚六爺的傷勢,只怕還在疑慮他究竟向南向北,但也瞞不過他們幾日。皇上是行是留只怕就當在這兩日決斷了。大爺在北方還有什麼事,這兩日裡也未必來得及辦完啊。」

  吉祥望著辟邪肆無忌憚昏睡的面龐,自認識辟邪第一天起,便從未見過他無憂無患、無思無慮的一瞬,師傅臨行時滿是不忍而輕撫師弟黑髮的手指,和沙塵中攢入辟邪心窩的箭鏃——吉祥的嘆息從心中最柔軟處衝破出來。

  「唉……誰說不是呢。奴婢一介內臣,著實沒有什麼見識。這等瞬息萬變,不是奴婢這樣的人可以應付的。」他如釋重負地起身道,「都是皇上和大將軍要議的大事,這事不同萬歲爺商量,怎麼上這裡來了?」

  「替六爺找了些名貴藥材,看是不是用得上。」姜放坦然胡說著。

  吉祥笑道:「奴婢去請陳先生來看看。」

  姜放目送吉祥遠去,轉身伸手輕輕推動辟邪肩膀。

  「主子爺、主子爺。」他在辟邪身邊喚了幾聲,見辟邪依舊昏沉沉不能清醒,只得默然凝視了半晌,摸出一縷髮辮掩在辟邪懷中,方不忍而去。

  京中是九月十九日得到皇帝渡河決戰,並大捷於白原河的戰報的。

  這日以成親王、劉遠為首,謁太廟報捷,京城百姓均出門結彩放花,爆竹聲接連三日,此起彼伏,未曾中斷。

  自太后始,各宮放賞極豐,都是放下憂心後的解脫,招入伶人數百,在慈寧宮與御花園連唱多日戲文。這是近幾年來難得的高興,甚至言官御史都無一個掃興,滿朝都是歌功頌德的賀表。連劉遠也上了表,贊皇帝是不世出的英明果決,親征一策果然大挫匈奴人的銳氣。

  更有高明者,知皇后產期將近,王氏一門為此役慘死父子二人,力主王驕十封侯。在朝在野,都是少見的一團和氣。

  其中唯成親王憂心忡忡,理事間忽然神遊物外,群臣多有疑慮,不免問安解憂。

  「窮寇殘兵,卻最是兇險。」成親王道,「皇上一日不曾還朝,臣子心中一日不得安寧。京營殘營拱衛行鑾南下,沿途不談多少匈奴游勇,只說中原各府省交界,只要官府鞭長莫及,便是強人草寇。為盼皇上平安返京,臣日日焚香祈願,不知諸卿如何?」

  一問之下,原來京中諸臣家家俱有佛堂,人人素日禮拜——成親王不禁欣慰微笑起來。

  「王爺坐纛辛苦,皇上迴鑾,見王爺理事萬全,必更委以重任。」

  「我是個愛聲色消遣的。」成親王笑道,「還是歇上個一年半載好。我這四個月來何止蛻了一層皮去!可要想這些事務都是皇上平日做慣的,就知為君何其辛苦,哪是你我臣下膽敢度量?現今最要緊的,是確保京營平安護駕回京。各地接駕布防都要領了軍令狀去。」

  正說到這個正題上,便有侍衛遞進來皇帝加急手諭。

  「皇上十五日的手諭,就由京營護駕迴鑾了?」成親王接過看了,不禁訝然,「這麼早。」

  這是京營一路精兵,疾行出發,朝野並無人被事先知會。翁直道:「若是如手諭所說,由京營騎兵輕騎侍駕回程,此刻應當行至了重關、雁門之間,三日後必入驕陽關,之後就是京畿地界了。」

  「好快,好快的決斷。」成親王蹙眉沉思,「這手諭如何傳來的?」

  「若八日間就到達離都,應是從最快的驛站走的。」

  「驛站?」成親王不禁脫口而出。

  「太后叫成親王。」慈寧宮太監康健進來道。

  群臣都站起身來。成親王想了想又道:「就遵上諭,令上江水軍火速接應。各部各為皇上迴鑾京師早做準備。」

  康健一邊領引,一邊道:「太后適才還說,成親王這麼來回折騰,很是心疼,只是軍前的侍衛回宮,想王爺也惦著皇上,一同聽前鋒的人回話。」

  成親王連連稱是,道:「是哪個侍衛迴轉?」

  「說是胡動月回來了。」

  「哦?」成親王側了側頭,「不是游雲謠嗎?」

  「確實不是。想來是皇上眼前最得力的人,必留在皇上身邊護駕呢。」

  他到慈寧宮的時候,太后已然問了大半,說及皇帝在三里灣身負箭傷,都是大驚。

  「那一役京營折了四千餘人,好在聖駕平安。」胡動月道,「就是臣馳回之前的幾日,皇上創口有些紅腫,稍有些熱症。」

  「這個阿納著實可惡。」太后切齒,「聽說最終還是斬得他的首級?」

  「是。自阿納被斬,匈奴人才算大勢已去。皇上聖明仁德,仍命以親王之禮安葬了。」

  「皇上身邊的人都還好?」成親王問。

  胡動月道:「侍衛營也是多有死傷,紫南門侍衛中游雲謠落馬,被匈奴人踐踏得雙腿稀爛,蒙太醫陳襄截去了他的兩腿,才保住了性命。內臣里,京營監軍辟邪重傷,箭鏃入腸,臣返回時仍是不知生死。」

  成親王已霍然站起了身。

  「好好坐著。」太后漫然看了他一眼。

  胡動月又稟了皇帝如何駐紮在努西阿河以北,此次北伐五軍如何拱衛之事。成親王與太后心不在焉地聽完,放了豐厚的賞賜,命其退下。

  「為一個內臣,如此失態?」太后望著成親王。

  「母后是知道的,辟邪總是服侍在皇上身邊的,兒子想他重傷,皇上深陷戰團,必是險象環生。」

  太后點頭道:「你現在也知道為君的不易,若能想著分憂,更是好了。」

  「是。」

  「皇后這幾日已坐臥不寧,比算定的日子還早了幾日。若是皇子在這一兩日裡誕生,宮中的戍備又當更加用心。」太后用明朗的聲音道,「北方匈奴既定,宮中又有太子誕生,豈不是最好的時候?」

  「正是的。」

  若是太子降生,就算是皇帝迴鑾的一路上儘是虎視眈眈的藩王,這天下也和自己沒有半分關係了——成親王用盡全身的力氣微笑著。

  太后憫然望著他的笑容,道:「有些事,總有個前因後果。有的沒的,不在這刻。」

  成親王笑著:「母親聖明,兒子也不糊塗。」

  太后的目光深沉如海,令成親王歸途中依舊戰慄不止。

  門上趙師爺也已得了信,無人處忙迎上前問:「王爺不覺得蹊蹺嗎?」

  「怎麼說?」

  「手諭是從驛道上來的。那麼洪州、黑州人這兩日也當知道了。」趙師爺道,「倘以速制勝,要的是在所有人措手不及時迴鑾京師,何必又故意下此手諭?直接悄悄回來就是。要是如手諭上說,開放上江界水域,以禁軍水師護衛,那入京的時日又要晚上兩日,又何必十五日便拋下瞬息萬變的戰場,不待大局安定就返京?」

  成親王抬手止住他,先頭回了花園盡頭的書房,坐定了問:「最近兩日可有消息說尋到了均成的屍首?」

  趙師爺搖頭:「只知道阿納的屍首在皇帝手上。」

  成親王道:「京營騎兵不過萬人,此次折損五成以上,皇帝能帶回的,大概數千。孤軍要過涼、洪兩州,談何容易?洪州重兵仍在北邊,就罷了。只是黑州人在一路早有對策,太后、皇帝無不瞭然,豈會輕易孤軍而行?必是由京營的大部人馬護著回來。要萬無一失,定須帶同步兵炮陣,如此便是一個月以上的行程。」

  「那麼……」

  「皇上有辟邪在側謀劃,又有吉祥護衛,多半是平安了。且看黑州人如何不死心地折騰吧。」成親王冷然道,「回京這路已無礙大局。只是宮裡……」

  趙師爺心領神會,道:「那穩婦入宮之後便不得消息。不過今日跟著王妃入宮的女子已回來報過,皇后可不妙啊。」

  這隻怕是成親王最近聽到最順耳的一句話。

  趙師爺又道:「皇后也只是撐到今日罷了。想要平安誕下皇子,那個身子,是不行的。」

  成親王道:「皇后身懷六甲數月才肯叫人得知,中宮對王府的猜忌不謂不深,連太后也是護得緊實。我可不願心存這般僥倖,這兩日裡無論如何要有個確切消息。」

  「吱呀——」廊下鋪著的木板被人踩得響起來。

  兩人收住語聲,便聽得內臣在外輕輕叩門,道:「王爺,有封書信送到門上。」

  趙師爺走出來接過,奉與成親王。

  信由火漆印信封著,成親王拆開,自書案下的抽屜里取出一張都是方孔的紙來,覆於書信之上。

  成親王通讀完方孔中露出的字句,茫然仰起面來,不置一詞地出神。

  趙師爺望著他面上悲戚的神色,駭道:「王爺,這是怎麼了?」忙從成親王手中接過書信細看。

  「陸」這個字便是用來稱呼辟邪的暗語。原文中說的是「陸過武勇死戰」,但去了被紙遮蓋的行文,從方孔中露出的卻是「陸戰死」這句短促冰冷的結局。

  趙師爺大驚:「辟邪死了?」

  成親王的悲傷和嫉恨糾結成眼角的冷淚:「他竟為了皇帝身死北地。我有什麼不如皇帝,得不到他一點的心意?」

  「王爺……」趙師爺相勸道,「北伐決戰兇險,萬軍之中,武功高絕如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他畢竟是死於國事,若此刻王爺在位,他也必能為王爺粉身碎骨。」

  「你道他是個沒有心的人?」成親王抹去淚痕,冷然睨著趙師爺。

  趙師爺微微打了個寒噤,道:「學生不敢。」

  成親王已然站起身來,勃然掀翻了書案。

  趙師爺噤若寒蟬,肅立於一邊。

  成親王背著手,走到窗前,一掌推開窗戶,讓涼風拂在燥熱的面龐上,冷然道:「他那樣的人,本當懂得只有我才懂得他。他竟不是我的。可惜。」

  趙師爺握著書信,在成親王身後戰抖著,良久才用乾澀的聲音道:「王爺,且看這書信後面的文字,才叫聳人聽聞呢。」

  密信中道:十五出發的,是京營兩千精銳,然而皇帝卻不在其中。雖然震北軍在白原河大捷,而皇帝營中的瘟疫仍然盛行,皇帝深染重症,陳襄束手無策,這幾日頗有沉疴狀,只得先遣京營回京安定局面。若皇后誕下皇子,務必確保皇子安全。

  「這個人的消息從來無錯。這便說得通上諭奇怪的地方。」趙師爺道,「這麼大張旗鼓地說回就回,幾日裡就到京城,比之安穩護駕迴鑾,倒不如說更像是平亂的模樣。」

  成親王轉回身來,奪過書信又細看了一遍,按著額頭道:「這一日太多變化,若不深思熟慮,便是殺身之禍。能用上的人,此刻都用上吧。」

  成親王府次日備下盛宴,賀努西阿河與白原河大捷。各部親貴重臣雲集一堂,一直喧譁至入夜。上了年紀穩重的老臣都盡興而歸,剩下的,都是成親王素日裡愛往來的青年英俊。

  喝酒行令到夜半都有些恍惚時,成親王悄悄拽了拽郁知秋的袖子,在他耳邊笑道:「你知道我今日由這些人在這裡折騰,可是為了誰?」

  郁知秋勉強賠了個笑,躲閃道:「王爺的盛情,臣愧不敢當。」

  「你來。」成親王當先向後而去。郁知秋沉著臉跟著,剛進了書房,便被成親王從身後一把抱住。

  「王爺!」郁知秋輕輕一個寒戰。

  成親王笑道:「這裡沒人,你怕什麼?」

  「我……」郁知秋按捺下心中慍怒,最後無奈道,「王爺不必錯愛,有什麼差事,只管吩咐。」

  「你是越來越聰明了。」成親王一笑,將臉龐埋在他堅實的肩膀上,輕輕說了幾句話。

  「這萬萬不可。」郁知秋變色道。

  「真要到那個時候,只有直入慈寧宮請太后做主才是最安靜的法子,不然天下大亂,屆時受苦受難的,真是你我這些京中王公嗎?你要心裡慈悲,可要替這個天下打算呢。」

  「不會的。聽胡動月說了,皇上安然無恙。」

  「真是迂了。」成親王道,「胡動月是十一日出發的,後面幾天有什麼變故,難說得緊。況皇上安然無恙,是臣子日夜祈求的,那是最好了。」成親王在郁知秋身後冷笑,「四海平定,一切如常,社稷之福啊。」

  「有違規制,被人知曉,不管是什麼理由,都是大逆的罪。」

  「你自己開宮門來去自如,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看這規制也沒怎麼在你眼裡。」

  郁知秋在成親王的臂膀中微微戰抖。

  成親王不禁輕笑出聲,潮濕的呼氣噴在郁知秋的脖頸里。

  「臣明白了。」郁知秋咬破了嘴唇,垂下眼睛低聲道。

  九月二十五日天還未亮,內務府並坤寧宮內臣都來回太后,皇后已有轉胎之象,守喜的穩婦及當值的太醫俱在坤寧宮。

  直至成親王下值回到府內,坤寧宮仍沒有確切的消息。

  王府內臣一撥撥地去向宮內詢問,都是石沉大海。到酉時掌燈許久,忽聽門外驚惶的腳步聲。成親王霍然站起身來,親開了門走到廊下。

  昏黃的燈下是內臣瞠目結舌的面容。有人在後笑道:「小王爺還沒歇著?那奴婢可不算打擾小王爺休息。」

  「姑姑。」成親王迸出這句話的時候,能聽到自己咽喉中的呻吟之聲。

  洪司言恍若未聞:「有幾句太后娘娘的話,要單獨問小王爺。」

  「是。」

  話雖如此,康健卻拉著一個婦人一同跟進了書房。

  洪司言並沒有解開身上的斗篷,看來並不想久坐。

  「這是坤寧宮的穩婦。」她道,「太后娘娘嫌內務府薦的人不好,說小王爺這個時節是坐纛的親王,這個差事辦得出了紕漏,甚是不喜。」

  成親王怔了怔,原來派入宮中的穩婦已然被太后察覺了。他知道這種事情都沒有真憑實據,從震驚中振作了精神,正要爭辯,洪司言已向康健點了點頭。

  康健將那穩婦向前推了一把,從腰中拽出匕首,自其後背無聲無息地刺入,將那穩婦一擊斃命。

  成親王驚得面色煞白,脫力地倒在椅子上。康健舍了匕首,將穩婦的屍身棄在地上,徑直退了出去。

  「太后著奴婢來和小王爺說:小王爺坐纛辛苦了,皇上這就回京,小王爺要知保重,好好地在家休養一陣子才好。今後太后膝下,還指望兩代人承歡,頤享天年呢。」

  上至母親,下至奴婢,竟沒有一個向著自己——成親王被傾盆箭雨般的憤恨攢透了心臟,不忿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自小讀書上進,諸皇子中沒有一個能邁得過我去,為朝廷做的差事無不妥帖稱心。我心中的抱負見識,母后知道得最是清楚,我也因此最敬愛孝順,從來沒有忤逆過母后半分。朝中行事,天下青年英俊亦無有不傾慕的。母后厚此薄彼,究竟是為了什麼?」

  洪司言嘆了口氣,道:「小王爺,皇帝就是皇帝。」

  成親王冷笑道:「姑姑回去請教母后,若皇上在北邊不回來了呢?」

  洪司言蹙眉,目光流轉在成親王臉上:「這是從何說起?今日吉祥已回京密宣了五城兵馬司袁迅,這時辰,皇上就該入城了。」

  「不會的。」成親王獰聲道。

  洪司言望著他的面容,想了想忽問:「小王爺的消息又從何而來?」

  她見成親王緘口不語,不禁嘆道:「小王爺,皇上北伐時處處險境不錯,然而,他身邊的人確實都沒死絕呢。那些奴婢壞了心,攛掇小王爺,小王爺可不要輕易上了當了。」

  成親王望著洪司言翩然而去,茫然沒有頭緒地胡思亂想:就算是有人設計要他起了不臣之心,那暗語、印信如此機密,那人是從何得知?如此洞察狡慧,天下又有幾人?

  ——青衣雪容,猶若晴日冰峰——成親王想起那少年來,突然冷汗浸透衣衫。

  已過下鑰時刻,紫南門侍衛多在宮城內駐守。郁知秋卻仍在宮外徘徊。

  自成親王密約相求,他便夜夜悄悄開了宮門守候,若當真生變,成親王便可從紫南門潛入皇城宮城,進而直入慈寧宮。

  只是北方並不似成親王所言,沒有半點明確的消息,朝廷中依舊在歡天喜地等待著大駕迴鑾,他口乾舌燥,在清秋的夜裡焦躁地跺著腳。

  只是今夜重重宮闕內外,都是隱隱的嘈雜。不久便聽正南方向雷鳴奔涌,如驟雨壓境,顯然是數百人的騎兵列陣而來。

  郁知秋按住了刀。身邊的侍衛也聚攏過來。「上槍、上弦。」郁知秋道。

  前方大道之上,一騎飛馳而來,手持明黃色信騎。

  「皇上迴鑾了,開門!」

  北征的侍衛營黑壓壓一擁而出。儀仗分列,之後是瘦削的皇帝策馬趨近,靜靜俯視。

  「這是郁知秋吧?」皇帝道。

  「皇上大喜。」郁知秋領著眾人叩首。

  不同於現在疲憊精瘦的北伐侍衛營,皇帝已然很久沒有見過如此強壯乾淨的近侍,心中莫名地不豫起來。

  「太后在慈寧宮?」

  「今日慈駕都在坤寧宮。」

  ——必是臨盆的情狀艱難,已然驚動太后主持大局——皇帝出了會兒神。

  「皇上回乾清宮?」吉祥上前問。

  「既然母后在坤寧宮,朕必要先去慈駕前請安。」皇帝的聲音有些猶疑,卻因為找到了堂皇的理由,頓時下定了決心。

  這般數百騎隨皇帝大駕直入宮門,至乾清門尚止。夤夜軍聲撼城,太后已然被驚動,自坤寧宮內領著眾人親自走了出來,見內臣簇擁著箭袖戎服的皇帝健步上前,才將凜凜的目光垂下,望著皇帝搶上幾步,跪倒在腳下。

  這刻安寧疲憊,皇帝連話也說不出來,只覺雙肩一暖,已被太后攬在懷裡。

  深宮之中,無人敢於啜泣,母子二人沉默許久,太后終於鬆開了雙臂,雙手捧著皇帝的臉頰,細細端詳,用手指抹去了皇帝臉上的淚痕。

  「兒子不孝,疏離母后膝下數月,雖有北方大捷,卻致母后時時牽掛擔憂,兒子心中不忍不安。」

  「匈奴大患自孝宗皇帝始,至今日潰散,社稷之福。一點牽掛算什麼?」太后扶起皇帝,依舊握著皇帝的手掌,「瘦得多了。」

  「是。」皇帝的目光便投向坤寧宮昏暗的大殿,「裡面……」

  太后只是搖了搖頭。

  「皇后叫進寶。」裡面的穩婦慌慌張張地跑出來,望著跪了一地的人,嚇得伏倒在地。

  「這是要做什麼?」皇帝詰問。

  產房之內呼喚內臣,是從所未有的事。

  太后立即按住皇帝的手臂:「皇帝管這些事做什麼?」旋即向進寶點了點頭。

  進寶忙向太后與皇帝叩了頭,隨穩婦入內。

  「都出去。」皇后的氣息微弱,目光卻狠戾地自周遭的人臉上掠過。

  穩婦等豈敢棄了皇后出去,都嚇得滾倒在地叩首。

  皇后又道:「若不出去,進寶只管都殺了。」

  「出去。」進寶喝道。

  悶熱的產房中瞬間便只剩下進寶一人在飄搖的燈光下獨立。

  「我不行了。」皇后從蒼白的嘴唇透出的,卻是決絕的聲音,「就是現在,可指望得上你?」

  進寶趨近產床邊,叩首道:「是。奴婢已試過多次了,絕不會傷及皇子。」

  「好。」皇后點了點頭。

  進寶從旁取過手巾,擦去皇后慘白臉上的冷汗:「只是,產婦是活不下來的。奴婢一旦動手,娘娘亦不能倖免。現皇上就在門外,娘娘可有話要傳給皇上知曉?可要見一面?」

  皇后死屍般的面龐突然綻出一抹笑容。

  「不,我和他無話可說。我就此死了,他再不尋思廢后的事,稱他心意,於他於這個孩子,都是太平和氣。他心裡咒我,又不甘自己的惡毒愧疚,不會見我的。你記得,這裡做了些什麼,絕不要叫他看見,也絕不要叫他知道。若他因此對這孩子有了芥蒂,此子在宮中必無生機,倒是你,」她將進寶招得近了些,用盡最後的力氣,嘆息道,「我們主僕一場,這孩子若能活下來,也是你救的性命,今後,你替我照顧好他。」

  「是。」進寶取過匕首,抹去眼裡的淚水,「娘娘放心。」

  「皇子重珄降生坤寧宮,朝中清平安詳。」

  ——皇帝親筆的書信中如是說。

  「王大將軍要封侯了?」小順子問。

  早先密報中言及:以裂腹之痛,後竟無一呼一語,坤寧宮內外無人驚動。因而破腹取子之事,皇上一無所知——如此志堅性烈的皇后,就此殞沒,可謂慘烈,實是可惜。

  辟邪嘆道:「那是自然的,無論如何,北方大捷,皇子降生,兩件天大的喜事,是搭了王大將軍至親的三條人命進去,比之這震北軍中任何一個,都值得這『永平侯』三個字。」

  小順子撇了撇嘴:「大將軍呢?」

  辟邪拿手指敲了敲他的腦門,道:「大將軍封侯是遲早的事,哪要你操什麼心。更何況,要說祈願永世太平的心,大將軍亦比不上太子舅父吧?」

  「師傅說的是。」小順子笑,「這旨意師傅竟要自己去頒嗎?」

  「皇子誕生,皇后崩逝,泰極否極。王大將軍一定是百感交集,須有皇上親近的人在側寬慰。」辟邪慢慢合上皇帝的書信,放入懷中。

  「朝中可要安靜一陣了呢。」小順子笑道。

  「就是太過安靜了。」辟邪冷笑——可惜皇帝為了皇子誕生一事,已等不及地要回宮,不然,只消再過上三四日,再有第二封密信火上澆油,野心勃勃卻優柔不決的景儀只怕便會露出馬腳。

  成親王的心胸中已被無窮的智謀詭計塞得滿滿的,皇帝這般孤軍長途奔襲的「勇氣」二字,他天生就不會理解吧。

  只怕這智而不決的成親王還會在朝中糾葛日久——辟邪嘆了口氣。

  「大軍在外,稱意的縞素不好找,師傅將就。」小順子將素白的袍子裘衣放在辟邪身邊,過來為他梳頭,「我看也未必是要師傅頒這個旨意,定是師傅在帳中侷促得久了,鐵了心地要出門!」

  辟邪的精神卻全在於手指間纏繞的一股髮辮上,對小順子呼痛呼冷的勸諫全然未聞。

  漆黑的髮絲,明亮如太陽神的光芒——願這一絲最後的純情懷念,能隨著自己去離都、去寒州、去見東方無盡的碧海。

  「將這個結在髻里。」辟邪將髮辮交給小順子。

  「是。」小順子竟不似平日般多嘴愛問,將這縷髮絲結在辟邪柔軟的長髮中,服侍他穿了衣衫,道,「外面可冷。」

  厚厚的帳簾掀起,寒意刀鋒般撞入懷中。茫茫天地,每一片白雪都似永駐在半空,安靜緩慢地飄落。

  慶熹十三年十月初五,小雪節氣。

  京營提督太監手奉御旨,向白原河行去。

  他白衣拂地的那瞬,幅員千里的白原雪地上並無大單于,並無左屠耆王,甚至再無天子、親王。新雪垛出的純白少年,仰面令細雪輕沾臉頰。

  「真的好冷。」草原新主微笑著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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