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風雪
2023-10-23 17:42:26 作者: 見異思劍
巫家,一個月後。
楚映嬋一如往日地坐在湖邊遠眺,白祝在身旁陪她。
之前不小心砸入湖中的法寶已由楚映嬋盡數撈起,整整齊齊地裝好,只是有的法寶進了水,不太好用了。
白祝後來與師姐講起湖上黃衣人的事,才知曉原來那是可怕的大邪神,白祝後怕之餘立刻想到,以後回去,自己就可以說她勇敢地參與了那場戰鬥的收尾,並且在邪神手底下死裡逃生了。
這一個月里,師姐變得沉默寡言。
白祝雖然經常被小師姐欺負,可看到師姐這樣,她還是很傷心的,她想要勸說師姐趕緊回山,等師尊回來好好開導開導她,可師姐卻偏要在這裡住一段日子。
白祝倒也無所謂,她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對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
夕陽低垂。
白祝看著天空中飛來飛去的鳥,對著它們招了招手,鳥群振動翅膀的聲音隔了很遠還能聽到,像是天空泛起的濤聲。
巫家豢養過很多鳥雀,如今人去樓空,唯有鳥鳴依舊。
白祝是很喜歡鳥的,在仙樓的時候,她雖經常欺負麒麟,但對仙鶴一直很友好,還給為首的鶴起了好聽的名字。來了巫家,白祝在視察是否還存在危險時,於巫家家主殿找到了一個關著小白雀的籠子。
家主死了,僕人散了,籠子裡的白雀已好多年沒吃沒喝,奄奄一息,白祝給它餵了點水喝食物,白雀納頭就拜,立刻成為了她手下忠誠的大將,從此以後每每她騎著雲螺出去巡邏的時候,身後都會有白雀為首的一幫鳥雀跟著,排場十足。
最初的一段日子裡,師姐獨自閉關,足不出戶,昏迷不醒的小禾是由白祝照顧的。
她為小禾燒熱水,擦傷口,包紮,洗衣裳,她這般積極勤快是為了感化對方,將她騙入自家師門,做她的小師妹,後來師姐告訴她,她們是仇人,白祝這才遺憾地放棄。
小禾是三天後醒的。
醒的時候她感覺到有人在用溫水浸透的毛巾給她擦臉,她喊了一個名字,猛地從榻上驚起,一把抓住了那隻手,帶著血絲的眼眸睜開,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直到聽到小姑娘不停喊疼,她才反應過來,鬆開了手。
接著她掀開被子下了榻,搖晃著走到門前,推門,門怎麼也推不開,白祝去幫她拉開了,小禾走到了外面的廊上,左顧右盼,失魂落魄。
「林守溪……」白祝喃喃地重複了她剛剛喊的名字,「他是誰啊?」
昏迷的時候,小禾做了很長的夢,她夢見自己與林守溪一同打敗了邪神,回到巫家,如過往那樣打鬧,鬥嘴,自己經常欺負他,偶爾也會被他欺負,忽然間,夢裡的林守溪不見了,她像是丟了魂,四處找尋,以為他只是躲起來嚇自己,後來她才意識到,該醒了。
長廊空空蕩蕩,照進來的光線耀得難以睜眼。
小禾跪坐在地上,看著清寂的巫家,漸漸回想起了昏迷前的事……她低下頭,雙手絞緊了衣裳,瘦弱的肩膀收緊、抽動。
白祝看著她的背影,沒什麼煩惱的她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悲傷。
接著,小禾似想到了什麼,她回到屋中,趴在地板上摸索,打開了一片木板,躍了下去。
這是她與林守溪的『洞房』。
這座樓很幸運地沒有被大戰摧毀,房間保存完整,裡面打掃得乾乾淨淨,物件排列得整整齊齊。
當初林守溪昏迷的時候,小禾精心打理過這間屋子,掛畫、床榻、衣櫃,她在這裡藏了不少的機關,本是想嚇唬嚇唬他的,可惜當時他甚至未來得及在這裡住上一夜。
小禾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慢慢地走在了床邊,她拉起了帘子與遮擋的紗布,光照了進來,窗邊的黑暗霎時被驅散了,少女的臉頰、脖頸、鎖骨皆被照亮,顯露出細膩光滑的肌理,唯有她眼中的霧色拂之不去,她靜靜地站了許久,窗外飛鳥來去,啁啾鳴囀,她融不進光里,於是轉身、落簾,躲進了昏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門打開了,楚映嬋走了進來。
白祝就趴在樓上的洞口,偷偷看著她們的相見。
小禾看了楚映嬋一眼,楚映嬋搖了搖頭,簡單的動作之後,兩人無話。
之後的日子裡,白祝常常可以看到這個叫巫幼禾的姐姐獨自一人坐在湖邊,穿著深青色的布裙,迷茫地看著波光粼粼的湖泊。
她曾多次去往湖心,試圖尋找通往神庭的入口,一無所獲。
她什麼也找不到,什麼也等不到。
秋風越來越冷。
小師姐嘗試著重新開始修行,可神域的雷電威力嚇人,它們幾乎融入了經脈,真氣流動稍一劇烈,靈脈中的雷電就會激發出來,令她渾身麻痹。
這是灌注全身的枷鎖,她的境界非但後退,甚至還無法寸進。
哪怕是白祝都看出來師姐的修行出問題了。
「沒事的師姐,修不了可以不修,我們仙樓家大業大養得起師姐的。」白祝認真地安慰她。
「仙樓……」楚映嬋搖頭,「十九歲的元赤境是師門數百年之恥,根本不配住在樓中。」
「不會呀,白祝才是師門的百年之恥。」
「你……」楚映嬋不知說什麼好。
「師姐難道沒有將白祝放在眼裡嗎?」小白祝鼓起臉,質問。
楚映嬋看著小姑娘仰起的可愛臉頰,她嘴唇翕動,最後輕聲說:「謝謝白祝。」
白祝本想讓師姐嘲笑自己,分散她的悲傷,不曾師姐忽然道謝,反倒弄得她有些無所適從了。
白祝想了想,只好說:「我會一直陪著師姐的。」
楚映嬋輕輕點頭,抱住了她。
又過去了很久。
巫家種植的紅葉凋零殆盡,天空中有雪飄下來。鎮守已經逝去,巫祝湖的四季變得分明,雪花飄下說明入冬了。
冬日,小禾依舊穿著青色的棉裙,似渾不知冷。
她看著漸漸結冰的湖面,也終於真正意識到,他們分開了,甚至有可能永遠地分開了。
她回看自己的過去,十四年,並不算長,修行者的記性很好,她甚至可以記清第一次說話時聲音顫出喉嚨時的感覺,但回憶幾個月前的事,一切卻又顯得虛幻了起來。
小禾在腦海中描摹林守溪的臉,秀氣的臉頰,微挺的鼻樑,星眸薄唇,劍一般的眉,墨一般的發,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一夜之後,外面白茫茫一片,光照在上面,有種致盲感。
小禾不知何時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裹著一件紅色絨邊的大氅。
她揉了揉絨氅的邊緣,抬起頭,看到了門外立著一襲白裙挽劍的身影,清似月,冷勝雪。
「我要走了。」楚映嬋說。
「嗯。」
小禾點點頭,問:「你要帶我走麼?」
「沒錯。」楚映嬋點頭,「仙樓來信,師尊已歸,我須回去,真仙一事也終需塵埃落定,我必須帶你走。」
小禾不回答,眼眸漸冷。
「無論他是生是死,在這裡等待都不會有結果。」楚映嬋淡淡地說。
這幾個月,楚映嬋一直試圖修復道心的裂痕,無果,時間珍貴,不容許她繼續拖下去了。
小禾裹著紅氅,問:「若我不跟你走呢?」
楚映嬋也不說話,只是解下了劍。
白祝一蹦一跳地趕來找她們玩的時候,恰好撞上了這一幕,膽小的白祝遇上了可怕的事情,劍拔弩張的殺意將她嚇得不輕。
白祝正想偷偷離開,殺意忽消,只聽那雪白頭髮的小姐姐望向自己,問:「你師尊很厲害麼?」
「厲害的!」白祝舉起手,比劃了一下,說:「師尊可厲害了!」
小禾雙手緊抓著氅襟,沉默良久後,說:「我跟你走。」
「他身上牽扯的是太古級別的秘密,哪怕是師尊,也未必能給答案。」楚映嬋看出了她的心思。
「哪怕是一點線索也是好的。」小禾輕聲說。
「你還是不要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為好。」楚映嬋搖首,轉身。
白祝不同於小師姐,她對於師尊信心滿滿,「師尊很厲害的,一定可以幫你找到林守溪哥哥的。」
小禾嗯了一聲。
她沒有抱什麼希望,她知道,或許得等自己某一天登上那座雪山,見到那株神木,才能看清楚太古迷霧後的隱秘。
她會好好活下去,努力修煉,找到那襲黃衣,求索背後的隱秘。她只希望林守溪還活著,活著才有機會重逢。
哪怕不重逢。
大雪天裡,白祝回屋收拾細軟。
巫家已經完了,那些尚有根骨的弟子將會被楚映嬋帶走,安排去雲空山下面的宗門修行,其餘人或去神山境內謀求新的生活,或繼續留在巫家,守著這些破舊巫樓至死。
巫家來歷不明的法寶都被白祝打包了起來,它們品階雖不高,但也可充盈雲空山的寶庫,到時候用作給其他弟子的獎勵。
待到一切妥當,白祝就拖著大包小包出發了。
小禾換上了黑色的軟靴,青裙外罩著朱紅大氅,她走上了雪道,最後看了一眼冰雪覆蓋的湖面,默然離去。
一路上還算平安,她們並未遇到什麼大的危險,妖物邪靈的進攻也都被有驚無險地瓦解。
到達神山的境內已是七天後的事情了。
這是小禾第一次來到神山的領域。
軟靴踩上這片土地時,小禾便感受到了不同,這裡的泥土被淨化過,沒有外面荒地那種污穢泥濘感,她俯下身,看到了細如絨羽的青草從泥地里掙出,恍神了許久。
在外面的荒地里,可供種植的泥土是極為稀有之物,一般都是湧來種植仙草與靈果之木,根本不會留給野草生存的空間。
小禾的手輕輕撫過這些青草,像在撫摸小獸的羽毛。
她站起身,向著遠處望去。
前方是巍巍的城樓,城樓遠比巫家的白牆要高得多,它們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打造而成,似乎將神山遼闊綿遠的地界都包圍了起來。
但神山也絕非只是三座山。
那是以三座神賜巨山為首,輻射出的廣袤領域,其間山河湖泊無數,各種各樣的宗門林立,更有大大小小的朝據於一方。
小禾紅氅曳地走過城門,見到滿目蔥蘢的神山之境,如同看到了新的世界。
難怪神山中人從不願出去,這裡寧靜富饒,有青山碧水環抱,足夠凡人生活、仙人修道,他們可以在這裡平安地度過一生。
而身後的高牆巨龍般聳立著,如披在所有人身上的堅固鎧甲,似永遠不會坍塌。
終於回到了神山的境界,趴在雲螺上的白祝長長地鬆了口氣,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師尊,原本有些蔫了的她一下子又精神充沛了。
楚映嬋走在最前方,她解下了發繩,髮簪,只披著滿頭青絲。
她依舊仙氣飄飄,姣姣出塵,但任人都能看出她縈繞不去的疲憊。
去往神山的道路上,楚映嬋為小禾介紹了一些沿途的地名,宗門,又斷斷續續走了一整日,一座巍巍巨峰才終於出現在了她們面前。
這是令人瞠目結舌的巨峰,一眼望去巍峨綿延,大得沒有邊界,它的存在好似大地孕生的奇蹟,難以想像最初的人類先祖見到這樣的山峰是何等心情。
多年之前,楚映嬋便是無意間騎鹿走到了這座山下,震驚於神山之高聳,想尋道而上,無果,最終迷失於梅林,被師尊帶出。
一晃十餘年。
白祝騎著雲螺往上飛,穿過梅林雪地,許久之後見到了那片熟悉的瓊玉之宗,南門外,一個老道人雙手攏袖,靠門而寐。
白祝跑過去叫醒了他,老道人見白祝回來,也鬆了口氣,「找到你師姐了?」
「嗯!白祝不僅找到了師姐,還見到了大邪神。」白祝伸出手,比劃了一陣,「一個穿著黃衣服的大邪神!」
「穿著黃衣服的大邪神?」道人眉頭一皺,旋即笑道:「白祝又是從哪裡看到的神怪傳說啊?你師姐給你講的?」
「哼,不信算了,反正白祝就是看到了。」白祝雙手環胸,生氣地別過頭。
「白祝見到了大邪神,還活著回來了?」道人再問。
「對呀,白祝在邪神手底下死裡逃生了,可危險了。」白祝沒有撒謊,當時邪神再不來,她確實差點溺亡了。
「白祝可真厲害。」道人樂呵呵地看著她。
道人可不相信什麼黃衣君主,更不會相信白祝能在邪神手下死裡逃生,他只當這是小姑娘的玩笑。
白祝也沒聽出他是在陰陽怪氣自己,高興地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就是這般厲害。
她抱著雲螺以打滾的姿勢飛著,在雲里鑽了幾圈,向著仙樓飛去。
這是很高難度的動作,只有在師尊眼皮子底下,她才敢做這樣冒險的嘗試。
一隻仙鶴飛過,白祝認了出來,很是高興地招手,喊了聲:「大鵝。」
仙鶴飛到她的身邊,與她嬉戲。
後方,楚映嬋與小禾也走了上來。
道人本想隨口恭賀幾句道門三小姐的平安歸來,可他見到楚映嬋時,臉不由一皺,他境界極高,一眼就能看出這位三小姐的仙人修為已蕩然無存。
「你們到底在外面遇到了什麼?」道人問。
茲事體大,楚映嬋猶豫之後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道:「我先去見師尊。」
小禾跟在她的身邊。
雲空山外,雲凝成階梯,蜿蜒而上,仙樓隱在雲後,層層樓閣音盒般轉動,白祝歡快地飛到了樓外,接著看到了籠罩仙樓的雪,迭翠的屋瓦唯余白色。
白祝立刻剎住了雲螺,讓小師姐走在前面,因為她知道,仙樓下雪,說明師尊的心情不好。
大雪紛紛揚揚。
楚映嬋早有預料,她睫羽輕垂,走入樓中,白祝從雲螺下下來,也跟在了她身後,小禾雙手攏著大氅,順勢帶上了門,她見到城外青草時眼眸中漾起過的情緒,此刻在雲海仙樓中卻不見了。
仙樓外面看來很小,與人間的諸多大樓比起來顯得袖珍玲瓏,其間卻是別有洞天,儼然是一處寬敞的道場。
沿著旋轉的木梯上樓,小禾見到了一座紗幔為簾的鏤金輦車。
垂落的紗幔像是冬日結冰的湖泊,隱住了樓主的容顏,只可見到一個綽約的影,如玉璧上的飛光。
「四弟子白祝攜楚楚小師姐與巫幼禾姐姐一同拜見師尊大人。」白祝很懂事,立刻行禮。
師尊隱在簾幕里,並腿斜坐,姿態略顯慵懶,她扯來一件雪白的狐裘蓋在修長的大腿上,一手置在膝上,揉弄白裘,一手則支著臉頰,眯起的雙眸清冷婉媚。
「白祝立了大功,想師尊怎麼賞?」師尊微笑,仙音飄出,像是彌開的晨光。
白祝可不敢邀功,她支支吾吾道:「那個燈……燈滅掉了哎。」
師尊點點頭,「為師知道。」
「白祝是守燈侍女,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燈滅掉了,但定是有過錯的,還請師尊責罰。」白祝很聰明地以退為進。
「那就免去你守燈侍女的職位吧。」師尊說。
白祝微愣,接著立刻反應過來,這哪裡是責罰……以後她不用在燈前坐牢了,這分明是獎勵呀!
「白祝甘願受罰,謝謝師尊。」
小姑娘乖巧地說完,識趣地退到了門外,離開前她偷偷給小師姐加油打氣了一番。
白祝離開後,仙樓更冷。
師尊的手挑開了帷幔,目光落到了小禾身上,她沒有半點威壓,反倒只像是在平和地看一個晚輩。
「你殺了他?」師尊問。
「是。」小禾回答。
「嗯,我知道了。」
師尊點點頭,沒有半點責怪她的意思,反而問:「你若願意,可入我門下做我的第六位弟子,從此以後仙樓典籍任你翻閱,靈丹妙藥予取予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可能需要喊那小蘿蔔師姐了。」
小禾微怔,她早已做好了任何準備,來此仙樓只是想尋求一些線索罷了,至於自己的安危,她並不是太擔心,她深知自己身上也牽扯著無數因果,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不喜殺人,更喜在棋盤上落子。
但她也沒有想到這位樓主會這麼輕易地放過自己,還許諾了如此優渥的條件。
「怎麼?不滿意?」
「我來仙樓並非拜師,只是想詢問樓主幾個疑問。」小禾說。
「你的疑惑我都知道了。」師尊略帶遺憾地說:「我什麼也回答不了你。」
小禾神色微動,她問:「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師尊依舊沒有作出答覆,她將手伸至衣間,挑出了一塊纖薄的銀牌,輕輕拋出。
「拿著它,你可在雲空山的範圍內暢通無阻,你若要留下,隨時可來尋我。」
小禾接住了刻有道文的銀牌,倒是沒有推辭,猶豫之後收下。
師尊似乎根本不在意殺死大公子這件事,相反,她對於殺死了大公子的小禾意外地欣賞,欣賞得小禾都有些無所適從了。
小禾點頭道謝,既然從這裡得不到答案,她便識趣退下了。
她尚有些亂,不知今後到底該去往哪裡。
待到小禾離去,這間房間裡就只剩楚映嬋一人了。
青絲白裙的仙子低著頭,等待著師尊的訓話。
師尊倒沒有訓斥她,話語卻遠比訓斥更加冷淡:
「你離開師門吧。」
又是勤勞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