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金瞳
2023-10-23 17:42:26 作者: 見異思劍
雲空山。
冬雪吹過草尖,奪不去半點翠色。慕師靖折梅綴於鬢間,直銜竹簫,修長的指在洞簫上靈動跳躍,吹奏出悠然的曲調來,她坐在楚門門庭前的白鹿上,衣裙皎潔,玉腿修長晶瑩,雪花間的身影如夢似幻。
白祝拎著大大的掃把從楚門出來,她將掃帚倚門而放,微惱道:「白祝都忙活了一早上了,師姐也不知道來幫忙掃雪。」
「師姐不是在給小白祝助興麼?」慕師靖竹簫離唇,微笑道。
「白祝才不高興。」白祝雙手抓起掃把,猛地遞過去。
竹簫在慕師靖手中打著轉,她看著忙前忙後的白祝,笑道:「你掃了雪,雪還是會下,有什麼意義呢,除非白祝能把天空給掃乾淨了。」
「可雪總是要掃的呀……」白祝說不過慕師靖,只是固執地盯著她,身為左右護法的她,在小師姐走後可謂是日日操持宗門事務了。
「小師姐回來,要是看到家裡面不乾淨,肯定會不開心的。」白祝央求道:「慕姐姐來幫幫忙嘛。」
過去,白祝的可愛是雲空山的通行證,但這通關文牒對慕師靖而言顯然沒什麼用,慕師靖騎在小白鹿上,看著白鹿嗅花,揉弄著它的角:「茸茸,你要快點長大呀。」
「它明明叫梨花啊……」白祝嘟囔道。
「梨花多土呀,明明是茸茸更好聽一點。」慕師靖抱著白鹿脖子親昵了一會兒,小白鹿生無可戀地聞著花,鳴了兩聲。
白祝認真地想了想,覺得慕姐姐似乎真的沒什麼遊說的價值了,抱著掃帚轉身。
慕師靖看著白祝,自鹿背上躍下,她慢悠悠地跟在白祝身後,打量著這個可愛的小姑娘。
「你跟著白祝做什麼呀?」白祝抬起頭。
「監督白祝呀,看看左右護法有沒有好好守護山門。」慕師靖微笑道。
這下白祝徹底絕望了,她原本也只是假裝努力掃雪,想以此來感動慕姐姐,騙她帶自己去吃好吃的,這對於小師姐百試百靈的招,對慕姐姐卻一點成效也沒有……白祝不知道是自己變笨了,還是對手變聰明了。
「小白祝怎麼看上去這麼委屈呀?」慕師靖明知故問。
白祝鼓著雪腮,不和她說話。
「真好呀,小白祝在家裡被欺負,你小師姐在外面被欺負,真是姐妹同心呢。」慕師靖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
「林哥哥才不會欺負小師姐呢,他和慕姐姐可不一樣。」白祝說。
「是麼。」慕師靖神色悠悠,道:「白祝沒有被騙只是因為白祝還小,慕姐姐在背地裡可被欺負得不輕哦,白祝以後也要小心了。」
白祝很不信任地看著她。
慕師靖抿唇一笑,將白祝的掃帚扔到一邊,拉住了她的小手,說:「走,我們去堆雪人,打雪仗。」
白祝來不及答應或拒絕,她已被慕師靖拉著跑到了庭院外面,白祝一開始玩得很開心,直到她辛辛苦苦堆的雪人被慕師靖破壞,她氣惱之下砸嚮慕師靖的雪球盡數丟空,而慕師靖砸來的雪球則百發百中之後,白祝絕望了。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里,打雪仗變成了一場單方面的欺負,白祝被追殺得精疲力盡,冰頭雪臉地回到了楚門,又很不情願地被慕師靖拉著去洗熱水澡。
換上了新衣服,戴上了虎頭帽以後,慕師靖抱著她哄了一會兒,白祝心軟,很快就答應下山陪她去吃糰子,此時恰有一隻雪鶴飛來,銜著師尊的令。
慕師靖接過師尊的信,展紙一看,秀眉顰蹙,她依依不捨地告別白祝,獨自一人去往仙樓。
仙樓里,雪白狐裘的女子立在庭院間,仿佛滿天風雪聚合成的妖,她的身前有一塊棺材大小的冰,冰裡面封凍著一具白色的骸骨。
「是他嗎?」
慕師靖剛一到,宮語的聲音便冷不丁響起,她在認真時的聲音勝過了世間的一切風刀霜劍,足以將她平日裡慵懶的嬌媚之氣斬得一乾二淨。
這具封凍的白骨是從林守溪提供的地點挖出來的。
這是那天清晨,他們在山谷的洞穴口遇到的無名骷髏。
慕師靖沒想到雲空山的動作這麼快,今日就將它從被雪崩掩埋的地方找出,運來了山上。
龍屍不死不滅,這具人型的龍屍卻已枯萎,它無需神濁的浸泡,僅僅是寒冷就讓它喪失了一切生機。
慕師靖神色肅然,她走近了些,手指在冰面上抹過,她認真地打量了一會兒這具冰面上的骸骨,片刻後篤定道:「是。」
宮語沉默了下來。
「師尊……怎麼了?」
見師父一直不說話,慕師靖忍不住出聲詢問。
「你確定看到了他擁有龍屍一樣的心臟和火焰一樣的瞳孔麼?」宮語再問。
「確定。」慕師靖說。
宮語泛著琉璃淡色的眼眸冷光浮動,她深深地盯著眼前寒冰貯藏的白骨,想著某些傳說往事,最後卻還是輕輕搖頭:「這具骨頭在兩天前就送來了,雲空山已有數位仙師看過,我們得出的結論都一樣。」
「什麼?」
「這只是一具普通的人類屍骨。」宮語說。
「普通?」
「嗯,它除了古老以外沒有任何奇怪之處,我們想不出它擁有腫瘤之心與火焰之瞳的原因。」宮語輕輕搖頭。
慕師靖心中也有一些猜測,但既然以師尊的閱歷都尋不出原因,她也就不插嘴什麼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這具神秘的屍骨註定會成為雲空山重點的研究對象,將深埋在骨髓里秘密一點點挖掘出來。
「真國到底是什麼,師尊有線索嗎?」慕師靖疑惑地問。
宮語她衣袖一揮,巨大的冰棺消失在了面前,如同一片被衣袖捲去的雪。
「真國……」
她閉上眼眸,不由再次想到了那次語焉不詳的北地之行,世上唯二知曉秘密的只有她的父母,隨著父母的死去,遙遠而神秘的極北之地就再也沒人冒險涉足了。
父母將『真國』這個詞留給了她,卻沒有附加任何多餘的線索,也沒有留下任何書信用以傳達秘密,她只記得小時候娘親說的,說真國一座藏在冰雪中的地上天府,古老得難以言喻,那是真正的史冊,藏著這個世界最大的秘密,去到那裡的人便會得到真知,了解一切的真相。
那時候,她覺得去過那裡的娘親已然成為了全知之人,但後來她才明白,所謂的全知也只是另一種狹隘。
神守山的仙人不乏道法通天者,任他們平日裡再如何將自己說得神機妙算,他們也沒能算到蒼碧之王的到來,巨龍的骨爪撕開厚重的城牆,秘密在還未見光之時就被踩碎在足底,與她的親情永遠葬在了一起。
「總有一日,我會弄清楚當年的事。」宮語低聲開口,聲音卻沉穩如靠岸之舟。
「什麼?」
慕師靖對於師尊的答非所問愣了愣……當年?什麼當年?
「沒什麼。」
宮語睜開眼眸,不想再進行這個話題,她頓了頓,說:「十天之後,我要回到那裡去了。」
慕師靖好不容易跟上了師尊的思維,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那裡是哪裡——是她的故鄉,那個真氣復甦,道法初興的故鄉。
「師尊……如何回去呢?」慕師靖問。
「這是秘密。」她說:「我掌握著那扇大門的鑰匙。」
死城大門的鑰匙。
過去,她以為自己是唯一的鑰匙,如今她憂心更重,因為她知道,有太古級的目光落向了那扇銅鑄之門,山雨欲來,若她無法猜透神的心思,那她註定無法贏下之後漫長的博弈。
「你想回去嗎?」宮語看著慕師靖的眼睛,說。
慕師靖也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她覺得自己在哪裡都可以,但她又不想長留在任何地方,仿佛在某個冥冥中的遙遠地方,有未知的使命正在等待著她。
「師尊如此來往兩界,究竟……是在做什麼呢?」慕師靖輕聲問。
「在做我爹娘沒做完的事。」宮語只這樣回答。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是錯,但這是娘親的遺願,現在的她沒辦法說更多。
娘親在生前沒有將這些告訴她,後來,她的成年禮的前夕做了一個夢,夢裡她見到了一襲青裙的娘親,娘親告訴她,她會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她會化作無所不能的神明守護著小語長大。但小語不想要什麼新世界與神明,因為當她問起娘親是否還能相見時,娘親沒有說話。
不過也只是夢而已。
「十天之後,若林守溪與楚映嬋還沒回來,你就去妖煞塔看看吧。」宮語定了定神,說。
「師尊若真的擔心,為何不自己去看?」慕師靖反問。
她並不想去妖煞塔,因為在她的認知里,若林守溪十天後還不回來,那一定是在妖煞塔與小禾你儂我儂,她去做什麼?攪人家的興致,壞人家和睦嗎?
「我不擔心。」
宮語冷靜地開口,她轉過身去,雪裘迤地,高挑修長的背影款擺離去,消失在了雪中。
……
……
「廟門又關上了。」
林守溪的手指撫摸過殘破的石碑,他聽到身後又傳來砰的一聲,回過頭時,廟門緊閉,他走過去拉了拉,門紋絲不動,似乎有人在裡面上了鎖,無法從這側打開。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楚映嬋望著眼前的灰霧與其中挪動的、形狀模糊的巨物,只覺得自己的認知在被不斷突破。
「七日城……不死國……」戲女重複著林守溪的話,痴痴喃喃。
「你資歷最老,有聽說過它的相關傳說嗎?」林守溪見她對黑皇帝頭頭是道,總覺得她還知道點什麼。
「你才老!」戲女白了他一眼。
雖是危難關頭,但她依舊會固執地爭論一些原則性的問題。
罵了林守溪一句後,戲女才捂著頭想了會,搖頭道:「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世界上還有這種地方……」
「不過也沒有關係,雖然說現在沒有不死國的相關傳說,但我們畢竟是第一個來的,只要我們能活著出去,世界上就有新的傳說了!」戲女向來很擅長苦中作樂。
「萬一我們不是第一個來的呢?」林守溪問。
「如果我們不是第一個,那不死國的存在怎麼可能一點也沒走漏?」戲女不相信世界上有不透風的秘境。
接著,她一下子明白了林守溪背後的意思:目前還沒有人活著走出這裡。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嚇人!」戲女捏緊了拳頭,若非身處險地,她定讓他嘗嘗仙人境的拳頭。
灰霧緩緩流動,遠比冰雪長牙巨象更大數十倍的怪物在這樣的灰霧中挪移著,它們漫無目的,行動遲緩,好像是在踱步,也好像沒有任何具體的意識。
「要……過去嗎?」戲女徵求他們的意見。
大家的意見並不重要,身後廟門已關,他們除了前進之外別無選擇。但這塊刻有『七日城,不死國』的碑似乎是界碑,他們都能感覺到,只要跨過了這塊碑,他們就會進入嶄新的世界裡,未知的一切等待著他們。
「你怎麼了?」林守溪發現,出了廟門以後,楚映嬋便沒有說話。
這位冰山美人現在似真成了冰雕雪琢的一般,肌膚如雪,青絡淒艷,她低著頭,唇閉成一條殷紅的線,看上去很痛苦。
「我……我沒事。」楚映嬋輕輕道。
「你該不會對這種巨物有生來的恐懼吧?」戲女見多識廣,飛快明白了什麼。
「對巨物生來的恐懼?」
「嗯,別看修真者很強大,但許多人生來就有缺點,比如怕高,怕幽深的湖水,怕巨大的、失去實感的物體……」
「不,我沒有。」
楚映嬋矢口否認,她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說:「我不怕的……嗯,我們走。」
林守溪想安慰她兩句,可見到楚映嬋面無表情的臉,最終沒說什麼。在神域裡,楚映嬋分明見過巨大的觀音神像與頂天立地的黃衣君主,按理說不會對它們感到恐懼才是……那這種懼怕來源於哪裡呢?
他也抓住了楚映嬋的衣袖,告訴她身邊有人。
走入灰霧之中,一切變得更加模糊,它們甚至無法再看到那些灰霧中的影,只能感受到有東西在周圍模糊地挪動。
「它們好像沒有要攻擊我們的欲望。」戲女走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判斷道。
「不,它們是根本沒有看到我們。」林守溪說。
「我們分明闖入了它們的領地啊。」戲女說。
「螞蟻闖入象群的領地,又怎麼會引起象群的攻擊呢?」林守溪說。
「喂喂,你不要這樣妄自菲薄好不好!」戲女心跳得厲害,大聲嚷嚷讓自己不那麼害怕。
林守溪沒有和她爭論,事實上,將人類比作螻蟻甚至也有可能是抬舉,在許多故事裡,哪怕整個世界也只是神明身前的沙盤而已,他們捏造了萬物,創造了法則,某一天不喜歡了,便將兒時的沙堆推倒重來,人類會在未來的地層中發現這場歷史悠久的災難浩劫,並以恐怖的大滅絕為之命名。
他們在灰霧中緩緩行走著,巨大的風從他們的上空掠過,那是巨物行走過時發出的聲音,每一步都有可能奪走他們的性命,哪怕這些巨物本身是溫順而善良的。
除此之外,世界寂靜得可怕。
「七日城不死國到底在哪裡?為什麼走了這麼久還沒有看到啊……」戲女忍不住抱怨,她雙腿發軟,已有些行進艱難了。
「怎麼樣才算找到呢?」林守溪反問。
「至少要見到城牆什麼的吧?」戲女說。
「城牆是弱小的人類保護自己的東西,神明的國度不需要城牆,它們……行走在大地與天空上,無拘無束。」林守溪平靜地訴說。
「你……怎麼這麼懂?」戲女吃驚,聽林守溪的語氣,倒有種官員在匯報本職工作的感覺。
林守溪沒有回答。
戲女感受到了什麼,她木訥地別過頭去,忽然發現,這位少年的瞳孔里燃燒著濃郁的金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