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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4 07:38:37 作者: 觀山眠
而曇淨的目光巡過在場的修士們,最後在李少音的身上微微一停。
他說道:「我知道,各位有許多疑惑,這件事情,且讓我從頭說起——」
八百年前,松明洞府。
彼時的曇淨法師,應當叫「明釋法師」,前來拜訪玄鏡真君楚明訣。
楚明訣坐於湖岸南側,靜心凝眸,聽到腳步聲,於是悠悠抬起眼睛,看向來人。
「你來了。」他開口。
明釋雙手合十,微微低頭,「時機已至,明釋前來赴約。」
他趨步走上前去,坐在楚明訣身側,望向水中的景象。
水中倒映出萬千縷絲線,糾纏、盤繞,其中意喻著什麼,只有楚明訣知曉。
「天海一戰,已經落下帷幕。」明釋緩緩說道,「楚真君當初對我說過,你夜觀天象,知曉九州未來必定迎來一場浩劫,那是一場由高階修士之間的交手而造成的劫難,這場災難的根源指向了鳳凰族與龍族這二者之間,於是你處心積慮,接近了這兩方的皇族,最終選擇了么女蕭琅,助她斬落八位皇兄,踩著同胞的屍骨,登上赤血的王座。」
鳳凰族一向如此,從出生以來就陷入爭鬥。
每一代皇族不多不少,都正好是九位,而鳳凰圖騰一分為九,落於這九位。
登上王座之人必須殺死其他八位兄弟姐妹,將圖騰的力量歸於一身。
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所有人,包括鳳凰族內都沒想到,贏家會是年幼的蕭琅。
楚明訣搖了搖頭,「並不是我選擇了她,而是她選擇了我。」
他指尖劃出一道真氣,在水面上濺開層層疊疊的縠紋,潛入大霧深處。
「我只不過是順水推舟,與她做了約定。」他說道,「琅琅說,她要三事要成,一是登上帝君之位;二是掀起天海一戰;三是與西海龍族簽訂協議。而我告訴她,我希望在這之後還有第四條,她欲要以戰止戰,而我不願見她沉溺於戰事中,被權勢裹挾,所以希望她能夠答應我,萬事罷休之後,希望她能夠罷旗棄戈,潛心問符,不再戀戰。」
明釋說:「她答應了?」
楚明訣說:「她答應了。」
明釋沉吟片刻,「若是她此後違背約定,捨棄與你之間的師徒情誼,又當如何?」
楚明訣一時間沒有開口,而是靜靜地望著水面上的波紋一點點消散而去。
「弟子若是做出錯事,我這個身為師尊的,又如何能置身度外?」他唇邊還噙著淺淡的笑意,語氣平和地吐出一句話,「如果那一天真的來臨,我恐怕會與她共死吧。」
他是鐵了心的,想要救下所有人。
楚明訣的欲求就是這般的,不知休止,貪婪無盡。
——當曇淨說到這裡的時候,靠在椅背上的蕭琅輕輕地笑了一下,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憤怒,她的眼神有些無奈,似乎是在說「是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早就知曉」。
蕭琅確實如她承諾的那般,並未戀戰。
她為龍族留下了卿燃淵與卿鎖寒這二位皇族,也並不懼怕他們的復仇。
中間就只有一個小小的插曲。
就是蕭琅帶著赤血軍踏足不夜鄉,迎娶那時候都被欽定為楚氏家主的楚明訣,鬧得那些長老們大哭大叫,結果最後還是沒辦法,家主這位子就落到了胞弟楚明流的身上。
看似十分順利。
然而,事實卻並沒有如楚明訣預想的那般發展。
相安無事三百年,平靜的時光幾乎要將他的神經都麻痹,誤以為自己成功了。
就在這時,高陽真君與水師真君發生了衝突,雙方交戰正酣之際,高陽真君一道符籙將水師真君劈向不周山,水師真君觸斷不周山山柱,山體頓時塌陷,引發陰火外泄。
直到這個時候,楚明訣才悟到一點,天命不可更改。
無論中途他做了什麼努力,阻止了天海一戰蔓延至整個九州,終究逃不過此劫。
只是那局中人由鳳凰族與龍族變為了逍遙門與燃燈宗而已。
陰火泄出的那一瞬間,這位天生白髮,自詡將天下大小事納入胸中,算無遺策的符修至聖,坐於湖岸,頂上牽連的無數絲線在瞬息間被火焰點燃,紛紛揚揚地落下,好似撲火後被燃燒殆盡的飛蛾,將湖水染成烈烈的紅色,濺落在他肩頭、發間、衣袍之中。
同樣,也是這一瞬間。
他的理想,他的執著——
他賴以維生的本能,在頃刻間如高樓坍塌,粉身碎骨,潰為飛灰。
楚明訣忽而像是八歲那年第一次窺見天命那般,流下淚來,喃喃道:「我輸了。」
再然後,平定了陰火,登上十階尊者的門檻之際,他看到了萬物的本源、循序,亡去的修士身上那些機緣源源不斷地向他湧來,如同潮水奔湧向大海,他一邊笑著,一邊將饕餮骨磨損至釘子大小,毅然決然地將骨釘刺入了舌尖,如此緘默不語,再不開口。
百年之後,已是曇淨的佛修問他,為何要自罰不語。
楚明訣負手而立,只是抬眼凝望天穹,半晌,有聲音傳入腦海。
「我為天命而生,為天命而困,為天命而萬念俱灰,甘願以痛銘記此刻。」他如此說道,「明釋,你為渡世而生,為渡世而死,又生,又死,也會感到絕望與痛苦吧?」
是的。曇淨想,一次那樣痛苦的折磨就已經足夠了。