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州十六郎

2023-10-26 22:49:45 作者: 紅豬俠
  寒州地處少湖之東,寒江自北向南,繞城匯入少湖。自古以來,此處便是魚米之鄉,衣食富足,特別是因附近一帶遠山環抱,氣候溫和,適於植桑養蠶,故百年以前就是中原盛產絲綢的重鎮。加上水路暢通,此處的絲綢便行運全國各地,更沿寒江遠銷大理,早有「天下霓裳出寒州」之譽。

  少湖之西又有別水匯入,自青、洪、督三州沿江東下,第一個所到之處便是寒州,所以寒州城內不但中原的商賈來往頻繁,還有大理、西域的商隊不時穿梭,故而市面繁華,士風開放,文氣昌盛。

  世人稱寒州的絲綢為「寒絲」、「寒絹」,其質地輕柔晶瑩,織染清麗秀雅,與涼州絲綢的厚重雍容、華貴絢爛各成一派。寒州百年以來一直有個傳統,真正上等的寒絹,必定要選織染世家中心靈手巧、容色秀麗的少女織成,稱為「小寒絹」。小寒絹產量極少,質地溫美如玉,又因這個傳統平添了香艷的情趣,不但價格奇高,更是王族富賈搜羅的珍品,在市面上自然是難覓其蹤。前朝詩人江據放遊歷至此,見少女忙於機杼,便有「指梳冰絲染晨霞,梭引春光織寒裳」之句。

  如此名噪一時的寒絹,卻因近二十年來宮廷中不喜歡寒絹「過於輕浮」,鮮有進貢。當地的織染世家都頗有微詞,均覺朝廷喜好是一回事,寒州布政使沒有在京城大力宣揚寒州絲綢的獨到之處,致使中原寒州竟輸給了胡地涼州,也是難辭其咎。

  八月上頭,布政使司突然知會織染行會,言道:因景佳公主婚期在即,大內已派了人下來精選小寒絹充作公主妝奩,各個織染作坊都須呈上精品以供競比,最後從中擇選十家,指定織造進貢用絹,競比就定在八月十五。猶如一石驚起千重浪,寒州人士奔走相告,要知一旦選中向朝廷進貢絲緞,無論於誰都是無上的榮耀,說是門楣生光、蔭及子孫也不為過。上千家作坊連夜趕織新絹,唯恐這個彩頭被別人搶去,市面上於是大興搶購新絲、擠對對手的勾當,甚至還有械鬥的事件發生。

  行會會長常重元見人人大有走火入魔之勢,這一日忍不住在布政使司門前求見。布政使董里州竟然親自出來見他。

  賓主坐定,常重元開口就抱怨:「大人,寒州真正能織小寒絹的不過四五十家,這位上使卻要寒州城內所有作坊參加競比,如今市面上新絲價格飛漲,還有人在其中牟取暴利,小人實在彈壓不住,望上使和大人收回成命,由行會推選十家老店也就是了。」

  董里州笑道:「會長過慮了,朝廷里不過是要兩三百匹的進貢,等競比一完,絲價就會下跌。再說這位上使年紀雖輕,卻辦事周到,不想只聽行會一面之詞,自己看過才算。」又從袖中取出一柄摺扇,道,「會長且看這件物事。」

  常重元接在手裡,打開一看,原來不是紙扇,卻是用小寒絹做的扇面,奇的卻是扇面上還繡了幾枝墨竹,如煙似墨,飄逸俊秀,合攏時扇骨並得嚴絲合縫,可見繡這竹子的人功力深厚,針法纖細,定是一代名家。

  董里州道:「原是那位小公公在我書房裡見了這柄扇子,十分喜歡,一問之下才知道寒州還有多間繡坊,便想選十幾個繡工進宮幫著針工局做幾個月的事。」

  常重元道:「寒州的繡功精湛,還是最近十幾年的事,小人看能繡這等扇面的在寒州也不過兩家。」

  「哦?有兩家?」

  「是,一間叫福地繡坊,裡面有幾位老師傅,能繡出這等佳品,說起來這間繡坊的東家,大人一定知道,就是寒江承運局的大老闆,吳十六。」

  「正是,這件東西就是從他的繡坊里得來。」

  「另一間擷珠繡館只怕大人就有所不知了,寒州的繡藝就是起源於它,二十年前有個大理人名叫宋別,到寒州開了繡館,廣收門徒,寒州現在頂尖的繡工就是出自他的門下。如今這間繡館只收女弟子,靠的是收徒過活,織染世家或富商巨賈的女兒有很多都從繡館的師傅學藝。這個繡館鮮有繡品流出,一旦問世便是驚若天物,早早被人搶回收藏,連小人都從來沒見過。」

  「這倒是新鮮事,過些天會有人去看。」說罷端茶送客。

  常重元告辭出來上車,家人趕著回家,走到一半,突然勒住馬不動了,常重元聽得外面一陣喧譁,撩開帘子問:「怎麼回事?」

  「老爺,前面出了大事,橋斷了。」

  正說著,一隊州府衙門的親兵喝道趕了過去救人,街上行人大呼小叫:「長虹橋斷了,長虹橋斷了。」

  「死了人啦!」

  常重元下車,一把拉住一個年輕人,問道:「什麼事?」

  年輕人急道:「前面長虹橋塌了,橋上三四十個人落水,剛撈上來兩個秀才,已經斷了氣。」

  常重元想到自己一個時辰前才從橋上經過,不禁一陣後怕。

  「老爺,從這裡是回不去了,要不改道飛霞橋過河?」

  常重元點點頭,嘆道:「這橋去年才建的,這就塌了,唉,罪過。」轉念一想,又道,「既然如此,我們順路往承運局去一趟。」

  寒江承運局並非官辦,人稱大老闆的吳十六在局裡也被手下稱為「幫主」,主掌這個勢力遍布寒江全域的大幫派十幾年,人也變得圓滾滾,見誰都笑嘻嘻打招呼。但即便他一臉彌勒佛的微笑,在寒州仍有風傳說這個吳十六年輕時殺人越貨,無所不為,只看他手下得力的幾員大將,個個眼露凶光,一身匪氣,便知道他出身絕非善輩。所以在寒州地界沒人敢對承運局說個「不」字,就算是見了承運局的人出來,也要繞道相避。這天一早,郭十三領了十個人剛從局裡跨出來,見門前的行人紛紛走避,不禁怒道:「見了鬼了嗎?逃得比兔子還快。」手下人早已對這種情景見怪不怪,知道這個赫赫有名的十三郎今天早起就不痛快,這時發句牢騷,誰也不敢多言。郭十三往地上啐了一口,恨聲道:「也不知那個老狐狸昨天對幫主說了什麼,今天老子就倒霉攬到這麼個不要臉的差事。」

  眾人知道他嘴裡的老狐狸自然是寒州織染行會的會長常重元無疑,勸道:「爺何必生氣,幫主要爺辦這個差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要你多嘴?老子不知道嗎?」

  眾人只管笑,不敢再說,急急趕往城西,過了一片竹林,前面閃出一幢前後三進的宅子,門前青簾低垂,一邊掛了個樸素的立牌:「擷珠繡館」。

  「爺,就是這裡了。」

  郭十三撣了撣衣裳,收起一臉兇悍之相,正色掀開帘子,領人進了屋。

  門裡的木櫃檯後只站了一個童子,看見這麼些大漢進來,有些害怕,哆哆嗦嗦問:「各位爺,有何貴幹?」

  郭十三道:「我們有事要見繡館的師傅。」

  「師傅年紀大了,幾年前就不在館中,搬到別處養病去了。」

  郭十三嫌他囉唆,道:「就是你們現在管事的。」

  「我們代師傅就在屋裡,我去問問方不方便見各位爺,各位稍等。」

  童子轉進屋內,郭十三見這間廳堂連個客座也沒有,嘴裡又忍不住不乾不淨罵了幾句,卻見那個童子又回來道:「各位爺,代師傅說了,自己是個女流之輩,不方便出來見客,況且這裡只教人繡花,如果各位不是代家中女眷前來報名入學,就便請回。」

  郭十三忍住氣笑道:「你跟你代師傅說,我們是承運局的人,也不見嗎?」

  童子連眼都不敢抬,結結巴巴低聲道:「代師傅說了,若是承運局的人來了,更是不見。」

  「好大的膽子!」郭十三凶相畢露,招手對身後的人道,「給我拆了這堵牆,我看她見是不見!」

  眾人大聲答應,推開童子,從衣服底下抽出兵刃,上去兩三腳把面前的木隔扇踢倒,內室里一張巨大的繡架之後隱約坐著個白衣女子,也不以為意,仍是低頭繡花。

  郭十三見這一襲白絹之上雙面繡了一個擎劍的俠士,風振衣袂,血沾前襟,眉間殺氣滾滾,更有一柄長劍凜然似有寒意,仿佛即將破絹而出,自己魂魄突然為之所懾,倒抽一口冷氣。

  「爺,」旁邊的大漢道,「咱們可不是為了瞧這裡的娘們兒來的。」

  郭十三抬腳把他踹在一邊,怒道:「你個俗了巴氣的小王八蛋懂什麼?」

  繡架後面的女子這才輕聲一笑。

  郭十三嗽了一聲,道:「姑娘,我們吳大老闆有件事要你幫忙,行個方便可好?」

  裡面的女子笑道:「福地繡坊針法天下絕倫,寒州地面上早已無出其右者,不知小女子這小小的繡館,還能幫上吳大老闆什麼忙?」

  「姑娘冰雪聰明,怎會不知朝廷要選寒州當地最好的繡工上京?擷珠繡館不沾俗事多少年了,現在不妨把這小小的虛榮讓給福地繡坊如何?」

  「敝館早已不出繡品,女弟子之中也沒有可與福地繡坊相提並論的人才,這個彩頭自然是吳大老闆的,何必相煩各位親自跑一趟?」

  郭十三笑道:「姑娘明白事理就好,這兩天京中的上差就在城裡,我們吳老闆說了,承運局願意拿出一萬兩銀子,請擷珠繡館關門大吉,便成全了大家的好事。」

  那女子聞言冷笑道:「你們承運局在寒江水面上欺行霸市也就罷了,就連這繡館也不放過,從前為了避免與你們相爭,家父已經立誓不出繡品,改收門徒維生,這繡館是他二十年的心血,現在豈容你們說關就關?」

  「這便是姑娘不識抬舉,我們來就是要這繡館今天關門,姑娘你請迴避,我們這就要拆了這座房子。動手!」

  眾人一聲哄叫,摩拳擦掌,卻見眼前一道銀光撲面而來,刺在自己眉心裡,剛覺一痛,屋裡彩絲牽動,十一根銀針又倏然回到繡架上。

  那女子冷冷道:「你們敢動這屋子,我就叫你們人人瞎了眼回去。」

  「好你個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婆娘,敢跟我動手?給我上。」

  郭十三原本覺得欺負一間小小的繡館丟人現眼,現在反而吃了虧,不禁惱羞成怒,領著眾人掩在破門爛牆之後,就要往裡沖。

  這時卻有人掀帘子跨進來,一張望笑道:「啊!不好意思,是不是咱們走錯地方了?」

  郭十三和手下一干人慌忙收起手上的傢伙,轉身怒目而視,見進來的是三個衣著素淨的少年,說話的只有十五六歲,眉清目秀,一臉聰明,手裡持了根馬鞭,不停地晃來晃去。站在他身邊的少年年長三四歲的樣子,飛眉入鬢,氣定神閒,口角含笑,甚是清雅。他二人將另一個少年擋在身後,見了他們凶神惡煞,也不害怕,笑嘻嘻地看熱鬧。那持馬鞭的少年接著問道:「請問各位仁兄,這裡可是擷珠繡館?」

  郭十三對身邊眾人道:「這是趕來助拳的,一起擺平,一個也不放走。」

  「好!」有三個大漢越眾而出,向三個少年撲去。

  那持馬鞭的少年不禁慌道:「師叔救我,他們要殺人啦。」

  他身邊的少年皺了皺眉,尖聲道:「你們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動粗?」說著向前跨了一步,手臂微微一振,袖子拂在來人的刀劍上,風中流雲般一卷,竟將三柄刀劍一股腦收到自己手中,他抽身輕盈地退回原處,依舊含笑尖聲細氣地道:「哪個還來呀?」

  郭十三先是吃了一驚,聽他說話的聲音尖銳,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道:「什麼妖精?不男不女的,看招。」當頭一刀向那個少年劈去。

  那少年聽他這般說,頓時面頰上一陣怒氣上涌,眉目間殺氣凝聚,籠在袖子裡的雙手微微顫抖,見郭十三刀已到面前,瞳孔中凶光一閃,正要出手,卻有一隻雪白纖秀的手拉了拉他的衣角,那少年全不顧郭十三刀鋒殺到,轉身低首道:「師哥……」郭十三這一刀勢如破竹,眼看就要砍到那少年身上時,只覺一道細細的勁風刺在自己的手背上,兵刃把持不住,摔落在地,不禁慌道:「幹什麼裝神弄鬼,出來見人!」

  一個藍衣少年背著手氣度雍容地踱出來,雪白面龐上一對飛目向在場眾人一掃,人們只覺寒光耀目,氣息為之一窒,紛紛向後退了幾步。

  那少年微笑道:「在下師弟和弟子不懂事,各位切勿見笑。」

  他的聲音一樣輕細,但沉靜冰冷,清澈動人,他見眾人面面相覷,接著道:「敢問這裡可是擷珠繡館?」

  「是!」那女子從繡架後慢慢走出來,道,「小女子現在是繡館的代師傅明珠,三位有何見教?」

  那藍衣少年沒有開口,目光只是投在屋裡的繡架上,一臉淡靜也變得微微有些動搖。最年輕的少年已忍不住代他答道:「我家師傅聽說姐姐這裡的繡品天下一絕,想購幾件回京。」

  明珠分開幾個大漢,向他們走近了些,道:「原來幾位是京城人氏,不知如何稱呼?」

  「我叫小順,」那少年見她美貌,不住搶著答話,「這是我師傅,名叫辟邪,在家行六,這是我師叔康健,在家行七。」

  「哦,」明珠笑道,「原來是六爺、七爺、小順少爺。這裡的繡件都是不賣的,三位遠來,相贈一二,倒是不妨,裡面請。」

  小順子這輩子還沒有讓人稱呼過少爺,不禁眉開眼笑,走到明珠面前,仔細打量,見她不過雙十年華,尖尖的下頜,清秀異常,微笑時平生出一種極媚的神態,動人心旌,連他自己都發現自己神情恍惚起來,忙作了個揖:「姐姐惠贈,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郭十三見這四個人像老相識一般,客客氣氣往裡走,全沒把他們放在眼裡,怒道:「喂,站住!」

  辟邪回頭對康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拿了人家的東西,還不快還去。」

  「是。」康健輕輕一拂袖,三柄兵刃「哆」地釘在郭十三腳前,嵌入青石足有兩寸。康健笑道:「對不住,屆時登門向你們吳大老闆致歉。」

  郭十三見他武功高出自己數倍,只怕那個辟邪更在他之上,心下思量沒有勝算,只得對手下人吼道:「還在這裡做什麼?等著挨刀嗎?」

  十一個人灰溜溜回到承運局,向吳十六將事情學說一遍。

  平時管事的師爺陶先河坐在吳十六身邊恨聲道:「我便說你是個蠢物就是了,你不是那三個人的對手不錯,難不成他們會在繡館裡待一輩子?就算那個明珠厲害,不過是個女流之輩,等他們一走,這個繡館還不是任你們要拆就拆?」

  郭十三平時囂張,見了陶先河卻連大聲也不敢出。吳十六道:「不可如此魯莽,這次京里下來的人就是三個年輕的宦官,聽十三郎說起來,情形倒是有些相似。」

  陶先河道:「幫主說的不錯,十三郎,你見過他們,現在就去盯著摸清他們的底細。」

  郭十三答應一聲就走,回來得卻比走得還快,一陣風搶進門來道:「幫主,那三個小子就在門口,是那個老狐狸常重元陪來的。」

  吳十六笑道:「果然就是正主兒找上門來了,那是天差,快開正門迎接。」自己換了衣裳迎了出去,和常重元兩個人親親熱熱,又是拱手又是作揖。

  「這三位是太后、皇上身邊的人,這次下寒州擇選進貢用絹,吳老闆見過沒有?」

  「沒有沒有,這幾位是上差,草民怎生有緣得見?」

  辟邪上前道:「吳大老闆聲名威震四海,久仰久仰。」

  眾人一陣謙讓,在正堂分賓主落座,談的無非是進貢寒絹如何起運,如何仰仗承運局大力援助之事。俗事議定,辟邪道:「早聞寒江承運局內有一處山石有千孔剔透,孔孔相通,不知能否得見?」

  吳十六笑道:「上差在宮中什麼沒見過?稀罕這種小物事?」

  常重元道:「不然,這座山石我見過,當真是件神物,吳大老闆不讓上差得見,定是有心藏私。」

  「哈哈,會長這麼說,倒顯得我小家子氣。如此各位請挪步。」

  辟邪對康健道:「你在此陪會長坐,我去去就來。」

  康健在宮廷中薰陶已久,早對這種被人撂在當場的事習以為常,只有小順子一個人嘟起嘴,一個勁兒不高興。

  當下堂上由陶先河作陪,吳十六領著辟邪穿了幾重院子,面前一處竹林之後,玲瓏青石映入眼帘,石下清泉如明鏡,橫置一柄木勺。吳十六挽起衣袖,舀起一勺清水,從青石頂端緩緩淋下,石內似有琴音輕作,千注水絲噴涌而出,激入下方水面,院中頓時天籟傳聲,水煙縹緲,陽光下幻出一道七色彩虹,猶入仙境。辟邪晶瑩的面龐也被映得嫣然如畫,莞爾笑道:「神物,當真是神物。」

  吳十六緩緩放下木勺,望著彩虹虛妄即逝,冷冷道:「離都、寒州兩江相隔,千里迢迢,小王爺此來,不會只想看屬下這座假山吧?」

  辟邪笑道:「就算不能勸得十六哥回歸顏王麾下,得見這等美景,也不枉此行。」

  吳十六冷笑道:「顏王爺去世多年,舊部失散,多少壯志也作灰飛煙滅,小王爺何出此言?」

  「十六哥十多年前奉父王之命來寒州創辦承運局,一直是東邊勢力的龍頭,如今東王日漸坐大,寒州又是他的門戶所在,我若想掌其命脈,自然要仰仗十六哥相助。」

  「承運局如今不過是江湖上欺行霸市的土匪,小王爺有袞冕之志,自有高人相助,承運局上上下下幾千口人,都想吃口平安飯,屬下拖家帶口,恕不能從命了。」

  「袞冕之志?」辟邪不禁失笑,「我不過廢人一個,談什麼袞冕之志?如今天下五分,我不過選了個正經主兒服侍,哪有這等野心?」

  「小王爺知道我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就算真的天下大亂,寒江也要有人行船,承運局依舊發財,只怕這國難財油水更多,呵呵。」

  辟邪眯起眼看著他,悠然道:「雖然十六哥是承運局的擎天之柱,但父王舊部仍是不少,只怕並非人人都作此想吧。」

  「人是還有一些,老的老,病的病,還能做什麼?要說能做的,就是殺了那個賤人是正經。小王爺父仇不報,卻在這裡替那賤人兒子做事,老王爺若泉下有知,哼哼……」

  「我懂了,」辟邪道,「十六哥是氣我這個來著。」

  「不錯,你貪生怕死,入宮為奴,我不在乎,但若非姜放怕牽連於你,不准我進宮刺殺那個賤人,九年前我就早已將她手刃,給老王爺報了仇,何必等到現在心如死水,做這土匪勾當?」

  「十六哥……」

  「住口!你不必多說,只管做你的欽差太監,少來管我的事。」

  辟邪點點頭,笑道:「話不投機,何必多言?十六哥,過些日子我還來。」

  吳十六仍舊笑眯眯將他送回堂上,眾人又說了幾句閒話,不等承運局留飯,便告辭回程。吳十六對陶先河道:「這次進貢的事已成定局,看他們要的船隊的數目,少說也要進貢千匹上京,我讓你辦的事如何了?」

  「今年上等的新絲市面上本來就少,九成已經在我們庫房裡了,雖說買進時價格甚高,不過等他們開始織造進貢用絹,只怕就能翻個跟斗。」

  「好,」吳十六笑道,「就是這個手段。擷珠繡館那裡也要快辦,說不通宋明珠,不會去找她老子嗎?」

  陶先河吃了一驚,道:「這個人我可惹不起,本來想咱們先下手為強,逼著宋明珠關門,就算他生氣,念在和幫主多年的交情上,也會作罷。現在要我和他正面交鋒,嘿嘿,饒了我吧。」

  「你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你讓二十郎去說,他從前和宋別交情深厚,應能成事。」

  李雙實人稱「二十郎」,是承運局的開山元老,在幫中德高望重,是僅次於吳十六的人物。當年隨吳十六南下創業,身經百戰,如今承運局沿寒江的十大分舵的舵主骨幹,六成都是他手下的親隨弟子。現在聽了陶先河的話,十分不情願,又不能隨便駁吳十六的面子,第二天只得悻悻出門,趕往宋別養病的郊外宅院。

  吳十六隻道大事已定,正在局裡等著他的消息,想不到不但李雙實一臉鐵青地回來,後面還有一個瘦如乾柴的長須中年人慢吞吞從車上跟著下來,正是當年人稱「金針素手」的宋別。

  吳十六抽了口冷氣,忙提上鞋,笑著迎上前去。「老宋!別來無恙?」

  「我好好地養病,就是你找麻煩,不被你整死,就是萬幸。」宋別一臉病痛,說話有氣無力,只有雙目仍似刀鋒般在吳十六臉上掃過。

  吳十六知道他不好對付,打個哈哈道:「這是什麼話,老友重逢,快屋裡請。」

  宋別坐下咳了一陣,喘了半天,才道:「吳老闆當真是財迷心竅,擠對我多年不說,連我的女兒也不放過,好端端的,為什麼要砸我的場子?」

  「老宋真是氣量狹小,我不過想著搶個好彩頭,讓自己女兒選為繡工,進京玩上幾個月,不小心得罪令千金,就值得你親自跑這一趟?」

  宋別道:「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你的女兒得你嬌寵,我家女兒就不是掌上明珠了嗎?你不是不知道,我們父女早就不沾這種俗事了,何必多此一舉?」

  「我知道你心高氣傲,不在乎這個,誰讓擷珠繡館已在朝廷上差面前露了臉,我的女兒笨手笨腳,哪是明珠的對手?」

  宋別冷笑道:「什麼朝廷上差?你服侍顏王多年,連自己小主子也不認得了嗎?」

  吳十六臉色一沉,道:「怎麼?你已見過他了?」

  李雙實在一旁道:「十六哥,小王爺已經來過,這等大事為何不讓我得知?」

  宋別接著道:「一間小小的繡館,你要砸便砸,我也懶得與你理論,老實說,今天我是做說客來的。」

  「你要說什麼,我心裡清楚得很,只是承運局不會再管朝廷鉤心斗角的事啦。」

  「承運局當初就是朝廷鉤心斗角的產物,現在想要就此罷手,哪裡像你說的那麼輕鬆寫意。如今其他顏王舊部早已重歸小王爺旗下,你們幾個受顏王恩寵猶勝他人,你一意孤行,究竟是何道理?」

  吳十六冷笑道:「且不要提老王爺的恩惠,如果不是奉老王爺之命來此創立承運局,我等早在大軍之中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定已位極人臣,哪裡會是這般水寇模樣?你『金針素手』若非為助老王爺成事,蟄伏於此,豈不早就殺得大理朝中雞犬不留,怎會最後要這般病懨懨客死他鄉?」

  宋別不禁怒笑道:「好好好,幾十年的老朋友了,虧你這種話說得出口。」

  「哈哈,十六郎現在眼裡只有『榮華富貴』四個字,」吳十六大笑,「我女兒雖說不如明珠,倒也標緻,日後送她入宮,萬一被皇帝看上,我就是國丈爺,尚能補償我多年辛苦淒涼,宋兄知我大志,就不必再與我相爭了吧?」

  宋別道:「你不聽我勸,也就算了,你要送你女兒去做皇后娘娘,也是你自己的事。不過,你且知道,這承運局可不是你的,從哪裡借來的就要還到哪裡去,這件大事不能全憑你一個人做主。」

  「你也不必威脅我,」吳十六道,「這個承運局裡誰敢對我說個『不』字?」

  宋別冷哼一聲,站起身來,道:「也罷,我說不通你,就讓正經主兒來說,小王爺要我轉告你,且給他個機會再見一面,如何?」

  「免了,」吳十六道,「只要他再進承運局一步,我就打他出去。」

  宋別淡淡一笑,拱了拱手就走。

  李雙實道:「十六哥,宋先生說的不錯,這承運局可不是你我的,當初顏王爺撥了幾十萬兩白銀讓我們起家,才有今天這東南第一大幫。現在小王爺來此,不過要我們做些打探消息、安插耳目的現成事,又沒有要我們刀頭舔血、真槍真劍地拼殺,於承運局也沒有太多的壞處,十六哥如果嫌麻煩,不如自己仍做正經的生意,這些事就交給小弟去辦如何?」

  吳十六笑道:「你這不是要分裂幫會嗎?咱們有今天,不是因為顏王的銀子,乃是我們同心協力之故,你現在要單幹,這承運局還有將來嗎?」

  李雙實按捺不住,發作道:「十六哥不但心眼小了,腦筋也是不如以前,這個小九王爺從小心智不同他人,受顏王親自管教不說,七歲上就隨大軍一同出征,顏王是何等鍾愛?西邊二先生也是個厲害角色,這兩年重歸他旗下,一樣服服帖帖,還時時來信勸你。今天我是見了這個小王爺了,他心氣不遜老顏王,這些年在宮裡歷練出的心狠手辣只怕還有過之,你再鑽牛角尖,我恐怕這承運局來得容易,散得也快。」

  「他不過二十歲的年紀,又只會奴顏婢膝地保命,要我服他,還早得很呢。承運局十幾年基業,不是他說毀就毀的。」吳十六一聲冷笑,撂下李雙實就往裡去,路上正遇見陶先河與郭十三,低聲道:「你們這就去將二十郎暗暗軟禁,小心行事。」

  郭十三對李雙實素來膺服,臉上不禁十分為難。吳十六道:「你不用擔心,等事情一完,我會自己向他賠罪。還有宋別也是一樣。」

  陶先河道:「這就難了,宋別一出門就回了擷珠繡館,今天一早就有布政使司衙門的重兵守在那裡,總不能明著和官府的人作對。」

  吳十六道:「只要他不從繡館裡出來就好,你們派人盯著。」

  轉眼八月初十,寒州市面上早已新絲用盡,尚有幾百家作坊未及完成新絹,紛紛去常重元處訴苦。常重元對辟邪道:「別的都是小事,小人唯恐真到趕織進貢用絹時沒有上等新絲,交不了差。」

  辟邪笑道:「我見過戶部的文檔,寒州每年產的新絲不止這些,想必有人知道底細,搶先囤積居奇。」

  「這萬萬不會。」常重元連忙將自己撇清,「我已查過,行會所轄各大作坊、絲庫都無大量存貨。」

  「我不是疑心你們行會,寒州界面上能有財力買斷這麼多新絲的定有他人。」

  常重元恍然大悟:「是是是,上差所言極是,能做出這種事來的,就只有財大氣粗的承運局了。」

  常重元當下連同行會管事的十幾個人,趕往承運局找吳十六理論,卻被吳十六笑嘻嘻轟了出來。常重元怎會善罷甘休,回去一說,頓時激得眾人義憤填膺,不顧承運局平時的兇悍,集了上千人在承運局門前叫罵。

  此時承運局卻是內憂外患,先前為搶購新絲投入大量現錢,最近周轉日漸吃力不算,不知怎的,李雙實被軟禁的消息又泄露了出去,幾個由他扶植的分舵舵主連夜啟程,趕回總舵應變。吳十六立即派人去途中堵截,誰知回報卻道,只截到了船,人卻一個不見。

  吳十六笑容猙獰,聽著門外喧譁不斷,獨自在屋裡思量,見門一開,正是自己女兒吳采鱗奉茶進來道:「爹爹又在發愁?」

  吳十六接過茶,笑道:「沒有,你爹什麼世面沒見過,這點小事,怎麼會為難到我。」

  吳采鱗道:「爹爹騙不了我,只有大事委決不下,爹爹才會在這裡一個人生悶氣。」

  吳十六嘆道:「你是個聰明孩子,原來爹爹想著我們父女聯手做這件大事,縱然屍骨無存,也能報答舊主恩義,想不到還未成行,爹爹就著了別人的道兒。經此一變,將來這承運局不知是誰說了算啦。」

  吳采鱗勸道:「爹爹就是牽掛舊事,才會悶悶不樂,不如放手不管,女兒陪著您回青州老家去,二十叔、宋伯伯他們想做什麼,再與我們無干,好不好?」

  「你只會說小孩子的話,爹爹在此是奉人之命,受人所託,豈能說走就走?」

  「爹爹既然對老顏王爺情義深重,又在寒州等那小王爺消息多年,為何如今他上門來求爹爹相助,爹爹反而不許?」

  「我原本想他忍辱進宮,是為報父仇,想不到九年過去,竟然成了皇帝的走狗,我們這些顏王舊部,從來只服侍老王爺一個人,老王爺為太后、皇帝所殺,我焉能再從他為皇帝做事?」正說到氣憤之處,突聽大門方向一陣大嘩,隨之寂靜無聲。

  父女二人對視一眼,心知有變,門外腳步疾奔,吳采鱗打開門,見陶先河帳房裡的一個師爺衣冠不整地進來,稟道:「幫主,那宋別領了六位分舵主進了局子,放了二十郎不說,還去帳房拘禁了陶師爺。陶師爺讓小人偷偷出來,回稟幫主得知。」

  「來得這麼快?」吳十六吃了一驚,按他推算,這幾個分舵的人棄船登陸,快馬兼程,要到寒州只怕還需一兩天的工夫,萬沒料到今夜已經進了承運局。

  「二十郎適才到了大門前,對織染行會的人言道,明日就開庫放新絲,將他們遣散,現在正往這裡來。」

  吳十六點頭,打發他出去,自己從牆上摘下大刀,系在腰裡。吳采鱗忙道:「爹爹且慢,二十叔宅心仁厚,就算來了,也不會傷到爹爹半分,爹爹這是要做什麼?」

  吳十六冷笑道:「你不知道從前『閻王爺』的手段,那小王爺是他嫡親的兒子,一樣心狠手辣。我囤積新絲做得何等機密,照樣被他知道,挑唆織染行會的人與我作對;二十郎手下弟子來得如此神速,只怕他到寒州之前就已知會他們趕來。他已存心除我,今晚還有善果嗎?」

  門前卻是一聲清笑:「十六哥樣樣說得對,只是我大費周章,不過想讓十六哥聽我說幾句話。」

  門外少年白衣勝雪,腰懸長劍,清麗雍容,比月光更冷的目光靜靜射在吳十六身上。

  吳十六將女兒擋在身後,道:「小王爺處心積慮不過是要這間承運局罷了,現在大局已定,還有什麼可多說的?」

  「十六哥是父王看中的大將,承運局由你一手創辦,無論如何,還需十六哥相助。況且,」辟邪微微一笑,看看吳采鱗,「十六哥倔強驍勇,現在若不說通你,只怕將來你在我背後惹事,搞不好派個刺客進宮,牽連到承運局幾千口人,豈不壞我大事?」

  吳十六知道自己原先的大計已被他看穿,道:「小王爺若有心舉旗謀反,我倒可誓死相從,若要我跟你一同與那皇帝為奴,卻是萬萬不能。」

  辟邪幽然道:「十六哥怎麼不明白,我現在是什麼身份,如何舉旗謀反,今後怎樣當政擅權?」

  「那就不必多言,你是來要我的命的,能不能殺我,先過兩招再說。」他一心只想護得女兒逃命,一刀使出十成功力,向辟邪當頭就砍。

  辟邪未料他這就動手,身形一晃,倏然疾退。吳采鱗卻是宋別的親傳弟子,踴身而上,袖中打出一片銀針,取辟邪前胸。辟邪知道宋家針法天下無雙,這招已得宋別真傳,自然厲害,於是不敢怠慢,飄然側身避過,白駒過隙之間,長劍出鞘,將吳采鱗牽引銀針的彩線一揮而斷。吳十六生怕女兒有險,抄到辟邪身側,又是一刀,不愧是當年軍中大將,這一刀有千鈞之威,辟邪心中明白他這刀有威勢卻無攻勢,強逼著自己閃避,便可帶著女兒全身而退,只是如果讓他現在逃逸,便有無數的麻煩。無奈長劍迴轉,由下至上硬接一記,吳十六才覺心身劇震,辟邪已經一掌輕送,將他偌大身軀推得飛入屋去。

  辟邪跟進房中,長劍壓在他的肩頭,左手在身後凌空指了一指,將吳采鱗從門外射來的暗器震飛,這時胸口氣血翻湧,他知道舊傷復發了,不禁厲聲道:「你陰謀詭計不如我,武功也不如我,我樣樣都比你強,是什麼令你就是不能膺服?你這次搶著要送繡工進宮,分明就是想行刺太后、皇帝,不惜將女兒送入虎口,可見你復仇之心猶勝當年,對父王的赤誠沒有半分消減,難道我自殘身體入宮復仇的決心還不值得你拿對父王效忠之心的十分之一相待?我七歲隨父王北征匈奴,一路坐在十六哥的馬前,幸有十六哥拼死護我周全,那時十六哥可曾覺得我日後會是膽小怕死之人?」

  「不是,」吳十六大聲道,「二十萬大軍崩於面前,也不能使小王爺顏色稍動。」

  「當時十六哥為我擋去兩箭,事後說的話十六哥還記得嗎?」

  吳十六一字字道:「現在追隨老王爺,將來追隨主子小王爺。」

  辟邪聽他連語氣都和當時一模一樣,不禁心神激盪,從胸膛中迸出一串激烈的咳嗽,長劍在他手中微微顫動,燭光下似水波蕩漾。「十六哥是欺負我年紀小,當時隨口亂說的嗎?」

  「不是。」吳十六想起從前豪壯,熱淚盈眶。

  辟邪左手撫胸,微覺吐息艱難,雪白的面龐慘紅盡染,似乎連劍也握不住,突然目中寒光一斂,劍尖直指吳十六咽喉,道:「十六哥於我有救命之恩,無奈這承運局自來以你為首,就算我有心放你生路,只恐你日後生事,令二十郎和宋先生不能服眾。我只再問你一次,你願重回我麾下嗎?」

  「死在小主子劍下,也沒什麼!」吳十六盯著劍身上「靖仁」二字,道,「我只是不明白,小主子從小才高志遠,為何甘願做那賤人兒子的奴才。」

  辟邪道:「十六哥當年為何跟隨父王起事?」

  「顏王爺立志肅清藩政,富國強兵,掃蕩蠻夷,做的是中原一統的大事。」

  辟邪厲聲道:「不錯。我在宮中,要殺太后易如反掌,只是她一死,洪、涼、東、西群雄並起,割據中原,談何天下一統的大業?紛爭四起,百姓流離,說什麼富國的美夢?我現在不過是個宦官,只得假皇帝之手,剷除藩政,竟父王之志,有什麼錯?我挑唆他們母子反目,親屬相殘,報全家滅門之仇,有什麼不對?凡事一劍了斷,我何以受辱至斯?我堂堂皇室貴胄,為酬父志忍辱負重如此,竟不得你半點舊情?」

  「小王爺!」吳十六雙手握住長劍,顫聲道,「我吳十六終於死得明白,小王爺這些話為什麼不早說!」

  辟邪望著他苦笑道:「你給我機會說了嗎?」說著手臂一震撤劍回來,退了幾步,坐在椅子上喘了口氣。

  吳十六長身而起,放聲大笑,道:「不錯,我吳十六真是老朽糊塗,臉皮也厚,現在再想追隨主子爺,不知道主子爺是不是覺得已經晚了?」

  辟邪長劍還鞘,道:「不晚,我就等十六哥這句話呢。」

  吳十六扭頭對門口的吳采鱗道:「把你手中的暗器收起來,快快請你宋伯伯和二十叔來,咱們爺們兒今天重聚,要好好喝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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