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舊夢
2023-10-23 23:46:33 作者: A元霜
星河依稀,寒月寂寥,玉和遊魂一般走在花林中,夜風簌簌花千樹,雲海殘花無人共,她受不了這樣悲鬱的自己,怨恨和不甘絞得她肝腸寸斷,夜夜不能寐,那具大椿木棺材早已被元慎收了起來,只有借酒消愁一個法子了。
春玉雪醇厚,她大口大口給自己灌著酒,不知不覺便已淚流滿面,以前有多愛元慎,現在就有多恨他,這一場痴戀,實在將她傷的太深。
花樹下散落著十來個酒罈子,她實在喝的太醉,睡了三天,也做了整整三天的夢,這個夢境很長,並不像大椿木棺材裡那樣的美好,也沒有什麼痛苦與辛酸,她夢到了三十一年前的事。
那是她與元慎第一次相見,彼時,他還冠以陳姓,十歲的少年稚氣未脫,一喜一怒全掛在臉上,被她從刀口救下後一直跟著她,他叫她「女俠」,玉和帶著他去了京城見陳靖禮夫妻最後一面,他跪在地上哀求她救救他的父母,她干擾他的命數已算破例,自然不可能再插手,元慎恨她冷漠無情見死不救,卻終究屈服於現實求她庇佑,後來,她帶著他遊歷四方,教他武藝與謀生之道,做了他的先生,一點一點化解他心中的仇恨,倆人去了華山看日出,朝陽將雲海染得絢爛,清湯寡水的壽麵,他吃得津津有味,從那以後,他對她越來越信任,後來,兩人去往蘭州邊塞,途中遇到許多人和事,如她所願,元慎終於放棄報仇,長成一個是非分明、心胸寬廣的少年,她當時想著,將他教養到十四歲就走,蜀中地靈人傑最適合定居,沒想元慎竟然生出拜她為師的想法,他道:「先生為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是實實在在敬仰您,求您收我為徒吧」。
玉和自然不肯,將前因後果告訴他,沒想到他卻不願放棄,玉和問他:「元慎,你到底為何想拜我為師?」
他道:「先生,我自十歲開始,就得您教導,心裡早就把您當成師父了,對您更是仰慕不已,塵世之中,人們都為利益所驅,熙熙攘攘,您曾經說過,百般因果,身死魂消,我不願在俗世之中碌碌一生,道門清淨慈悲,我心裡甚為嚮往,道法乃是大智慧,我一聽就覺得心裡清淨歡喜。」
那時候的蜀中水碧山青,茂林修竹,他還沒有她高,卻已經是個唇紅齒白的翩翩少年郎了,那雙鳳眸裡頭的光輝如同十里清湖一般淨透,笑起來的時候宛如暖陽初綻,眼裡對她滿是敬仰。
泯江之泮峭壁林立,他通過了三大考驗,高興地不行,去了山間清泉沏茶敬了拜師茶,她笑著接過,道:「我既然收下了你,自然不會反悔」又告誡他:「既入了道門,就要道心恆一,不可妄變。」
他道:「是,弟子記下了。」
***
晨靄初散,枝頭花葉間瀉下零星的曦光,玉和睜開了眼睛,空酒罈里殘留著春玉雪的酒香染透衣襟,她的醉意已經散了,夢裡憶起塵世那四年,才發現,元慎一直如她所望的那樣成長,她將他從一個落魄世子教養成仙山道士,他感念她的恩情,時時尊敬,她對他的感情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變質的,或許,是目盲那十年的溫柔體貼,或許,是不顧性命為她求藥,抑或許,是那兩場羞於啟齒的春夢,若沒有桂林郡的事,這份禁忌之情或許再無第二人知曉,可惜天意弄人。
認真計較起來,只是她一人單相思,元慎想要的,終究不是她。
玉和覺得自己輸得一塌糊塗,瀟灑冷清的崑崙十一娘本不該是這樣的,她想下山去,遠離這傷心之地,或許,該出去走走,散散心。
崑崙的山門處依舊留有元慎的禁制,這道禁制,是為她一人而布的,玉和回頭望了眼崑崙九峰,朝陽初升,峰峰皆碧,清雲峰上煙霞藹藹,太極峰威嚴峻麗,元慎想要的,是道心恆一,是修界安穩,倆人終究不是一路人,她伸手解下縛神練,破開禁制,踏出山門,片刻便消失在雲海雪潮間。
崑崙山脈綿延數千里,皚皚冰川下與雪區接壤,盛夏時節,牧草茵茵,牛羊成群,草甸間明晃晃的溪水蜿蜒到天際,玉和沿著溪流慢慢走,綠草及膝深,潺潺清溪底下黝黑的泥沙上附著著赤紅色的水蚯蚓,髮絲般粗細,新生的小羊羔過來喝水,那蟲子就閃電般縮回了泥土裡,小羊喝飽了,邁著歡快的步伐噠噠地跑著鬧著,風裡羊群咩咩的聲音此起彼伏,還有牧民們嘹亮的歌聲,駿馬脖子上清脆的鈴鐺聲,傍晚的時候,風大了些,牧民們吆喝著牛羊回家,夕陽光暈灑在碧油油的青草葉上,被風撥動,唰唰地撫過她的衣角,這是生機勃勃的人間啊!
身後響起了噠噠馬蹄聲,玉和不敢回頭,元慎在她身上布了追蹤咒,她今日離開崑崙,他會來尋她嗎?
她整個人繃緊了身體,卻聽有個稚嫩的聲音說了幾句藏話,她聽不懂,但必定不是他,是了,既已說過此生不會再見,又怎麼可能是他呢?
玉和腳步不停地往前走,後面的人卻接著追了上來,駿馬停在她面前,只見馬背上是個十來歲的少年,黝黑的皮膚與昏暗夜色融為一體,清澈的眼睛卻亮得發光,他沖她嘀嘀咕咕說了幾句藏話,眼裡滿是好奇之色,見她聽不懂,連比帶劃,指了指帳篷,玉和心裡愁苦,不想搭理他,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天邊隱隱有狼嚎的聲音傳來,少年似乎有些害怕,又追著她嚷了幾句,見她不理自己,只好騎著馬回去,她望了望少年的背影,夕陽已經落下,只余天際一線昏黃,昏暗的暮色交融,他策馬往牧民聚居的帳篷而去,時不時回頭張望,玉和想起了元慎,那時候他還未滿十四歲,師徒兩人從京城一路到了蘭州,欲往邊塞而去,他那時候還是個熱血少年,若不是遇到了圖陸,被識破身份遭了算計,他或許會定居邊塞,信馬由韁過一生吧。少年人的未來總是有無數種可能,但世事陰差陽錯,命運推著人往前走,命理這東西,牽一髮而動全身,或許,當初她不該心軟收他為徒,如此就不會有現在的狼狽和痛苦。
天漸漸黑了,牧民聚集的地方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火光,玉和躺在草地上,望著頭頂璀璨的星空,草原狼逡巡而至,似乎很懼怕她,遠遠繞開,悄悄潛伏到帳篷周圍伺機捕食,高原的這個夜晚註定不會平靜,濃黑夜色里傳來幾聲狗吠,隨即是嘶吼打鬥聲,原來是牧民們馴養的藏獒嗅到了天敵的氣息,獒王性子很烈,兇猛撲殺,狼群被咬死幾隻,剩下的四散逃走,她身旁的草叢窸窣作響,有隻還未成年的狼仔慌不擇路逃了過來,撞到玉和,很是驚懼,擺出攻擊姿態,或許是因為太過害怕,摔了個四腳朝天,玉和見地上一灘血跡,才發現它後腿被硬生生撕掉一截,傷口鮮血淋漓,狼這種生物歷來為人所厭惡,玉和看著這狼仔還未換毛,心想其實狼群捕食乃是本能,小狼仔傷得這樣重,就算此時不死,身上濃厚的血腥也會吸引高原上其他的捕食者,她動了惻隱之心,散了靈力安撫它,又為它止血療傷,天亮的時候,它醒了,睜著一雙野性的眼睛望著玉和,眼裡滿是戒備,落單且受傷的野狼在白日的高原上其實有性命之憂,或許是野外求生的本能所致,它顫顫巍巍不近不遠跟著玉和,她也就隨它去了。
沒多久,朝陽升起,她盤坐在地上,望著整片草甸漸漸染上亮晃晃的鮮綠,身後清脆的鈴鐺聲由遠及近,昨日見過的男孩騎著黝黑的駿馬在草地上馳騁,他見了玉和,有些詫異,吆喝一聲打了個招呼,瞥見她身後那隻狼仔時更是吃驚,縱馬過來衝著她嘀嘀咕咕地叫喚,很是著急的模樣,見她沒有反應,抽出腰間的彎刀就像狼仔擲去,玉和眼疾手快擋住,他似乎很是不解,又有些驚懼,望向狼仔時眼裡都是憤恨,看玉和的時候似乎在看怪人一般,最終策馬遠離。玉和心想,牧民們自然是十分討厭狼群的,可在狼群眼裡,它們並沒做錯什麼,就如同她與修界的關係一般,元慎大概也是討厭她的吧,兩人的肌膚之親,他只怕視為恥辱,可她是他的師父,明面上不能走漏半點風聲,更不能說出什麼不敬或是羞辱的話,所以他煉了藥,這本應該是兩人心知肚明的計謀,終究是她一片痴心錯付,他定覺得她是個不知廉恥的妖孽,只是可笑,他對她,如今已經到了要用上權術制衡的地步。
高原草甸,在凡人眼裡,一直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巍峨潔白的雪山令人心生敬畏,融化的雪水滋養了一片草甸花海,暮夏時節仍然涼爽的山風間有展翅翱翔的蒼鷹,玉和一直在雪區待到秋草漸黃,她化做牧民打扮,乘風策馬,渴飲冰川水,夢寐荒草塘,品過青稞炒麵和酥油茶,她來到這人間已經一月余了,小狼仔的傷已經完全好了,玉和將它放回了狼群,那裡才是它應該待的地方,而她,又應該去哪裡呢?及膝深的秋草葉片泛黃,抽出細小的穗子,三界之內,似乎還是這人間最讓她感到愜意,若是沒有方向,那麼,遠行即是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