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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姐妹(四)

2023-10-23 17:42:26 作者: 見異思劍
  「怎麼會……」

  風與火的碎屑拂面而來。

  殊媱的面頰在光暗中閃爍,與魂泉同色的銀髮也迎著風火飄舞,宛若魂幡。

  她始終以為,父王住在龍主殿中,雖然年邁,卻依舊保持著精明的頭腦,在幕後運籌帷幄著一切。她也始終以為,大靈乾樹是真正的神靈,祂受囚於聖樹院,選定了她來拯救,但……

  眼前的一幕宛如噩夢降臨,撞碎了她的一切想像。

  她想要逃離,卻是雙膝發軟,險些跪倒在地。

  原來,她當初在聖樹院感知到的龍之氣息,就來自於虛白之王。

  大靈乾樹某種意義上只是抽取虛白之王力量的器具,真正承受『千刀萬剮』的,始終是這具埋在地下的王之屍骸。

  她厭惡自己的龍血,也厭惡她的同族,可她追尋的威嚴慈愛之父,竟然並不存在……那只是一個誤會。

  厭惡與摯愛是這誤會的兩面。

  現在,大靈乾樹燃燒,虛白之王死去,無論她追尋的是什麼,都已是水中撈月一場空。

  她殺人無數,卻誰也沒能拯救。

  那她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

  「這一切……是你做的?」殊媱澀聲發問。

  「嗯,父王誕生我之前,本就身負重傷,骨血殘缺,誕生下我之後,更是虛弱到一度陷入了沉眠,祂沉眠之時,我將原點遺留人間的種子種入了祂的心臟,神木飛快生長,破壞了他本就殘缺不堪的心。」

  魂泉不吝解釋,她幽幽一笑,道:「我才是龍主殿與聖樹院真正的主人。」

  「你背叛了父親。」

  殊媱的聲音像是被剝落了情感,聽不出半點波瀾。

  「嗯。我背叛了他,我的鱗片也因此受到背叛的詛咒,變成了血的顏色,但我沒有背叛父王的意志,父王無力去做的事,我會替他完成。」

  魂泉撫摸著殊媱銀色的長髮,捧起一縷在掌心看,悠悠道:「你是在恨我嗎?哎……這些年,父王誕下了許許多多的子嗣,我知道,這是他的最後意志的掙扎,他或許是想留些血脈在世上,哪怕是與人的混血,也或許是希冀著某個子女能有出息,將祂重新喚醒……神臨死前也會掙扎啊,雖然這樣的掙扎並無意義。」

  魂泉微微一笑,繼續道:「伱若記恨我,只管記恨就是,我看不清你的未來,但是,妹妹啊,你好好體會現在的無能為力的軟弱吧,將它變成力量,來找我復仇。」

  殊媱還沒有從真相的震撼中解脫出來,無暇去想復仇這麼遠的事。

  她只是說:「你現在殺掉我吧。」

  魂泉一怔,笑問:「這是心如死灰了?」

  「你現在不殺我,你會後悔的。」殊媱固執地說。

  這只是一句狠話,沒有任何可以實現的可能。

  魂泉搖首,不作多想。

  「你怎麼在哭?」

  魂泉看著這個並不熟悉的妹妹,感到詫異:「按理來說,你與虛白並不交集,你冷漠嗜血,殺了這麼多人,竟還會為父親的死流淚?」

  殊媱聞言,摸了摸臉頰,才發現,自己真的在哭。

  ……

  王主城中。

  初鷺跪坐在仙邀身邊,同樣哭個不停。

  仙邀雖極力克制,但初鷺依舊能感受到她在逐漸陷入分裂與癲狂,仙邀仰著頭,看著舊日祭奠的煙火,她的瞳孔中並無神色,只是漠然地倒映出滿天的火光。

  很久之後,終於不再有火粒升上天空。

  煙火燃盡。

  天空重新黑了下來。

  仙邀的眼眸也黑了下去。

  初鷺恐懼於這種安靜,想說些什麼,仙邀卻先於她開口:「初鷺,你可以幫我個忙嗎?」

  這個問題一經提出,初鷺就猜到姐姐要說什麼了。

  果然,姐姐說出了她早有預料並恐懼姐姐說出口的話。

  「殺掉我吧。」仙邀說:「親手殺掉我吧,趁著我還沒有徹底瘋掉,我想清醒地死。瘋狂於我而言,與死亡無異,甚至更加殘酷。」

  「我不要。」

  「你不願意幫我麼?」

  「可是,姐姐以前活的也不清醒啊,若沒有憶之靈根,你始終活在你自我編織的虛幻里,姐姐已這樣活了幾百年,為什麼不能再活下去呢?」初鷺問。

  仙邀沉靜下去。

  「瘋掉後,我會殺了你。」仙邀說。

  像是詛咒,也像是賭氣。

  可是。

  仙邀沒有等到自己的死訊。

  相反,她的體內,花之靈根竟真像是一朵失去水分的花,蔫了下去,不再躁動。

  初鷺也感覺到了異樣。

  她的體內,憶之靈根也淡去了。

  這是……

  初鷺抬起頭,與仙邀對視,片刻後,兩人同時望向了聖樹院的方向。

  她們都感應到了……

  大靈乾樹已被毀滅,那是真國的原初靈根,它被毀去之後,所有的靈根都變成虛弱不堪!

  這對於絕大部分修道者來說,可謂是百年功業付之東流,可仙邀卻因禍得福,反倒撿回了一條性命。

  初鷺也明白了這點。

  「你沒辦法殺我了。」初鷺哭著說。

  仙邀抱住了她。

  待初鷺哭完之後,她左右環顧,才發現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師父師娘呢?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早就離開了。」仙邀說。

  初鷺這才發現,她的身上,不知何時披了一件白袍,那是師父的外衣。

  她抓著白袍柔軟的邊緣,攏緊。

  「你師父拋下了你,獨自走了,現在我們都失去了力量,如何在這個混亂的城裡立足呢?」仙邀戲謔地說。

  戲謔之後,她又變回了先前淡漠的樣子,仿佛瀕死的痛苦從未來過,唯有那聲音依舊輕若嘆息:「現在的我,保護不了你。」

  「師父沒有走。」

  初鷺指著自己的心口,擲地有聲地說:「師父在我身體裡留下了武藝,我可以保護姐姐。」

  ……

  「你們聊完了麼。」

  冷漠的聲音響起時,風與火一同沉寂。

  赤紅色的大靈乾樹下,皇帝從幽暗中歸來,外罩的黑袍凜然如夜。

  大靈乾樹在皇帝與魂泉的戰鬥中毀滅。

  神木積攢力量散溢於天地之間。

  所以,這與其說是皇帝與魂泉的戰鬥,不如說是她們在瓜分大靈乾樹的力量。

  如今,力量已被瓜分殆盡,大靈乾樹將在燃燒後徹底枯槁。

  「我與妹妹敘舊,你急什麼,嫉妒我有妹妹麼?也是,蒼白當年只創造了你,她死之後,你已是孑然一身。」魂泉淡淡道。

  「毫無意義的廢話。」皇帝如此評價。

  魂泉清幽而笑,她最後撫摸了一番殊媱的銀髮,便轉過身,朝著皇帝走去。

  她兩隻手抬起,兩隻手低垂。

  抬起的雙臂迎風化作修長的翅膀,落下的手臂則生出鱗片與利爪。

  勝負未分,生死未見,這場神戰只不過是拉開了序幕。

  「凝滯靈根、疑問靈根、血靈根、智識靈根、灰燼靈根、獸靈根,嗯……我一共吸取了三百六十七種靈根之力,你呢?」魂泉問皇帝。

  「四百一十二。」皇帝回答。

  「不愧是陛下啊,幸好你選的是嫉妒之劍,而非饕餮之劍,否則,今日的我可就沒有半點勝算了呢。」

  魂泉玩味地說著,她凝視著鱗爪間游曳生彩的種種靈根,將它們攥緊在了掌心,說:「不過,在漫長的歷史之上,舊王總會被新王釘死在王座上,今天也不會例外,我將舊時代的桎梏連同你一同斬滅,我會建立龍的新朝。」

  皇帝沒有作答。

  蒼白還未徹底死去,她也還未登基,哪裡算得上什麼舊王?不過是舊日的諸侯而已。

  但她沒有與魂泉辯駁。

  她將時之靈根與兵器靈根融合,以自己悠長的年齡為媒介,鑄造了一柄新月般橫跨夜色的銀刃,寒風裹著冰雹在這柄巨刃上撞碎,發出清脆的聲響。

  一切不和諧的銀色都被抹去,世間唯有刀刃在發出戰鬥的前奏之音。

  魂泉也不再說話。

  兩道龍影凌空而起,破開風與雪,在蒼茫的穹頂展露翼膜與鋒刃,夜色被再度照亮,神的領域在意志中張開,她們廝殺、碰撞、互相吞噬,巨量的火光將黑夜燃燒得瑰麗耀眼,仿佛大靈乾樹死去之後,彩色的靈魂在天空中徘徊不去。

  殊媱被她們離去時的狂風吹倒在地。

  她艱難地爬了起來。

  殊媱置身於狂暴的亂流里,卻沒有像災厄邪魔一樣被殺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也並不關心,此時的她心中空空蕩蕩,不知該何去何從。

  頭頂上的戰鬥似乎永遠也不會分出勝負。

  反正都是敵人,誰贏也與她無關。

  但她還是希望魂泉能活下來,這樣,她至少還能給後續的人生賦予一個復仇的意義……有的人就是需要一個理由才能活下去,否則她會在虛無中毀滅自我。

  大靈乾樹熊熊燃燒。

  褪去色彩的葉片燃為灰燼,飄落成雪。

  她看雪落了整夜,回神時滿地劫灰。

  沒有奇蹟發生,大靈乾樹的赤紅之色也已消退,變成了死寂的灰與白,凋落殆盡的樹枝光禿禿一片,再也不停投下寧靜的樹蔭將她抱擁。

  上方。

  流動的寒雲與霧之間。

  魂泉與皇帝未能立刻分出勝負。

  她們回到了原處,懸空而立,身上看不見傷痕,仿佛從未動過。

  先前她們展露了無數瑰麗的神術,從山巔斗至雲與月之間的寒境,但這些遠在人類法術巔峰之上的神術,對於她們這樣的存在而言,依舊是隔靴搔癢,無法作為真正分勝負的手段。

  「這樣打下去永遠不會有結果的。」皇帝問:「你還不打算將你那個東西拿出來麼?」

  皇帝說完,不由向著南方遠遠瞥了一眼,仿佛預見到什麼東西要來了,有些不耐。

  「原來你都知道啊。」

  魂泉笑了笑,手掌一托,金光在她掌心匯聚,赫然是林守溪與小禾遺失的金缽——這金缽像是長了腿一樣,從儲物戒中逃走,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林守溪在另一個世界的古廟,與行雨相識之時,就見識過這個金缽。

  它可以吸取一切的靈根。

  魂泉也不隱藏了,她像是一個降妖除魔的和尚,手托金缽,將缽口對準了皇帝,試圖吸取她體內的四百餘種靈根。

  可不知為何,這白用百靈的金缽卻像是觸碰到了虛無,什麼也取不出來。

  魂泉再次審視皇帝,眉頭微蹙。

  只見皇帝的身後,浮現出了一道道神秘的星光,它們像是琉璃的觸手,也像是澄淨的光帶,昭示著與這個世界截然不同的力量。

  「我在星空之外時,與這域外煞魔纏鬥了百萬年,終將它殺死,它的屍體被我封印於惡泉大牢最底層。」皇帝說。

  在皇帝原定的計劃里,她會引導識潮之神攻城,讓識潮之神吸走她體內全部的原初神濁,而她在得到淨化之後,將會占據這星空之外的煞魔力量,並與之融為一體。

  一旦完成,她將變成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生命,哪怕誅族之劍重新問世,也無法奈何她分毫。

  她沒有同族,而且,誅族之劍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它無法對世上僅存一員的族類下殺手。

  可惜,在皇帝要完成一切之前,被強行拖到了宿命般的死城中。

  宏圖大業幾乎要毀於一旦,如今,哪怕是她也只能拖著最後的殘軀來到真國,來竊取本該屬於魂泉的果實。

  「可惜,時間太過倉促,我只融合了一部分的力量。」

  皇帝感到遺憾,對她而言,無法完滿是最大的殘忍。

  不過,只是融合一部分,就讓將近魂飛魄散的皇帝恢復至此,若她完整地吞噬那具軀體,世間又會掀起何等的災難呢?

  魂泉收起了金缽,她淡淡道:「既然都無法殺死對方,又何必在這裡浪費時間呢?」

  「嗯。」

  皇帝沒有反駁,她也明白了魂泉的意思,言簡意賅道:「死靈雪原相見。」

  她們會共赴死靈雪原,結成暫時的同盟對抗灰墓君王,至於誰能得到原點最後的遺物,聽天由命。

  將要離開時。

  皇帝冷不丁抬手。

  那柄破碎的銀月之華向著人間墜去。

  那是……大靈乾樹的方向?

  不!是殊媱!

  魂泉頃刻反應了過來,她不知道皇帝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對殊媱痛下殺手,但無論如何,當著她的面殺死她的妹妹,這種行為無異於最赤裸裸的尋釁。

  魂泉收攏雙翼,下墜如箭,用縛之靈根將這銀月鎖住,隨後直接以利爪將其撕碎。

  她的反應已是及時,可任由一道內蘊毀滅之息的威光成了墜落地面的漏網之魚,只聽轟的一聲,廢墟中塵埃洶湧。

  「你到底想做什麼?」魂泉瞳孔微凝,寒聲質問。

  「你也沒有妹妹了。」皇帝說。

  魂泉感到錯愕,她的確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言,竟真被皇帝記掛在了心裡……不過,這似乎也並不奇怪,畢竟,主導著她身軀的情緒是嫉妒。

  可令魂泉與皇帝都感到吃驚的是,殊媱竟然奇蹟般活了下來。

  魂泉向下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原來,皇帝的一擊因為她的阻擋發生了偏移,恰好打在了某個藏在地下的巨大暗室里,整個聖樹院都毀滅殆盡,唯獨它保存了下來。這個暗室極為特殊,因為那是保存『死靈黑暗』的暗室。

  聖樹院為了煉製死靈之質,在死靈雪原的封印之外提取出的死靈黑暗封存在了聖樹院的密室里,為了防止死靈黑暗泄露,聖樹院將挖掘出的龍骨冶煉為磚,製造了這間暗室。

  皇帝的一擊之下,暗室終於寸寸碎裂。

  宛若實質的黑暗從裂隙中噴薄出來。

  死靈黑暗在夜色中顯得『耀眼』,哪怕遠在寒雲之上,魂泉依舊能感受到其中深藏的絕望、怨怒與憎恨,更別提身處其中的殊媱了。

  殊媱雖躲過了皇帝的一擊,卻還是難逃一死。

  魂泉與這個妹妹並無感情,她對於殊媱只是長輩對晚輩的些許欣賞,但這一幕發生之後,她依舊出離地憤怒。

  「看來你是半點沒有共赴雪原的打算了啊。」魂泉戰意復起。

  「我本就是孤家寡人。」皇帝說。

  魂泉皺緊眉頭。

  她一時也分不清,這個半瘋的皇帝到底想做什麼。

  皇帝垂目人間,片刻後輕聲嘆息,說:

  「她來了。」

  ……

  死靈黑暗將殊媱吞沒,殊媱聽見了最嘈雜的聲音,那是無數厲鬼貼著她的耳垂磨牙,要將她拖入永恆的淵牢。

  這一刻,原本心如死灰的殊媱突然燃起了生的意志,活下去,她想要活下去,大靈乾樹雖已毀滅,但一個人存活並不需要太奢侈的理由,她可以為了自己活下去!

  可她根本無法從這樣的黑暗中擺脫。

  小姐……

  殊媱想起了什麼,她抬起手腕,抓住血誓的位置,大聲呼喚:「小姐——」

  黑暗沒有給予她任何回應。

  她瓷白的身軀上出現了屍變般的痕跡,她知道,不能再拖了,死靈黑暗有著無與倫比的腐蝕能力,她很快就會被黑暗啃食殆盡。

  於是,最後關頭,殊媱急中生智,她擰下了自己的頭顱,用力地拋了出去。

  頭顱沒有被黑暗糾纏,順利地擺脫了出去,旋轉著飛向空中,在臨界點微微懸停後落下。

  殊媱想讓自己的頭顱滾遠點,滾快點,看看能不能跑過死靈雪原的擴張,保留下有生力量。

  但……

  殊媱天旋地轉地落下,卻沒有在地上磕個頭破血流,而是被陷入一個溫軟的懷抱里。

  她的頭顱被一雙手捧起,接著,頭暈眼花的殊媱對上了一雙澄澈的瞳孔。她立刻清醒。

  「小姐……」

  殊媱櫻唇翕動。

  她懷疑這一幕是夢境。

  她呼喚了小姐,於是小姐真的來了,並將她抱擁。

  殊媱想回饋一個擁抱,可是發現自己沒有身體,接著,她又想起了什麼,驚愕地大喊:「小姐小心!!」

  頃刻。

  死靈黑暗將捧著頭顱的黑裙少女飛快吞沒。

  正當殊媱以為這一幕要被永遠定格在黑暗裡時,她的眼角,閃過了一道金光。

  看錯了吧……死靈黑暗可以吞噬一切的光,她看到的,也許是地獄之門洞開時噴湧出的紅蓮獄火。

  一息之後。

  細微的金光豁然擴張,它宛若沐光的金色雄獅,咆哮著張揚起凜人的鬃毛,於縱橫馳騁擊碎了鋼鐵一般的黑暗,金光開天闢地,所有的怨怒與哭嘯化為烏有,剎那間,萬物澄清。

  殊媱的眼眸微微向上,赫然發現,那枯焦的大靈乾樹下,不知何時添了一輪金日。

  這是……

  「沒想到九明聖王之焰真是這死靈黑暗的克星。」小禾望向了托舉金日的林守溪,鬆了口氣。

  林守溪正捧著金日,凝重地看著那暗室中的裂縫,趁著黑暗還沒徹底擴張開來,他將這金焰擲下,填補裂隙的同時令其將裂隙中的黑暗抹殺。

  慕師靖抱著殊媱的頭顱,走到了她的身體旁,將頭顱嚴絲合縫地按在了她的身體上。

  殊媱發現了一件古怪的事——明明大靈乾樹已被毀滅,可她的彌合靈根卻絲毫不受影響,還可以如常地使用。

  她用彌合靈根拼接好了身體。

  金光照耀之下,殊媱身體上的屍斑也消散殆盡,重歸雪白。死裡逃生之後,殊媱直接張開雙臂,抱緊了慕師靖。

  「你姐姐還在看著呢。」慕師靖戲謔似地說。

  殊媱很想說一句小姐比我親姐姐更親,但這話太過羞恥,到了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

  林守溪聽了,指了指上空,道:「你妹妹不也在看麼?」

  「她只是我的造物罷了。」慕師靖淡淡道。

  殊媱緊緊抱著慕師靖,情緒稍稍平復之後,才輕聲問:「我已是無用之身,小姐竟還要救我麼……」

  「我可從來不養無用的小狗,你要是哪天真的沒用了,是會被拋棄的哦。」

  慕師靖狡黠而笑,殊媱分不清這是實話還是假話,只當是小姐又刀子嘴豆腐心了。

  殊媱戀戀不捨地鬆開了環抱。

  神樹的劫灰之間,這位纖細的黑裙少女娉婷而立,她抬起下頜,白光飄忽的眼眸跨越流動的雲霧,直指蒼穹,問:

  「戰鬥還未結束,何必急著離去?」

  ……

  自巨人王甦醒之後,慕師靖無論遇到怎樣的危險,都再未見過小姐。

  今夜,紅龍與皇帝凌駕月色之時,小姐終於再次醒來。

  慕師靖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醒來。

  慕師靖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她的瞳孔已是蒼白一片。

  「你竟還擁有這樣的力量?」魂泉感到詫異。

  皇帝的評價更加直截了當:「陰魂不散。」

  冰海之畔,那場仙邀與谷辭清的追殺中,皇帝也忍不住去旁觀,想看看那位自稱為小姐的蒼白意志還殘存多少力量。也正是這個舉動,她才引來了魂泉的注視,反倒陰差陽錯地幫助了林守溪等人脫困。

  當然,她們都心知肚明,只要有慕師靖在,仙邀與谷辭清絕不可能將他們殺死,只是,她們沒有想到,慕師靖竟能隱忍不發這麼久。

  只有慕師靖自己知道,她並不是隱忍不發,每次遇到困難,她都會呼喚小姐,可惜冷傲的小姐並沒有搭理她。

  這一切已無關緊要。

  廢墟之上,銀月之下,龍王之間的決戰已經來臨。

  「等我。」

  慕師靖看了林守溪與小禾一眼,短短的兩個字耗盡了她最後的柔和,下一刻,她以劈開天地的姿態懸立虛空之中,與魂泉和皇帝平齊。

  這一天還是來了。

  殊媱望著夜空中不可忽視的三道身影,心中生出了無限的敬慕。

  在殊媱最初的預想里,小姐會在千鈞一髮之際出手,殺死所有的敵人與叛徒,手掌翻覆間將世界拯救回來……如今看來,她的想像就要成真了。

  她一眼不眨地看著夜空,不想忽視任何的畫面。

  可是,殊媱發現,事情與她想像的並不相同。

  小姐在顯露真實實力後,非但沒有以秋風掃落葉之姿將這兩個叛徒殺死,反而在她們的圍攻下陷入了苦戰之中。

  魂泉與皇帝是對手,但她們卻又有著詭異的默契,各種穿插合擊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度要將小姐從蒼穹中打落回地面。

  「這……不公平啊。」殊媱喃喃。

  魂泉和皇帝加起來有足足六隻手,小姐只有一雙,這怎麼可能贏?

  但御座爭奪的戰鬥從來沒有公平,只有你死我活。

  似有倒懸九霄的火山噴發,無止境的熔岩與火漿在震耳欲聾的轟響中湧現,瞬間席捲了整片夜空,虛空在不斷的開裂與彌合中分娩出了森然的劫雷,雷電在長空中穿刺不休,仿佛夜的獠牙,黑夜變成了暴怒的怪物,它真正降臨人間時,似乎可以吞噬整個世界。

  殊媱旁觀著這場神戰,一度覺得無法呼吸。

  她期盼著小姐能夠取勝,可局勢卻越來越糟糕,小姐展開的領域被不斷碾碎,擬制的兵器被不斷毀滅,無數次以法則全副武裝,又在雷鳴般的炸響中復歸孑然。

  小姐最初現身時,帶給了魂泉恐懼。

  她縱然用萬年的時間做了準備,可面對這等神話盡頭的生命時,難免會有一種黃雀更在我之後的畏懼,但這種畏懼在戰鬥中飛快消解。

  蒼白的確是偉大的生命,但眼前這個黑裙少女卻已是強弩之末,這是蒼白意志最後的盛放,註定以悲劇收場。

  在今夜之前,魂泉許多次想過要刺殺慕師靖,尤其是那次大雪王宮的會面,她險些就無法忍住了。

  但無論慕師靖看著多麼笨蛋傲嬌,魂泉都克制住了,過早的圖窮匕見容易讓皇帝坐收漁利,其次,她一直認為,慕師靖是蒼白的空城計。

  今夜魂泉終於明悟。

  蒼白的千軍萬馬早已不復存在,城池空寂如死,只余她孤身堅守。

  「別干看著了,你們也想想辦法啊!」殊媱看向身側。

  她這才發現,林守溪與小禾不知何時已經不見蹤影,至於那間密室中的死靈之暗,也已被林守溪用九明聖王之焰屠戮殆盡。

  當然,林守溪可以用這偶得的聖焰掃一屋之暗,但真正面對蒼茫的死靈雪原時,恐怕自保都難。

  他們這是去哪了……殊媱心中驚愕,心想難道他們見形勢不對,拋下小姐先逃了麼?

  驚愕之餘,天空中的戰鬥以魂泉的一句『你的時代結束了』進入了尾聲。

  魂泉與皇帝拼接出銀色與血色的十字刀光,刀光橫穿玉宇,縱貫天地,這是最盛大的刀光,也唯有這樣的刀光,才配得上這個眾神雲集的夜,小姐試圖用廢墟中取出的哀鱗去擋,可她沒有擋住,恢弘的長芒將這柄神刃摧毀,也將小姐斬回地面。

  小姐重重地砸在了雪原之上。

  雪塵滔天。

  魂泉與皇帝對視了一眼。

  「這殺死蒼白的殊榮,你若不要,我就接過了哦。」

  魂泉舌頭一卷,將唇邊的血舐回體內,她雙翼震動,身軀破開速度的極限,在大量白色的音錐砸向地面。

  黑裙少女從雪中搖搖晃晃地站起。

  她面顏煞白,斷刀已折,似已失了神戰之力。

  這時。

  地動山搖。

  林守溪的九明聖王之焰再度出現,攔在了小姐與魂泉之間。

  光是這道金焰當然阻攔不住魂泉,但與金焰一同出現的,還有一隻大如府邸的手掌。

  巨人王的手掌!

  林守溪利用金焰將巨人王引了過來。

  這金焰在他的手中變成了提著木偶的絲線,當然,這個所謂的木偶不是別的,而是古代的巨人之王。他用金焰吸引巨人王做出種種動作,這些動作看起來錯亂而笨拙,但因為巨人王足夠龐大,竟是盾牌般擋住了魂泉的進攻。

  魂泉的瞳孔掃視過雪原,沒有尋到林守溪的蹤跡。

  林守溪作為提線人,正躲在暗處操縱著巨人王,不給魂泉殺死他的機會。

  「昔日天下獨尊的蒼白,難道要這般躲躲藏藏麼?」魂泉冷聲問。

  小姐的臉上並無落敗的失落。

  她看著巨人高聳的身軀,說:「萬古之前,它本就是我的眷屬,如今,它只是履行它的職責罷了。」

  「巨人王若沒有瘋,或許還能庇佑你,但他的神志早已磨滅,你不會覺得僅憑著笨拙的操控,就能將你守護住吧?」

  魂泉望著山峰般的巨人之王,話語恍若譏嘲。

  很快。

  一道殺意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了巨人王,抵達了慕師靖的背後。

  那是一個與魂泉一模一樣的人。

  她是冰雪靈根與分身靈根聯合的造物。

  林守溪可以操控木偶,魂泉當然也可以製造分魂。

  分魂的實力比不得真身,卻也足夠斬殺孱弱的少女。

  白色的劍光從黑夜中揮出時,躲在暗處的林守溪與小禾終於被迫現身,雙劍合璧,全力出手,憑著重傷的風險勉強擋住了這一劍。

  林守溪與小禾現身的瞬間。

  沉默寡言的皇帝也下了殺手。

  黑袍下,皇帝的手指綻如鮮花,看似柔和的星光自指尖生,寂然飄落。

  慕師靖並不擔憂。

  因為,另一位舊日的眷者也來了。

  魂泉與皇帝皆有察覺,向前望去。

  兩盞幽綠之火在黑夜中亮起,隨之而來的,是盛怒的龍吟,只是不知為何,這龍吟的頻率聽起來宛如貓叫。

  風雪席天。

  龍王之骸徑直撞過長空,皇帝躲過了,可真在分神操控分身的魂泉就沒那麼幸運,她被蒼碧之王抵著撞入了雪峰中。

  山崩地裂。

  暴雪奔涌如潮。

  ……

  半個時辰前,宮語猶在詛咒雪嶺中枯坐,尋找著破解之法。

  在她一度要絕望之時,遠處的天空中,亮起了彩色的光,光傳到了這裡,將她頭頂鱗片般的雲照亮。

  這些明亮的雲在黑夜中格外惹眼。

  那一刻,宮語忽然明悟了一件事:這片詛咒雪原的禁制並沒有將雲墓遮蔽的能力,雲墓依舊存在,只是被破碎的空間拆解、鋪開,落到她的眼中時,就成了滿天流動的白雲。

  雲墓成了最關鍵的線索。

  她只要以雲墓為參照,將滿天的碎雲拼回原來的樣子,那這個結構錯亂的空間,自然也會復歸原位!

  滿天白雲暗藏玄機,這看似荒誕離奇的詛咒雪原背後,竟只是一個拼圖的遊戲。

  但如果沒有足夠的力量,哪怕領悟了破解之法,也無法出去。

  宮語將隨身攜帶的丹藥吞了個一乾二淨,接著,她開始挪移空間。

  原本平整的雪原變得褶皺。

  山嶺與窪地重新出現,隨著雲被不斷挪動,籠罩世界樹的柱形雲墓也清晰可見。

  完成最後一塊拼圖後,她將手伸入飽滿的衣襟里,掏出了還在熟睡的三花貓,殘忍地將它搖醒。

  三花貓暈暈乎乎地鑽回了心臟。

  之後,蒼碧之王的瞳孔重新明亮,幽綠之火燃徹寒夜。

  一次次戰鬥砥礪之中,三花貓早已不是當年的小笨貓,它鉗制住了連翻戰鬥之後顯得虛弱的魂泉,以過往與老鼠鬥智鬥勇的經驗將這紅裙女子按在碎峰之中拳打腳踢。

  方才,蒼碧之王飛過林守溪的上頭時,龍背上的雪袍仙子也揮舞著劍刃躍下,一劍將魂泉的分身貫為了兩半。

  劍光照亮了宮語的臉。

  慕師靖、小禾、林守溪一同看向她。

  詛咒雪原上沒日沒夜的消磨令宮語略顯消瘦,但她太美太美,這一抹憔悴落到她蒼白的臉頰上,只似花瓣沾染秋痕,讓人心生憐意。

  林守溪與宮語在冰雪間對視。

  明明相隔半載,卻似暌違百年。

  「師父,你出這麼遠的門竟不只會小語一聲,真讓小語好找呀。」

  宮語的紅唇噙起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她看著林守溪,慶幸之餘又帶著些許的幽怨,明知故問道:「師父這般這樣不辭而別,是在逃避小語麼?師父是不是不喜歡小語,所以只帶著兩位師娘遠走高飛呀?」

  宮語端莊典雅,說的話卻似個撒嬌個小丫頭。

  面對徒弟時,這位膽敢將巨人王作為提線木偶的少年一時也顯得侷促,他說:「我怎會不念小語,只是當時事出太急,我實在……」

  林守溪也不知如何簡單地概括,他只好說:「等一戰結束,我再與小語解釋,好不好?」

  「不好。」

  宮語在雪原枯坐了十多天,心中積怨,她任性地說:「你必須證明你在想我。」

  這時,氣質清冷的小姐卻是幽幽開口:「我可以幫他證明。」

  宮語看向這黑裙少女,一時也分不清她到底是誰……說來也巧,這位被她家族寫入族譜的、斬殺了時空魔神的神秘少女,似乎又要因為情感糾葛,再與她寫入同一個族譜了。

  「如何證明?」宮語好奇地問。

  「他想徒兒想的發狂,為了排遣憂思,他在真國又找了一個小徒弟,那個小徒弟很可愛,和小語小時候一樣可愛。」小姐清冷道。

  「慕師靖!」林守溪立刻喝止。

  「怎麼?我說的不對嗎?」小姐反問。

  宮語的秋水長眸緩緩眯起,凜然的殺意在眼波中流淌。

  「不是的,事情其實是……」

  這危急關頭,林守溪哪有心思解釋事情的原委始末,而且有的事,根本就不是道理可以解釋清楚的,他現在只期盼著皇帝趕緊打過來,阻斷他們的對話。

  但皇帝不知在想什麼,竟是按兵不動。

  林守溪也想不通,這生死攸關的決戰里,他為何要上演這兒女情長的戲碼,但宮語任性起來,偏偏會無視一切的場合,她只是盯著林守溪的眼睛,固執地等待解答。

  「師尊,你的確誤會他了,收徒其實也是我的意思……」小禾小心翼翼地幫著說話。

  宮語卻是不管,還道:「小禾,你若再這樣慣著他,可就不是多一個徒弟那麼簡單的事了。」

  「不是的,師尊這次真的誤……」

  「別說了,身為師父卻擅自收徒,徒兒豈能坐視不理,我要以宗門規矩懲治師父。」宮語傲然道。

  戰鬥遠未結束,蒼碧之王與魂泉還在角力,噴吐的龍息雕塑著山川,雪水大量蒸發,化作彌天白霧,與雲墓連為一體。

  就在這樣的地方,宮語心中的掛念與擔憂隨著冰雪一同消解,化作更濃烈的情緒,在她的胸腔中衝撞。

  她不再管那浩劫,也不管那生死,這位道門仙子竟是直接捧住了林守溪的臉,在小禾與慕師靖微異的目光中,將林守溪強吻。

  她萬里迢迢而來,不再想要解釋,只想要一個不顧一切的吻。

  先更後改。還是沒有寫到姐妹下……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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